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52章
第52章
“哈罗！小伙子！你上哪儿去？”佐恩脸红了。“我刚才上我的服装店去的。”
瓦尔上下把他打量一下。“好的！我在这个店订购一些香烟后，一同上我的俱乐部吃中饭去。”
佐恩谢谢他。说不定从瓦尔嘴里打听得到芙蕾的消息！
在他们现在走进的这家烟丝店里，人们对那个使报纸和公众们睡梦不安的英国现状，却有另外一种看法。
“是啊，先，丰，这种香烟是我以前供应你爹用的，一点错不了。天哪！蒙塔谷·达耳提先生从-我想想看-从麦尔顿赢得大赛马会的锦标那一年起，就是小店的主顾。他是我们的一个顶好的顾客。”烟丝店老板脸上显出隐约的笑意。“当然，他透露给我不少内幕消息！我想这种香烟他每星期总要抽上二百支呢，终年如此，而且从来不换牌子。人是顶好的脾气，给我介绍了不少生意。真是不幸摔了那样一跤，这样的老主顾真叫人想。”
瓦尔笑了。他父亲挂账的年代大约比任何人都久，这一死总算结束了。他抽了一口那支他父亲受抑的卷烟，在他喷出的烟圈里好像又看见自己父亲的容貌，黑黑的，生得很漂亮，留两撇小胡子，脸有点肥胖，头上现出他一生赚得的惟一的一圈荣光。他父亲至少在这爿店里是有名气的-他能够每星期抽二百支香烟，能够透露给人家跑马的内幕消息，能够永远欠账！在烟丝店老板的眼中，他至少是一个角色！便是这一点也值得他继承呢！
“我付现钞，”瓦尔说，“多少钱？”
“你是他的儿子，先生，而且付现钞-就算十先令六便士吧。蒙塔谷·达耳提先生是叫人永远忘记不了的。我记得他就站着跟我谈过半小时之久。现在大家都那样急匆匆的，再没有他那样的人了。大战把礼貌都破坏了-把礼貌都破坏了。你参加大战的吧，我看得出？”
“没有，”瓦尔说，在膝盖上拍一下，“我在上一次战争里受了伤。所以到现在还活着。佐恩，你要买什么香烟吗？”
佐恩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低声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抽烟，”同时看见老板的嘴唇撇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弄不清究竟要说“天哪！”还是“先生，现在是你抽烟的大好机会了。”
“那是对的，”瓦尔说，“能不抽还是不抽的好。你受了打击时就会抽的。那么烟丝是一样的品质吗？”
“如假包换，先生，价钱稍微贵一点罢了。大英帝国的毅力-真是了不起。我总是这样说。”
“这是我的住址，每星期给我这一百支来，月底开发票。走吧，佐恩。”
佐恩带着好奇心走进伊希姆俱乐部。他过去除掉偶然跟父亲在什锦俱乐部吃顿午饭外，就从来没有进过伦敦的俱乐部。乔治·福尔赛现在是伊希姆俱乐部的理事了，他的考究饮食几乎成了控制俱乐部的因素，而且只要他始终参加理事会，这个舒适而不讲究排场的俱乐部就不会变样子，也不可能变样子。伊希姆俱乐部一直都抵制暴发户加入，乔治·福尔赛世家为了介绍普罗芳德加入，用尽了面子，而且口口声声称他是个“漂亮的运动员”，才勉强得到通过。
郎舅两个进餐室时，乔治和普罗芳德正在一起吃午饭。乔治用一只食指招呼两人在他们那张桌子上坐下，瓦尔眼光奕奕，笑得很动人，佐恩庄严地闭着嘴，眼神微带腼腆，很逗人。这张餐厅角上的桌子带有特权意味，就像是比较老练的人才在这里吃饭似的。这种催眠的气氛使佐恩很受蠢惑。那个侍应生穿的美国西部牧童的长牛皮裤，身材瘦削，十足的共济会会员的恭谨派头。他好像整个心神都放在乔治·福尔赛世家的嘴唇边上，带着一种同情心留意看他眼睛里面的快意，满心欢喜地看看那些沉重的、刻了俱乐部名字的银食器的动作。他的穿了制服的胳臂和蜜语总是冷不防地从佐恩的肩头送过来，弄得他很着慌。
乔治只跟他说了一句“你爷爷教给我一次乖，他在品味雪茄烟上的确是个能手”，后来他和另外一位老练的人也不再理他，这倒使佐恩很感激。桌上谈的全是养马、马的特点和马的价钱，开头把佐恩听得糊里糊涂，弄不懂一个人的头脑里怎么能保留这么多知识。他的眼睛总没法不望着那个黄肤色的老练的人-那人讲话总是那样坚决，那样令人扫兴-语音又重又怪气，而且总夹着微笑。佐恩心里正在联想到蝴蝶上面，忽然听见那人说：
“我很想看见索密斯·福尔赛先生迷一下跑马！”
“老索密斯！那家伙太乏味了！”
佐恩竭力使自己不要显出脸红，同时又听见那个黄肤色的老练的人继续说道：
“他的女儿是个很动人的小女孩子。索密斯·福尔赛稍微老派一点。我想看他有一天能寻点开心。”
乔治·福尔赛世家咧开嘴笑了。
“你别愁，他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不快乐。他永远不会显出他在什么上面感到快乐-那些人说不定会设法把它拿走。老索密斯！被蛇咬了，看见绳子都怕！”
“佐恩，”瓦尔匆匆说，“你如果吃完了，我们就去喝咖啡吧。”
“这两个人是谁？”佐恩到了楼梯上时问，“我还弄不太-”
