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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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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国情调的夜晚。

  索密斯一肚子不愿意看见春天到来-对他说来,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他感到光阴在飞逝,而他的天鹅并没有得手,从他的蜘网里望出去,仍旧看不见一条出路。包尔第得除掉报告侦察继续进行而外,什么消息都没有-钱倒花了不少。瓦尔和他的表哥已经出发到战地去了,战事的消息稍微好了一点;达耳提到目前为止还算老老实实;詹姆士的健康总还没有坏下去;自己的律师生意简直兴隆得不像样-所以除掉“一筹莫展”之外,索密斯可以说简直没有心事。

  苏荷区他也不是绝迹不去,千万可不能叫她们当做他-用詹姆士的一句口头语说,“打退堂鼓”了,他说不定随时“打上场锣”呢。可是他得非常持重、非常小心,弄得屡次经过布列塔格尼饭店门口都不敢进去,只在那个地区的污秽街道上乱跑一阵回来,而且每次这样做了之后,自己总有一种不正常的占有感觉。

  5月里一天晚上,索密斯就是这样漫游到摄政街,在街上撞见一大群从没见过的古里古怪的人:叫叫嚷嚷、推推搡搡、嘴里吹着口哨、脚下跳着舞、光怪陆离、快活得令人侧目的人群,有的戴着假鼻子。吹着口琴,有的吹着哨子,插着羽饰,在他看来简直是丑态百出。马费金!当然马费金是解围了!好事!可是难道这就是借口吗?这些是什么人呢?做什么事情的,从哪儿涌到西城来的?羽饰拂过他的脸,哨子向着他耳朵吹。女孩子们喊:“把你的头发抹抹,醉鬼!”一个年轻人的大礼帽被人打落下来,好不容易才被他拭到。爆竹在他鼻子前面和脚下放起来。他弄得又慌张、又着恼、又生气。这道人群的河流是从城里各个角落里来的,就好像冲开了没关闭的闸门,放出一道他可能听说到但是从不信其有的水流。平民原来就是这样子,无数活生生事例,刚好是礼教和福尔赛主义的一个对照。天哪,民主原来就是这样子!发臭、叫嚣、丑恶!在东城,甚至苏荷区,也许会-可是在摄政街,毕卡第里大街这边!那些警察到哪儿去了?在1900年,索密斯以及他们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从来就没有看见这座熔炉的盖揭开来过;而现在当他们向熔炉里窥望时,却简直信不过自己烤热的眼睛。这事整个儿没法形容!那些人一点拘束没有,还有点觉得索密斯可笑;那样密匝匝的人,那样的粗野,大声笑着-一多难听的笑声啊!对于他们,没有一件事是庄严的!如果他们开始砸破窗子,他也不觉得奇怪。在包尔·马耳大街那些堂皇的、入会费要六十镑的俱乐部建筑面前,那堆叫嚷、嘴里吹口哨、脚下跳着舞的人群蜂拥而过。俱乐部的窗子里,他的同类正以约束着的兴趣望着这些人群。他们可不懂得!的确,这是非同小可的-这些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群众很高兴,可是有一天他们将会带着另一种心情跑来。他记得80年代的末后两年,自己在布菜顿时,就出现过一群暴徒,那些人当时就打坏东西,而且公开演讲。可是比恐惧更甚的是一种深深的惊异。这些人都像是疯了一样-这不是英国味道!就为了六千哩外一个和瓦特弗德那样大的小城的解围!克制、拘谨!这些在他看来几乎比生命还宝贵的品质,这些财产和文化所不可或缺的属性,哪里去了?这不是英国味道!不是英国味道!索密斯就这样一面沉吟,一面向前挤。这就像忽然看见有人从他那些法律文件中把所有“悄悄保存”的契约都抽掉似的,或者看见什么怪物在未来的路上躲藏着,潜蹑着,用自己的影子挡蓿路。这些人既不够麻木,又不够恭敬!这就像发现英国十分之九的民族全是外国人似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了!

