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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01

书籍名:《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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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搞得那么晚?'



  '才六点十分,'掌柜说。



  '冷死了,'她抱怨道。



  他把钥匙在锁孔里一转,让她进去。通常他总是使劲把牛奶拉进来以后就去点煤气取暖炉。可是那个波兰女人等得不耐烦了,莫里斯就把一口袋面包倒进柜台上的铁丝筐里,找出一个不带芝麻的,切成两半,用白净的包装纸裹了起来。她把面包塞进网兜里,就留下三个分币在柜台上。他在那架破旧而声音吵人的现金出纳机上叮的按了一下,记下这笔买卖,再把装面包来的口袋捋捋平收好,然后把牛奶全拉进来一瓶瓶放进冰箱底层。他把店堂里的煤气炉点好,接着就进后间把那儿的炉子也点上。



  他用一把发黑的搪瓷壶煮好咖啡,一面喝,一面嚼着面包卷,也不辨那是什么滋味。收拾停当,他等着,等楼上的房客,在邻近汽车修理站工作的年轻技工尼克'福索。每天早上七点光景,尼克照例要来买两毛钱火腿和一个大面包。



  大门打开了,可是进来的是个十岁女孩子。她脸容瘦削,眼露紧张的神色。他打心眼里不欢迎她。



  '我妈说,'她急匆匆地讲,'你能不能赊给她一磅黄油、一个黑面包和一小瓶果子醋,等明天还?'



  他认识她母亲。'不再赊账了。'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莫里斯给了她四分之一磅黄油、一个黑面包和醋。他在破旧的柜台上靠近现金出纳机的地方,找到一堆铅笔字迹,就在'醉婆娘'名下记了一笔。这下总数已经有二元零三分——这笔账他从没存过收回的希望。要是艾达发现一个新记的数字,她又要唠叨了。因此他把总数改成一元六毛一分。他只求清静——耳边本来就难得清静——少算四毛二分钱,也是值得的。



  他在店堂后间那张木圆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扬着眉,细读那份他早就从头至尾念过的隔夜的犹太报纸。他不时从墙上挖的那块没安窗户的方洞口,心不在焉地朝外张望,说不定有人进铺子来。有几次,他正看着报纸,抬头看到有顾客一声不响地站在柜台边,不禁怔了一下。



  这铺子看起来就象一条长长的、黑魃魃的隧道。



  掌柜叹息、等待。就这样等着,他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市面不好,日子就难过啊。时光就在等待中消逝,逝去的日子发出阵阵腐臭,一直留在他鼻子里。



  一个工人走进来,买了一听一毛五分钱的国王奥斯卡牌挪威沙丁鱼。



  莫里斯又回进去等待。二十一年来,这家铺子改变不大。有那么两次他整个儿油漆了一下,一次还加装了货架。店门口的老式两截窗,他请木匠改成一整扇大的。挂在外面的店招,打十年前掉下来以后,再也没挂回原处。有一度,碰巧生意兴隆了一大阵,他就让人把木制冰柜拆了,装上一只新的白色电气冰柜。这货柜和旧柜台并排放在店堂前面,他常常靠在那上面,向窗外盯着看。除此以外,铺子就完全是老样子。多年以前,它是以卖熟食为主的。如今虽然还捎带卖一点儿熟食,可主要是一家可怜的食品杂货铺。



  半小时过去了,尼克'福索始终没出现。于是莫里斯站起身来,走到店堂口窗边,伫立在一大幅啤酒招贴后面。那是推销啤酒的人用纸板拼成放在窗上的,要不然,窗上就空荡荡一无所有了。过了一阵,过道的门打开了;尼克穿着一件手工编结的绿色厚毛衣走了出来。他小跑着绕过街角走去,不久就抱了一包食品回来。这时谁都看得见莫里斯就站在窗边。尼克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没敢多看。他奔进屋来,竭力装得象是风在赶着他跑。他随手砰地关上门,关门的声音好大呀!