“老乔治·福尔赛是你父亲和我舅舅索密斯的堂弟。他一直就是这里的会员。另外普罗芳德那个家伙，是个怪物。不妨告诉你，我觉得他在打索密斯老婆的主意！”
佐恩望望他，简直吓了一跳。“可是这太难堪了，”他说，“我的意思是-叫芙蕾太难堪了！”
“你别当做芙蕾会怎样在乎，她很时髦呢。”
“是她母亲呀！”
“佐恩，你还没有经验。”
佐恩脸红了。“母亲跟别人总不同，”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气愤。
“你对的，”瓦尔忽然说，“可是时世已经不再是当我像你这样年纪时的时世了。现在人都有一种‘明天就死’的感觉。老乔治讲到我舅舅索密斯的时候就是指这个。索密斯偏不肯明天就死。”
佐恩赶快问：“他跟我父亲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呢？”
“内幕秘密，佐恩。你听我的话，不要再提了，知道对你没有好处。来杯甜酒吗？”
佐恩摇摇头。
“我就恨把事情瞒着不告诉人家的作风，”佐恩说，“然后又笑人家没有经验。”
“你可以去问好丽。她如果不肯告诉你，我想你就相信这是对你好的。”佐恩站起来。“现在我得走了，多谢你的午饭。”
瓦尔向他微笑着，心里有点抱歉，可是又觉得好笑。这孩子看上去心绪很乱。
“好吧！星期五见。”
“我说不定，”佐恩说。
他就是说不定。这个沉默的阴谋弄得他走投尢路。把他当做三岁孩子看待，真是丢脸。他闷闷不乐地一步步走回斯营顿街。可是现在他要上她的俱乐部去，准备使自己失望了！询问的结果是，福尔赛世家小姐不在俱乐部里。说不定晚一点儿会来。星期一她时常会来的-他们也蜕不准。佐恩说他晚一点儿会再来，就穿过马路进了格林公园，在一棵小菩提树下躺了下来。阳光很大，清风吹拂着菩提树叶子，可是他心里却感到难受。他的幸福好像被一片黑暗笼罩着。他听见园外高临闹市的议会大钟敲了下。钟声打动了他的心弦，他取出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胡乱写着。他匆匆地写完了一节诗，正在青草中间搜索另一节诗时，觉得一件硬东四碰了碰他的肩膀-是一把绿阳伞。芙蕾正在低头望着他！“他们告诉我你来过，向且还要回来。因此我想你可能在公园里，果然在这里-真妙啊！”
“芙蕾！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我告诉过你不会忘掉你的。”
佐恩一把抓着她的胳臂。
“运气太好了！我们离开这一带。”他几乎是拖着她穿过了那个管理得无微不至的公园，总算找到一处荫蔽的地方，两个人可以坐下来，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有没有人插了进来？”他问，向她香腮上面神情焦急的睫毛仔细打量着。
“的确有个小蠢货，可是毫不足道。”
佐恩对这个小蠢货顿然起了-一丝怜悯。
“你知道我中了暑，不过没有告诉你。”
“真的吗！中暑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妈像守护神般照顾我。你碰上什么事情呢？”
“没有。不过我觉得我已经发现我们两家不和的原因了，佐恩。”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敢说我父亲想要娶你的母亲，可是倒被你父亲娶去了。”
“哦！”
“我发现她一张照片，就在一个放我的照片的镜框后面。当然啦，他如果十分喜欢她，这事会使他非常气恼，你说对吗？”
佐恩想了一下。“如果我母亲最爱的是我父亲，他就不会。”
“可是如果他们已经订了婚呢？”
“如果我们两个订了婚，而你发现自己更爱另外一个人，我可能气得发疯，不过不会因此就恨你。”
“我会。佐恩，你决不许这样对待我。”
“天哪！决不会的！”
“我觉得他从来就不大爱我母亲。”
佐恩默然。他想起瓦尔的话-和俱乐部里那两个老练的人的谈话！
“你知道，我们并不清楚，”芙蕾继续说，“也许对他是个莫大的打击。她也许会非常之对不起他。人常会这样。”
“我母亲不会。”
芙蕾耸耸肩膀，“我觉得我们都不大懂得我们的父母。总是从他们怎样对待我们来看他们为人，可是在我们出生以前，你知道-他们还对待过别的人，不少的人呢，我敢说。你知道，他们全都老了。你看你父亲，就有三房儿女！”
“这个浑蛋的伦敦可有什么地方让我们能单独在一起呢？”佐恩大声喊叫。
“只要有一辆出租汽车。”
“那我们就叫一部，然后-”
两个人上了汽车之后，芙蕾忽然说：
“你回罗宾山去吗？我倒想看看你住的地方，佐恩。我晚上住在我姑姑那里，不过还来得及赶回去吃晚饭。当然，我不会进到你的房子里面。”
佐恩满心快活地盯着她望。
“太妙了！我可以从小树林那边指给你看房子，不会碰上人的。4点钟有一班火车。”
财产的神和他的大大小小的福尔赛，空闲的，担任公职的，经商的或者从事专门职业的，都跟工人阶级一样仍然每天做着七小时的工作，所以这两个第四代福尔赛坐着这班过早的火车上罗宾山去时，那个布满灰尘而且太阳晒得暖暖的头等车厢里简直空无一人。旅途中两个人沉浸在极度的幸福感里，默默无言地相互握着对方的手。
