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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美丽,美丽得如此残忍,不是吗(2)

书籍名:《追寻》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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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西方”酒店(“芝加哥西部最好的非白人酒店”,西雅图有色人种出了名的谦逊自夸的又一体现)里的晚餐有鸡肉与香肠肉汁,泡打粉饼干与马铃薯泥,以及一种莉莲从未见过的炸南瓜团。软糖小口小口地咬,仔仔细细地嚼,细窄的下巴节奏均匀地活动着,直到她盘子里空空如也而其他人盘中也所剩无几。她是高效率和坚定目标的奇迹。莉莲吃得很慢,以防被这些真实食物弄得恶心,史奴吉·萨尔特坐在她们中间,左传右递着饼干,往杯子里倒着接骨木酒,俨然一个快乐的居家男人。

  在去“金色西方”的路上,软糖告诉莉莲史奴吉是一条蛇。不仅仅因为他是个皮条客,软糖说。有些皮条客就不是蛇。他们固然下流得可以,她说,但是总体上他们都是大男人而不是蛇。大男人,软糖说,往往不会那样刻毒。他们知道你知道他们只管做生意。当你盯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大男人看时,他就会冲你微笑。他仰靠着椅背坐着并且叉开两腿。他给你一杯咖啡和一块蛋糕。你可以坐在他的大腿上滔滔不绝,而他会温文尔雅地与你交谈因为他做得到。软糖说,史奴吉是那许多个肌肉发达的小男人中的一个,他们都像蛇一样卑劣。他们会突如其来地给你一击,从不关心所处形势中的微妙细节,并且你在一天里不得不上百遍地夸赞他们比那些大男人对手英俊机敏勇敢得多。大男人能用亲切的态度和他们许多人都有的温暖而深沉的微笑来哄骗你,软糖说。我信任我的史奴吉,她说。他是条纯粹的蛇。现在,莉莲盯着他,仔细探查蛇的迹象,但他却像鲁本一样高贵威严,像麦尔一样衣冠楚楚。

  史奴吉又递给莉莲一块饼干。他心里想,她真是个绝好的增添,而周围人则注视着他们三个;史奴吉喜欢这个新来女孩儿优雅的姿态和黑色的大眼睛,他还能看到蕴蓄在她身上的种种可能性。由于她的肤色和消瘦身材以及她面容的些许凝重,她不会符合每个人的口味。不过也许正是他想要的类型。他把一块又一块白肉一勺又一勺马铃薯泥堆在莉莲盘子里。尝尝这个,亲爱的,他说。我就喜欢骨头上带一点儿肉的女人。莉莲由着他。她太过疲倦,已懒得去想这一切看上去会成什么样。她正穿着一条从妓女那儿借来的绿裙子,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穿着黑白相间犬牙花纹外衣,戴着与靴子相配的淡紫色圆顶毡帽的非白种男人喂着吃东西,她知道这看起来该有多恶劣,但是没有办法。或者,当史奴吉又在马铃薯泥里捅了个洞并将肉汁倒进去时莉莲想到,总归会有办法的,她不能受那靴子的愚弄。

  晚上,两个女人共享软糖的大床,正要入睡时软糖说道,他们把你的钱都拿走了吗?莉莲在黑暗中点头作答,于是软糖找到莉莲的胳膊,并不轻柔地掐了一下把她弄醒。他们到底得了多少钱,软糖问。莉莲答道,九美元二十美分,接着软糖笑了并说,是吗,然后她顿了顿又说,即使这样我也可以给你更多的。她拍拍莉莲的屁股,然后远远地骨碌到床的另一边。

  事实是,软糖的需要与麦尔·布尔斯坦或是其他大人物的需要并无多少差异。她需要一个梳妆台,当稍有闲适的时候她需要一顿丰盛的下午餐,还需要在午夜时分享受清淡的夜宵。她需要定期到雷氏药店做个短期旅行,需要有人帮她打理繁杂的日程(每天都有十多个高大的白种男人逡巡或躲藏在黑炭夜总会里,只为了找到软糖)。她的需要与麦尔最迫切的需要完全一致:真诚的,显然出于明智判断的,坦率无保留的,奉承。软糖能闻出来莉莲想要离开的渴望有多热切,但她知道金钱的巨大诱惑,而拥有一个白人女仆的无限风光也是软糖难以抗拒的(尽管她从未提过“女仆”二字)。如果莉莲能为她做事,只要做几个星期她就会攒够上路的钱。四美元一天,软糖说,做三个星期。莉莲说,五美元,做十天。软糖又说,四美元二十五美分做两个星期。莉莲于是伸出了手。软糖边握手边并无敌意地想,犹太人。

