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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 星期一

书籍名:《云图》    作者:大卫·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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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天气湿热,没有太阳。港湾看上去也是黏糊糊的样子,不过感谢海神尼普顿,天气还算暖和,可以继续对"女预言者"号进行维修。我写这些的时候,有人正在把一个新的后桅顶部安装到位。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和我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埃文斯先生匆忙赶来,硬是要我的医生朋友上门为附近一个隐居不出,叫布莱顿的寡妇看病。她在布满石头的沼泽地里从马上摔了下来。埃文斯夫人正在照料她,恐怕这个寡妇有生命危险。亨利马上拿着他的医药箱出发了。(我主动也要去,但是埃文斯先生请我不要去,因为病人让他保证除了医生,任何人都不能看到自己动不了的样子)沃克无意中听到这些事,告诉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男人曾经跨过这个寡妇的门槛,所以他认为:"如果她让江湖医生摸她的话,这头性冷淡的老母猪一定是走到头了。"



莱库胡(查塔姆群岛原住民的名字)莫里奥里人的起源到今天还是个谜。埃文斯先生表示,他相信他们是从西班牙被驱逐的犹太人的后代,其根据是他们的鹰钩鼻和带有嘲笑表情的嘴唇。德阿诺克先生则更愿意用理论解释,说莫里奥里人曾经是毛利人,后者的独木舟在群岛的最远端触礁了。这一理论建立在语言和神话的相似性上,所以逻辑性更强。可以确信,经过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的隔绝生活,莫里奥里人过着和他们在凡戴门岛上清苦的兄弟民族一样的原始生活。造船的技艺(不包括用来在各岛之间穿行的简单编成的竹筏子)和航海技术已经废弃不用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水陆形成的地球上还有其他地方,行走着不同的人。的确,他们的语言里没有"种族"这个词,"莫里奥里"的意思就是"人"。他们没有饲养业,因为这些群岛上从未出现过哺乳动物,直到途径此地的捕鲸者们肆意把猪放养在此,已增加繁殖的数量。莫里奥里人最初的时候到处搜寻食物,捡些新西兰大鲍(注:一种带壳的水生动物。),潜水捞些淡水鳌虾,抓些鸟蛋,用矛捕猎海豹,收集海藻,挖些昆虫幼虫和植物的根。迄今为止,莫里奥里人只不过是异教徒在当地的变种,他们大多位于不断减少的大洋"盲点",身穿亚麻短裙,披着羽毛斗篷,还没有被白人教化。但是以前的莱库胡人声称他们的特质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太平洋式的信条。自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莫里奥里人中祭祀阶层的人规定,无论是谁让别人流血都会毁灭掉自己的魔力(注:南太平洋岛屿神话中的物、地、人所体现的超自然力量、魔力、神力。)--他的荣誉、价值、地位和灵魂。对不受欢迎的人,莫里奥里人不愿为他们提供食宿,跟他们谈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如果受到排斥的凶手撑过了第一个冬天,让人绝望的孤独通常会逼他在扬格角某个风浪穴里自行了结。



鉴于此,德阿诺克先生才竭力劝说我们。两千野蛮人(埃文斯先生的最佳猜测)把"你不该杀戮"在言行上都奉为神谕。自从亚当尝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以来的六千年里,人们形成了一个口头上的"大宪章",以建立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无法理解的和谐。像望远镜对俾格米人(注:一种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大洋洲及太平洋部分岛屿的矮小人种。)一样,战争对莫里奥里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和平"不是战争间的空隙,而是万年永存的。这种和平一直统治着这些遥远的岛屿。从凡尔赛到维也纳,从华盛顿到威斯敏斯特(注:暗指英国政府。),与这些由渴望战争的幼君统治的发达国家相比,谁能否认从前的莱库胡人离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更近些?"在这儿,"德阿诺克先生声称,"而且只有在这里,才有那些难以捉摸的幻境,有着血肉的高贵野蛮人!"(后来在我们返回"火枪"旅店的路上,亨利坦白地说:"我可不会把一个落后得连标枪都扔不直的野蛮人种描述成'高贵'。")



玻璃和和平这一类的东西在不断的打击下就会显现出它们易碎的特性。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来自五十年前,查塔姆号皇家海军护卫舰上的海军上尉布劳顿以国王乔治的名义,在冲突湾的草地上插下的英国国旗。三年后,布劳顿的发现就出现在悉尼和伦敦的航海图上了。一些分散的自由移居者(其中包括埃文斯先生的父亲)、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和新南威尔士殖民局对部分罪犯关押时间意见不一致,而这些罪犯就在此种植南瓜、洋葱、玉米和胡萝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需要它们的海豹猎人。他们用海豹的血把海浪都变成了粉红色,却没有让土著人繁荣的希望成为现实,这是莫里奥里人遭受的第二次打击。(德阿诺克先生用这个算式证明了其中的利润--一张皮在坎顿岛(注:南太平洋的岛,英美两国共管。)能够卖十五先令,这些先到的猎海豹船每船都可以搜集到两千多张!)数年之内,只能在露出海面的岩石上才能看到海豹了。"海豹猎人们"转而大量种植土豆,养羊和猪,现在查塔姆被冠以"太平洋上的花园"的美称。这些成为暴发户的农民通过焚烧树林以开辟土地。火在泥炭下阴燃多年,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再次燃烧于地面,重新播下灾难的种子。



