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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5)

书籍名:《云图》    作者:大卫·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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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1月25日



思科史密斯:



从星期天鼻涕就流个不停,咳嗽得厉害,和我身上的遍体鳞伤也正好相配。几乎没出过门,也不想出去。冰冷的雾气从运河里爬出来,让人的肺窒息,血管发冷。给我寄一个天然橡胶做的热水袋,好吗?这里只有陶器做的。



早些时候饭店的经理来过了。像是个根本没长屁股的认真的企鹅。人们还以为他走路时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他那双漆革皮鞋发出的,但是在低地国家(注: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三国。)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原委。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是确信我是一个学建筑的有钱学生,而不是某个靠不住的无赖或是没结清账就会不辞而别的毛头小伙。别管怎样,明天就会到前台交上我的钱,因此必须要去趟银行了。这让这个家伙兴奋起来,他还希望我的学业进展顺利。我向他保证会非常顺利。我没跟他说我是个作曲家,因为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痴呆的询问:"你写哪一类的音乐?""噢,我应该听说过你的吧?""你是从哪儿得到音乐灵感的?"



总之没有写信的心情,在我最近碰到E.之后没有心思写。点燃街灯的灯夫正在巡视。思科史密斯,如果我能把钟表往回拨该多好。真希望能如此。



第二天



好些了。伊娃。啊。如果笑起来不那么疼的话,我会大笑。我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你写信了。自从我经历了显现节(注:亦称主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向世人显现的节日,比喻对事物真谛的顿悟。)的夜晚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唉,已经很清楚了,我已经不能再撞见E.独自一人了。下午四点她从未在塔楼出现过。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我的信被人截下了。(不知道V.A.是不是照他说的会诋毁我在英格兰的名誉;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一些事了?别太在意,但是人们总想知道)有些希望J.可能会跟着我找到这家饭店--在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写过我在哪里。如果能让我有找到伊娃的办法,我甚至愿意跟她发生关系。我提醒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好吧,细细追究的话[原文如此],克罗姆林克--埃尔斯家的人没有发觉我对他们做过违法的事--而且看起来J.又一次跟着她丈夫的指挥棒表演了。很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除了拜访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之外别无选择。



在朦胧的冻雨中穿过亲切熟悉的"爱湖"公园,像乌拉尔山脉一样寒冷。埃尔斯的卢格尔手枪也想跟着一起来,于是我把铁家伙放在羊皮袄的深口袋里扣好。双下巴的妓女在露天的音乐台上抽着烟。我丝毫未受引诱--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出来冒险。埃尔斯的毁灭让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永远如此。在范'德'未特家外面,单马双座篷车排成一队,马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赶车人躲在长大衣里缩成一团,抽着烟,跺着脚取暖。窗户被香草色的灯点亮了:初进社交界的紧张激动的少女、盛香槟酒的细高酒杯、生气勃勃的枝形吊灯。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好极了。打掩护,你明白吧。一对幸福的人小心地走上台阶,门打开了--芝麻开门--一支加伏特舞曲逃了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跟着他们走上撒着盐的台阶,轻轻拍打着门环,努力保持镇定。



一个身穿燕尾服,粗暴而警觉的守卫认出了我--不巧撞到一个男仆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不起,先生,受邀的客人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我的一只靴子都已经跨进门内了。我警告他,客人名单并不适用于家人尊贵的朋友。这个男仆微笑着表示道歉--我对付的是一个内行。当时一群戴着闪光装饰片,穿着披风的年轻人嘎嘎地叫嚷着从我身边走过,这个男仆很不明智地就让他们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在光彩夺目的门厅里走了快一半了,这时一只戴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必须承认,我神经突然崩溃了,以一种非常有损尊严的方式--不可否认,过去一段日子糟糕透顶--大声呼喊着伊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发脾气,直到舞曲戛然而止,门厅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受惊的狂欢者。只有长号手还在继续演奏。这是为你演奏的长号手。一大堆人开始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言表达着他们的惊愕并向前蜂拥过来。伊娃穿过不吉祥的嗡嗡声走过来,穿着惊艳的蓝色宴会礼服,戴着绿色珍珠宝石项链。记得我喊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或是同样保持尊严的一些话。



