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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黑暗里的孩子 第四章

书籍名:《笑面人(上)》    作者:维克多·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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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威茅茨可不是今天这个受人重视的华丽的威茅茨。古威茅茨不像现在有一座完美的长方形码头、纪念乔治三世的一座雕像和一家客栈。这是因为当时乔治三世还没有生下来。由于同一原因,人们还未在东山的绿色斜坡上,用削去草地、露出白垩质泥土的办法,勾划出一个占地一英亩的“白马”。马背上驮着国王,马尾,为了向乔治三世表示尊敬,对着城市。这样的荣誉,说来也是应该的。乔治三世晚年丧失他青年时代从未有过的智慧,自然不能对他统治时期的灾难负责。他是没有罪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有雕像呢?


一百八十年前的威茅茨同杂乱的“抛物游戏”一样整齐。据说仙女阿斯塔罗丝背着一个万宝囊到几间来游戏。万宝囊里什么东西都有,甚至有许多小房子,房子里还有许多好心眼的女人呢。许许多多的棚屋乱七八糟地从仙女的口袋里撒到地上,这就是威茅茨的乱糟糟的房子。当然,棚屋里也有好心眼的女人。现在的“音乐家之家”这所房子就是那种房子残留下来的一个标本。这是一堆零乱的雕花木屋(木头都生了蛀虫,可以说这是另外一种雕花吧),一堆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简直无法形容的建筑物,有的用柱子撑着,挤在一起,免得被海风吹倒,中间拙劣地留下一条窄狭的空隙,算是弯曲的街道,每逢春秋大汛,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都变成了泽国。一堆老祖母似的房子拱围着古老的教堂。这就是当时的威茅茨。威茅茨好像一个抛在英国海岸的诺曼底人的村庄。


旅客走进酒店(现在都变成了大饭店),不能豪华得吃一盆煎鱼,喝一瓶二十五法郎的酒,只好委屈一下,喝一盆两个铜板的鱼汤,不过这盆汤倒是别有风味。实在可怜得很。


迷路的孩子抱着捡来的孩子、穿过了第一条街,接着是第二条,以后是第三条。他抬起头来看看楼上和屋顶上是不是有一个有灯光的窗子,但是所有的窗子都是关得严严的,没有一点亮光。他有时去敲敲门。没有人答应。没有比温暖的被窝更使人心如铁石的了。他敲门的声音和动作终于惊醒了小女孩。他所以注意到这个,是因为他感觉到她在舔自己的面颊。她没有哭,以为自己还在母亲怀里呢。


他大概是在斯克兰桥那一带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徘徊,当时在这一带地方,耕作地比房屋多,荆棘篱笆比住宅多。后来他偶然走进一条胡同,这条胡同现在还存在,就在三位一体学校附近。他顺着胡同一直走到海边,那儿当时已经有一个初具规模的码头和一道胸墙。他看见右边有一座桥。


这是把威茅茨和梅尔孔一拉及连起来的威河桥,桥洞下的碇泊所直通黑水河。


威茅茨当时不过是海口城市梅尔孔一拉及近郊的一个小村子。现在梅尔孔一拉及却变成威茅茨的一个区了。村庄并吞了城市。这项工程就是靠这座桥完成的。桥梁是一种奇怪的吸引人口的工具,往往独自聚成一个沿河区,妨碍了对岸老城的发展。


孩子向桥上走去。桥在那时是一座有遮篷的木桥。他穿过了桥。


由于遮篷的关系,桥上没有雪。他那一双赤脚踏在木板上,一时感觉到很舒服。


过了桥就到了梅尔孔一拉及。


这儿的木头房子比石头房子少。这儿是城区,不是郊区。桥直通一条比较漂亮的圣麦斯街。他顺着街走下去。到处都是高高的石雕三角墙和店面。他又敲起门来。他已没有叫喊的力气了。


像在威茅茨一样,梅尔孔一拉及也是一个人也不动。大门都锁得紧紧的。百叶窗遮着窗户,好像眼皮遮着眼睛一样。居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免得不知趣的人来惊动他们,吵醒他们。


