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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们的家政(2)

书籍名:《大卫·科波菲尔下》    作者: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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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希望有谁比我那坐在桌子对面的小妻子更可爱了。可是当我们坐下时,我真希望空间还大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也总感到逼仄,可是找起什么东西来又觉得空间太大,大得什么也找不到。我怀疑这是由于没有一件东西是放在合适位置上不动的,只有吉普的高塔除外。吉普的高塔永远阻塞着来往的通道。当时,高塔、吉它盆、朵拉的画架、我的写字桌把特拉德尔那么团团围住,我都怀疑他有用刀叉的可能了。可是好脾性的他一个劲说:“海洋一般宽阔,科波菲尔!我向你保证,海洋一般!”

  我还希望的一件事是:晚餐时,不要鼓励吉普在桌上走来走去。我开始想,就算它没有把脚放在盐里或融化的奶油里的习惯,它在这上面也有些扰乱秩序。这时,它似乎觉得它是被专门弄来监视特拉德尔的。于是,它冲着我的老朋友一个劲地叫,在他的盘子上跑来跑去。它那么大胆固执,可以说容不得别人说什么了。

  可是,由于我知道我亲爱的朵拉是多么心软,对她的宠物有讨厌表示会多么令她伤感,我便不做任何反对的表示。为了同一个理由,我也不提及地板上像散兵游勇一样摆着的碟子,还有那些东歪西斜像喝醉了酒一样的调味瓶,还有那些更进一步围困起特拉德尔的乱放置的碗碗碟碟。我打量着眼前待切的炖羊腿时,不禁为我们的腿肉何以如此怪模怪样而惊奇,是不是我们的肉铺老板把世界所有残废的羊都承包了下来。可我不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我的爱人,”我对朵拉说道,“那个盘子里是什么呀?”

  我实在不明白朵拉为什么对做那么迷人的怪脸,好像要吻我一样。

  “蚝子,亲爱的。”朵拉怯生生地说道。

  “这是你想到的吗?”我很愉快地说道。

  “是——的,大肥。”朵拉说道。

  “再没比这想法更让人快乐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和叉叫道,“再没什么比这让特拉德尔这么喜欢了!”

  “是——的,大肥,”朵拉说道,“所以我买了满满的一小桶,那个人说这蚝子很好。可是,我——我怕它们有点不对劲。它们好像不怎么好。”说到这儿,朵拉摇摇头,她眼中泪光莹莹。

  “只要把两片壳揭开就行了。”我说道,“把上面的壳去掉吧,我的爱人。”

  “但是去不掉。”朵拉用很大力气试着做,那样子挺狼狈,然后她说道。

  “你知道,科波菲尔,”特拉德尔高高兴兴地打量着那一道菜说道,“我猜,因为这——这是最上等的蚝子,可我猜,这是因为——它们从没被打开过。”

  这些蚝子从没被打开过。我们没有劈蚝子的刀,就算有,我们也不会用。于是我们一边看那些蚝子,一边吃羊肉。至少,我们把腿肉煮熟的那部分都蘸着随子酱吃了。如果我由着特拉德尔去干,我坚信,他会像个野人那样把所有的生肉都吃下去,因为他要表示很喜欢这餐宴席。可我不允许在友谊的祭坛上献出这种牺牲;于是我们改吃咸肉;幸好贮藏室里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小妻子以为我准很烦恼时,她是那么悲哀;当她发现我并不是那样时,她又那么高兴;这一来,我隐忍的不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于是我们又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特拉德尔和我喝酒时,朵拉把胳膊支在我的椅子上,抓住每一个机会对着我耳语,说我太好了,不做残忍淘气的大孩子。后来,她为我们准备茶。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好看,就像是在玩一套玩具的茶具一样,使我对茶本身怎么样也不关心了。然后,特拉德尔和我玩了两圈纸牌。当朵拉弹着吉他唱歌时,我觉得我们的订婚和结婚都像是我的一个温柔的梦,我第一次听她唱歌的那一晚还没过完呢。

  特拉德尔离去时,我出门送他。我回到客厅时,我的妻子把她的椅子朝我的靠近,在我旁边坐下。

  “我很惭愧,”她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教教我,大肥?”

  “我得先教自己,朵拉。”我说道,“我像你一样坏呀,爱人。”

  “啊,可你能学呀,”她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呀!”

  “胡说,小耗子!”我说道。

  “我真希望,”我的妻子半天没说后又说道,“我能去乡下,和爱妮丝一起住上整整一年!”