E.并没有对我投怀送抱,用充满爱意的话爱抚我。她的第一乐章叫厌恶:"你搞什么名堂,弗罗比舍?"门厅里挂着一面镜子,看看它能不能弄清她是什么意思。我会自己离开的,但是你知道,我创作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放纵的小伙子。第二乐章,惊讶:"东特夫人说你已经回英格兰了。"情况越变越糟了。第三乐章,愤怒:"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儿,在……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向她保证她父母跟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全是谎话,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拦下我写给你的信?她说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但是"出于同情" 把它们都撕碎了。那时身子抖得厉害。我要求和她两个人私下里谈话。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一个外表潇洒的年轻小伙用胳膊揽着她,拦住我的路,用佛兰芒语以主人的口气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用法语告诉他他的爪子碰到了我爱的女孩,还说战争应该教会比利时人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时该躲开。伊娃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种亲密的举动,我现在明白了。听到了这个献殷勤的男人的名字,一个警告他不要打我的朋友嘟哝着说出的:格莱戈尔。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上来的嫉妒的泡泡现在有个名字了。我问伊娃这只吓人的哈巴狗是谁。"我的未婚夫,"她平静地说,"而且他不是比利时人。他是瑞士人。"



你的什么?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



"我跟你说过他的,在塔楼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从瑞士回来以后我变得……比以前开心许多……我告诉了你,但是你后来却给我写来那些……让人感到丢脸的信。"决不是她的口误或我的笔误。未婚夫格莱戈尔。所有那些食人动物都在尽情享用着我的尊严。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激情燃烧的爱情?根本没这回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不知在哪里的长号手正在吹奏着跑调的《欢乐颂》。我使出最大的劲冲他大吼--喊破了喉咙--要么用贝多芬的那个调演奏要么干脆不演。问:"瑞士人?那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盛气凌人?"长号手又像煞有介事地开始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依旧跑调。E.的声音比绝对零度还要低一度:"我觉得你病了,罗伯特。你现在应该离开了。"瑞士未婚夫格莱戈尔和男仆一人抓住我一个肩膀迫使我穿过人群走回到门口。在很高的地方,我不经意看到了范'德'未特家两个戴着睡帽的小女儿,正在从楼梯井透过楼梯平台的栏杆往下看,像两个戴睡帽的小怪兽状的滴水嘴。我冲她们眨了眨眼。



在我情敌可爱、长睫毛的眼睛里闪现出获胜的眼神,而且他还用不标准的英语说:"回到你的英格兰老家去!"很遗憾,这激起了那个不中用的弗罗斯特的怒火。就在被扔出门槛时,我像打橄榄球时那样一把抱住了格莱戈尔,铁了心要让那只沾沾自喜的凤头鹦鹉跟我一起出来。门厅里的极乐鸟们尖叫起来,狒狒咆哮着。我们冲下台阶,不,我们用力击打着,滑倒,咒骂着,狠狠揍着,撕扯着。格莱戈尔先是高声警告,然后就疼得叫起来--这正是复仇的医生开出的药方!石阶和冰冷的人行道让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一样。胳膊肘和屁股撞得也不轻,但至少并不只有我在布鲁日的傍晚给毁了。我大叫着,每喊一个字就踢一次他的肋骨,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被棍子打伤的脚踝跑了:"爱情是会伤人的!"。



现在情绪好点了。甚至快记不起来E.长什么样子了。曾几何时,她的面容烙进了我愚蠢的眼睛,看她无处不在,看谁都像她。格莱戈尔的手指很漂亮,纤长又柔顺。弗朗茨'舒伯特在手上加重物导致手残废。他以为这会扩大他在琴键上控制的音域。虽然能写出雄伟的弦乐四重奏,但是他曾经有多么傻!相反,格莱戈尔天生拥有完美的手,但是却搞不清四分音符和钩针编织的区别。



