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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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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卧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他母亲仍旧穿着晚服,站在窗口。她转身向他说:“你坐下,佐恩,我们谈谈。”她在窗口长凳上坐下,佐恩在床边坐下。她只是侧面向着他,额头、鼻梁、颈子的柔和线条,以及那种奇特的然而又像是冷峻的风度,使他很动心。他母亲从来就不像是这个环境里的人,仿佛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跑来的!她打算跟自己谈什么呢?他的心里也有那么多事情要跟她谈啊!

  “我知道芙蕾今天来了。我并不诧异。”这句话好像还有一种言外之意:“她原是她父亲的女儿啊!”佐恩的心硬了起来。伊莲静静地说下去:

  “我有你爹的信。那天晚上我拾了保存起来。你要不要拿回去,亲爱的?”佐恩摇摇头。

  “在他交给你之前,我当然读过了。这封信对我作的孽并没有如实地叙述。”

  “妈!”佐恩脱口而出叫了一声。

  “他讲得对我非常体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爱芙蕾的父亲而嫁给他,是做了一件很坏的事情。不幸福的婚姻,佐恩,不但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也会毁掉别人的一生。亲爱的,你年纪太轻了,而且爱得非常厉害。你认为你跟这个女孩有可能过得幸福吗?”

  佐恩望着她那双深褐色眼睛,这时由于痛苦显得更深了,他回答说:“会的,啊!会的-只要你能够。”

  伊莲微笑。

  “对美色的赞赏和渴望占有对方,并不是爱。如果你的情形跟我的情形一样,佐恩-把灵魂最深处的东西扼杀了,肉体结合了,但是灵魂在抗拒,怎么办?”

  “为什么是这样,妈?你以为她一定会像她父亲,但是她并不。我看见过她父亲。”

  伊莲的嘴边又浮出那种微笑,佐恩心里有点动摇起来,她的微笑带有无数的讽刺和经验。

  “你是给与,佐恩,她是拿取。”

  那种卑鄙的疑虑和经常浮现的动摇性又来了!他愤愤然说:

  “她不是一一不是。妈,我不过是不忍心使你不快活,现在爹-”他用拳头敲起自己的脑袋。

  伊莲站起来。

  “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亲爱的,不要想到我。我说的是真话。为你自己和你的幸福着想好了!以后的事情我会挺得住的-是我自己造的孽。”

  佐恩又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妈!”

  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按着他的手。

  “你觉得头痛吗,亲爱的?”

  佐恩摇头。他的痛在心口-被两种爱把心都拉碎了。

  “不管你怎样,佐恩,我将始终一样爱你。你不会失掉任何东西。”她轻轻抹一下他的头发,就走了。

  佐恩听见房门关上,翻身上床,躺在那里硬是压迫着自己的喘息,心里感到极端抑郁。

  特殊的使命。

  索密斯在喝茶的时候问起芙蕾,才知道她两点钟就坐汽车出去了。去了有三小时!她上哪里去了呢?上伦敦去为什么不留一句话给他?他对汽车始终不能习惯,他只在原则上接受-就像一个天生的经验主义者,或者他这样一个福尔赛世家会做出的那样-每一个象征进步的事物出现时,他都接受;“是啊,现在是少不了它们了。”但是事实上,他觉得汽车这东西又闹人、又笨重、又有气味。安妮特逼着他买了一部之后-一部“罗拉德”牌,配有深灰色坐垫、电灯、小镜子、烟灰碟、花瓶,一股汽油和斯地番诺花的味道-他的厌恶不下于过去对自己的妹夫蒙塔谷·达耳提的厌恶那样。这东西是现代生活中一切高速度、不安全和骨子里很俚俗的东西的代表。时下生活越变得高速度、放纵、年轻,索密斯就越变得衰老、迟缓、拘谨,而且和他父亲詹姆士从前一样,在思想和谈吐上愈来愈流露出来。他自己也差不多意识到这一点。速度和进步愈来愈使他讨厌了,目前工党这样得势,连一部汽车也有一种趾高气扬的地方,看了叫人生气。有一次西姆司那个家伙把一个工人的惟一既得利益轧死了。索密斯并没有忘记狗主人当时的行径,因为很少人会像他那样待在那里忍受他的辱骂的。他很替那条狗难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坏蛋那样不讲道理,他真愿意站在狗的一方来反对汽车。四小时快变成五小时了,芙蕾仍旧没有回来,过去因汽车交涉而使他变得谨慎的个人经验和代理人经验,这一切的郁结和失魂落魄的感觉,闹得他内心不安。7点钟时,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威尼弗烈德。不在!芙蕾并没有上格林街去。那么她上哪儿去了呢?他开始愁烦起来:仿佛看见爱女遭到横祸,漂亮的花边衣服皱成一团,满身的血迹和泥污。他走进她房间窥探她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带去-梳妆盒子、首饰都没有拿。这总算使他放心一点,可是因此更加担心会是汽车出事。他的爱女失踪了,尤其是他绝对经不起有任何事情或者风声传了出去,这样的一筹莫展真叫人吃不消。如果她天黑还不回来,他怎么办呢?