  他在海德公园三角场碰见乔治·福尔赛,因为看赛马晒得漆黑。手里拿着一只假鼻子。

  “你好,索密斯!”他说,“送你一只鼻子!”

  索密斯只对他淡然一笑。

  “从一个跑马鬼那里抢来的,”乔治接着说,看得出他吃了晚饭来的,“他想把我的帽子砸扁,只好一拳打倒他。我说,总有一天我们非跟这些家伙开仗不可,太没上没下-全是些激进派和社会主义派。他们要我们的东西。你把这话告诉詹姆士伯伯,他准会睡得着觉。”

  “醉中有真言,”索密斯想,可是他只点一下头,就向前走去,到了汉米尔顿场。公园巷只有一小队叫嚷的人,并不太闹,索密斯抬头望望公园巷那些房子,心里想:“我们毕竟是国家的栋梁。要推翻我们还不那么容易呢。财产差不多就是全部的法律啊!”

  可是,当他关上父亲房子的大门时,所有街头的那些古怪的外国风味的噩梦都在脑子里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梦醒之后,在一个温暖、清净的早晨,舒舒服服躺在自己弹簧褥子的床上一样。

  他走进那间空荡荡的大客厅,站在客厅正当中一点不动。

  他要个妻子!有一个人可以谈谈心。人有权利这样做!他妈的!人有权利这样做!

  索密斯去巴黎。

  索密斯很少出门旅行。十几岁时曾经随父母和威尼弗烈德兜过一个“小圈子”-布鲁塞尔、莱茵河、瑞士,然后经过巴黎回家。27岁那一年,自己刚对油画发生兴趣,曾经在意大利呆过五个星期,看看文艺复兴博物馆-觉得有点名不副实,回来时在巴黎呆了两个星期,什么都没有看。像法国人这样一个极端自我中心,极端“外围气”的民族,把一个福尔赛放在他们当中,必然会是如此。他的法文还是在中学时代学的,那些人说话他也听不懂,觉得在人前这是沉默为上,不至于弄得像个傻瓜。男人的衣服样子他看了就不喜欢,轿式马车他也不喜欢,戏院就像蜂窝,美术馆一股蜜蜡气味。他做人又太小心,而且胆子也太小,因此巴黎的另外一面,福尔赛家人称做的秘密趣味的一面,也不敢去涉及,收藏家找的那些油画-休想捞得到半张便宜货!正如尼古拉说的一句口头禅一样-都是些一毛不拔的人。他回来时心里很不痛快,说巴黎被人捧得过头了。

  有这些缘故,所以1900年他上巴黎时,在他还是第三次见识这个文明的中心。这一次可是移樽就教,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比巴黎的文化程度高,而且可能真正是如此。还有,这一次他是抱有固定的目标来的,并不是上这座艺术修养和伤风败俗的神庙长顶礼膜拜,而是为了进行自己的法律事件。老实说,他所以去是因为事情已经再不能看做是儿戏了。侦察老是那样进行下去,可是永远没有结果-没有结果!佐里恩从来没有回过巴黎,除了他之外更没有别的“嫌疑犯”!由于近来忙着接许多关于私人秘密的新业务,索密斯愈加觉得一个律师的名誉关系多么重大,可是到了晚上,或者闲暇的时候,想到光阴飞逝,钱财滚滚地进来,然而自己的前途却照样“动弹不得”。自从那次马费金解围的夜晚之后,他就觉察到有个“傻头傻脑的年轻医生”追随安妮特的左右。他有两次撞见这家伙-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傻瓜,顶多不过30岁。再没有比看见人高高兴兴更使索密斯生气的了,这是一种下流的、华而不实的品质,毫无事实的根据。总之,在欲望和希望的夹攻之下,索密斯已经愈来愈吃不消了,近来他的念头又转到伊莲身上,想到她也许发觉有人在钉自己的梢。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最后决定亲自上巴黎去看看,再一次设法破除她对自己的厌恶,破除她拒绝重新使自己和他的前途比较顺当的决心。如果他再失败了-那么,他就要看看她平时究竟怎样过的!

