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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籍名:《玫瑰之名》    作者:翁贝托·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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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和草药师塞维里努斯博学的对话

我们走过礼拜堂本堂,由刚才进入的那扇门走了出来。我的脑袋里仍回荡着乌伯蒂诺的话,字字句句。

我斗胆对威廉说:“那个人很……古怪。”

“在许多方面,他是个伟大的人。就因为如此,他才古怪。只有微不足道的人显得正常。乌伯蒂诺可能变成他帮忙烧死的异教徒之一,也可能成为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他和这两种不适当的地位都很接近。我和乌伯蒂诺说话时,总觉得地狱就是由另一面看来的天堂。”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便间道:“由哪一面呢?”

“啊,是的,”威廉明白我的问题所在,“这件事关系着究竟是否有许多面,还是有一个整体。但是别在意我说的话,也别再望着门口。”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颈项,因为我又转头去看入口处的雕刻了,“他们今天已经把你吓够了,所有的人。”

我回过头望向出口时,看见我眼前又站了另一名修士。他的年纪大概和威廉差不多,面露笑容,热诚地向我们致意。他说他是尚文达的塞维里努斯,是草药师修士,负责管理澡堂、疗养所和庭园。假如我们想熟悉修道院内的路径,他很乐意为我们领路。

威廉向他道谢,说我们进修道院时,他已注意到那片茂盛的菜园,在他看来那里所种的不只是食用性植物,还有药用植物,虽然都覆盖了雪。

“春夏天时,种类繁多的各种植物都会开花,这园子就会为造物主唱出更美的诗章。”塞维里努斯有点歉然地说,“但即使是现在,时值冬季,草药师的眼睛仍能看穿将要再发芽长叶的植物枯枝,他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园子比任何植物志的记载都要丰茂,色彩也更繁复,和那些书上的图片一样美。此外,好药草在冬季也会生长的。其他的药草我都已采收,放在实验室的瓶子里了。还有羊蹄大黄树的树根,我用来治疗感冒的;木模根煎出的药汁可制成皮肤病膏药;把蛇木地下茎捣碎研磨,可用来医治痢疾和一些妇人病;胡椒有助于消化;款冬可抑制感冒;还有帮助肠胃吸收的龙胆;我还有可制成好药水的杜松;老树根煎成的药对肝有益;石碱草根在冷水中泡软后,治黏膜炎最有效;还有撷草,它的效能你一定知道。”

“你的药草种类真多,而且适宜不同的气候。你怎么办到的呢?”

“一方面,我要感谢上帝的慈悲,它让我们的高原背山面海,因此温暖的海风从南面吹来,北面则有树林屏障。另一方面,多亏老师们教导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使我学会了不少技巧。植物是可以在气候不佳的地方生长的,只要你利用周围的地势,注意它们的营养及成长。”

我问道:“但你也种了仅供食用的植物吧?”

“啊,年轻的朋友,食用的植物一样可以治疗身体的,只要食量适当,任何东西吃得过量就会使人生病。就拿南瓜来说吧:它的天然性质是湿冷的,可以解渴,可是你如果等它烂了再吃,就会泻肚子,那你就得用盐水调些芥茉糊敷在肚子上。再说洋葱吧,它的性质是温热的,吃一点的话可以增强性交能力(自然这是对没有像我们这样发过誓的人而言的),但吃太多就会使人头重脚轻,喝一杯加醋的牛奶可以使头痛减轻。”他又狡猾地说,“这也是年轻的僧侣总是不吃洋葱的好理由,以大蒜来替代。大蒜的性质干热,可以解毒,但吃过量却会使人心浮气躁。反之,豌豆利尿而且极有养分,很有益处,可是也会使人做噩梦。不过还是比某些药草更温和多了。有几种药草会让人产生可怕的幻象呢。”

“哪些呢?”我问。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啊,我们的见习僧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只有药草师才能知道:要不然鲁莽的人随便乱吃,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可是你需要一点尊麻。”威廉接口说,“或是雄黄或紫草,好压抑这种幻象。我希望你有这些好药草。”

塞维里努斯瞟了我的导师一眼:“你对药草学很感兴趣?”