这个流浪的孩子感觉到这个睡熟了的城市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这个僵化了的蚂蚁窟静得使人头晕眼花。昏睡跟恶梦溶合在一起,这儿是一群睡魔,从这许多睡熟的人体里逸出来的梦合为一阵轻烟。睡眠跟黑暗的死亡是邻居。进入梦乡的人的支离破碎的思想,在他们自己身上飘荡,汇成一片生与死的雾气,跟空间溶合起来了,说不定它也有思想能力吧。于是盘根错节就接踵而来了。梦境笼罩着人的心灵,有如浮云笼罩着星星,使星光晦明不定。在这一双双合上的眼皮上面,梦幻代替了视觉,阴森森的影子和幻象碎为片片,然后慢慢地扩大到缥缈莫测的程度。许多神秘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通过死亡的边缘,也就是睡梦,跟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鬼魂和亡灵在空中纠缠在一起。连没有睡觉的人也会感觉到有一种满是阴森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似真似幻的妖怪围困着他,使他浑身不自在。这个醒着的人在别人睡梦里的鬼影中间穿过,模模糊糊的好像赶走了从他身旁经过的黑影,于是就产生了,或者自以为产生了一种怕跟看不见的敌人接触的恐惧,同时又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推着他去跟这个无法形容的、一瞬即逝的敌人见面。像这样在别人散乱的夜梦中间行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森林中走路似的。


这就叫作莫名其妙的恐惧。


成年人能感觉到,孩子更能感觉到。


这许多鬼影似的房屋更增加了黑夜的恐怖气氛。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跟压在孩子身上的那许多悲哀的东西汇合在一起。孩子在挣扎着。


他走进了康奈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他看见了黑水河,他以为那是海,因为他弄不清海在哪一个方向。他折回原路,向左走入梅登街,接着又回到圣阿朋街。


在那儿,他不加选择,遇到门就狠狠地敲一阵子。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敲门,敲得又乱又急,有时停一会,怒气冲冲地再敲。他心烦意乱地敲着。


有一种声音回答了。


那是报时的声音。


背后圣尼古拉教堂的古老的钟慢慢地敲了三下。


接着又是万籁无声。


没有一个居民打开自己的窗子。看起来好像很奇怪。不过某种程度的沉默往往能说明一些问题。我们应该说明一下,一六九○年一月,伦敦刚刚发生过一场相当严重的瘟疫,所以各处的居民因为害怕收留有病的流浪汉,而对他们冷眼看待。因为怕呼吸到毒气,有人连窗子都不敢开。


孩子感觉到人比黑夜还要冷得可怕。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冷酷。他在荒野里也没有感觉到心里像现在这样沮丧。现在他回到人类生活当中了,依然还是孤单单的。所以特别痛苦。他已经领略过冷酷的荒野的滋味,可是无情的城市实在使人受不了。


他刚才数过的钟点,对他来说,仿佛又是一个打击。在某种情况下,没有比报出来的时间更令人寒心的了。这是一种公开声明的冷淡。好像永恒在说:“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站住了脚。在这悲惨的时刻,他弄不清他是不是问过自己:如果躺下来一死了事,不是更简单吗?但是小女孩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着了。这个盲目的信任催着他继续走下去。


一无所靠的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小女孩的依靠,不容推诿的责任。


这样的见解和这样的处境都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他很可能并不了解它们,他的行动只是出于本能,遇到什么事情就做什么。


他朝约翰士顿街走去。


但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他把圣玛利街撇在左面,在一条条胡同里揭来拐去,末了走出一个夹在破房子中间的迂回曲折的小巷,到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这是一块没有盖房子的空地,大概就是现在的极司斐尔广场的原址。市区的房子就到这儿为止。他发现右面是海,左面已经不像城市了。


怎么办?这儿又是乡下了。东面是一大片一大片倾斜的雪地,那是拉狄蒲尔广阔的斜坡。他要继续走下去吗?向前进,回到荒野里去呢,还是向后退,回到城里去?在这两个荒野之间,在一声不响的荒野和装聋作哑的城市之间该怎么办呢?在这两个对他不理不睬的东西之间,应该选择哪一个呢?


