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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之歌(2)

书籍名:《追寻》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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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埃塞尔小姐!”麦尔不得不惊叹于他们的勇气。从公园的东南边走到商业街有四分之一公里那么远。会经过凡士林巷,荡妇步行道,就是不可能有这个“大道”,或那个“大道”,或者好听些的街名。肮脏的字眼儿,他能从他父亲洪亮的回旋的声音里听到这些。他说着“本人是鲁本·布尔斯坦,请允许我介绍我这不才的助手,上帝”的声音。莉莲说麦尔的声音很现代,是和电影明星的模样相配的那种声音。你父亲则代表着过去的年代,她说。

  如果莉莲在这里——当然,莉莲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这是另外一条人行道,他会挽起她的胳膊,坦然自若。他们可以在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漫无目的地从公园里穿过,他会带她去某个地方,他们会吃冰激凌。在最初的一次约会中,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买冰激凌吃。与冰激凌有关的某种东西总会让每个不经世的小姑娘着迷。她吃椰子味的,惊喜得睁圆了眼睛;她吃菠萝味的,开心地笑了;他把一大勺双层巧克力味冰激凌送到她的舌头上,她闭上眼发出享受的声音,这让麦尔想到如果在床上有冰激凌说不定莉莲会让他兴奋起来。和莉莲在一起时,他是麦尔·布尔斯坦,第二大街的歌剧界偶像——一些晚上是欢闹的喜剧,另一些晚上是令人心碎的悲剧,女人们捧着鲜花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在每场演出结束后等候在门口。现在的他不是那个时候的他。

  当他二十二岁时,鲁本对他说,跟我去趟城郊吧。他们来到时代广场,在那儿他父亲朝最漂亮的妓女掀了掀帽子,向从身边经过的同性恋男子露出浅淡的微笑,对那些在荷拉德广场兜售自己的小阿飞们投去满怀遗憾的一瞥。“他们活得不容易啊,”他说,“也许有人给你钱,也许有人会敲碎你的脑袋。没人帮他们,他们反过来也一样,没那么善良。他们可能会把钱偷走,或者更过分。女的也是一样。”在汤普森餐馆吃饭时,麦尔盯着一个涂了蓝色眼影的男人,只见他探过身去给坐在旁边的男人整了整领结,领结摆正了之后,蓝眼影又拍了拍另一个男人的脸颊。屋角的一个小包厢里,两个穿着雅致的俊美男子并肩坐着,麦尔能看到他们的手在桌子下面紧握在一起。

  “一群小妞儿。”鲁本说着,点了菜。

  从麦尔嘴里发出了一个声音,他自己以为那是在表示厌恶。

  鲁本耸耸肩:“他们又能招惹谁呢?”

  他父亲又带他逛了商业区,领他从埃夫拉德澡堂前走过,并说:

  “男人们都去那儿,那儿蛮干净的。”鲁本朝街对面的一排样式奇特的铜门点了点头,对着那位穿棕色大衣挂金色肩章的高大的非白人看守触碰一下帽边儿以示敬意。看守点头回应,把手举到镶金边的帽子上。“你要是想找个像样儿的妓院,就得去巴黎。”鲁本说。他们又坐上了火车,鲁本朝月台上的公共休息室投去了个眼色。

  “危险的地方,”他说,“任何一分钟,都可能有警察。你知道,甚至会有警察对穷光蛋说,过来到这边来。”

  麦尔的父亲带着他做了五个小时的世界旅行,带他看过了浩浩荡荡的同性恋队伍,但在这期间却没有问他一个字。

  麦尔快要走出公园了。公园角落里,长椅的一头坐着一个男人,旁边是一个穿紧身裤有黑色卷发披着水手式大衣的莽汉,再旁边是一个老年妖姬,眨动着紫罗兰色的眼皮摆弄着白色丝制围巾的流苏,那围巾和鲁本·布尔斯坦的一模一样。麦尔突然觉得——他希望这种感觉尽快消散——坐在长椅尽头的那个男人抬头朝他看过来。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穿着灰衣的男人,任何一个非犹太商人,当然,像轻骑兵一样金发碧眼,这样麦尔就不会再有羞耻感了。那个男人抬起熠熠闪亮的额头,像是一条蛇,他注视着麦尔的步子。

  麦尔的步履很有魅力,从两岁时起他就开始游走在舞台上了。他会悠然踱步,会大步流星,会凝神蹀躞并满怀悲怆,会像失明了的俄狄浦斯那样跌跌绊绊,必要时他还会像小说中的海蒂那样轻快地跳跃。麦尔回头望了那个男人一眼,并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然后把脚步放慢了半拍。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一道浅粉色的光柱正射在他的身上。他将一口气全部吸入胸腔,尽量压低肩膀以使双肩在外衣下看起来更宽阔更有棱角。“肩膀,”他父亲总喜欢说,“好比女人的乳房,它们会发出信号,让人信服。”麦尔稍稍压低下颌以伸展他的脊背。自然所赋予他的挺拔颀长可谓恰到好处。

  那个男人站起身。他们走到了一起,肩并着肩,麦尔低头看着两人的脚从砂石路上踩过。他不住地回想上个月在公园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一个男子被一群地痞袭击,他们把他按倒在地,用他的领带塞住他的嘴,折下几截枫树枝捅进这个可怜家伙的屁股里,然后还有更可怕的事。麦尔后来听说他死了,报纸在报道此事时以令人不悦的充满挑逗的方式说“那片果实丰美的平原”已被摧毁。