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三次打击是捕鲸船,现在大量停靠在海洋湾、维坦基、欧文戈和特瓦卡鲁等地方修理、改装和刷新。捕鲸船上的猫和老鼠繁殖得像埃及十灾(注:《圣经.出埃及记》中记载的关于上帝降十灾给埃及才迫使法老终于放摩西带领犹太人出走的一段故事,据《圣经'旧约》记载,这十灾分别是血灾、蛙灾、虱灾、蝇灾、疫灾、疹灾、雹灾、蝗灾、夜灾和长子之死。)一样,它们吃掉了在洞穴里栖息的鸟,这些鸟的蛋是莫里奥里人十分珍视、赖以维持生计的东西。另外,只要白人文明逼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各种各样的疾病会专门挑肤色更黑的人,这让土著民的数量进一步减少。



不过如果以前新西兰的报道中没有把查塔姆群岛描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乐土,有长满鳗鱼的礁湖、铺满带壳水生动物的小海湾还有既不知道战争也不知道武器为何物的居民,莫里奥里人或许还能经受住这么多不幸。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是塔拉纳基(注:新西兰北岛西部的一个地区。)特'爱提'阿瓦毛利人的两个氏族(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保证说毛利人的宗谱同欧洲中上阶层尊崇的族谱树一样,每个细小的分支都错综复杂。千真万确,那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种族中,任何男子马上就都能记起他祖父的祖父的名字和"阶层"。),对他们来说,这些谣传可以保证他们获得在最近"火枪战"(注:指十九世纪早期主要在新西兰北岛发生的毛利人部落间的一系列战争。)期间失去的祖先的大片土地财产。他们派密探通过打破禁忌和抢劫圣地等手段刺探莫里奥里人的耐性。莫里奥里人面对这些挑衅行为时,正如我们的上帝一直要求我们做的,他们"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由此他们确认了莫里奥里人明显的怯懦,这些入侵者又回到新西兰。刺满文身的毛利征服者们发现了只有一艘帆船的舰队,这艘双桅横帆船"流浪者"号的船长海尔伍德在1835年末同意分两次运送九百个毛利人和七只作战用的独木舟、马铃薯种薯、火器、猪、大量的手刮亚麻布和一门大炮。(德阿诺克先生五年前曾经在岛屿湾的一家小旅馆里邂逅海尔伍德,当时他正手头拮据。他开始否认自己是"流浪者"号的那个海尔伍德,后来他发誓他是受胁迫才运送黑人的,但不清楚这是如何对他起作用的)"流浪者"号十一月从尼古拉斯港装船出发,但是船上装载的货物--五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这些异教徒被塞在船舱里熬过了六天的航行,整日与排泄物和疾病为伴,连最起码的水都无法供给。在璜加提提抛锚时,他们非常衰弱,只要莫里奥里人愿意,连他们都可能消灭掉这些好战的异教徒。可是这些行善的人选择了和他们分享莱库胡人日益减少的资源,而不是因为流血而破坏他们的魔力。他们细心照料生病和将死的毛利人,直到他们恢复健康。"毛利人以前来过莱库胡,"德阿诺克先生解释道,"但是又走了,所以莫里奥里人就以为这些殖民者也会一样不打扰他们而离开的。"



莫里奥里人的慷慨得到了回报,海尔伍德船长又带着四百个毛利人从新西兰回来了。接着,这些陌生人通过举行"塔卡西"仪式声称对查塔姆群岛拥有主权。这是毛利人的一种仪式,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在土地上行走以占有这片土地"。于是老迈的莱库胡人就被分隔开了,莫里奥里人被告知他们现在已经成为毛利人的奴隶了。十二月初,大约十来个土著民抗议的时候就被用斧头无情地杀害了。毛利人证明自己在"殖民化的阴险诡计"方面是英国人的聪明学生。



查塔姆岛东部有个巨大的盐沼湖,叫特湾伽,几乎是一个内海,但是海水涨潮时通过该湖位于特'阿瓦帕提基的"唇"而使这里土壤肥沃。十四年前,莫里奥里的男人们在那片神圣的土地上成立了一个议会。它维持了三天,目的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毛利人流出的血也会破坏一个人的魔力吗?稍年轻的男人认为和平的信条里不应包括连自己的祖先都一无所知的外族食人族,莫里奥里人要么必须开杀戒要么被消灭;年长些的则极力主张息事宁人,因为只要莫里奥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保存住他们的魔力,他们的神和祖先就会让族人远离伤害。"拥抱你的敌人,"年长者主张,"为了阻止他攻击你。"("拥抱你的敌人,"亨利讽刺道,"去感觉他的匕首触碰你的肾脏。")



