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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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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她说。就这么一声,可是什么话都在里面了。

  这声“哦”就像击剑时一只手迅速抽回来准备反击似的。反击来了。

  “你得去!”

  “去?”佐恩以一种快要窒息的音调说。

  “当然。”

  “可是-两个月-太可恨了。”

  “不,”芙蕾说,“六个晕期。那时候你该把我忘记了。我们在你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在国立美术馆碰头。”

  佐恩笑了。

  “可是如果你忘记了我呢?”他向着火车的嘈杂声里咕哝着。

  芙蕾摇摇头。

  “别的什么浑蛋也许-”佐恩低声说。

  她的脚碰了他一下。

  “没有别的浑蛋,”她说,重又举起《妇女镜报》。

  火车停下来,两个客人下去,另一个上来。

  “如果永远不能单独在一起,”佐恩想,“我真要死了,”火车又开动了,芙蕾又探出身来。

  “我决不放手,”她说,“你呢?”

  佐恩拼命地摇头。“决不!”他说,“你给我写信吗?”

  “不写,但是你可以写-寄到我的俱乐部。”

  她还有个俱乐部,真了不起!

  “你探听过好丽的口气没有?”他问。

  “探过,可是一点摸不到什么。我也不敢多问。”

  “是什么缘故呢?”佐恩叫出来。

  “我总会打听出来。”

  接着是大半晌的沉默,后来芙蕾开口说:“这是梅登海了;等着,约翰!”

  火车停下来。剩下的一个客人下去了。芙蕾把窗帘拉下。

  “快!”她叫。“头伸出去。尽量装出凶恶的样子。”

  佐恩擤一下鼻子,做出横眉竖口的神气,有生以来,他从没有蹙额皱眉过这副模样!一位老太太缩了回去,一位年轻太太正来开门。门柄转过去,可是门开不开。火车发动了,年轻太太三脚两步跳上另一节车厢去了。

  “运气不错!”佐恩叫,“门塞着了。”

  “是啊,”芙蕾说,“我拉着门不放的。”

  火车开动了,佐恩跪了下来。

  “当心走廊上有人,”她低声说,“-快点起来!”

  她吻了他。这一吻虽然只有短短的10秒钟,可是佐恩的灵魂已经出了窍,而且飞出去很远很远,等到他重又对着那个故作端庄的人儿坐着时,他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苍白。他听见她叹口气,这在他简直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可贵的声音-清楚地说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

  “六个星期并不太长,”她说,“只要你在那边保持冷静,而且好像不想我的样子,你很容易六个星期就回来了。”

  佐恩喘着气。

  “要叫他们相信,佐恩,这是最最要紧的事,你懂吗?如果你回来时,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要好,他们就会真正着急起来。可惜你去的不是西班牙。爹说,马德里有一张郭雅的画,里面一个女孩子就像我。不过并不是我-我们有一张摹本呢?”

  佐恩觉得像一道阳光透过云雾。“我就改上西班牙去,”他说,“妈不会反对的,她从没有去过西班牙。而且爹认为郭雅很不错。”

  “哦!对了,他是个画家-是吗?”

  “只画水彩画,”佐恩说,老老实实的。

  “到了雷丁之后,佐恩,你先出站,到卡弗山姆水闸那边等我。我把车子打发回家,然后我们沿着拉纤的小路走回去。”

  佐恩感激地抓着她的手,两人默默坐着,完全忘掉世界,只用一双眼睛瞄着走廊。可是火车现在像是加倍快了起来,车子的声音简直完全浸没在佐恩的叹息里。

  “我们快到了,”芙蕾说,“那条拉纤的小路非常显眼。再来一个吧!唉!佐恩,不要忘记我。”

  佐恩用接吻回答她。不多一会儿,一个满脸通红、神色仓皇的青年(如果有人现场看到的话)-据人说-从火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沿着月台走去,一面向口袋里去摸车票。

  等到她在卡弗山姆水闸走过去一点的地方,重又和他会面时,他已经经过一番努力,使自己恢复得相当平静了。如果非要分手不可的话,他决不作出扭扭捏捏的姿态!明媚的河上吹来了一阵清风,把柳树叶的背面翻起向着太阳,带着轻微的萧萧声随在两人后面。

  “我告诉我们的车夫,说我晕车,”芙蕾说,“你出站时神情很自然吗?”

  “我不知道,怎么叫自然?”