  雨终于停了,那个男人说。是啊,麦尔说。我喜欢你的这身衣服,那个男人说。哦,是马西牌的,麦尔说。我也有一套和它差不多的衣服,那个男人说。哦,是吗,麦尔说。

  四周有巨大的灌木丛,有一些像两层楼那样高,有几处在多年的风吹之下向一边倾倒着,形成了浓密的绿色遮篷。这样的地方很受人欢迎。麦尔和那个金发男人四处张望,提防着警察、窃贼、骚扰者和其他情侣,该发生的事情终会以这种方式发生。体内的欲望像香槟喷泉一样涌起,血液沸腾,你会尽力在土地上抹平一小块区域,这样砂石就不会将绿色长裤的膝盖处磨破了,你会把那黑糊糊的带尖刺的灌木枝条从颈后推开,接着就闻到一股气味,那不是从女人身上嗅到的香水味和隐隐的麝香味或香草味或肉桂味,而是他的新皮带与棉布内裤的味道和他的味道,是的,你闻到了。就是这个毁了麦尔的一生。像是一只狮子潜近自己母亲的栖居地,就是那样的气味。温热的皮肤和青草,还有那切近的浓郁的气味:洋葱、盐、动物的气味。当那个男人将阴茎拔出来时空气中闪现出一丝微光。麦尔很想调整一下他的呼吸,但是当你跪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时是不能像跪在糕饼店里的小男孩那样尽情呼吸的。麦尔闭上眼睛,张开嘴,心里想着,嗯,就是这样。

  在床上,毯子下面,莉莲头靠在鲁本宽厚的布满斑点的肩膀上,手抚着他灰白的胸毛。她从没有见过如此苍老的男人裸露的身体,她想要看看,也许还是不看为妙。但她在前一个钟头清楚看到的一切,肥硕的胸部,肥硕的腹部,像铁匠一样的双臂,都还可以接受。

  鲁本闭着眼,莉莲于是也闭上了眼睛。他们拥有的时间比她想象的多,所以她放松了下来。和麦尔的父亲躺在麦尔的床上,睡意沉沉,精神恍惚,如流云般飘浮。她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穿过床单、床垫和铺着油毯的地板,穿过纽约连绵了两日的雨帘,穿过布满坑洼的沥青路面,穿过海洋和海底的泥沙,穿过地心爆裂的岩石和滚烫的岩浆,进入到每一个人被杀之前的生命中去。

  她睁开眼。这是极度痛苦的事,尽管你不会选择让它停下。就像分娩和初次做爱一样,你去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它将带给你的一切,为了当痛苦消失后生活将变成的那个样子。在依地语里,“黑莓”一词是“ozhene”,是更黑更甜的东西。用来表示“雨”,表示“暴雨”的词是“mablen”,更为猛烈、冰冷、肃穆。十一月份时落在图罗夫的雨就像金属,会冲毁你的房子,淹溺你的牲畜,割断你的喉咙。

  枕边的私语不是“哦,我的乖乖,你真像浆果一样美味”这样的话,而是一个个就像舌头本身一样美好的词,是由心底升腾浮现到嘴边的小曲儿,我的美人儿,我最亲爱的宝贝,我甜蜜的灵魂。鲁本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说道:“Zeiskeit。”甜心,用依地语,英语,俄语,甚至被他打了折扣的法语依次说了一遍。他精确地校准了现在与将来之间的距离;估测潜在的损失与预料的所得之间的距离;他的妻子艾丝特与他的情人格洛丽亚之间的距离,这两个女人年龄相距二十岁,一个在布鲁克林一个在布朗斯维尔,一个在每周三晚上一个在每年里的某一个周末。他校准这些只是为了安排一场已被艾丝特拒绝了的匹兹堡之旅。“你是想去看看在四流城市中的三流剧目里表演的二流演员吗?”艾丝特·布尔斯坦说,“有谁能阻止你呢?”不过鲁本至少可以给莉莲带回几本书。为什么不呢,她英语学得热火朝天。他可以给她买些大方得体的衣服,她用不着穿得像第十四大街的妓女一样。他可以带她去和爱慕她的雅科夫共进午餐。倘若他心里始终清楚自己并不爱她,清楚自己已经老得不可能重头再来,清楚爱情并不应是人们做出傻事的原因——他们做出傻事时总是以此为借口——那么这一切可以只是一场甜美的虚空。一场恣情而已。

  鲁本没有自问:如果这只是一场虚空,那他为何已经决定好下周将会错过的演出了呢——倒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必须去看他剧院里的每一场该死的演出——而且他还有买东西的打算,比如给她买哪些书,还有他在与妻子谈到麦尔的新女朋友时故意拿捏的音调——生硬粗厉、细微的责怪中透出某种来自父爱的感情——尽管他一边在心里想着,麦尔可以亲他的屁股以示感激了。

  莉莲也可以测量出“甜心”与“我最亲爱的宝贝”之间的距离。她这时已经穿出高温与渐凉的土壤,穿出图罗夫的那片原野,再向上穿行,穿出了挂在纽约天空中的灰黑色雨帘,回到了美国,回到了她已死去的躯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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