世间有“悲天悯人的锚”,也有“悲天悯人的眼光”。这个绝望的孩子就是用这种眼光朝周围看了一眼。


船艏的紧急用主锚,法国人从前叫做“悲天悯人的锚”。


他突然听到一阵威胁的声音。


第五章厌世者也抚养孩子了从黑暗里传到他这儿来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而又令人吃惊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本来应该往后退。可是他却前进了。


对于害怕寂静的人来说,连嗥叫也变成了安慰。


这个可怕的吼声使他觉得安心。这个恐吓的声音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儿还有一个没有睡着的活东西,哪怕是一只野兽也好。他朝发出咆哮声的地方走去。


他转过墙角,在背后的雪和海的阴森森的反光中,他看见了一个窝棚似的东西。不是茅棚,就是一辆篷车。既然有车轮,当然就是一辆车子;既然有屋顶,当然就是一个住人的地方。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烟囱里正在冒烟。烟作火红色,里面的火一定很旺。后面突出来的饺链说明那儿有一扇门,门中央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洞,所以能看见车里面的亮光。他走近篷车。


那个咬牙切齿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他走近了。他走到篷车旁边,威胁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冲着他来的不是叫声,而是怒吼。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一条猛然拉紧的链条,门底下两个后车轮中间突然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


在狗嘴出现的同时,一个人头从窗洞里探了出来。


“不要叫!”那个人头说。


狗嘴不叫了。


人头又说:


“外面有人吗?”


孩子回答:


“有。”


“谁呀?”


“我。”


“你,你是谁?哪儿来的?”


“我累了,”孩子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冷。”


“你来干什么?”


“我饿了。”


那个人头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爵爷那样的福气。滚开。”


人头缩进去了,窗子也关上了。


孩子低下头,把怀里的婴儿抱好,振作一下,准备上路。他挪了几步,就要离开小屋。


可是在窗户关上的时候,门就开了。一只踏板放了下来。刚才跟孩子说话的那个声音从车子里怒气冲冲地喊道:


“怎么,你干吗不进来?”


孩子转过身来。


“进来吧,”那个声音又说。“是谁把这个又饿又冷,可是不肯进来的无赖鬼给我送来的!”


孩子受到了这种半拒绝半邀请的待遇,站着不动。


那声音又说:


“进来呀,你这个小东西。”


孩子下了决心,一只脚踏上第一级踏板。


可是篷车底下又叫起来了。


他倒退了一步。张开的狗嘴又露出来了。


“不要叫!”那人的声音喊道。


狗嘴缩了回去。叫声又听不见了。


“上来吧!”那人接着说。


孩子好容易才爬上了那三级踏板。他的动作受到了婴儿的妨碍。她睡得那么熟,连头包在水手上衣里,活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包裹,所以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她。


他爬上了踏板,到了门口就站住了。


大概是因为穷的缘故吧,篷车里没有点蜡烛。铁炉子的炉口的火光照亮着小屋。炉子里生着泥炭。炉子上放着的一只碗和一个小锅正在冒热气,看样子里面一定是吃的东西。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里面的家具是一只箱子、一只凳子和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没有点着的风灯。板墙上的丁字架上放着几块木板,另外还有一个放旧衣服的架子,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架子上和木板上排列着玻璃器皿,铜器,一架蒸馏器,一架做九药的成粒器和孩子不知道用途的一堆奇怪的化学以及烹饪用具。车子是长方形的,火炉放在前面。这个车子说不上是一间小屋子,只能说是一口大箱子。外面的雪光也比里面的炉火亮一点。车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可是炉火反射在天花板上的光亮,使人可以看出下面几个大字:“哲学家于苏斯。”


原来这孩子走到奥莫和于苏斯的家里来了。我们刚才听到的就是前者的叫声和后者说话的声音。


孩子到了门口就发现炉子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老头,瘦瘦的,没有胡子,穿一身灰衣服,秃脑袋碰着屋顶。这个人不能踮起脚后跟。车子跟他的身材一样高。


“进来吧,”说话的人是于苏斯。


孩子走了进去。


“把你的包裹放在这儿。”


孩子把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上,生怕吓着她或者惊醒她。


那人接着说:


“你看你多么小心!即使是一盒子圣骨也不会比这更小心吧。难道还怕把你的破衣服摔破吗?啊!你这个可恶的无赖鬼!现在还待在大街上!你是干什么的?告诉我。不,现在不用说了。我们先办要紧的事。你身上冷,就光烤烤吧。”


他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火炉跟前。


“看你身上弄得多么湿!冻得真够呛!哪有这副样子到人家屋子里来的道理!赶快把这些发霉的衣服都给我脱下来,坏蛋!”


