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我弥留之际 > 20 塔尔

20 塔尔

书籍名:《我弥留之际》    作者:威廉·福克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我告诉他了,'奎克说。'他说他寻思那两个小伙子已经听说了,他们这会儿准卸下货在往回走了。他说他们可以装上棺材过桥的。'



  '他还是别过桥往前走,把她葬在纽霍普得了,'阿姆斯蒂说。'那座桥太老了。我是不愿拿自己的性命跟它开玩笑的。'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送到杰弗生去呢,'奎克说。



  '那他还是尽量快去为好,'阿姆斯蒂说。



  安斯在门口迎接我们。他胡子刮过了,但是刮得并不高明。下巴那儿拉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他穿着星期天才穿的裤子,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圈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软软地贴在他的罗锅背上,使他显得更驼了。白衬衫就有这样的效果,他的脸也显得跟平时不一样。他现在照直了看我们的眼睛,很威严,他的脸上有一种悲剧色彩,镇定矜持,我们走上门廊刮去鞋上的泥土时他跟我们握手,我们穿着星期天的衣服有点发僵,我们的衣服窸窣作响,他和我们打招呼时我们都没有抬眼看他。



  '赏赐的是耶和华,'我们说。



  '赏赐的是耶和华。'



  小男孩不在那里。皮保迪告诉我们他怎样来到厨房里,发现科拉在煮那条鱼,便大喊大叫地扑上去对着她又是抓又是掐,使得杜威'德尔只好把他拎到谷仓里去关起来。'我那两匹马没事儿吧?'皮保迪问。



  '没事儿,'我告诉他。'我今天早上还喂它们来着。你那辆马车看起来也还可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



  '不是谁搞的鬼吧,'他说。'我真想知道马跑掉的时候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要是马车哪儿坏了,我可以帮你修,'我说。



  女人家走到屋子里去了。我们可以听见她们说话和扇扇子的声音。扇子呼呼、呼呼、呼呼地响,她们说个不停,说话声像是一群蜜蜂在水桶里嗡嗡作响。男人们停在门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谁也不看谁。



  '你好,弗农,'他们说。'你好,塔尔。'



  '看样子还要下雨。'



  '肯定还要下。'



  '准保的,爷们。还得好好儿下呢。'



  '雨倒是来得挺猛。'



  '去的时候又是慢慢腾腾的了。你就等着瞧吧。'



  我绕到房后去。卡什正在把孩子在棺盖上钻的洞眼补起来。他在削填塞窟窿的木塞子,一个一个的削,木头很湿,不大好弄。他原本可以铰开一只铁皮罐头把洞眼盖上,别人根本不会注意二者的差别的。不会在乎的,至少是。我看见他花了一个小时削一只木塞子,仿佛他在干的是刻花玻璃活儿,其实他满可以随便捡一些木棍把它们敲到窟窿里,这样也满行了。



  我们干完活之后我回到房前去。男人们已经离开房子稍为远一些了,他们有的坐在木板两端,有的坐在锯架上,我们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做棺材的,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惠特菲尔德还没有来。



  他们抬起头来看我,他们的眼睛在询问。



  '差不多了,'我说。'他正准备把匣子钉上呢。'



  就在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安斯来到门口,看着我们,我们便回到门廊上去。我们再一次仔仔细细地刮鞋子上的泥,在门口磨磨蹭蹭,让别人先进去。安斯站在门里面,庄严而又矜持。他挥挥手,带领我们朝房间里走去。



  他们把她颠倒放进棺材里。卡什把棺材做成钟形的,像这样:每一个榫头与接合面都做成倾斜的,用刨子刮过,合缝严密得像一面鼓、精巧得像一只针线盒,他们把她头足倒置放在棺材里,这样就不至于弄皱她的衣服。那是她的结婚礼服,下摆多褶,他们让她头足倒置,这样裙裾就可以摊开来了,他们还剪了一块蚊帐给她做了个面纱,免得显露出脸上被钻破的洞。



  我们朝外面走的时候惠特菲尔德来了。他一直湿到腰那儿,还沾满泥巴。'上帝垂怜这家人家,'他说。'我来迟了,因为桥已经给冲走了。我是走到老浅滩那儿,骑马蹚水过来的,幸好上帝保佑我。让他的恩典也降临这家人家吧。'



  我们又回到叉架和木板那里,坐下或是蹲下。



  '我知道桥准会冲走的,'阿姆斯蒂说。



  '它在那儿已经有很久了,这座桥,'奎克说。



  '是上帝让它呆在那儿的,你得说,'比利大叔说。'二十五年以来,我从没听说有谁用锤子维修过一下。'



  '它造好有多久啦,比利大叔?'奎克说。



  '它是在……让我想想看……一八八八年造的,'比利大叔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皮保迪是第一个过桥的人,那天他到我家里来给乔迪接生。'



  '要是你老婆下一次崽我都过一次桥,它早就塌了,比利,'皮保迪说。



  我们都笑了,声音突然大起来,接着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们都稍稍避开旁人的目光。



  '有多少过过这座桥的人再也过不了任何桥了,'休斯顿说。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确实就是这样。'



  '又多了一个过不了桥的人啰,再也过不了啰,'阿姆斯蒂说。'他们用大车送她进城得用两三天工夫。他们得花上一个星期,送她去杰弗生然后再回来。'



