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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美丽,美丽得如此残忍,不是吗(4)

书籍名:《追寻》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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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莲扑到他身上,一面拉扯他的肩膀一面用依地语和英语尖叫着,Gazlen,凶手,放开她。她双臂圈住史奴吉的身体,仿佛他是溺水者而她必须将他拖上岸去,但是她打了一个趔趄,在性、汗水和白兰地的浸染下床单变得又湿又滑,正当软糖举起双手保护自己不被这两个活生生的人撞到时,莉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史奴吉背上,于是那把细短剑被推进他的心脏。

  史奴吉朝前卧倒时软糖从床上滚落下来。她和莉莲躺在地上,距离史奴吉张开的手六英寸远。他大口喘息着,身体翻转过来,那只剑柄捕捉到了落日的余晖。他睁开眼又眨动了几下,仿佛被明亮的光线唤醒。他向上提起身子,差不多坐起来,用力绷紧肌肉,但即刻又倒下去,那把细短剑像是设计好了一样更深地滑进了史奴吉的胸腔。

  莉莲无法去看探出在史奴吉光滑的棕色肌肤外一两英寸的剑柄的金属边缘,无法注视那周围开始出现的红色细纹,也几乎无法面对满身鸡皮疙瘩和斑斑血迹的呼吸急促的软糖,但是她不能眼看那把刀越来越深地陷进这个男人的胸膛而置之不理。她从史奴吉的一个枕头上扒下枕套然后又将其扯成两半。她将亚麻布缠绕在手上,接着握住那四方的金属边,继而将细短剑拔了出来。鲜血奔涌而出,犹如狂野的河流,亦如从坠地而碎的瓶子中流淌出的红酒。莉莲擦拭着迸溅到脸上的血,把撕扯过的枕套塞进史奴吉胸膛上的孔洞里。软糖趴在他身上,用身体的重量紧紧压住那团亚麻布。莉莲用一块冰凉的布擦干脸上的血。软糖轻声低语着,沃尔特,沃尔特。史奴吉痛苦地喘吸,血从伤口里渗出来,也从他口中涌出。

  如若软糖和莉莲不曾害怕过这短暂而虚空的人生,不曾忧虑过她们充满作为与不作为之错误的过往,不曾为她们告诉自己能做且应做的事永远无从实现而惴惴不安过的话,史奴吉便不会被送到死亡的边境,而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抬头看着她们,然后说,你们找错了男人,姑娘们。而她们两个绝望地轻抚他的手。她们知道,他说得没错,他不可能是对的人,但究竟谁才是对的人却无从知晓。

  莉莲将软糖从床上拉下来。她们站在一堆被白兰地浸透了的床单中间,脚深陷在史奴吉的红色丝绸羽绒被湿冷的皱折里,她们不能动,不能看,不能接受她们做过的事。在许久之后,在关于他死亡的所有细节早已朦胧不清时,在莉莲开始认为是史奴吉自己被绊倒然后摔到软糖身上时,在她们都已忘记彼此的故事也忘记彼此女儿的名字时,她们仍会记得用手擦掉从他口鼻中流出的鲜血的情景,记得用有蕾丝边的棉布堵住他胸膛上的孔洞的情景。

  就像她母亲常做的那样,软糖将拇指按压住眼皮合上双眼,她狂躁地对莉莲说,你最好就穿着你的内衣吧。我们得把他的尸体处理掉。我们得把这公寓收拾干净好让它看起来就像我们没来过一样。然后我们得从这个镇子逃走。莉莲等着她说完,然后抱住了她,软糖站在那儿,除了她表哥之外任何人的拥抱她都不想要,她和她表哥一样眼角上倾,铜色眼眸,都有优雅精致的手足,都对强烈欲望及其效用沉醉痴迷,她走进史奴吉的有大理石镶边的崭新浴室,呕吐起来。

  莉莲找到自己的鞋和软糖的鞋,找到她们的白铁发夹。她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拾起晶莹剔透的玻璃水瓶,把它放回到餐具柜上其他水瓶旁边。她将法式茶几摆正,又将未被摔碎的有镀金装饰的烟灰缸放在壁炉架顶部。住手吧,软糖说,莉莲没去管她。她口中叨念着珈底什祷文,把落在壁橱地板上的干净毛巾叠好摆在架子上,又擦去床头柜上和红金色相间的摩洛哥式床头灯上沾染的血迹和白兰地。

