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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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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密斯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赶快喝掉,吃了三块倜摩西家著名的杏仁饼。他脸上微带傲慢的笑容,仅仅加重了那么一点点。的确,他的族人始终就是浅陋到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不管他们之间在伦敦的基业有多大。在这些激进的日子里,这些人的浅陋比平时更显得触眼了。怎么,老尼古拉现在仍旧是个自由贸易主义者,仍旧是那个自由主义的顽固堡垒-除旧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不过当然喽,那里面的会员现在已经几乎全部是保守党了,否则,他自己也不会加入。还有倜摩西,按说,现在还戴着帽子睡觉呢。裘丽姑太又开口了。亲爱的索密斯气色真好,比亲爱的安姑过世时简直一点没有老。那时候,亲爱的佐里恩、亲爱的史悦辛、亲爱的罗杰,他们都团聚在一起呢。她停了一下,一滴正要爬上她右颊肉球的眼泪刚好被她截住。索密斯可曾-近来可曾听到伊莲的消息?海丝特姑太肩膀看得出耸了一下。糟糕,裘丽总是要讲些滑边的话!索密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来。他自己的这个问题现在被人家给他提出来了,然而尽管他满心想要细谈,也没法搭腔。

  裘丽姑太相当匆促地往下说:

  “他们说亲爱的佐里恩本来把那笔一万五千镑无条件赠给她的,后来当然是看出这样不妥,才改为只终她天年使用。”

  索密斯可听说过没有?

  索密斯点点头。

  “你的堂兄小佐的妻子已经故去了。他是伊莲的委托人,你当然知道喽,是吗?”

  索密斯摇摇头。他其实知道,可是故意显得冷淡。自从波辛尼噩耗传来那一天起,小佐里恩和他一直就没有见过面。

  “他现在总该是中年以上的人,”裘丽姑太接下去说,一面出神,“我算算看,他是在你亲爱的大伯住在蒙特街时生的,比他们搬到斯丹赫普门要旱好多年-是1847年12月里,就在巴黎公社成立之前。他五十多岁了!可想得到!那样一个漂亮娃娃,我们全都把他当做宝贝看待,是你们这一辈的老大呢。”裘丽姑太叹口气,一绺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头发散了下来,急得海丝特姑太微微打了一个寒噤。索密斯站起来,他发现自己有点怪异:这次跑来,他原以为可以在这方面谈谈,甚至还想谈谈自己没法摆脱的处境,可是-看哪,这位出名的颠三倒四的裘丽姑太才一提起,他就畏缩了。

  哎呀,索密斯难道就要走了!

  索密斯微带辩护意味地笑笑说:

  “走了。再见。替我问候倜摩西叔叔!”他在每人的前额上淡淡地吻了一下-那些额上的皱纹像在竭力拥抱他的嘴唇,指望被吻掉似的-就丢下她们走了。两位姑太与孜孜地望着他的背影-亲爱的索密斯,今天真难为他跑来,刚巧碰到她们的心情是这样的-

  索密斯一面心里感到有点不过意,一面走下楼梯-这里樟脑和波得酒的味道总是那样好闻-又走下那所终年不透风的房子的石阶。可怜的老东西-他并不止故意要使她们难受啊!到了街上,他立刻忘掉她们,脑子里又充满了安妮特的美貌,一面盘算环绕在自己四周可恨的处境。当初那个浑蛋的波辛尼被车子撞死时,为什么不把事情彻底解决,办好离婚手续呢?那时候证据要多少有多少!这样想着?他转弯向他妹妹威尼弗烈德·达耳提在美菲尔区格林街的寓所走去。