“只是有点兴趣。”威廉谦逊地说,“因为我看过乌布伯舍西姆的《健康学》。”

“亚伯·艾山的《药草新志》。”

“或是埃鲁卡西姆·埃利米塔。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收藏了一本。”

“最美丽的一本,里面有很多色彩鲜明的插图。”

“赞美上帝。还有普拉蒂亚留斯的《药草志异》。”

“那也是一本巨著。还有亚里斯多德的《植物志》和《蔬菜志》,由萨里谢尔的阿尔弗雷德翻译的。”

“我听说那并不是亚里斯多德写的。”威廉说道,“正如人们已发现他并不是《因果论》的作者。”

“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本伟大的书。”塞维里努斯说。

我的导师理所当然地同意了,也没问他说的是《蔬菜志》还是《因果论》。这两本著作我都一无所知,但由他们的对话,我推论必然都是巨著。

塞维里努斯归结道:“要是能和你尽兴地聊聊药草,可真是一件乐事。”

“我也有同感。”威廉说,“但是我们还是别破坏沉默的规则。我相信你是奉有命令的吧?”

塞维里努斯说:“几世纪以来,各修会顺应不同的需要采用了规则。规则定了神的圣句,但却不值得研究。然而你也知道,我们的修会已发展到必须介入神和人的事务。另外,规则也指示了要住集体宿舍,但有时候让修士们有机会在夜晚沉思也是对的,正如我们这里的修士,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寝室。对于沉默这个问题,规则十分严厉,我们这里也是如此,不仅是体力劳动的修士们,就是写字或阅读的人也不能和他们的兄弟们交谈。不过本修道院最注重的就是学术,通常修士们交换学习心得也是很有助益的,所以只要是有关学问的谈话都是合法而且合宜的,只要不是在用餐或祷告的时候交谈就行了。”

威廉突然问:“你和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是不是曾经谈过不少话?”

塞维里努斯似乎并不感到讶异:“看来院长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说,“没有。我并不常和他说话。他常待在写字间里装饰书籍。在某些场合我倒听过他和别的修士谈论他的工作;例如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或布尔戈斯的佐治。再说,我很少到写字间去的,多半都待在我的实验室里。”他朝着疗养所的房舍点了点头。

“我明白。”威廉说,“那么你并不知道阿德尔莫是否有幻象了?”

“幻象?”

“举例来说,就像你的药草会使人产生的。”

塞维里努斯的身子变得很僵硬:“我跟你说过了,那些有危险性的药草,我都很谨慎地收藏起来了。”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威廉急忙澄清,“我所说的只是一般幻象。”

“我不明白。”塞维里努斯坚持道。

“我是在想,一个修士夜晚在大教堂里闲荡,根据院长所言——在禁止时间内进入那里的人……可能会有不测之事发生。哦,正如我所说的,我是在想说不定他有什么恶魔的幻象,因此才会跌落悬崖。”

“我说过了,我很少到写字间去,除非我需要一本书的时候;但依据教规,我自己有一间植物标本室,就在疗养所里面。我只知道阿德尔莫和佐治、维南蒂乌斯比较接近,当然,还有……贝伦加。”

就连我也察觉到塞维里努斯迟疑的语气,我的导师自然没有忽略:“贝伦加?为什么说‘当然’呢?”

“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又曾一起当见习僧,因此比较谈得来。所以我说‘当然’。”

“啊,是的。”威廉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令我惊讶的是,他竟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事实上,他很快地改变了话题:“我想或许我们该去参观一下大教堂了。你愿意当我们的向导吗?”

“乐意之至。”塞维里努斯的放松显而易见。他领头沿着庭园旁边前行,带我们走到大教堂的西侧。

“面对庭园的这扇门通到厨房,”他说,“但是厨房只占了楼下的西半部,另外一半是餐厅。南边的入口,也就是礼拜堂唱诗班席位的后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往厨房和餐厅。但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因为由厨房可以继续走到餐厅去。”

我走进那间大厨房,意识到有一个八角形的天井和整幢大教堂一般高;后来我才晓得这是一个井孔,但没有通路,只是在每一楼都开有宽大的窗子,和教堂外侧的窗子一样。厨房里被烟熏得灰黑,许多仆人已在里面忙着准备晚餐吃的食物。有两个人站在一张大桌子旁,做一种包括青菜、大麦、燕麦、裸麦的馅饼,把芜箐、水芹、白萝卜、红萝卜剁碎。旁边另一个厨子刚把几条鱼浸入酒和水的混合液里,并且在上面撒上鼠尾草、荷兰芹、麝香草、大蒜、胡椒和盐。