  8点欠一刻时,他听见汽车的声音,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放下,赶快下了楼,芙蕾正从汽车上下来-脸色又苍白,又疲劳,可是人好好的。他在穿堂里和她碰上。

  “你把我吓死了。你上哪儿去的?”

  “上罗宾山。对不起,亲爱的。我非去不可,等会儿我告诉你。”她匆匆吻他一下,就跑上楼。

  索密斯在客厅里等她。上罗宾山!这是凶兆还是吉兆?

  这个题目晚饭时是不能谈的-怕引起管家们疑心。刚才经历的那一阵惊恐,以及看见她安然无恙后如释重负的心情,使他不舍得再责备她,或者禁止她以后怎样做,他在一种松弛的心情下木木然等待她自己讲。人生真是个怪玩意儿!他现在65岁了,然而还是和他40岁以前建立家业时一样掌握不了命运-总有些事情弄得你不如意!他的晚餐服口袋里放了一封安妮特的来信,说她两个星期后就要回来。她在法国做些什么他一点儿不知道,而且乐得不知道。安妮特不在家使他少怄许多闲气。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她要回来了。又多了一件心事!波尔德比家那张克罗姆完蛋了-被杜米特里欧画廊弄去了-全是那封匿名信使他把这件事情整个忘了。他偷眼瞧一下女儿脸上的紧张神情,就好像她也在望着一张不能买到手的旧画似的。他简直希望仍旧回到大战的日子里,那时候的一些忧虑并比不上眼前的差。从她讲话的那种亲昵口吻和她脸上的神情,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所要求,可是拿不出怎样才是明智的对策,答应她还是不答应她。他把面前的一盆小食推开,没有动,还和她一起抽了一支烟。

  晚饭后,她把电动钢琴开起来。索密斯看见她靠着自己膝盖坐在一张软脚凳上,手搭着自己的手,猜到大难要临头了。

  “亲爱的,这样做对我有好处。我去看过佐恩了-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他要尽量说服他的母亲。不过适才我在想,爹,这件事情全操在你手里。只要你使他母亲相信这丝毫不意味着旧事重提!我仍旧是你的女儿,佐恩仍旧是她的儿子。你永远用不着跟她和佐恩见面,她也用不着跟你和我见面!只有你劝得了她,亲爱的,因为只有你说的话才算数,别人不能代替你说。现在佐恩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就看她这一次,敢说对你也不会太难堪吧?”

  “太难堪?”索密斯重复一句。“这整个事情太荒谬了!”

  “你知道,”芙蕾说,头也抬起来,“你其实并不反对跟她见面。”

  索密斯默然。她说的话触及他的内心深处了,以至于他不肯承认这是实话。她把手指插在他的手指中间-热热的、如削的、焦切的手指紧勒着他。这个女儿便是铜墙铁壁也非要钻个洞不可!

  “你不去我怎么办呢,爹?”她非常轻柔地说。

  “为了你的幸福,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索密斯说,“不过这样并不能使你幸福。”

  “唉!是的,是的!”

  “只会把事情闹出来。”他恶狠狠地说。

  “可是事情已经闹出来了。现在是要把事情平息下去,使她体会到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和你或者她都毫不相干。你能够做的,爹,我知道你能够。”

  “那么你知道得不少了。”索密斯快快不乐地回答。

  “只要你肯,佐恩和我可以等过一年-你要我们等过两年也可以。”

  “我觉得,”索密斯说,“你对我的痛苦一点不关心。”