他用一只手猛的一扯,破衣服就变成破布条了,同时他用另一只手,从钉子上取下一件大人的衬衫和一件现在还叫作“快吻我”的毛衣。


“穿上吧,这儿有破衣服。”


他在一堆破东西里面挑出一块羊毛布,在炉火旁边擦着这个头晕眼花的孩子的四肢。这当口,孩子光着身子,浑身暖洋洋的,觉得好像到了天堂。擦完四肢以后,老头又擦他的两只脚。


“嗐!一点也没冻坏,你这个瘦鬼,我刚才还以为你的手或者脚冻坏了呢!我也够俊的!现在不要紧了。赶快穿起来吧。”


孩子穿上了衬衫,那个人替他把毛衣套上。


“现在……”


那人用脚推过来一只凳子,又在孩子肩膀上推了一下,叫他坐下,接着用食指指着火炉上那只冒热气的碗。孩子在碗里又看见了天堂,也就是说,那是一碗猪油炖土豆。


“吃吧,你饿了。”


那人从木架子上取下一片硬面包和一把铁叉子,递给孩子。孩子踌躇了一会儿。


“还要我给你摆一副考究的刀叉吗?”那人说。


他把碗放在孩子膝盖上。


“都吃下去吧!”


孩子已经饿得快要昏过去了。他吃起来了。可怜的孩子,他不是在吃,简直是囫囵吞。车子里响起了嚼面包的声音。那人嘟囔着说:


“不要吃得太快,饿鬼!这家伙多贪吃!这种饭桶呀,肚子一饿就狠命地吃。应该看看爵爷怎样吃饭。我往年间也见过公爵吃饭。他们简直不吃;这才叫做尊贵。可是他们喝酒,这倒是实在的。哼!你这头猪,填饱好了!”


耳聋是饥饿的特征,所以孩子对这些粗暴的字眼不大注意,再说,这个人的慈善行为也把它们冲淡了,甚至于把原来的含义颠倒过来。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两件要紧的事,两件使人忘记一切的事情占去了:烤火,吃。


于苏斯继续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嘟嘟囔囔地骂街:


“我看过国王詹姆士本人在挂满鲁本斯的名画的宴会大厅里吃饭;陛下什么都没有动一下。而这里的这个叫化子却拼命地啃!‘啃’这个字就是从野兽来的。我怎么会想起来到这个威茅茨,到这个阎罗王光顾过七次的鬼地方来的!我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卖出去;我对大雪讲话,对飓风吹笛子,分文没有进腰包,晚上还要有穷鬼!讨厌的地方!街上的傻瓜跟我作对,决斗,竞争。他们除了小钱以外,什么也不打算给我。我除了野药以外,也什么不给他们。哎呀!今天什么都没有!路口上连一个傻瓜也没有;钱箱里连一枚便士也没有!吃吧,地狱的孩子!撕吧,嚼吧!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比吃白食的人更厚颜无耻的了。拿我的东西来养肥你吧,寄生虫!这家伙岂止是饥饿,简直是饿疯了。不是胃口好,而是狼吞虎咽。他也许染上狂犬病了。谁知道呢?他也许染上了瘟疫。你是不是害瘟疫病,强盗?要是传染给奥莫!不!不!你们这些贱骨头都死掉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狼死掉。哎呀,我也饿了。我正式声明,这真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人生在世总有受折磨的时候。我今天晚上就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我需要生火。我只有一只土豆,一块面包,一口猪油,一滴牛奶,我把这些东西烧一烧。我对自己说:‘很好!’心想马上就要吃饭了。正在这当儿,噗通一声,一条鳄鱼打天上掉下来了。他坐在食物和我中间。瞧吧,我的餐厅被洗劫了。吃吧,梭子鱼!吃吧,鲨鱼!你嘴里有几排牙齿呀?拼命地吃吧,狼崽子!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尊重狼的。吞掉我的食物吧,蟒蛇!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饿着肚子,喉咙在发痛,胰脏也遭了殃,五脏就跟撕烂了似的,结果我眼看着另外的一个人吃掉我的东西,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没关系,大家分着吃吧。他吃面包、土豆和猪油,我的一份是牛奶。”


正在这个当口,篷车里突然发出一阵悲惨的叫声,持续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那人听了一会儿。


“你现在倒哭起来了,坏蛋!你为什么哭?”