  整整十三个日夜,当史奴吉和软糖没有生意可做时,他们三个会在楼下的黑炭夜总会吃晚餐,如果软糖的约会持续到深夜,莉莲就会坐在史奴吉谈生意的那张桌子的斜对角,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读读报纸,当史奴吉手下的另两个妓女从身边经过时她会朝她们点点头(拉迪威娜,黑白混血,阴沉着脸,像初次参加社交活动而颇感失望的女孩一样烦闷无聊,很受那些想逗她笑或逗她哭的客人的欢迎;另一个是“大太妃”,暴躁矮胖的威尔士女孩,除了体力持久之外没有任何专长)。看到莉莲坐在那里,史奴吉就会感到快乐,就会提高音调,捕获到她的目光时,他会夸张地朝她眨眨眼再莞尔一笑,然后送过去一碗花生和根啤酒,直到他的买卖做完。莉莲为一个妓女做事并且被一个皮条客追求,这还不是曾发生过的所有事中最糟糕的。

  在她新生活的第二晚,莉莲尖叫着醒来。软糖死死地抱住她,紧贴着她的丝绸晨衣和袒露的胸。就像她母亲过去常做的那样。软糖说:

  “没事了没事了,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

  莉莲的脸贴靠着软糖温暖的肩膀。

  软糖说:“讲讲吧。我会解梦。”

  “我死了,我也瞎了。到处都是明亮的红色,就像你的眼皮里面。我能感到太阳照在脸上的温度但却看不见。一切都消失了,房屋,人们,鸡群——这是在我的家乡,在图罗夫——什么都不存在了,仿佛一片白纸。我揉揉眼睛,觉得有东西在我手中碎裂。那是干涸的血。血将我的眼皮封住了。我努力想把血擦去,但它实在太黏,我的手上也沾满了,我的手臂鲜血淋漓。地面上也是一片血红。然后我看到可怜的——欧斯普我们那时结婚四年了——趴在地上,身上覆盖着血迹,衣服因沾血而发黑,在我们之间的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祖母的茶壶摔成了碎片,还有一个水桶。”

  莉莲知道水桶旁边是什么,她看见了那只手,她知道那是谁的手,但是她不能对正在轻轻摇晃着她的软糖说:“我母亲被割断的手就在水桶旁边。”

  她说,“我母亲在地板上,死了。我赤裸身体站在房间里,每样东西都是鲜红的,我在我父亲旁边跪下来,他穿着睡衣在门前倒下死去了,他的斧子还在他手中。还有苏菲的床——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是苏菲——她的床空荡荡的,于是我狂叫起来,呼喊她。就是这个梦。”梦的其余部分莉莲仍记得,阳光,清晨浅淡的金色阳光,照在欧斯普的结婚戒指上,闪耀在窗玻璃上,但那似乎并不值得提起。

  “苏菲是个好名字。”软糖说。她在床上撑起身子,一只手臂搭在莉莲伤痕累累的脖颈后面,莉莲低下头枕在那个娇小的肩膀上,在黑暗中那肩膀似乎变得宽阔丰满。在黑暗中,软糖就像是一个大女人。

  “我的真名是克洛希尔德,”她说,“来自这儿附近的一个小镇,我们是那儿唯一的有色人种家庭。我母亲是个巫医,父亲做点儿农活。养鸡”——莉莲在黑暗中点头,想象着图罗夫的画面,图罗夫所有的居民都在画面中,只不过都是棕色皮肤——“和一对山羊。我们的生活还过得去,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们有一只狗,大多数有色人种是不养狗的,因为那段……过去。”

  软糖并不确定莉莲对狗和有色人种在美国的境遇了解多少;莉莲对什么都知之甚少,少到甚至都不会说,犹太人也不喜欢狗的。

  “我爱那只狗,她是黑色的,我父亲叫她戴尔塔。哦。”软糖说着,想起了一些事情,话音戛然而止。

  昨天一整天,软糖一刻不停地对莉莲叨咕着,关于灯红酒绿的西雅图和软糖的世界,她给了莉莲一些毫无保留的指导。她带莉莲四处转了转,告诉她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可以去“乌班吉小屋”,是另一个表哥开的,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去“摇摆西迷”酒吧,那家的男人有怪癖)。她教给莉莲用任意三种液体调配出鸡尾酒的方法,让莉莲明白了为什么有色人种女士需要用直发膏,为什么碱液比任何新出的但效力却不甚强劲的东西好用得多。在街上,她盯着打身边经过的女人的鞋,给莉莲讲她们的故事(嫁给了有钱的老头儿——看看那有光泽的皮制鞋底吧——她甚至都用不着走两个街区的路;那个人找了一个特殊女友来为自己挑选鞋子,并让她知道除了与主人的性事之外生活中还有其他的乐趣,还有粉红色羊皮舞鞋)。她将她所知道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告诉莉莲,声音像笛音一样明快地流淌,仿佛那鸡尾酒、奢美的商品和鞋子是与她荧光闪动的小小心房最为切近的事物。

  “我想,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勇敢,”软糖在黑暗中说,“我宁愿勇敢也不要美丽。你不觉得么?见鬼,哪怕只能表现出勇敢我就安心了。”

  她说得飞快,似乎已经说了好久好久而终于要在莉莲觉得厌烦或进入梦乡之前把话题做一了断了。莉莲手放在软糖胸前摩挲了几下,说她尽可以慢下来,说莉莲会躺在那里只倾听她的呼吸直至晨曦微露,如果那有用的话。软糖像拾起一片树叶或一只瓢虫那样拾起莉莲的手,将它放回到床上。