  “你要装得极端快活,这在你就叫做自然,我第一次看见你时,觉得你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我看见你时,也完全是这样想法。我立刻知道我决不会爱上第二个人了。”

  芙蕾大笑。

  “我们年纪太轻了,有点不像话。俩小无猜的爱情现在已经过时了,佐恩。而且,这种爱情非常浪费。你想,如果不这样的话,你会过得多有意思。你还没有自立呢,真是可惜得很。现存又有了我。怎么办!”

  佐恩弄得莫名其妙。在他们就要分手的当儿,她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来?

  “你假如是这样恕法,”他说,“我还是不去的好。我去告诉妈。说我应当努力工作。世界上是这种情形!”

  “世界上是这种情形!”

  佐恩双手插进裤袋里。

  “不过,的确是如此,”他说,“你想想那些饿得快死的人!”

  芙蕾摇摇头。“不来,’不来,我从不,从不让自己白白地吃苦头。”

  “那算不了什么!可是情形实在太糟了,每一个人当然都应该出点力。”

  “哦!对了,我全知道。不过你救不了那些人,佐恩,他们全没出息。东边扶起来,西边又倒。你看看他们,一直都大批大批地死掉,可是仍旧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全是白痴!”

  “你替他们难受吗?”

  “唉!难受是有的,不过我不打算替他们担忧。这没有好处。”两个人都默然无语,这是第一次相互看出对方的性情来,所以都有点彷徨不安。

  “我觉得人都是畜生和白痴,”芙蕾执拗地说。

  “我觉得他们都是不幸的人,”佐恩说。这情形就像两个人发生口角似的-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严重关头,因为眼看着走到这条柳岸最后的一个缺口时,他们就要分手了。

  “好吧,你去帮助你那些不幸的人去,不要再想我。”

  佐恩站着不动,前额上冒出汗珠,手足都在发抖。芙蕾也站着不走,皱着眉头看河。

  “我一定要有个信仰,”佐恩带着一种重大的痛苦说,“上天生我们全指望我们过得幸福。”

  芙蕾大笑。“是啊,而且你如果不当心的话,恰恰就不会过得幸福。不过也许你对幸福的看法就是使你不幸。当然,有不少人都是这样。”

  她脸色苍白,眼睛蒙上一层忧虑,嘴辱闭得很紧。这样望着河流的难道就是芙蕾吗?佐恩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自己正经历着小说里的一幕情景,男主角得在爱情和责任之间作出抉择,可是就在这时候,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更没有比这种生动的神情令人心醉的了。他的感觉完全像狗颈上的链子被人拉了一下那样-使他摇头摆尾、舔嘴咧唇地来就她。

  “我们不要闹了,”她说,“时间就到了。你看,佐恩,你正好望得见我要过河的地方。就在那里,河水转弯的地方,树林边上。”

  佐恩望见一面山形墙,一两处烟囱,掩映在树林中的一片白墙-他觉得心往下一沉。

  “我不能再闲荡了。走到前面那道篱笆吧,太引人注目,我们走到那边就分手吧。”

  两人并排向那边篱笆走去,手牵着手,一声不响,篱笆上的野棠花有红有白,正在盛开。

  “我的俱乐部叫符咒俱乐部,在毕卡第里的斯营顿街。信寄到那里不会丢掉,我差不多每星期都要去一趟。”

  佐恩点点头,一张脸变得非常严肃,眼睛瞪得发直。

  “今天是5月23日,”芙蕾说,“7月9号那天我将在‘巴卡司和阿里亚丁’前面等你,下午3点钟。你来吗?”

  “一定。”

  “你假如和我一样,就行了。世界上的那些人由他们去!”

  一对携带儿女出来透空气的夫妇走了过去,按照星期天的习惯排成长长的一串。

  他们俩最后的一个穿过柴门。

  “天伦之乐!”芙蕾说,一头钻到棠篱下面去。野棠花纷纷落在她头上,一簇粉红的花扫过她的粉颊。佐恩妒忌地抬起一只手来把花挡着。

  “再见,佐恩。”有这么一秒钟,两人紧紧握着手站着。接着两个人的嘴唇第三次接上,分开时,芙蕾挣开身子从柴门穿了出去。佐恩站在原来的地方,前额抵着那簇粉红花。走了!要等上六个星期零五天!等于永恒!而他却待在这里,放过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他赶到柴门边上。她正随在那些掉队的孩子后面,走得很快。她转过头来了。他望见她做了一个飞快的手势,就向前赶去,那走在后面的一家人遮得他望不见了。