  她搂住我双肩,下巴倚在手上,用那湛蓝的双眼盯住我的双眼。

  “为什么要那样?”我问道。

  “我相信她能使我有长进,我也相信我能跟她学习。”朵拉说道。

  “那要等适当的时候,我的爱人。你得记住,这么些年来,爱妮丝都得照顾她的父亲。还在她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时,她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爱妮丝了。”我说道。

  “你愿不愿意用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动不动地问道。

  “什么名字呢?”我微笑着问道。

  “那是个很傻的名字,”她摇了摇鬈发说道,“娃娃妻子。”

  我笑着问我的娃娃妻子,她想到什么了就叫我这么称呼她。她一动不动,只是我把她搂得使她的蓝眼睛更挨近了我,她答道:

  “你这笨家伙,我并不是说你应该用这个名字代替朵拉。我只是说,你应当照这名字来想我。你要对我发脾气时,你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我的娃娃妻子罢了!’我使你很失望的话,你就说:‘我早料到了,她只能成为一个娃娃妻子!’你发现我不能做到我想做到的那样(我相信我永远也不能了),你就说:‘我那愚蠢的娃娃妻子依然爱我呢!’因为我的确爱你。”

  我没对她认真过;直到那时,我也没想到她自己是认真的。可是那么多情的她听到我当时发自肺腑的话,她是那么快乐,在闪着泪光的眼睛还没变干,她就笑吟吟了。不久,她真的成了我的娃娃妻子,坐在中国宝塔外的地板上,为了惩罚吉普刚干的坏事而摇着那些铃铛;吉普就趴在门里,把头探出来眨眨眼,懒得理会这捉弄。

  朵拉的这要求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回顾我的写作生涯,我祈祷我所爱的那个天真人儿从往事的烟雾和阴影中出现,再次把她可爱的头转向我;我也依然可以宣称:这番话永远刻在我记忆中了。也许我并没很好地实践它,我当时年轻,不更事,但我决没有对那纯朴的倾诉充耳不闻。

  不久以后,朵拉告诉我,说她就要成为了不起的管家了。于是,她擦干净写字板,削尖铅笔,买了个大账本,用针把所有被吉普撕下的《烹饪学》一书的书页全认真补订上,按她的说法她是认认真真花了番力气想“学好”。可那些数字仍然那么顽强——它们不肯相加起来。她刚刚辛辛苦苦在账本上记下了两三个项目时,吉普就摇着尾巴从那一页上走过,把那些项目弄得面目全非。我觉得那得到的唯一确定成果就是:她把小小右手的中指全伸到墨水里了。

  有时,晚上,我在家工作时——那时我写得很多,开始小有作家的名气了——我放下笔,看我的娃娃妻子努力学习。首先,她长叹一声,拿出那个大账本放到桌子上。然后,她把头天晚上被吉普弄脏的地方找出来,然后喊吉普来看它的错误行为。这一来,她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吉普,或是把它鼻子涂黑以示惩罚。然后她教吉普马上躺在桌上,“像头狮子一样”——这是它的把戏之一,可我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如果吉普愿意服从,它就会服从。然后,她拿起一支笔开始写字,但她发现笔上有根毛。于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笔开始写字,却发现那支笔未点墨水。随后她拿起又一支笔开始写字了,并低声说道:“哦,这是支会说话的笔,会打扰大肥的!”然后她把那工作当做不会成功而放弃,拿起账本作了一个要用它来压扁狮子的样子,然后搁到一边去了。

  或者,在她心情平静时想认真了,她就拿着写字板和一小篮账单以及其他文件(看起来却只像卷发纸)来坐下,努力想从这些里面得到种结果。她仔细审核后,写到写字板上,然后又擦了去,并反复来回扳着她左手的所有手指。她是那么烦恼,那么沮丧,那么一副不快乐的模样。看到她那么明亮的小脸黯淡了——而且是为了我!——我很痛苦,于是我轻轻走过去,说道:

  “怎么了,朵拉?”

  朵拉绝望地抬起头回答道:“它们不肯听话。它们让我头疼。它们根本不肯照我的意思做!”

  于是,我便说:“让我们一起试试看吧。让我来做给你看,朵拉。”

  于是,我开始试着做示范。朵拉或许注意力集中了5分钟,然后就厌倦了,就开始卷我的头发,摆动我的硬领(并借此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来调剂。如果我不动声色地阻止她的这种游戏,继续教授,她就显得那么忧伤和恐慌,因为她越来越窘了。于是,我就记起我刚认识她时她那浑然的快乐,也记起她是我的娃娃妻子,我便内疚。我就放下铅笔,拿过了吉它。

  我有很多工作要干,也有很多忧虑,可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我不说出来。现在我也一点不能肯定这样做对,但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娃娃妻子。我搜尽记忆,把心中的秘密全交付给这本书(只要我知道的)。我知道,昔日不幸的损失或某种东西的欠缺在我心中占着一定空间,但却并没使得我的生活更加困苦。在晴和天气里,我一个人走着,想到往昔那一切夏日,在那种日子里,天空中充满了我孩子气的狂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有些梦并没实现;可是我总觉得那是往昔暗下去的辉煌,没什么能把它投到现在之上。有时(在那瞬间)我也的确感到,我希望我的妻子是我的顾问,应有更多魄力和定见来支持我,改善我,应有将我周围空虚变充实的能力。可是我觉得世界上没有这种十全十美的幸福。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就年龄来说,我做丈夫还嫌太稚气。至于软化忧愁的影响和经验等,我除了像本书所记载那样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见识了。如果我做错过什么(我肯定做错了不少),我是因为对爱情误解而做的,因为缺乏智慧而做的。我写的都是事实,现在来加以掩饰没什么益处。