那天年长者获胜了,但是这无妨大碍。"当没有数量上的优势时,"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们,"毛利人抓住了首先发动最沉重打击的机会,就像许多不幸的英国和法国人在他们的坟墓中证实的那样。"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也有自己的议会。莫里奥里的男人们从议会回来后遇到的是埋伏和比噩梦还恐怖的夜晚。到处是屠杀、付之一炬的村庄和劫掠。在沙滩上,一排排的男人和女人们被钉在木桩上,孩子们被藏在洞里,却被猎狗闻到后撕碎。一些首领在旁监视着直到清晨,剩下的人都惊恐地顺从了,屠杀暂时停了下来。其他首领却没那么克制。在怀唐伊海滩上,五十个莫里奥里人被砍头,切成片,用亚麻叶包好,然后被放在一口巨大的泥灶里和山药与甘薯一起烘烤。看到过老莱库胡的最后一次日落的莫里奥里人中,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来看到毛利人的下一次日出。("现在还有不到一百个纯血统的莫里奥里人,"德阿诺克先生悲伤地说,"多年前,英国王室以书面的形式把他们从奴隶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但是毛利人才不管什么书面公文。我们离总督府有一周的海上航程,而且女王在查塔姆也没有任何驻防部队。")



我问,为什么白人没有在大屠杀期间阻止毛利人的杀戮?



埃文斯先生再也不睡了,我本以为他是耳聋的,其实他根本不是。"你见到过嗜血狂热的毛利斗士吗,尤因先生?"



我说没见过。



"但是你见过嗜血的鲨鱼,不是吗?"



我回答说见过。



"那就是了。想象一下一头正在流血的小牛在满是鲨鱼的浅滩里拼命挣扎的情景。能做什么呢?从水里脱身还是试图要阻止鲨鱼的下颚?那就是我们的选择。对了,我们帮助过一些前来求助的人,我们的看羊人巴纳巴斯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如果那天晚上我们出去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了。别忘了,那时候在查塔姆我们白人还不到五十人,而毛利人有九百。虽然毛利人与新西兰白人相邻,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尤因先生。不要忘记这一点。"



这能说明什么道理呢?和平尽管是上帝所钟爱的,但它只有在你的邻居也有同样的想法时才能成为一种基本美德。



当日晚



德阿诺克先生的名字在"火枪"旅馆不是很受欢迎。"一个有着白皮肤的黑人,一个混血的杂种,"沃克跟我说,"没人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住在吧台下的独臂牧羊人萨格斯十分坚信我们这位熟人是一个秘密隐藏在此,信仰拿破仑政治的将军。还有人说他是个波兰后裔。



"莫里奥里"也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词汇。一个喝醉的毛利穆拉托人(注:黑人与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或有黑白两种血统的人。)告诉我所有关于土著人的历史都是由"疯狂的老路德教信徒"凭空捏造的。德阿诺克先生宣扬莫里奥里人的教义,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占有土地的骗术变得合法,反对查塔姆真正的主人毛利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乘着独木舟往返于查塔姆和其他地方。一个养猪的农夫吉姆'考非说,毛利人灭绝了一个野蛮种族为我们腾出地方,是替白人代劳了。他还说这和俄国人训练哥萨克人"软化西伯利亚的兽皮"是一个道理。



我表示反对,要教化黑人我们应该通过使他们皈依上帝而非灭绝他们,这才是我们的使命,因为他们也是上帝亲手缔造的。旅馆里的所有人对我多情的、美国佬式的噱头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有人喊道:"他们中最好的也只是会像猪一样地死去!""黑人知道的唯一教义就是鞭子的教训!"还有一个人喊:"我们英国人在自己的帝国废弃了奴隶制度--美国人不能这么说吧。"



亨利的态度至少还是有些矛盾的。"跟传教士们共事多年,我很想总结说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把一个即将灭亡的种族的痛苦延续了十或二十年而已。仁慈的庄稼汉把一匹可靠但老得不能再干活的马射杀了。作为乐善好施的人,我们的职责不是像那样通过加快他们的灭亡来减轻这些野蛮人的痛苦吗?想想你们那里的北美印第安人,亚当,想想你们美国人一次又一次废弃和食言的那些协定吧。当然更人道和直接的办法是干脆给这些野蛮人当头一击,打昏他们快点结束算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我偶尔会看到一个更真实的真理隐藏在自己不完美的假象中,但是如果我想要接近它,它却在转眼间钻入更深、布满荆棘的沼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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