  掌柜盯着街上看。刹那间,他巴望自己能再象孩子时候那样成天待在外面,不必关在屋里,那该有多好。呼呼的风声把他吓住了。他又一次考虑把铺子卖掉,但是谁会买呢?艾达还在希望卖掉,她天天存着这个希望。想到这点,他流露出苦笑,尽管他并不想笑。既然把铺子卖掉是不可一能的事情,他就竭力不去想它。但他还是不免有这样的时候,走进后间就着壶嘴喝一口咖啡,高高兴兴地想到出盘。然而,万一出现奇迹,他脱了手,他上哪儿去?上哪儿呢?他一想到上无片瓦的情景,就心神不安。在那种情况下,各式气候他都得挺着,不论是雨水淋得他浑身湿透,或是雪花凝冻在他的头上。不,很久很久以来,他从没整天待在室外。他小时候一直在村子里坑坑洼洼的泥泞的路上乱跑,或者在田野里来回奔,或者和别的孩子一起到河里洗澡;可是长大成人来到美国以后,他难得看到天空。早先他赶大车的时候,还是看到天的;一开店,就看不到了。在店铺里,你就等于进了坟墓。



  送牛奶的开着卡车来到店门前,象头公牛似地冲进来取空瓶。他拉出去一箱子,回进来的时候拿着两罐半品脱的稀奶油。然后,经营熟食批发的奥托'福格尔进来。这是个上唇留着浓胡子的德国人。他用一只油腻的肉篮子送来一大根烟熏肝肠和成串的牛肉红肠。莫里斯付现款买下那根大肝肠,他绝不要欠一个德国人的情。奥托拿起红肠走了。开车送面包的人是新跑这条路线的,他把三个大的陈面包换了新鲜的,一言不发地走出去。送糕点的利奥,朝冰柜顶上的成盒糕点迅速瞟了一眼,大声说;'莫里斯,星期一再会。'



  莫里斯没答话。



  利奥犹犹豫豫地停住脚。'到处糟透了,莫里斯。'



  '这儿可是再糟也没有的了。'



  '星期一见。'



  近处来的一个年轻主妇买了六毛三分钱的货,另一个进来买了四毛一分。他赚下了这一天的第一块现洋。



  兜售电灯泡的布赖特巴特放下他那两大纸箱灯泡,腼腆地走进后间。



  '里面坐吧,'莫里斯招呼说。他煮了点茶,倒进一只厚玻璃杯里待客,还加上一片柠檬。那个小贩连呢帽和大衣也不脱,舒坦地坐在椅子上。他大口喝着热茶,喉结上下移动。



  '近来情况怎么样?'掌柜问。



  '很差劲,'布赖特巴特耸耸肩膀。



  莫里斯叹了口气。'你孩子好吗?'



  布赖特巴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然后拿起那份犹太报纸来看。过了十分钟,他站起来,搔搔全身,把两个用晾衣绳扎在一起的大纸板箱搭在瘦削的肩上走了。



  莫里斯看着他离去。



  人人都在受罪。他痛苦万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艾达下楼来。整幢房子她都收拾好了。



  英里斯正站在那张破烂的长沙发前面,从后窗望出去,望着后院。他一直在想念伊弗雷姆。



  他妻子看到他眼泪汪汪。



  '好了,别老这样。'她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他走到水槽,两个手掌合成杯形,捧起冷水,把脸伸进去。



  '那个意大利人,'他一面擦干,一面说,'今天早晨到马路对面去买东西。'



  她恼火了。'给他五间房只收二十九块钱,他竟然还当面给你难堪。'



  '房子只供应冷水,'他提醒她。



  '你已经给安上煤气取暖炉。'



  '谁说他给人难堪?这话我没说。'



  '你对他说过什么不客气的话吗?'



  '我?'



  '那么他为什么要到马路对面去买东西呢?'



  '为什么?你去问他,'他怒冲冲地说。



  '你到现在做了多少生意?'



  '糟透了。'



  她转过脸去。



  他漫不经心地擦了根火柴,点了支烟。



  '别抽了,'她唠叨道。



  他很快吸了一口,就用大拇指指甲掐熄,赶快把烟蒂塞进围裙下面的裤子袋里。烟使他呛起来。他咳个不停,脸涨得象番茄那么红。艾达举起手捂住耳朵。最后他咳出一口浓痰,用手帕擦擦嘴,再擦擦眼睛。



  '还要抽烟,'她尖刻地说,'你干吗不听那医生的话?'



  '不止一个医生讲过,'他说。



  随后,他注意到她穿的衣服。'有什么高兴事?'



  艾达有点窘,说道,'我想,说不定今天买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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