  名流垮了。

  蒙塔谷·达耳提在这所房子里至少住了有二十年,以他这样一个受命运捉弄的名流,如果不是他岳父把房租、税捐、修理费等一股脑儿包下来,恐怕早就要现底了。用这样简单而笼统的方法,詹姆士·福尔赛总算使自己女儿和几个外孙过点安稳日子。说到底,以达耳提这样一个横冲直撞的赌徒,能有一个容身之处,那好处是数不尽的。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异乎寻常地安分,一直到最近几天都是如此。原来乔治·福尔赛也是个跑马迷,迷得简直不可开交,老罗杰为这件事弄得很不开心,现在总算得到安息了。前些时乔治和达耳提合伙养了一头牝驹,它的母亲是殉道者,父亲是火衫咒,火衫儿的母亲是背带儿,他们给它起名叫袖钮儿。虽说是系出名门,这匹三岁的栗色驹却因种种原因从没有显过身手。达耳提既然在这匹有可为的动物身上有一半主权,他就和无数其他的人一样,所有的理想,原来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一时都露了头来,而且几个月来都使他不声不响地满怀着热望。奇怪的是,一个人生活里有点好事情可以指望时,平日也不会吃得那样醉醺醺的了。而且达耳提手里的这匹马的确件好货色-秋季障碍赛的机会是三对一,外面会开的估价是二十五对一。旧式的天堂哪里敌得上这个?所以他连衬衫都捆在火衫儿的女儿身上了,可是究竟能够比他的衬衫多出多少,那就全要看这个背带儿的孙女了。45岁是一个浪荡时期,福尔赛家人熬不了,甚至达耳提家人也熬不了,不过也许和其他时期比起来并不那么顾忌罢了,所以达耳提近来对一个跳舞女子忽然钟情起来。按说也是真情真意,可是没有钱,光是那么热,这种爱情很可能到头来和她的舞裙一样飘忽,而且达耳提一直就没有钱,平时仅靠从威尼弗烈德手里讨一点或者借一点在那里苦捱。威尼弗烈德又是个坚强女子,养活他全为了他是孩子的父亲和一点可以留恋的旧情-那些在青年时期吸引她的华杜尔街面孔现在已经在消失了。她,以及其他可以借点钱给他的人,和他在打牌、跑马上输掉的(奇怪的是,有些人输钱也能作为一种借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来源。因为詹姆士现在年纪太大了,烦不了神,索密斯总是严词拒绝,这两个人都没法找。所以说好多月来,达耳提都是靠空想过日子,并不是过甚其辞。他对于钱本身从来就不感觉兴趣,像福尔赛家人那种盘钱的习惯,他一向就看不起,不过却安心利用他们这个弱点。他喜欢的是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就是个人的受用。

  “一个真正爱好运动的人决不爱钱,”他总说,一面向乔治借了二十五镑,满知道五百镑休想启口。蒙塔谷·达耳提有种地方非常可爱。照乔治·福尔赛说来,是头块牌子。

  障碍赛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正是9月的最后一天。达耳提头一天夜里就赶到新市,穿了一身整洁的格子呢衣服,走上一个土堆子,看他的半只牝驹最后一次遛腿。如果它跑赢了,他就可以稳拿三千镑-总算勉强。这许多星期来,他们伺候蓿它参加这次比赛,他也满怀希望地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没有能力加码。现在它的行情已经升到八对一了,要不要趁此割掉呢?云雀儿高高在他头上唱着,高原上青草发出清香,那匹漂亮的牝驹在他面前驰过,昂着头,浑身亮得像一匹缎子。这时候,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盘算着这件事情。反正输了也不要他付钱,现在削掉会使他的赚头减掉一半-一千五百镑哪里买得到一个跳舞女人死心塌地跟你,更加强烈的是达耳提家人的血液里老渴想豪赌一下。所以他转身向乔治说:“它是匹好马。跑起来准没有对手。我要干到底。”乔治早已把马票全部割掉,另外还押上一点,所以不管胜负如何,他总是胜券在握。听到达耳提这几句话,他的魁梧身材低下来把达耳提看看,咧开大嘴笑了,一面说:“呵呵,好汉子!”原来乔治付学费时期早已过去了。他遭过些风险,全亏老罗杰的钱使他安然度过,而那些钱又是听了老罗杰不少言语才得来的,现在他的福尔赛性格已经开始把他的马主人地位取而代之了。

  人们的一生中往往会碰到许多幻灭的时刻,连敏感的作者都有些怕提。毋庸说,这件好事情垮了:袖钮儿连个末奖都没有跑上,达耳提连衬衫都输掉了。

  在这些事情和索密斯向格林街走来的一段时间里面,怎么会不出事情!像蒙塔谷·达耳提这样性格的人,几个月来抱着宗教一样的虔诚克制着自己,最后仍旧得不到酬报时,他并不诅咒上帝而去死掉,他一面诅咒上帝一面照旧活着,并且闹得一家人很不开心。