  '安斯干吗这么急着非要把她送去杰弗生不可呢?'休斯顿说。



  '他答应过她的,'我说。'她要这样做。她非要这样做不可。'



  '安斯也是非要这样做不可,'奎克说。



  '是啊,'比利大叔说。'就有这样的人,一辈子什么都凑合对付过去,忽然下决心要干成一件事,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哼,现在只有上帝才能把她弄过河去了,'皮保迪说。'安斯可不行。'



  '我寻思上帝会这样做的,'奎克说。'他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照顾安斯。'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



  '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阿姆斯蒂说。



  '我寻思他也跟左近所有的人一样,'比利大叔说。'他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



  卡什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梳得服服贴贴的披在脑门上,又光又黑,像是用漆刷在头上似的。他在我们当中直僵僵地蹲了下来,我们注视着他。



  '这样的天气你有感觉吧,对吗?'阿姆斯蒂说。



  卡什一句话也不说。



  '断过的骨头总是有感觉的,'利特尔江说。'骨头断过的人总能预报阴雨天的。'



  '卡什运气还算不错,他出了这件事才摔断一条腿,'阿姆斯蒂说。'弄得不好他是会一辈子瘫在床上的。你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卡什?'



  '二十八英尺四又二分之一英寸,大概是这样吧,'卡什说。我挪到他的身边。



  '站在湿木板上是很容易滑倒的,'奎克说。



  '真是太倒霉了,'我说。'不过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我是考虑到她的平衡打的。我是按她的大小和份量打那副寿材的。'



  要是遇到湿木板就滑倒,那么在这场鬼天气过去之前,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摔交呢。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我才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呢。我在乎的是我的棉花和玉米。



  皮保迪也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怎么样,大夫?



  那是铁定的。迟早会给大水冲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灾祸总是不可避免的。



  那是当然的啦。否则东西怎么会值钱呢。要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人人都得到大丰收,你以为庄稼还值得人去种吗?



  唉,要是我愿意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大水冲得一干二净,那才怪哩,那是我流血流汗种出来的呀。



  那是明摆着的嘛。只有自己能够呼风唤雨的人、才会不在乎见到庄稼给水冲走。



  能呼风唤雨的是谁呢?这样的人眼珠子的颜色哪儿有呢?



  对啰。是上帝让庄稼长起来的。他什么时候觉着合适就什么时候发大水把它冲走。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



  在屋子里,那些女人开始唱歌了。我们听见第一句响了起来,在她们觉得有把握的时候,歌声开始变响了,我们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脱掉帽子,把嘴巴里嚼着的烟草吐掉。我们没有走进去。我们停留在台阶上,挤成了一团,帽子捏在身前或是身后松驰的双手里,一只脚伸在前面站着,头垂了下来,眼光不是朝旁边看,便是朝手里的帽子看,再就是朝地上看,时不时朝天上看,朝别人的庄重、严肃的脸上看去。



  这支歌唱完了;女人们颤抖的嗓声在一个浑厚的、越来越轻的低音中停止。惠特菲尔德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比他的人要大些,好像这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好像他是一回事,他的声音又是另一回事,他们是分别骑了两匹马在浅滩上蹚水过来进入屋子的,一个身上溅满了泥浆而另一个连衣服都没有湿,得意洋洋却又十分忧伤。屋子里有人哭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她的眼睛和声音都朝里翻了进去,在倾听似的;我们挪动着,把重心移动到另一条腿上去,接触到别人的眼光但是又装出没有这回事的样子。



  惠特菲尔德终于停止了。女人们又唱起歌来。在滞重的空气里,她们的声音像是从空气中产生的,飘来飘去,汇集在一起,聚成一些哀伤的、慰藉的曲调。歌唱完时,这些声音似乎并没有消失。似乎它们仅仅是藏匿在空气里,我们一动它们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周围,又忧伤又安慰人,这时女人家唱完了,我们戴上帽子,动作直僵僵的,好像我们以前从来没戴过帽子似的。



  在回家的路上,科拉仍然唱个不停。'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她唱道,她坐在大车上,披巾围在肩膀上,头上打着伞,虽然天并没有下雨。



  '她可算是得到她的酬谢了,'我说。'不管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她总算是摆脱了安斯'本德仑,这就是她的酬谢了。'她在那只盒子里躺了三天,等达尔和朱厄尔回到家中,拿了一只新的车轮,回到陷在沟里的大车那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我说。



  我们等我们自己的,他说。她会这样要求的。她一向就是个爱挑剔的女人。



  第三天他们回来了,他们把她装上大车动身上路,时间已经太晚了。你们只好绕远走萨姆森家的那座桥了。你们走到那儿得一天工夫。那里离杰弗生还有四十英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



  我们还是等自己的吧。她会这样要求的。



  我们是在离本德仑家大约一英里处看见他的,他坐在一个烂泥塘的边上。据我所知,烂泥塘里从来就没有过一条鱼。他扭过头来看我们,他的眼睛圆圆的,很安详,他的脸挺脏,那根钓竿横架在他的膝盖上。科拉仍然在唱圣歌。



  '今儿个可不是钓鱼的好日子啊,'我说。'你跟我们一块回家,明天一大早我带你到河边去逮鱼,多多的。'



  '这里面有一条,'他说。'杜威'德尔看见的。'



  '你跟我们走吧。到河里逮鱼最好不过了。'



  '这儿有,'他说。'杜威'德尔看到过的。'



  '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科拉唱道。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