  他在考马尔丁街找到一家旅馆,旅馆里简直没有人讲法文,对于福尔赛是再适合没有了。他也没有定下什么步骤,他不想惊动她,但要想个方法不给她机会避不见面。第二天早上,天气非常之好,他就出发了。

  巴黎是一片欢乐的气象,五星形上面照着大太阳,索密斯看了简直发恼。他庄重地在路上走着,鼻子抬得微微偏向一边,显出真正的好奇心。他现在也愿意懂得一点法国的风俗人情,安妮特不是法国人吗?这一次旅行的确可以有不少收获,只要他有办法去取。在康科得广场时他就是处在这样的健康心情下,有三次几乎被马车撞倒。皇后道到了-伊莲的旅馆就在这里。到得未免太快,因为他还没有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呢。过河到了对岸,他从一片筱悬木叶子中间望见旅馆的白房子,很是悦目,挂着绿色的遮阳帘。想想上旅馆去找她太危险,还是在露天的场合不期而遇要好得多。索密斯就找了一条长凳坐下,从这里正好留意着旅馆门口。时间还不到11点,人不可能已经出去了。筱悬木的影子中间日光照在地上就像一摊摊的水,一些鸽子昂然走着,或者在剔羽修翎。一个穿蓝上身的工人打从这里经过,从装午饭的纸包里扔些面包屑给鸽子吃。一个头上扎缎带的小女佣领着两个打辫子、穿绉边衬裤的小女孩过去了。一部马车迂回地驶了过去,车夫穿一件蓝上身,戴一顶又黑又亮的帽子:在索密斯眼中,这一切好像全都有一种做作神气,虽然入画,可是已经不入时了。法国人真是一个戏剧性的民族!他想到自己被造化捉弄到异域来这样东飘西荡,很觉得委屈,就点起一支自己的名贵的香烟来。这种外国生活敢说伊莲过得很开心呢,她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英国味儿-连外表也不像!他开始盘算起那些绿遮阳帘下面的窗子,不知道哪一扇会是她的窗子。这次来找她谈话原是企图攻破她那道骄傲顽固的防线门,这些话怎么样措辞呢?他把烟头向一只鸽子扔去,心里想,“这样永远坐在这里无聊地交互绕动着两个拇指。还是不要等吧。下午再来看她。”可是他仍旧坐下去,听见敲12点,敲12点半。“既然等了,”他想,“就等到一点钟。”可是就在这时候,他惊得跳起来,又缩起头颈坐下去。旅馆里出来一个穿奶油色衣服的女子,打了一顶淡褐色的阳伞正要出门。偏偏就是伊莲!他等她走远了,不至于望得见是自己时,才起身跟在她后面走去。她就像没有固定目标似的在路上闲荡,要是他的记性没有错的话,她是朝着波隆森林的方向去的。至少有半小时他都是远远地在马路对面尾随着她,后来望见她走进森林。难道真的是去跟某人碰头吗?也许是什么狗法国人-“漂亮的朋友”之流,成天没有事情做,就是缠着女人-原来那本小说他过去看过,看起来很困难,又厌恶,又觉得有趣。他沿着一条绿荫小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候路转弯时就会望不见她。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晚上,自己对伊莲和小波辛尼含着火一样的妒意,在海德公园里从这棵树后面溜到那棵树后面,从这个座位窥视到那个座位,在那里盲目地、非常可笑地到处搜索。小路转了一个大弯,他急忙赶上去,只见伊莲正坐在一处小喷泉前面-一座尼奥比的绿铜像,长发一直遮到苗条的臀部,在凝视着她向着哭泣的一泓清泉。这样突然间和伊莲碰个正着,使他来不及转身脱下帽子,就擦了过去。伊莲没吃惊。她永远是极端的镇定-这一点最使他佩服,也最使他不痛快,因为他永远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可觉察到有人尾随她呢?这样若无其事的派头使他非常生气,也不屑解释自己怎样跑来的,只指指那座悲伤的小尼奥比说:

  “这个像还不坏。”

  这时候,他才看出她是竭力故作镇定。

  “刚才我不想吓倒你,所以没有招呼,你常上这儿来吗?”