西边塔楼下有一座开着的大炉子,准备用来烤面包;炽热的火已冒着火星子。南边塔楼里有个很大的火炉,上面有几口滚得热腾腾的锅子,呼噜呼噜作响。通往礼拜堂后面谷场的门是敞开的,养猪人正好在这一刻走了进来,捧着由刚杀的猪身上割下来的猪肉。

我们由那扇门走出去,便到了谷场。在高原最东边,还有一排靠墙而建的房舍。塞维里努斯对我解释,前面那几间是谷仓,再过去是马厩,然后是牛棚、鸡舍,最后是加盖了屋顶的羊圈。在猪圈外面,养猪人正在搅动一缸猪血,以免它凝固了。只要迅速而且适当的搅拌,猪血可以保持几天的液态,这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然后他们就可以做猪血肠了。

我们又走进大教堂里,很快地经过餐厅,朝东边的塔楼走去。

餐厅就在东边和北边的塔楼之间,北边塔楼里筑有一个壁炉,东边塔楼却藏着环状阶梯,通向上一层楼的写字间,修士们每天由这里上楼去工作。另外还有两个楼梯也可通行,一个在这里的壁炉后,一个在厨房的炉子旁,都是螺旋形的,虽然比较狭窄,却也暖和多了。

由于正值礼拜天,威廉问写字间里有没有人在那儿。塞维里努斯笑着说,对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僧侣而言,工作也就是指祷告。

礼拜天祈祷的时间延长,但是必须研读书籍的修士们仍会在楼上待个几小时,通常是交换学习心得及思索《圣经》的感想。

 

第五章

第九时祷告之后

他们到了写字间,和许多学者、抄写员及标示员会晤,还遇到了一个相信假基督就要降临的瞎眼老人

我们爬上楼时,我看见我的导师观察着楼梯旁的窗子,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在梯阶上。我大概快变得和他一样聪明了,因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开在一般人很难够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厅的窗子(在楼下惟一可以俯望悬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够到,更何况窗子下面并未放置任何家具。

我们走到楼梯顶端后,便经由北边的塔楼进入写字间,我忍不住一声惊叹。这一层楼并不像楼下那样分隔成两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宽敞。天花板是圆弧形的,并不太高(比礼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过一般的会堂),有坚实的柱子支撑,包容着一个光线极美的空间。因为较长的那四面墙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个塔楼外围的五边,各有一扇较小的窗子;最后,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让光线由天井照了进来。

这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这个大房间的光线异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后。玻璃窗并不像礼拜堂的那么色彩缤纷,镶了铅框的方形玻璃,过滤出最纯净的阳光,未经人为技巧的改变,所以为写字、读书照明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我曾见过不少地方的写字间,但没有一间像这里这么明亮的,自然的光线倾泻而入,使整个房间明朗灿然;精神的原则更闪亮耀眼,光辉四射,是所有美和学识的来源,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房间匀称的比例。要创造出美,必须有三样要素同时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无缺,为此原因我们认为所有不完整的东西都是丑的;然后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最后则是明度和亮度;事实上只要颜色确切,我们便常说那东西很美。由于美丽的景致包含了安宁,同样的我们的欲望也会因安宁、善和美而平静下来。我觉得内心充满了抚慰,想着在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这个午夜时刻,我感到这里是个令人喜悦的学习场所。后来我在圣格尔修道院看到一间比例相似的写字间,也和图书室分开(在别所修道院里,修士们都在放书的同一个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这里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书桌,古物研究者、图书管理员、标示员和学者们,都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由于一共有四十扇窗户(这也是个完美的数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仿佛是四德乘以十诫),所以同时可让四十个修士一起工作,虽然有时也许只有三十个。

塞维里努斯对我们解释,在写字间工作的修士们都免除了上午礼拜、第六时和第九时的祷告,这样他们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们才停下活动,参加黄昏晚祷。※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最明亮的地方是让研究古物者、最杰出的图书装饰者、抄写员和标示员坐的。每张书桌上都有装饰和抄写所要用的工具:角质墨水壶、修士们用小刀削尖的鹅毛笔、用来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写字之前画线用的直尺。在每个抄写者旁边,或是倾斜的桌面顶端,都有个读经台,被抄录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书页上盖了一张挖剪了一条格洞的纸,将此刻被抄录的那一行框了出来。

