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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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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他头痛得非常厉害,他按照一个优秀人的派头,把头浸在冷水里,烧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可是喝不下去,午饭时只能呷一点霍克酒。脸上的一条伤痕被他编了一套鬼话,说是在街角上被“什么冒失鬼”撞伤的。打架的事情他决不告诉人,因为盘算一下之后,他觉得有失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他就“下伦敦”去了,并且从伦敦一直到了罗宾山。他父亲已经上巴黎去了,只剩下珍和好丽。这个假期他过得非常之不安心,总是坐立不安,跟两个姊妹一个也不搭讪。珍当然一心放在那些可怜虫身上,这些人佐里向来就吃不消,尤其是那个爱里克·柯布莱和他的一家人,都是“没希望参加上流社会”的粗俗人,总是在假期里把房子搞得不成样了。好丽和他之间则是有了一条古怪的分野,就好像她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似的,而这是太-没有必要了。他恶狠狠捶了一阵皮球,亡命地但是孤独地上里奇蒙公园去骑马,一心一意要跳过用来挡着一条走坏了的青草马路的高栏-照他自己说,是使精神不致散漫。他还买了一支来福枪,在罗宾山田里竖了一个靶子,从小池子那边向着菜园的墙放枪,也不管那些园丁的死活;同时心里在盘算,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去参军,为租国把南非保存下来。事实上,那些要骑兵义勇队参军的号召引得他心思非常混乱。他应不应当去呢?以他目前所知-而且他和好几个人都在通信-那些“优秀的”一个都不打算参加。只要他们真正提倡一下,他就会立刻报名-他的竞争心非常之强,而且最爱体面,事事总不甘落后-可是自顾自去做也许看上去像“出风头”,因为肯定说,并不是真正非如此不可。何况他并不想去,因为这个小福尔赛性格的另一面是没有看准之前决不敢跳的。他的心情非常复杂,酸甜苦辣都有,人完全不是平时那样安静、那样高贵的派头了。

  接着,有一天,他看见一件事情,使他很不好受,简直冒火-就在里奇蒙公园靠近汉姆门的林中空地上,他望见两个骑马的人,左边女的肯定是好丽骑着她的银色小驹,右边男的也同样肯定是那个“瘪三”瓦尔·达耳提。他第一个想法是策马赶上去,责问他们这种荒唐行为是什么意思,叫那个家伙滚升去,自己带好丽回家。他的第二个想法是-如果他们不睬他的话,他就会被人看成一个傻瓜。他勒马躲到树后面去,随即看出即使是窥伺也同样不成体统。除了回家等好丽回来别无其他办法!跟那个流氓小子偷偷溜出来!他也没法跟珍商议,因为珍那天早上就紧追着爱里克·柯布莱和他那一帮人上伦敦去了。他父亲还在“腐烂的巴黎”。他在中学里时,时常跟一个叫布连特的同学把报纸点了火放在书房里面,使自己能在危急的时刻保持冷静,他觉得眼前正是这样一个他在中学里苦苦训练自己应当保持冷静的时刻。可是在马厩院子里等着时,他却一点冷静不下来,懒洋洋地拍着老狗巴耳沙撒。巴耳沙撒就像肥胖的老和尚一样,胃里很不受用,而且因为主人不在家很难受,这时抬起头来,对他这样照顾,惴惴表示感激。好丽过了半个钟点才回来,脸上红红的,而且样子比平时好看得多,简直不配。佐里看见她迅速看他一眼-当然是心里有鬼-就跟着她进了屋子,抓着她的胳臂,把她带进过去祖父的那间书房。房间现在已经不大使用,对于佐里和好丽两个,便在今天还时常使他们隐隐约约地想起祖父的温和、大白胡子、雪茄的香味和笑声。在这间书房里,佐里在没有进学校的十足的青春时期,常和祖父扭打,他租父尽管已经是八十岁的人,还禁止不了自己拿腿钩人的习惯。在这间小书房里,好丽时常蹲在皮圈椅的靠手上,一面抹着一只耳朵上面的银丝,一面向耳朵低诉自己的秘密。有无数次三个人就从那扇落地窗跑出去,到草地上去打板球,或者玩一种叫做“胡皮西-抖擞”的神秘游戏,别的人绝不让他们懂得,玩得老佐里恩很热。在这里,在一个温暖的夜里,好丽曾经穿着睡衣进来,说自己做了一个害怕梦,要老佐里恩给她压惊。在这里,佐里有一天早晨把泻盐放在布斯小姐的新鲜鸡蛋里,这已经够不好了,更坏的是把他送到祖父(由于父亲不在家)面前时,还有下面这段谈话:

  “啊,乖乖,你不能老是这样不听话。”

  “她打我一下耳光,爷爷,因此我只好也打她一下,她就又打我一下。”

  “打一位妇女?这无论怎样都不行!你向她道歉了没有?”

  “还没有。”

  “那么你非立刻去向她道歉不可,去吧。”

  “可是她先动手的,爷爷,而且她打了我两下,我只打了她一下。”

  “乖乖,这事做得太不像话了。”

  “是她发脾气的,我并没有发脾气。”

  “去吧。”

  “那么你也去,爷爷。”

  “好吧-就这一次。”

  两个人手挽手走了。

  在这里,那些史谷特的小说,拜伦的诗集,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罕波尔特的《宇宙论》,和火炉板上面的那座铜像,和那张油画名作《落日中的荷兰渔船》,都仍旧像命运一样一点儿没有移动,而且就算有什么改变的地方,室内仍旧好像有个老佐里恩坐在那里,在大圈椅上跷着大腿,鼓出的额头,深陷的眼睛,严厉地在看《泰晤士报》。一对孙子孙女就在这时来到书房里。佐里先蜕:

  “我在公园里看见你跟那个家伙在一起。”

  看见她两颊涨得飞红,自己稍稍感到满意-她应当觉得惭愧!“怎么?”她说。

  佐里吃了一惊,他指望的比这句回答要多些,或者更少些。

  “你知道,”他郑重地说,“他上学期叫过我亲波尔派,而且我跟他打过架。”

  “哪个胜?”

  佐里想说:“我本来可以胜的,”可是觉得不值得说。

  “你听我说!”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人都不告诉一声?”

  “我为什么要告诉人?爹也不在家里,我为什么不能跟他骑马?”

  “有我可以跟你去骑马。我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小浑蛋。”

  好丽气得脸煞白。

  “他不是。你不喜欢他只能怪你自己。”

  她掠过哥哥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瞪着眼望着那只龟壳上面的维纳斯铜像,这铜像刚才被他妹妹戴软毡骑马帽的一头乌发遮着。他觉得心里怪不痛快,整个人都有点撑不住了。他走到维纳斯面前,木木然察看那只龟壳。为什么他不喜欢瓦尔·达耳提呢?他也说不出来。上一辈的事情他完全不清楚,仅仅知道13年前出于波辛尼对珍不忠实,爱上了索密斯的妻子,两家隐隐有那么一段仇隙,他现在弄得一点儿主意没有。他就是不喜欢瓦尔。不过问题是:他怎么办才是呢?瓦尔·达耳提是一个堂房表弟。可是这并不是说好丽就可以跟他过从。可是把他适才碰见的事情声张出去又不是他的为人。在这样进退为难时,他走到那张皮圈椅面前坐下,跷上大腿,坐在圈椅上,眼睛望着长落地窗外面的那棵老橡树,枝条那样茂盛然而还没有发出叶子,天色暗下来,那棵橡树逐渐暗成印在暮色中的一块深黑色的图形了。

  “爷爷啊!”他胡乱想着,把表掏了出来。他看不见时针,可是他把打簧按开。“5点钟了!”这是他祖父第一只有壳面的金表,多年来已经用得油光锃亮-所有的花纹全磨平了,而且跌了许多凹印子。打簧声就像从当年那个黄金时代发出来的小小声音。那是他们从伦敦圣约翰第一次到这所房子里来-跟着祖父坐着他的马车下来的,而且几乎立刻爱上了这些大树。自己爬到树上,爷爷在树下面浇那些绣球花床!怎么办呢?告诉爹叫他赶快回家吗?把心里话告诉珍吗?不过她这人太-太性急了!不管它,一切听天由命!反正假期就要宄了。上伦敦去找到瓦尔,警告他不要来!可是怎样弄得到他的地址呢?好丽是不会告诉他的!真是千头万绪,就像堕入五里雾中一样!他点起一支香烟。香烟吸了一半时,他的眉头松了下来,简直就像一只老年人的枯手在他额上轻轻抚摸过似的,而且耳朵里好像有人在低声说:“不要动,你要待好丽好,待她好,乖乖!”佐里深深叹口气,心情平静下来,把烟从鼻孔里呼出去……

  可是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好丽卸掉骑装,仍旧眉头深锁。嘴唇形成的动作仍旧是那两句话,“他不是-他不是!”