  芙蕾拿他的手抵着自己的粉颊。

  “关心的,亲爱的。不过你总不愿意我非常不快活吧?”她多么会用甜言蜜语来达到目的啊!他竭力想像她是真正关心他的-可是仍旧拿不准-拿不准。她关心的只是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破坏了女儿对自己的爱,他为什么还要帮助她得到他呢?为什么?根据福尔赛家的规则,这是愚蠢的!这样做一点好处没有-一点没有!把芙蕾交给这个小伙子!把她送进敌人的阵营,使她处在那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女人的影响之下!慢慢地-而且不可避免地-他就要失掉自己生命中的这个花朵。忽然他觉得自己的手掌湿了,他心里痛苦地跳了一下。他最受不了女儿哭泣。他用另外一只手放在芙蕾的手上,一滴眼泪又滴在这双手上。他不能坐视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好吧,好吧,”他说,“让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好了,好了!”如果她要到手才有幸福-她就非要到手决不甘心。他没办法不答应帮忙。他深怕女儿会向他称谢,连忙从椅子上起来,走到电动钢琴旁边-这东西吵死人!钢琴在他走近时,吱了一声停下。他想起儿时的那架八音琴:奏着《和谐的铁匠》、《光荣的波得酒》-每到星期天下午他母亲把这东西开起来时,总使他很不好受。现在又是这个玩意儿-同样的东西,不过大一点,而且价钱贵得多,这时它正在奏着《野性的、野性的女人》和《警察的假口》,而他已经不再穿着黑丝绒衣服、戴一条天蓝领子了。“普罗芳德说得对,”他在想,“人生一切都是空!我们行程的终点就是坟墓。”他心里说了这句意想不到的话,就走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见到芙蕾。可是第二天早饭时,她的眼睛老是带着恳求的神情跟着他,使他没法逃避得了-这并不是说他想逃避。不!他对这件伤脑筋的事情已经下了决心,他要上罗宾山去-上那个充满回忆的罗宾山去。最后的那次记忆是-愉快的!那次去是为了阻止那个孩子的父亲和伊莲在一起,否则就以离婚相威胁。那次之后,他时常想到这一来反而把他们拉拢了。现在他又要来拉拢那个男孩子和自己女儿。“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他想,“要逼着做这些事情!”他上火车,又下火车,从火车站沿着那条长长的上坡小径走来,跟他记得的三十年前的情景还大致差不多。怪事-离开伦敦是这样的近!显然有些人在抓着这儿的土地不放手。这样的遐想使他很欣慰,一面在两排高高的篱笆中间缓步走着,以免走得太热,虽然天气相当的凉。不管人家怎样说,怎样处置,地产仍旧有它的真实一面,它并不变动。地产和好的绘画!行情也许有点升降,但是整个说来还是朝上涨-在这样一个充满靠不住的财产、劣等房屋、变动风尚、充满“今天活,明天死”精神的世界里,地产还是值得抓住不放的。也许法国人的自耕农制度是对的,虽然他不大看得起法国人。一个人有一块地-给人以踏实之感!他曾经听见人把自耕农形容为一伙思想闭塞的人,曾听见小孟特称他父亲是一个思想闭塞的《晨邮报》读者-真是个目无尊长的小畜生。哼,有些事情比思想闭塞或者读《晨邮报》坏得多。像普罗芳德和他的一班人、所有这些工党家伙,和那些大喊大叫的政客,以及《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大堆坏透了的东西!忽然间,索密斯觉得人又没有气力,又热,又心神不安起来。完全是因为要和伊莲会面弄得他神经紧张!裘丽姑太如果活着的话,会引用“杜萨特大老板”的话,说他的神经“是一种正常的刺激了”。他现在已经能望见那座房子耸立在树丛中间。这座房子是他亲眼看着造起来的,当初原打算给自己和这个女人住的,而她阴错阳差终于和另外一个男人在房子里住了下来!他开始想到杜米特里欧、公债和其他的投资方式起来。他万万不能和她会面时弄得神经这样紧张。他-不但在将来的天堂,而且也在尘世上-代表对她的末日审判。他是法律上所有权的人性化,现在要柬会见不法的美的化身。如果当初她恪守妇道的话,他们的儿女就会是兄妹;现在,在这一次为这一对儿女撮合的使命上,他的尊严绝对不能受到侵犯。那个倒霉的调子《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转得非常顽强,而一般说来他脑子里是不大能钻进去调子的。走过房子大门前那些白杨树时,他心里想:“这些树长得多高了,还是我种的呀!”

  他按了按铃,开门的是个女佣。

  “你说……福尔赛先生,来谈一件专门的事情。”

  如果她晓得他是谁的话,很可能就会不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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