有些书桌上还放了金色和其他许多颜色的墨水。别的修士们则只是在看书,并且随时在私人的笔记本或写字板上,写下自己的注解。

不过,我并没有时间去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因为图书管理员向我们走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他的脸上露出了欢迎的表情,但看到这样一张奇特的面容,我却不自禁地颤栗。他个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着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么地方令人感到困扰。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兜帽并未拉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忧郁的大眼睛也因而显得阴森。他脸上似乎有许多热情的痕迹,但现在已不再激发,便冻结在五官上。悲哀和严厉支配了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眸是如许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对方的内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询问十分困难,谁也不想再一次和它们碰触。

管理员为我们介绍当时在写字间里工作的许多位修士,一一说明他们的作业,我对他们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钦佩。因此我得以会晤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他从事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译,潜心研究亚里斯多德;乌普萨拉的本诺,一个研读修辞学,来自北欧的年轻修士;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他到这里才几个月,抄写馆内有关借贷的书籍。另外还有一群图书装饰者,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莱多的拉巴诺,约纳的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尔多。

当然还有许多学有专精的僧侣们,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无比兴奋。但我必须转述我们讨论的主题,因为在谈话中出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表露出僧侣们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实情。

我的导师开始和管理员马拉其闲谈,赞美写字间的美和勤学的气氛,并且问他在此进行工作的程序,因为他到处都听人谈及这所图书馆,很想要查阅许多书籍。马拉其对他解释院长已说过的话:修士们向管理员借他所要参阅的书,管理员便上楼到图书室去拿,只要他们的请求是正当、虔诚的。威廉问他怎么能知道楼上书柜里有哪些藏书。马拉其便指着用一条小金链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录,目录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书名。

威廉把双手插进僧衣内,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为内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样东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脸上见过那东西。那是个叉形的扣夹,它的构造使它可以扣在一个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个高耸的鹰钩鼻),就像一个骑士跨在坐骑上,或是一只鸟栖在树梢。在那个叉状物的两边,眼睛前面,有两个鹅卵形的金属框子,中间嵌着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样厚。威廉看书时总喜欢把这玩意儿放在眼睛前,说是这样他的视线会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时,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视力到底减弱了不少。这东西并不是用来帮助他看远方的物体,而是用来看近物的;要说望远,他的眼睛才锐利呢。戴上这透镜,他就能够阅读字迹极浅,连我都不易辨读的手稿。他对我解释道,当一个人过了生命的中点后,就算他的视力还是很好,眼睛却会变硬,瞳孔顽强不易控制,因此许多有学问的人过了第五十个夏天后,便没有办法再阅读、书写了。对于还能够将他们最好的知识成果传播多年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这种仪器的发明及创造,真叫人赞美天主。他对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支持罗杰·培根的观念,这个伟大的学者说过,学习的目的也在于延长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们都好奇地望着威廉,却不敢对他发问。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么一个读书和写字的风气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种奇妙的工具也还没传抵。这些以智慧闻名于世的人,为我的导师所拥有的一件东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觉有几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镜,弯身看着古抄本的目录。我也凑上前去看,我们发现图书馆所拥有的藏书之多,有些书名我们听都没听过,有些却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罗杰所著的《所罗门王五棱堡》、《语言的修辞及奥秘》和《金属之谜》,艾库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译为拉丁文的《代数学》,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贝纳斯·毛鲁斯的《突破》、《神圣义务的危机》,以及弗拉维·克劳德的《字母解》。”我的导师读道,“辉煌的著作。但这些目录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书中的句子,我虽不知道由什么书中引出,马拉其却必然很清楚:“‘图书管理员一定要有一份所有书籍的目录,仔细照科目及作者的顺序排列。书本排上书架后,并须以数字的指示来分类。’你如何知道每本书的排列呢?”

马拉其指着每一个书名旁边的注解。我读道:“‘第三,韵律辞典第四,希腊诗参考书第五’;‘第二,韵律辞典第五,英国文学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个数字是指书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后面的数字则表明是在哪一个书柜;我也明白还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图书馆的某个房间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气问关于这些最后区别的资料。

马拉其严厉地望着我:“也许你不晓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员才能进图书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员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句子。”

“但这份目录上的书籍,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威廉问,“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顺序来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这个体系是我近几年来才学的,当时却不常用到。

“本图书馆建立已久,”马拉其说,“所有的书都是以被本馆收藏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

“那么这些书是很难找了。”威廉说道。

“但管理员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书籍纳入本馆时间也都知道。至于其他的修士们,可以仰赖管理员的记忆。”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当时由他所掌握的职务,而在他之前已有一百多个人,将他们的知识一个一个传下来。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懂了。”威廉说,“假如我想要找有关所罗门王五棱堡的资料,你会告诉我刚才我看到书名的书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楼上的什么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所罗门王五棱堡的种种。”马拉其说,“但在我把那本书给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请示院长。”

“我听说你们这里一位最好的图书装饰员最近死了。”威廉接着说,“院长跟我说过他的才华。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装饰的古抄本吗?”