  威尼弗烈德虽则时髦过分一点,却是个坚强女子。她受了他整整二十一年的折磨,可是从来不相信他会做出现在做的这种事情来。她和许多做妻子的人一样,认为自己已经饱尝他的滋味,可是她并没有看出四十五岁的他-在这种年纪,他和许多男人一样,都有那种“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的心理。10月2日那一天,威尼弗烈德查点了一下自己的首饰盒,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她的一件最出色的珠项圈不见了。这串珠项圈是1885年威尼弗烈德生下小宾尼狄克特时蒙塔谷买给她的,而且是1887年春天詹姆士为了怕把事情声张出去,逼着付的钱。当时威尼弗烈德立刻找达耳提想办法。达耳提嗤了两声,说项圈总会找到的。威尼弗烈德后来发急了,厉声说:“好吧,蒙地,那么我就亲自上苏格兰场去!”达耳提这才答应去追。可惜的是,这种迅疾的措施要能收效,少不了要有稳谋深算,然而偏偏受到贪杯的影响,把事情耽搁下来。那天晚上,达耳提回到家里时,什么心事都抛在九霄云外,絮絮讲个不停。在平常日子,威尼弗烈德只要把自己房门锁上,让他睡过一夜就行了,可是今天因为放心不下项圈的下落,弄得只好苦守着他。达耳提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小手枪,举到餐桌上,直接告诉她说,她的死活他全不管,可不要她再哕唆;他自己是活得腻味透了,威尼弗烈德抵着餐桌的另一面,回答说:

  “不要神头鬼脸的,蒙地。你去过苏格兰场没有?”

  达耳提拿手枪抵着自己胸口,连扳了几下。手枪没有上子弹。他骂了一声,丢下手枪,说:“看在孩子的面上吧。”就倒在一张椅子上。威尼弗烈德先拾起手枪,然后给他一点苏打水搀白兰地喝。这杯酒非常神效。他这一生受尽了折磨,威尼弗烈德从不“了解”他。项圈是他给她的,除了他,还有哪个有资格拿?给了那个西班牙小雏儿了。威尼弗烈德要是反对的话,他就割-她的-脖子。这算做什么?(这旬出名的“割脖子”说不定就是这样第一次用出来的,便是些最古典的语言也往往这样来源不明。)

  威尼弗烈德,早在一个严格学校里学会了自我约束,这时抬起头来,向他说:“西班牙小雏儿!你是指我们那次在庞地梦尼姆芭蕾舞团看见的那个跳舞女孩子吗?那么,你是个贼,同时是个浑蛋!”这句话对于一颗创痛已深的心太吃不消了。达耳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着妻子的胳臂,想到自己几时的得意杰作,就把胳臂扯了起来。威尼弗烈德含着眼泪,忍着痛,可是一声不哼。她等待达耳提有这么一下松劲时,把胳臂挣脱,接着和他隔着餐桌,咬牙切齿地说:“蒙地,你是个‘瘪三’。”(毫无疑问,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用起来的-英语就是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形成的。)她丢下胡须上满是吐沫的达耳提,上了楼,锁上房门,拿热水洗了胳臂,一夜都没有合眼,总在盘算自己的珠项圈戴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盘算自己的丈夫送了项圈可能受到的优待。

  名流醒来时觉得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同时迷迷糊糊记得被人骂做“瘪三”。晨曦中他在自己睡觉的圈椅上坐了半小时-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不快乐的半小时,因为即便在一个达耳提的眼中,一件事情的收尾总是有点悲伤的。而且他自己明白已经到了收尾了。餐室里挂的窗帘是威尼弗烈德从尼肯斯·贾飞斯公司买来的,詹姆士付的钱。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在这间餐室里睡觉,再不会看见晨光从这些窗帘里透进来了;他再也不会在被窝里打个滚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再在这张玫瑰木餐桌上吃芥末炒腰子了。他从燕尾服口袋里把皮夹子掏出来。四百镑钱,全是五镑和十镑的票子-这是他半只袖钮儿卖剩的一点钱,昨天当场和乔治·福尔赛成交的。乔治因为在这次赛马获胜,并不像他现在这样突然对这匹马厌恶起来。后天,那个芭蕾舞女就要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他也要去。这串珠子的全部价值远没有收回来,一顿酒席还只是开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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