  她们做了该做的一切。她们用羽绒被裹住史奴吉将他拖下楼梯,小心注意着没让他的头或脚后跟着地。拖到门厅和楼梯井之间的摆门时,软糖径直走到前台那里,高跟鞋“笃笃”地敲击着木地板,她身子往后一靠,给自己扇起了风,就像在接客的间歇稍事休息。前台没有人,软糖招呼莉莲挤进门厅,她们两个将史奴吉从侧楼梯上拖拽到小巷里,然后开始整理他前面的垃圾桶。莉莲触摸着史奴吉余温尚存的脸庞,还有他小而钩的鼻子,齐整的胡须,曲线优美的耳廓,直到软糖一个巴掌将她的手打了下去。看着他点儿,她说,然后她跑上楼梯去取史奴吉的淡紫色圆顶礼帽和淡紫色靴子,因为他是如此喜欢它们,她将帽子摆在他头旁边,又把靴子放在他脚旁边,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埃及人就是这样做的,软糖说,莉莲对于古埃及人和他们的殡葬方式全然不知,但还是点点头,把被角掖到他身下。

  软糖和莉莲都曾见过死去的人,史奴吉看上去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他的面容正在慢慢收缩,下沉,带着无限的哀伤。她们在他上方伫立了片刻,在冰冷的臭味弥漫的空气中战栗了片刻,便跑上楼梯,穿好了衣服分好了钱,然后在任何人开始寻思史奴吉·萨尔特和那个小妓女软糖以及那个白人女孩儿到哪里去了之前,离开西雅图。

  软糖说:“你想要哪一个,手杖还是怀表?”她们谁都不想要那把细短剑,它已经在她们搬动史奴吉尸体时被踢到床下去了。

  莉莲没有回答。她不想要任何东西。她不想像个盗墓贼那样离开西雅图,她于是照实说了。软糖欣然地耸耸肩。莉莲仍旧背着伊扎克·尼恩伯格的小背包,也将一直穿着科尔兰斯基家死去的女儿的外衣直到它破裂成碎片,软糖很善良,她没有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莉莲拿起怀表又放下了,它有鸡蛋那样大。软糖拇指一捏把它打开,告诉她在那个刻有“Toujours Gaies”的厚重的格纹表壳下面还有一层表壳,上面画着三个只穿睡袍的女人在玩抛球游戏。这是莉莲所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而且她也可以有一块表的——她从没有过,它看上去像是纯金的。倘若遇到意料之中的不顺,她可以立即卖掉它。

  你觉得,如果不得不卖的话,我能用它换来五美元吗?莉莲问道。软糖说,我敢保证,也许值七美元呢,于是莉莲拿了那块怀表还有一段八寸长的金表链,把它们投入中间的那个暗兜里。软糖叹了口气。她是想做到公平的,你可以说她已经做到了给了她的朋友用于应付后事的零钱,但却没有让莉莲知道在那根由马六甲白藤制成的手杖里还藏着一把精美的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莉莲将上百次地企望拥有一根拐杖和一把匕首,这种愿望将如此强烈以至于有那么几天她唯一祈祷的就是这两样东西,最好软糖不必知道这点,最好莉莲也不必知道她本可以多么轻松地得到它们。软糖给了莉莲三十五美元,因为三十几美元不过是个小数目,保险柜里有一百四十美元呢,软糖拿走了这些钱,而她们两个也都认为她理应那样做。在这场可怕的事件中,软糖既是导航员又是工程师,她不得不亲见那把刀插进她表哥的胸膛,不得不从她的表哥她的爱人和他的帽子和最美的靴子旁走过,她和莉莲都觉得一百零五美元至少应该是对她的补偿了。

  莉莲与软糖从金色西方酒店那里走出两个街区,这时莉莲说,只要你指给我去阿拉斯加汽船公司的路,我就会瞬间从这里消失的。悲痛的减轻与紧张的消退已使软糖轻飘飘起来,她唱起了《美丽的罗蒙湖畔》的第一段,当史奴吉的尸身已离她们千里之远时,一点点歌声似乎并不有违常情。软糖跳到莉莲身旁:“你将走那地上之路,我将走这地下之路,我会在你之前回到苏格兰家乡——”软糖爱着苏格兰的一切。她有一个苏格兰人祖父,她在家中的那本《圣经》里找到了他的照片,一个苍老愤怒、目光惨淡的白种男人,有着与软糖一样的尖下巴。史奴吉喜欢对别人说他们是一位齐佩瓦族印第安酋长的后裔,不过倘若软糖每见到一个自称是印第安酋长后代的有色种男人就能得到一角钱的话,她肯定会在开始卖淫之前就收手不干了。