“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马拉其怀疑地望着威廉,“他还年轻,所以只做旁注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测构想出未知的图样,令人惊讶,就像一个人把人的身体和马脖子连在一起一样。他的书就在这边,还没有人碰过他的书桌。”

我们走到阿德尔莫生前的工作场,书桌上还放着装饰了一半的书页。那些都是最好的对开页——羊皮纸中的皇后——最后一张仍固定在桌上。那张纸已用轻石刮过,用白垩浸软,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纸的两侧用尖笔钉出了小洞,是艺术家的手要划的线条。前半页已写了不少字,书页的边线也已画上了草图。其他的几页则都已完成了。

我和威廉看着那几页,都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画在边缘上的,是描绘一个和我们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过美丽的图书,表现出一个真假颠倒的宇宙:狗看见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狮子后面穷追不舍;动物的背上长出了人手,从一团粗毛中生出了双脚,龙身上有斑马的花纹,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个结的四脚兽;长了鹿角的猴子,人鱼长了翅膀,没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个人,还有满嘴利齿的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人;人长了马头,马长了人腿,鱼生了双翼,鸟却背了鱼鳍,单身双头或双身单头的恶魔;明明是牛,却有鸡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头上像鱼类一样布满了鳞片,双头吐火兽和晰蝎嘴的蜻蜓,人首马身怪物,龙、象混在一起。半狮半鹜怪兽的尾巴变成了准备射出的弓箭,拟人化的动物和动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时在同一页还有田园生活的景色,描绘了田庄的情景,农夫,采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纺织的妇女,播种者在狐狸旁边;貂鼠拿着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楼城墙。在一条龙的下面,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L”字母:一条缠着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

在赞美诗旁边,有一本礼拜时辰的书,精致小巧,和一个人的掌心差不多大,显然是不久前才装饰完成的。上面的字迹极小;空白处的图案乍看之下简直就看不见,必须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它们的美(你不禁想着,是什么超人工具,使这个画家可以在那么小的空间上达到那么生动的效果)。整本书的页缘空处都画满了一个接一个极小的形体,仿佛是自然的扩张;美人鱼、飞翔的雄鹿、吐火兽、像蛞蝓一样由书页文字延伸出来的人体。在某个地方,分成三行重复“圣哉,圣哉,圣哉”之处,有三个人头的躯体,其中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你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精神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那是荒淫的画。

我逐页看去,只觉得又敬佩又想笑,因为那些图画使人感到欢愉,虽然它们是画在圣书上。

威廉修士也露出笑容,说道:“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样的图案为babewyno”

“在高卢,他们称之为babouins ”马拉其说,“阿德尔莫是在贵国学到他的技艺的,虽然他也曾在法兰西读书。狒狒,那指非洲的猴子。一个颠倒的世界,房子立在尖塔顶端,天在下地在上。”

我记起了在我的国家里所听到的一首诗,忍不住就读了出来。马拉其接着我的段落,又往下读了一段。

“你很不错,阿德索。”等他读完后,他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国度;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僧侣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马拉其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阿德尔莫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神圣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修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马拉其指着这个老僧,对威廉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里除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就数他最年长;阿利纳多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罪恶重担的修士。”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如果修士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来自另一个修会,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他所说的,就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指责阿西西的圣方济格修会的奇行,或许也指着圣方济格修会每一个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训诫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集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但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说过,”威廉谦逊地说,“惟有透过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圣维克托的休厄也提醒我们,愈把直喻化为暗喻,愈借着可怖而不合体的形体揭示事实,想象力就愈不会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隐藏在堕落图案后的圣迹……”