  “我母亲就很勇敢,”软糖说,“我父亲死了——在1916年遭流感,就像这个国家里一半的人那样。我最小的妹妹也是。那是个艰难的时期。我那年十四岁,弟弟十一,妹妹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死的就是那个六岁的——梅布尔。我们继续种地维持生计,是我和我弟弟,而我母亲则忙着为那些得了流感的人治病。真难熬。当我母亲去看病人时,来了两个白种男人,我让弟弟躲起来,他们抢走了山羊还非礼了我。孩子在我十七岁那年春天降生。漂亮的小女婴。哦。”软糖说着,又一次陷入沉默。

  太阳在西雅图上空徐徐升腾,弥漫在东方天际的银光正缔造着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两个女人转头朝向窗户看着正发生的一切,明亮的粉红中盈动着无限可能,但很快,窗外的世界又溶解成了往常的形状,她们便又躺下来,软糖面朝墙壁蜷曲着,莉莲在她身后,等待。

  “哦,你能想到那些事的。”软糖说,仿佛鲁本·布尔斯坦的语气,厌倦了某些人多愁善感的牢骚,想让全世界都听到她的声音,“我母亲帮我照看孩子,接下来我开始厌烦那种生活了,在地里日夜辛劳,拉扯我的孩子还有其他三个人,在市场卖鸡蛋,照看菜摊子,看不到前路。最终我来到这里,找到了亮光。”软糖说,“我打算在自己安顿好有了一个像样的住处后就接他们过来,我会照顾我母亲和女儿两个人,后来我只用两年就站住了脚,我于是寄过去一封信但是没有回音,我接着又寄了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五美元,你可以想象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一封信会有什么下场”——莉莲点点头,尽管她一辈子也没收到过信——“邮政部长给我寄回一张通知单,过了几个月之后我居然收到了。我弟弟出海了,妹妹进了一个修道会学校,而我母亲和孩子都已经死了。死了。不过出来了两年,有些病在文明开化的地方是想得都得不来的,竟然要去了她们俩的命。”

  莉莲搂着软糖的腰,刚要张口说话。

  “我们得睡会儿了。”软糖说。

  早餐时,软糖沉默不语,接着一直忙碌到下午三点,三点钟时她在泡着澡,同时思忖着将不得不对莉莲说的两件事。其一是正如软糖料想的那样,史奴吉想来一次三人的,其二是软糖很想利用这个三人游戏的机会(她盘算着如何把这个传说中的“三人游戏”给莉莲解释清楚,除非莉莲十分乐意,不然这种事是绝对无法做到完美的)把史奴吉从她这儿偷去的钱抢回来。

  前一晚,莉莲在楼下读报,软糖头枕在史奴吉肚子上躺着,这时那个想法便从他口中流散出来了。史奴吉希望它是一种邀请而不是要求,因为他喜欢莉莲,他不想有任何误会也不想看到任何由误会导致的后果。

  “所以啊别搞错了。”史奴吉说。

  “我不会搞错任何事的,”软糖说,她坐在他上面,“你想让我去问问我的莉莲,那个不怎么入行的莉莲,问她是否想在远走高飞之前卷入三人同居的关系里去。”

  史奴吉把软糖拉近他,舔着她锁骨上方的小穴。

  “我喜欢她,”他说,“你也喜欢她。”

  “凑合吧。”她说,好像她并不喜欢。

  “哦,你是喜欢她的,”史奴吉说,“你都能和她舒舒服服地睡在那张大床上呢,糖糖。”

  软糖耸耸肩,就如同奥托·冯·俾斯麦一样。史奴吉·萨尔特把自己当做是包裹在天鹅绒手套里的铁拳,现在他又一次将天鹅绒那一面展现给了软糖。

  “我可以给她一张五美元钞票作为告别和祝福,”他说,“帮她上路,前往东布斯卡维支或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看来他已经决定了,软糖想到。别了,好运,莉莲。

  软糖对史奴吉的提议作了再三考虑。她曾试着不去怀疑他从她那里偷了钱,这对于一个会做算术的精明女人而言实在勉为其难,但她还是尽量不去怀疑,因为她知道心存怀疑将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史奴吉第一次建议替她收钱时,软糖就说,见鬼去吧,门儿都没有,史奴吉只得悲哀地耸耸肩。不久之后,她不得不提醒一个新客人把钱放进她的床头柜,结果那个男人的马鞭落在了她胸上。史奴吉听说此事后在杰克逊大街上用马鞭狠狠抽了那人一顿,从而使每个人都得到了满足,然后史奴吉找到软糖,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手中攥着那个挨抽男人的两美元钞票,上面还迸溅了血迹,他说他不忍再看到软糖受此虐待,问她让他来收钱好不好。他说他会花额外的时间守在软糖门口等着那些客人出来然后收他们的钱,在每日将尽时收好自己的那部分并把软糖的那一半(减去她欠他的初始资本开支)全部交给她。他也照做了。然而软糖这儿那儿地听了一些风声,并且成功地与郁郁寡欢却并不愚蠢的拉迪威娜进行了交谈,由此她怀疑史奴吉一段时间前就已经提了价,但却没有增加她的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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