  佐里恩拿不定主意。

  佐里恩在巴黎常到的地方是圣·拉萨尔车站附近一家著名饭店楼上的小私人旅馆。他就恨自己那些到国外来的福尔赛同类-就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没精打采地挤在被它们足迹踏遍了的水槽里-歌剧院、里窝力路和红磨坊。那种派头,就好像跑来是为赶快要往别处似的,使他看了就生气。可是,这个地方除了佐里恩之外,却没有别的福尔赛挨近过。这里,他在卧房里可以用木柴生个火,而且咖啡也非常之好。在他的眼中,巴黎的冬天总是比较更加可爱。人家烧的木柴和烤栗子钵子升起来的辛辣烟味,在晴朗天气,冬天阳光老是那样的明朗,不顾凛列冬气的露天咖啡座,大马路上悠然自得的活跃人群,这一切都像在告诉他,冬天的巴黎有一个候鸟那样的灵魂,在炎夏时节飞走了的。

  他法文讲得很好,有几位朋友,知道哪些小馆子可以吃到好菜,而且看见一些古怪的人。他觉得自己到了巴黎就变得有哲学气味,讽刺的锋芒也更尖锐了,人生有了一种细致的、没有目的的意义,变成一束香气袭人的鲜花、一片为变幻光线所穿透的黑暗。

  当他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决定上巴黎来的时候,他绝不承认是受伊莲在巴黎的影响。到了巴黎不到两天,他就承认大部分原因还是想看见伊莲。在英国时,明明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也不肯承认。他曾经想到不妨告诉她一下公寓出租和其他的事情,可是一到巴黎,他心里就清楚得多。巴黎就像罩上一层光彩似的。第三天他给她与了一封信,收到回信时他的神经感到一阵快乐的震颤:

  亲爱的佐里恩:

  非常开心能见到你。

  伊莲。

  他上她旅馆去的那一天,大气非常晴朗,心情就像去看一张极为喜爱的画时常有的那样。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女子能使他有过这种特别强烈,然而并不牵涉到私人感情的兴奋。他要坐在那里,眼睛尽情消受,走开时对她更多了,一分厂解,而且准备明天再来消受一番。那家小旅馆就靠近赛纳河边;当他走进旅馆那问褪色的绮丽小客厅时,他就是这样心情。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侍役说了一声“太太”就不见了,接着她就向他走来。她的脸庞、她的笑容和她的腰身,正和他刚才脑子描绘的一样,而且脸上的表情说得很清楚:“是朋友啊!”

  “好吗?”他说,“有什么新鲜事情没有,可怜的流亡者?”

  “一点儿没有,”

  “索密斯一点没有事情?”

  “没有,”

  “我给你把公寓租出去了,而且就像好管事的一样,我给你送了一点钱来。你觉得巴黎怎么样?”

  当他向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时,他觉得像这样美丽而性感的嘴唇,下唇微微朝上弯一点,上唇的一角碰到一个简直不大看得出的酒窝,自己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就像发现过去只是一块柔和而斑驳的女子雕像,本来就对它简直有点不带私人感情的倾倒,现在忽然变成了活人似的。她承认一个人住在巴黎有点吃不消,然而巴黎又是这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使她相形之下更觉得像在荒漠一样,但她也老实承认,这样对人并无害处。何况英国人目前并不受欢迎啊!

  “这跟你毫不相干,”佐里恩说,“你在法国人眼睛里应当是吃香的。”

  “也有不便的地方。”

  佐里恩点点头。

  “那么,你得趁我在巴黎的时候让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们明天就开始到处活动吧。你上我的小旅馆来吃晚饭,我们一同上喜剧场看戏去。”

  从此就天天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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