出站时，他们除掉脚夫和一两个佐恩不认识的乡下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碰见。两个人从那条小径一直走上去，鼻子里闻到的是灰尘和耐冬花的香气。
对佐恩说来-现在芙蕾已是十拿九稳了，而且眼前两个人又不会分离-这次徜徉比过去在高原上那许多次，以及沿泰晤士河边那一次，都更加快意，更加像个奇迹。这是一种雾里的爱情-是人生最金碧辉煌的一页，这里男女相互间的一颦一笑以及一点轻微的接触都像是充塞在文字间的那些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小蝴蝶，小花朵、小鸟-是一种不必追悔的心心相印，这种幸福持续了足足有37分钟之久。他们到达小树林时正是挤牛奶的时候。佐恩不肯带她走到农场那边，只到能够望得见那片田野和上面的花园以及花园那边的大房子为止。两人走进落叶松中间，忽然间就在小径拐弯的地方撞上伊莲坐在一棵老断株座子上。
人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的情况：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后面一种震动就是佐恩撞见母亲时所感受到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不检点的事，把芙蕾公然带下来-是的！但是这样偷偷地跑来，像什么！他满心羞惭，竭力做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
芙蕾微笑着，带有一点挑战的味儿，他母亲的吃惊马上转为不介意和娴雅神气。第一个开口的倒是她：
“很高兴看见你。佐恩很不错，会想到带你上我们这里来。”
“我们原来没有打算上大房子去，”佐恩脱口而出，“这只预备让芙蕾看看我住的地方。”
他母亲静静地说：
“你上来喝杯茶好吗？”
佐恩正觉得方才的话只显得自己更加没有教养，这时听见芙蕾回答说：
“多谢，我得赶回去吃晚饭。我和佐恩无意中碰上的，我们觉得跑来看一下他住的地方一定很有意思。”
她多么的坚定啊！
“当然啊，不过你非喝杯茶不可。我们叫车子送你上车站。我丈夫一定很高兴跟你见见。”
他母亲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对他凝视一下，使他沮丧得就像个十足的虫豸摔卧在地上。接着她就向前引路，芙蕾跟在后面。佐恩像个小孩子尾随在两个人的后面，听着她们谈西班牙和旺斯顿，和草坡上面的那座大房子。他留神着两人的眼睛都避开对方，相互瞄这么一下-这两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他能望见自己父亲在橡树下面坐着。跷着大腿，人又瘦又老，然而很整洁，不由得想到自己在这个安详人物眼中一定显得多么丢脸，便是现在，他已经能够感到他的声音笑貌中带有那种轻微的揶揄味道了。
“佐里恩，这位是芙蕾·福尔赛，佐恩带她下来看看我们的房子的。我们马上吃茶吧-她得赶火车呢。佐恩，亲爱的，你去关照他们，而且打电话给德列更旅馆派部车子来。”
丢下芙蕾一个人和他父母在一起，真是古怪的感觉，然而正如他母亲预见到的，在当时还是下策中的上策，所以他就向大房子跑去。现在他再也不能独自欣赏着芙蕾-连一分钟也不能够，而且两个人连下一次约会也没有讲好！当他在女佣和茶壶的掩护下回来时，橡树下面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尴尬的局面，尴尬只在他的心里存在着，可是并不因此就减少一点。他们正在谈论科克街附近的那家画店。
“我们这些过时的人，”他父亲正在说，“非常之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欣赏这些新的绘画；你跟佐恩一定得讲给我听听。”
“据说这些画都是带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是？”芙蕾说。他看见父亲笑了。
“讽刺？哦！我觉得不仅如此。你怎么说，佐恩？”
“我一点不懂得，”佐恩吞吞吐吐说。他父亲脸上忽然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
“那些年轻人现在对我们，对我们的神和我们的理想全都厌烦了。将他们斩首，他们说-把他们的偶像打掉！让我们回到-空无！而且，老天啊，他们就这样做了！佐恩是个诗人。他也会搞起那些新诗来，而且把我们剩下的那一点点踏在地上。财产、美、感情-全是狗屁。我们今天是什么都不许有，连自己的心情也不许有。它们都是障碍-虚无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