  他脑子里想出了一支滑稽歌曲,歌词是这样的:

  帕丁顿呻吟-从没有那样难听-

  他发出一声凄怆的帕丁顿呻吟-

  他立刻快步走回雷丁车站。从雷丁到伦敦,伦敦到旺斯顿,一路上他都把那本《荒径之心》摊在膝上,脑子里诌着一首诗,但是由于感情太丰沛了,简直押不了韵。

  变化不定。

  芙蕾赶着路。她非迅速行动起来不可,时间已经太迟了,到了家罩,她还得刚尽一切方法来遮盖。她经过了小岛、车站和旅馆,正预备上渡船,忽然看见一条小船上面站了一个年轻人,船系在小树丛上。

  “福尔赛世家小姐,”他说,“让我把你送过去。我特地来的。”

  她望着他,惊吓得茫然不知所措。

  “没有关系。我刚和你家里人吃过茶。我想我可以省掉你最后一段路。我正要回庞钵尼去,所以是顺路。我叶孟特。我在画店里见过你-你记得-就是那天你父亲请我到府上来看画的。”

  “哦!”芙蕾说;“对了-那个手帕。”

  她认识佐恩还得感激他呢,她抓着他的手,上了小船。由于心情还在激动,而且人有点喘,所以坐着一声不响。那个年轻人可不然。她从没有听见一个人在这样短的时间讲了这么多话过。他告诉她自己的年龄,24岁;体重十口十一磅;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形容自己在炮火下的感受,中毒气时是什么滋味,批评了那座朱诺,提到自己对这个女神的看法,谈到那张郭雅摹本,说芙蕾和那张画上并不太像,迅速地把英国的现状作了一次速描,谈到普罗芳德先生-或者不管什么名字-说他人非常之好,认为她父亲有几张很小错的画,有些有点过时,他还希望能够再把小船划来,带她到河上去玩,因为自命很靠得住。问她对契诃夫的看法,也谈了自己的看法,希望哪一天两个人一同去看俄国芭蕾舞-认为芙蕾·福尔赛世家这个名字简直妙极,骂自己家里人在孟特的姓上给他取了个米契尔的名字。大致形容了一下他的父亲,说她如果要看好书的话,应当读一读《约伯记》;他父亲就像还有着田地时的约伯。

  “可是约伯并没有田地,”芙蕾低声说,“他只有牛羊和骆驼,而且搬走了。”

  “啊!”米契尔·孟特说,“我们老爷子如果搬走了就好了。我并不是要他的田地,田地在今大真是麻烦透顶,你说是不是?”

  “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过田地,”芙蕾说,“别的东西全有。好像我们一个叔祖一度在杜萨特州有过一个农场,完全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原籍是杜萨特州。那个农场使他赔了不少的钱,很受罪。”

  “他把它卖掉了吗?”

  “没有;还留着。”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肯买。”

  “对老顽童反而好!”

  “不,对他不好。爹说他很气愤。他的名字叫史悦辛:”

  “多妙的名字!”

  “你知道我们没有靠近,反而距离更远了。河在流呢。”

  “好极了”孟特大叫一声,把双桨暗暗沉一下,“难得碰见一个会打趣的女子。”

  小孟特举起一只手来扯自己头发。

  “当心!”芙蕾叫。“你的脑壳啊!”

  “不要紧!脑壳很厚,搔一下头没关系。”

  “你划船技术不行?”芙蕾狠狠说,“我要回去。”

  “啊!”孟特说,“可是你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今天就看不见你了,‘菲尼’,就像法国女孩子祈祷后跳上床时说的那样。哪一天你有了个法国母亲,并且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是不是个吉祥日子?”

  “我喜欢我的名字,但那是我父亲起的,妈想要叫我玛格丽特。”

  “荒唐。你介意叫我M·M·,而让我叫你F·F·吗?这样合乎时代精神。”

  “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回去就行。”

  孟特捉到一只螃蟹,回答说:“这很讨厌!”