  就因为如此,我独自承担了我们生活中的劳苦和忧虑,没有人可以相互分担。在我们那纷乱的家庭安排方面,我们仍基本上和过去一样,可我已经习惯了,令我高兴的是看到朵拉也不那么烦恼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一样快乐开心,她很爱我,她总用旧时的小玩艺来为自己寻乐。

  当议院的辩论加重——我指的是量而不是质,在质的方面那些辩论几乎没什么变化——我回家很晚,而朵拉决不肯先睡。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总下楼来接我。晚上,我如不用为我吃了大苦而当成的职业占据便在家写作时,不论到多晚,她总坐在我旁边,而且那么沉默。我总以为她已经去睡了,可我抬起头来,总看到她那蓝眼睛像我说的那样静静看着我。

  “哦,多辛苦的孩子!”一天夜里,我收拾书桌时和她眼光相遇后,朵拉这么说道。

  “多辛苦的小姑娘!”我说道,“这样说才恰当。下次,你应该去上床,我的爱人。这于你实在太晚了。”

  “不,不要赶我去上床!”朵拉走到我身边恳求道,“千万别那样!”

  “朵拉!”

  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趴在我脖子上哭了。

  “不舒服,我的亲爱的?不开心?”

  “不!很舒服,很开心!”朵拉说道,“可是你得说,你准我留下,看你写。”

  “哈,半夜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多么好看呀!”我答道。

  “它们真的明亮?”朵拉笑着说道,“我很高兴,它们竟是明亮的。”

  “小虚荣鬼!”我说道。

  不过这不是虚荣心,这只是由于我的赞美而生出的无害的欢喜。在她这么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如果你真觉得它们好看,那就说我可以总是留下来,看你写!”朵拉说道,“你真觉得它们好看?”

  “非常好看!”

  “那就让我总留下来,看你写作吧!”

  “我怕那样就不能使它们更明亮了,朵拉。”

  “能的!因为在那种时候,你这个聪明的孩子,当你心中充满默默的幻想时,你就不会忘记我了。如果我说一句很蠢、很蠢——比平常还蠢——的话,你会介意吗?”朵拉从我肩头上打量我的表情说道。

  “那是什么美妙的话呢?”我问道。

  “请让我拿那些笔。”朵拉说道,“在你那么勤恳工作时,我也要在那么些小时里干点什么。我能拿那些笔吗?”

  一想到我说可以时她那可爱的笑脸,我的眼里就涌上泪水。从那以后,每当我坐下写作时,她就常拿着一束备用的笔坐在那老地方。由于能这样做和我的工作有关的事,她非常得意。我向她索取一支新笔时,她感到非常愉快——我常常故意这么做。于是我想出一种让我娃娃妻子开心的新方法,我托故要她抄一两页原稿。于是朵拉高兴了起来。她为这项重要工作大做准备(穿上围裙,从厨房拿来防墨水的胸布),花不少时间来抄,由于要对吉普笑(仿佛它懂得这一切一样)而无数次停了下来,非在末尾签名才算完工的固执想法,像学生交试卷那样把抄稿拿给我的样子,我夸她时她搂住我脖子的那样子——这一切在别人虽看似平常,于我却是动我肺腑的记忆呢。

  然后,她就马上拿起整串的钥匙并把它们装到一个小篮子里,系在她细细的腰上,叮叮当当地在室内巡视。我很少发现这些钥匙所属的地方上过锁,它们除了成为吉普的玩艺以外,我也不能发现它们还有什么用处。可是朵拉喜欢这么做,我也很喜欢。她深信,这么玩娃娃家似的料理家务有很多成就,我们就在以这种娃娃家似的方法管理的家中很快乐地生活着。

  我们就这样过日子。朵拉几乎和我一样爱我的姨奶奶,常告诉我姨奶奶她当初生怕她是一个讨厌的老家伙。“我从没见过我姨奶奶还对别人像对朵拉这样宽容。她逗吉普玩,虽说吉普总是无所反应;她天天听吉它,虽说我怕她对音乐并没什么兴趣;她从不抨击那些不中用的仆人,虽然她一定有那种强烈冲动;她步行很远,去买她发现朵拉需要的任何小玩艺,让后者惊喜;每次她从花园进来,没看到朵拉在屋里,就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声音愉快地叫道:

  “小花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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