“我知道这一派的说理!而且我惭愧地承认,当克鲁尼亚克修会的修院院长斗争西斯特西亚教团时,这正是我们最主要的争论。但是圣贝尔纳说得对: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后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还有眼睛,你可以看看这所修道院的柱头。”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礼拜堂,“在冥想的僧侣们眼前,那些怪异的图案,那些骇人的形体和恶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肮脏的人猿,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长在肚子上,只有一双脚,耳朵像风帆一样大,那些身上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战斗的勇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和那些单首多身和多首单身的怪兽?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兽,有四角兽面孔的鱼;这边有一只前面看似马,后面看似羊的动物,那边有一匹长了角的马,诸如此类。现在修士们看书边比读本文更觉得有趣,宁愿去赞赏一个人的作品,而不愿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耻啊!你们贪欲的眼睛和你们的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住口。我对他鲜明的记忆暗暗钦佩;或许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却仍记得那些他所责难的邪恶图案。

我不禁怀疑当他还看得见时可能曾被那些画所诱惑,不然为什么他要这么声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相的迫切所驱使,出于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们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事实上,佐治的话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还没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图案。但佐治打断了我的思潮,以镇定了许多的语气,又一次开口了。

“我们的天主用不着借这么愚蠢的东西对我们指出难关和窄路。它的寓言不会使人发笑,也不会使人恐惧。相反的,你们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尔莫,由他所画的恶魔中感受到欢乐,因而看不见它们应该表明的最终意义。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径——”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惩罚他。”

写字间里鸦雀无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维南蒂乌斯。

“可敬的佐治,”他说,“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尔莫死前两天,你也在这写字间里辩论过一场。阿德尔莫的画尽管怪异荒诞,但他画这些图像的本意全是为了表达上帝的荣耀,借它们来说明天国的事物。威廉兄弟刚才提及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上帝透过扭曲的物体而存在。阿德尔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权威者阿基诺的话,说卑贱的躯体比高贵的躯体更能适当地解说神圣的事物。其一是因为人类的精神更容易自错误中得到解脱;事实上,某些产业很明显地不能被归为神圣之物,假如被描写为有形动产,便变得很不确定。其二,因为这种卑微的叙述更适合我们对上帝在这世间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显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东西更能够引导我们认知它,我们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们所说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借着这个方式,卑劣可耻的人更不能伤害上帝。换句话说吧,那天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了解真相怎么能透过既激烈又谜样的表现方法显示出来。我还提醒他,说我在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发现了对这件事情极为清楚的说法……”

“我不记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记得了。我也许过分严格了些。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

“真奇怪你怎么会不记得。”维南蒂乌斯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都参与了。我们所讨论的是,暗喻和诗人们为了乐趣所创出的双关话和谜语,是否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导我们思索许多事物,我还说这也是智者所应有的一项美德……当时马拉其也在场……”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记得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心智疲惫的缘故……虽然别的时候却是很活跃的。”有一个修士接口说。

最初他的语气颇为激切,但等他意识到他要别人尊敬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虚弱,他便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语。说话的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望着他,我不由记起了乌伯蒂诺对阿德尔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个春情挑动的女人所有。由于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有点羞怯地绞扭着双手的手指,仿佛想抑制内心的紧张。

维南蒂乌斯的反应很不寻常,他瞥了贝伦加一眼,使得贝伦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说,“如果记忆是上帝的献礼,那么遗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须被尊重。我敬重年长的兄弟一时的健忘,可是我认为你的记忆应该比较鲜明,当时我们和你的一个好友都在这儿……”

我不敢肯定维南蒂乌斯是否特别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只觉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困窘。他们每个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涨红了脸的贝伦加。

马拉其迅速以权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有趣的书籍。”

那群人散开了。我看见贝伦加恨恨地望了维南蒂乌斯一眼,维南蒂乌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离去,我被一种尊敬的情感所驱使,鞠躬亲吻他的手。这个老修士接受了这一吻,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什么人。我报出了姓名后,他的脸色闪耀出光彩。

“你有个伟大而又美丽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蒙蒂埃昂德尔的阿德索是谁吗?”我坦白承认我并不知道。他又说,“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评论》的作者,在那本书中,他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书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写的,”威廉说,“书里的预言并未实现……”

“那是对盲目的人而言。”这个瞎眼的老人说,“假基督的途径扭曲,步调缓慢。他在我们出其不意的时候抵达,并非由于使徒的推算错误,而是因为我们还未获知他的奸计。”然后他转头对着大厅,提高声音叫喊,使得写字间的天花板将他的声音折回,“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对尾巴扭曲、皮肤长斑点的小恶魔发笑了!不要浪费最后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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