  “你划好不好。”

  “我划呢。”他荡了几桨,带着忧郁的焦切“当然,你知道,”他冲口而出,又等一下,

  “我是来看你的,不是看你父亲的画。”

  芙蕾站起来。

  “你不划,我就跳下河去游泳。”

  “当真吗?那样我就可以跳下去追你。”

  “孟特先生,我已经延误了,而且人很疲倦,请你立即送我上岸吧。”

  她登上花园上岸的地方时,孟特站起来,两手扯着头发望着她。

  芙蕾笑了。

  “不是这样!”,孟特说,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晓得你要说:‘滚吧?该死的头发’!”

  芙蕾一个转身,向他扬一扬手。“再见,M·M·先生!”她呼叫,就走进蔷薇丛里。她看看手表,又望望大房子的窗户。她有一个怪感觉,好像里面没有人住似的。6点钟过了!鸽子正群集栖木上,日光斜照在鸽埘上,照在它们雪白的羽毛上,而且像暴雨一样落在后面林子高枝上。从壁炉角上传来弹子的清脆响声-没有问题是杰克·卡迪更;一棵尤加利树也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在这个古老的英国花园里,这树是个出入意外的南国佳人。芙蕾到达走廊,正要进去,可是听见左边客厅里的人声又站住了。妈!普罗芳德先生!她从那扇遮断壁炉角落的阳台屏风后面听见这些话:

  “我不,安妮特。”

  爹可知道他喊妈“安妮特”呢?她一直都站在父亲这边-在夫妇关系不正常的人家,孩子们总是不帮这一边,就帮那一边-所以站在那里踌躇不决。她母亲低低的、柔媚而有点清脆的声音正在说着-她只听出一句法文:“明天。”普罗芳德就回答:“好的。”芙蕾眉头皱起来。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到外面的寂静里,后来是普罗芳德的声音:“我散一会儿步去。”

  芙蕾三脚两步从落地窗进了那间早晨起坐的小室。他来了-从客厅里出来,通过阳台,到了草地上,方才倾听别的声音时,已经听不见的弹子声,现在重又听见了。她抖擞一下,进了穿堂,打开客厅的门。安妮特坐在两扇窗子之间的长沙发上,跷着腿,头枕在…只垫子上,樱唇微启,明眸半合,那样子看去非常之美。

  “啊!你来了,芙蕾!你爹等得都要发脾气了。”

  “他在哪儿?”

  “在画廊里,上去吧!”

  “你明天打算怎样,妈?”

  “明天?我和你姑姑上伦敦去。”

  “我本来想你会去的。你替我买柄小阳伞行吗?要朴素一点的。”

  “什么颜色?”

  “绿的。客人全要回去的吧,我想?”

  “是啊,全要回去,你去安慰你爹去吧。现在,吻我一下。”

  芙蕾穿过房间,弯下身子,在前额上受了一吻,掠过沙发另一头椅垫上的人坐过的印子出去了。她飞步上楼。

  芙蕾并不是那种旧式的女儿,定要父母按照管束儿女的标准来管束他们自己。她要自顾自地不愿别人干涉,也不想干涉别人,何况,一个正确的本能已经在盘算着,怎样一种情形对她自己的事情最有利了。

  在一个家庭起了风波的气氛下,她和佐恩的恋爱将会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虽说如此,她仍旧很生气,就像花朵碰上冷风一样。如果那个男人当真吻了她母亲,那就-很严重,她父亲应当知道。“是明天!”“好的!”而她母亲又要进城!她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头伸到窗子外面使面颊凉一下,因为脸上突然变得滚烫。佐恩这时到达车站了!她父亲可知道佐恩什么呢?也许什么都知道-大致知道。

  她换了衣服,这样看上去就好像回来有一会儿了,然后跑上画廊。

  索密斯顽强地站在那张史蒂凡斯前面一动不动-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张画。门响时,他头也不回,可是芙蕾知道他听见,而且知道他在生气。她轻轻走到他身后,用胳臂搂着他的脖子,把头从他肩膀上伸出去,和他脸挨着脸。这种亲近的方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可是现在不灵了,她晓得下面情形还要糟糕。

  “怎么,”索密斯硬邦邦地说,“你总算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吗,”芙蕾咕哝着,“我的坏爸爸?”同时,用粉颊在他脸上挨挨。

  索密斯尽可能地摇头。

  “你为什么叫我如坐针毡地等着?再不回来!”

  “亲爱的,这又没什么害处。”

  “没害处!你懂得多少什么是有害处、没害处?”

  芙蕾放下胳臂。

  “那么,亲爱的,你就讲给我听听,而且一点不要遮遮掩掩的。”

  她走到窗口长凳子旁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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