六七天之后



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给忘了,噢,没全忘,它被压在我的钢琴乐谱纸下,而且创作太忙了,没把它找出来。季节性的寒冷天气,布鲁日一半的钟都被牢牢地冻住了。嗯,现在你知道关于伊娃的事了。这件事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是,哈哈,在空洞里回荡的是什么?是音乐,思科史密斯,让音乐在那里回荡,等着看吧。昨晚在火炉边泡了六个小时澡,中间根据《欢乐颂》为我的单簧管部分写了一曲包括一百零二个小节的葬礼进行曲。



今天又来了一个造访者。自从闻名的德比赛马日以来还从来没像这样热闹过。中午被一阵友善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我喊道:"是谁啊?"



"沃尔普兰科。"



不记得这个人,但是当我打开门,站着那位爱好音乐的警察,那个以前借给我自行车的人。"我能进来吗?我想你此次来访是出于好意。"



"当然如此,"我非常机智地回答说,"作为一位警察,这是很礼貌的。"我为他将一把椅子擦干净,想为他摇铃叫一杯茶,但是我的客人不要。无法掩饰看到一片狼藉似的惊讶。我解释说我付了小费给女服务员,让她不要来收拾。我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乐谱本。沃尔普兰科先生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为什么一个绅士在登记饭店时要用假名。我说这是继承我父亲的一种怪习惯,公众生活里的贵族想让他的私人生活有更多私人空间。我对自己的职业也当成秘密保守,这样我就不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被人要求弹琴了。拒绝总让人不快。V.(沃尔普兰科)好像对我的解释非常满意。"皇家饭店是远离家乡的一个奢侈的家。"他环视我的起居室,"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记录员能挣那么多钱。"承认了这个圆滑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的事实:埃尔斯和我分道扬镳了,还说我自己有一份单独的收入,这本来在仅仅十二个月之前就可以成为事实。"啊,一个骑自行车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他记性很好,不是吗?我也冲他笑笑,还不能算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还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住进皇家饭店的人。



他终于切入正题了:"你已经在我们的城市结下了一个非常有势力的敌人,弗罗比舍先生。某个工厂主,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谁,他对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故向我的上级提起了控诉。他的秘书--实际上是我们小组里一位不错的大键琴手--认出了你的名字,于是把这件起诉转到了我的案头。所以我就来了。"费了好大劲儿让他相信那全是因为对一位年轻女士的爱慕引起的一出荒唐的误会。可爱的家伙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比头脑更容易激动。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们市里几个有地位的人所在银行的老板,这让我们感到很棘手。而且他一直让人讨厌地吵着要控告你殴打和人身侵犯。"



谢谢沃尔普兰科先生对我的警告和办事机敏,并保证从现在起就保持更加低调。老天,还没那么简单。"弗罗比舍先生,你没觉得我们的城市在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吗?你不觉得地中海的气候能更好地激发你的灵感吗?"



问他如果我保证七天之内,我的六重奏最终修改好后离开布鲁日的话,这位银行家的怒气会不会平息。V.认为可以,这样一项协议应该可以缓和一下局势。于是我以一个君子的名义保证会做必要的准备。



公事淡完了,V.问他能不能先看一眼我的六重奏。给他看了单簧管的华彩段。开始的时候,他对它结构上诡异的特性不知所措,又花一个小时问了一些关于我半自创的记谱法和这支曲子里独特的泛音方面的问题。我们握手时,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给他寄一份正式出版的最后合奏乐谱,而且还说很遗憾他的公共角色难免会影响到他的私人角色。见他离开很难过。创作就是这么一场该死的让人孤独的病。



所以你看,我必须好好利用最后的几天。不用为我担心,思科史密斯。我很好,忙得根本没空得忧郁症!街头上有一家小的水手酒店,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朋友(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有年轻水手进出),但是现在只有音乐对我才重要。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



诚挚的,



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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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日梅姆灵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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