  软糖跟着莉莲钻进出租车,手里拿着莉莲的小背包,这样司机就会以为他见到的是一个白种女人和她的非白种女仆了(一个身着男人衣服的古怪白种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有色人种女仆,但毕竟人们所见之事总会在其意料之中),软糖不禁想到她可能误解了她自己的欲求。她不可能为了一百零五美元而意外杀死她深爱的人,那是无从容忍的事情。她肯定是杀害了史奴吉,犹如摩西击打了法老王(难道摩西不爱法老王吗,难道她不曾读到过那两个小男孩玩耍于宫殿前的台阶上吗?)只为给自己寻得自由。她一定是为了获得重生才杀死了史奴吉。管他什么人去组织那个妓女联盟呢——这个想法在这一刻就要终结——她才不会去掺和那种事。今晚她会去圣保罗,在学校混个教书的职位,她没有理由做不来,她的英语和言辞和书法都是一流的,并且还隐隐透着些许苏格兰阿伯丁大学的风范(当行政人员朝她索要大学成绩单时,她会稳住双手并直视他们的眼睛说,她曾在修道会学校接受过两年教育并获得学位,在演讲比赛中获得一枚奖章,华盛顿斯波坎仁爱修女会授予过她另一枚修辞学奖章,然而很不幸她美丽的学校毁于一场大火,那场火灾几乎与芝加哥和西雅图的火灾一样造成了惨重损失,他们也许听说过,因此她所有的学业记录都成了灰烬,他们可以想象,但是经过了这一切,她完全有资格在那个伟大的国家教授英语。她将会吸引校长凝神注视的目光,他会看到这是一位优秀的年轻女士,没有戴结婚戒指,在她低垂的浓密睫毛之下他看到了一丝暗示,暗示着某种本该由仁慈的修女们根除了的东西)。

  软糖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意识到她所要寻觅的是一个有进取心的犹太男人,像她每周三晚上的常客萨姆·布鲁曼撒尔那样的男人。当她在一所非白人学校教几年课并结识了一些思想开明的白人男子之后,她会嫁给那个社交圈里最好的男人,而她的孩子们将会是浅肤色的有色人种或深肤色的犹太人,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大学和自己喜欢的生活,他们所不了解的只是仅可维持生存的劳苦耕种,或是杰克逊大街上的皮肉生意,或是谋杀。

  软糖扶着莉莲下了车,她们平摊了打车费,然后软糖向莉莲吻别。假使她们是在这天下午而不是在夜里(现在才十点钟,对史奴吉的诱惑劫掠和谋杀从头至尾用了三个小时)吻别的话,那个吻将会是两个刚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匆匆离别的女人之间的吻,在彼此交换了私密隐情之后,在依恋与沮丧尚未萌芽之前,最初的兴奋仍像花朵一样在绽放。然而这是她们唯一的一次亲吻,她们虽不是敌人但也不再会是朋友——她们是共谋者,她们满心羞愧。莉莲的优势在于她的肤色,而软糖的优势几乎在于除肤色之外的一切,当她亲吻莉莲时,她的舌头从莉莲口中滑过,就像一小下粉红色的拍击,就像软糖常常以示警告的掐捏。莉莲退后一步,软糖大笑然后推她转了个身,面朝等候在远处的汽船,她将要沿太平洋海岸北上四百公里直抵加拿大鲁伯特王子港。

  六周之后,以斯波坎作为其籍贯的克洛希尔德·布朗,终于出现在了圣保罗,穿着海军蓝外套和脚踝处系带的海军蓝羊皮鞋,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她在最好的非白人学校当上了老师,遇见一个条件不错的犹太裔男子,在一位谨小慎微的拉比的眼皮底下皈依了犹太教(关于耶和华神遍及万物、仇深似海、反复无常的神力,软糖已了解得足够多而不需任何人的传授了),后来又在同一位拉比的书房里与莫里斯·泰布拉姆成了婚。他们在五年之内生了三个孩子,西尔维娅、塞缪尔,还有路易丝,而每一次克洛希尔德都很快恢复了身材。孩子们颇以她为荣,但又对她的暴脾气稍有惧怕,当需要慰藉时(当他们自哀自怜、郁郁寡欢时,他们的母亲会数落他们)他们总是去找父亲。克洛希尔德·布朗·泰布拉姆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捐了钱,并且是匿名的;二十年里,每当参加哈达萨女子宴会时,她总是戴着小巧的帽子,穿着合身的裙装,再配上一双手套,在那里她从不会受到怠慢,因为她就像英国绅士一样从不让自己去注意那些蓄意而为的凌辱。

  夏日的午后,当她在公园里瞧见年轻的非白人男子从而想到史奴吉·萨尔特,想到他窄小翘曲的臀部和他覆盖着荫翳的眼眸时,当她想起他的尸体就那样被弃于陋巷中,仅有淡紫色礼帽和淡紫色靴子的抚慰时,她的脸上确会绽露一丝笑纹,因为她曾是如此的勇敢,但同时她也会沮丧,因为她仍旧能够看见在史奴吉眼中闪烁继而熄灭的琥珀色微光。她仍旧能够看见他的讶异与充满惊惧的痛苦,即使她如今已成为一个苍老的妇人,她也仍旧能够感觉到心房上的隐痛,那儿正是她用刀刺穿他身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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