  “常来。”

  “太冷清一点。”他话才说完,一位太太逛过来,停下来看一会儿铜像,又走了。

  伊莲眼睛望着那个女子的背影。

  “不冷清,”她说,用阳伞捣捣地,“从来不冷清,总有个影子跟着。”

  索密斯懂得这话的意思,他狠狠望着她,叫道:

  “哼,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要没有影子跟你还不容易,伊莲回家吧,影子就没有了。”

  伊莲大笑。

  “不好笑!”索密斯大声跺着脚说,“这是不人道的,你听我说!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出来的,只要你肯回家。如果我答应你单住-隔这么一个时候来看看你,行吗?”

  伊莲站起来,脸上和身上忽然射出愤怒。

  “没有条件!没有!没有!你可以一直追到我死,我也不回去。”

  索密斯弄得又难堪又生气,反而畏缩起来:

  “不要大声吵闹!”他厉声说,两个人站着不动,望着小尼奥比,目光把尼奥比的绿色肌肤晒得通亮。

  “那么,这是你最后的回答,”索密斯说,两只手紧紧勒着,“你把我们两个人都弄得无可救药。”

  伊莲头垂下来。“我没法回去。再见!”

  索密斯一股怨气从头顶上冒出来。

  “住嘴!”他说,“你听我讲几句话。你给我一个神圣的誓言-你给我一个便士的妆奁也没有。我能够买给你的东西你全有了。你毫无理由就背弃你的誓言,你害得我被人家当做笑柄,你连孩子都不给我生一个,你把我丢在泥坑里,你-你现在还使我不能忘情,所以我要你-我要你。你想想你自己成了怎样的人了?”

  伊莲转过身来,脸色惨白,眼睛里燃着怒意。

  “上帝把我造成这个样子,”她说,“你要说坏,就说坏吧-可是还没有坏到要把自己送给一个她仇恨的男人。”

  她走开了,日光照得她头发闪闪的,而且好像把她那件紧腰身的奶油色衣服从头到脚都抚爱到了。

  索密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仇恨!”这样极端,这样原始的两个字,使他的整个福尔赛性格都在发抖。他深深诅咒着,向着她走去的相反方向大踏步走去,那位太太正逛回来,索密斯和她撞个满怀-蠢货,盯梢的春货!

  没有一会儿,他在林中深处已经走得汗流浃背了。

  “好吧!”他想,“现在她对我一点顾惜没有,我对她也不用有所顾惜了。今天我就要给她颜色看,叫她知道她还是我的妻子。”

  可是在回旅馆的途中,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讲出这些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但是,不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他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他简直对自己的死皮赖脸着恼起来。本来就不该对她那么重视,可是他-唉!都是咎由自取。旅馆里游览的人川流不息地在他面前走过,手里拿着游览指南,他坐在那里午饭也没有吃,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沮丧。捆得动弹不得!他的整个一生就这样糟蹋掉,所有的本性,所有正正经经的欲望都被封闭起来,束缚起来,所以弄到如此,全因为命运在17年前就捉弄他,叫他全心全意爱上了这个女人-真是全心全意,弄得他到现在对任何女子都没有一点真心真意!那一天碰见她真是倒霉,而且偏偏就看不出她足这样一个害人精的维纳斯,真是瞎了眼睛!可是,他眼睛里看见的仍旧是日光照着的那件紧腰身的中国绸衣服。他发出一声呻吟,正好被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游人听见。那人心里想,“这人病了!我来看看。啊呀,我今天午饭不知也吃了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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