孩子转过身来,显然,他没有哭。他嘴里还塞满了食物呢。


哭声还没有停。


那人走到箱子那儿。


“原来是这个包裹在哭!奶奶的,连包裹也大嚷大叫起来了!你的包裹为什么哇哇叫?”


他打开水手上衣。里面露出一个婴孩的头,它张开口在哭。


“哎哟!这是什么呀?”那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还有一个。什么时候才能完呢?口令!举枪!班长,叫卫兵来!噗通一声,又闯进来一个!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东西,强盗?你看,她渴了。得让她喝点东西。太好了!我现在连牛奶也喝不成了。”


他一面从木架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取出一卷亚麻布,一块海绵,一只瓶子,一面愤愤地嘟哝着:


“该死的地方!”


他瞧了瞧婴儿。


“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叫声里就可以听出来。她也湿透了。”


像刚才替男孩子做的那样,他把她穿的(最好说是缠在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把她包在一块破亚麻布里,布虽然粗,却干燥,干净。他匆匆忙忙替她换衣服时,把她触怒了。


“看她叫得多凶,”他说。


他咬下一块狭长的海绵,从布卷里撕下一方块布,抽下一些布丝,打炉于上拿起盛牛奶的小锅”,把牛奶倒在小瓶里,把半截海绵塞住瓶口,用布包住突出的一端,用线扎好,再把瓶口放在自己的面颊上,试试是不是太烫,然后再把这个拼命哭的婴孩夹在左胳肢窝底下。


“来,喝吧,小东西!咬住奶头。”


他把瓶口塞在她嘴里。


婴孩贪婪地吮着。


他扶着瓶子,保持一个适当的斜度,嘟囔着说:


一他们全是一样的胆小鬼!一得到他们希望的东西,就不声不响了。”


小女孩吮得那么贪馋,把上天指定的这个坏脾气的保护人递给她的奶头咬得那么紧,结果她呛得咳嗽起来。


“你想把你呛死呀,”于苏斯骂起来。“又是一个好样的贪吃鬼!”


他把她吸吮着的海绵抽出来,等咳嗽停了,再把瓶子放在她嘴里说:


“吸吧,坏东西。”


这当儿,男孩放下了叉子。他瞧着婴儿吃奶,自己忘记吃东西了。刚才在他吃东西时,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足的神气,现在却变成了感激。他看到婴儿已经再生。这个再生是从他开始的,所以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于苏斯继续气呼呼地嘟哝着。这个受人责骂、可是却很感动的孩子,不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于苏斯。这是一种他能感觉到,但是没有能力表达出来的情感。


于苏斯粗暴地对他说:


“喂!吃呀!”


“您呢?”孩子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说,“你什么也没有了?”


“都给我吃掉吧,小崽子!叫我一个人吃还不够呢,都给你吃掉也不会多。”


孩子又拿起叉子,但是没有吃。


“吃呀!”于苏斯嚷道。“这难道是为了我吗?谁对你谈过我呢?穷教区的赤脚的坏教士!都吃掉吧,我跟你说。你是来吃,喝,睡的。吃呀,要不然,我就把你同你的小贱货一起赶出去!”


孩子受到了这个威吓,才接着吃起来。其实他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碗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吃光了。


于苏斯自言自语道:


“这屋子不严。冷气打玻璃窗里往里钻。”


真的,前面一块玻璃打破了,不是车子震破的,便是被顽皮的孩子用石头打坏的。于苏斯本来用纸剪了一个五角星,贴在碎玻璃上,现在已经脱胶了。冷风就是从那儿吹进来的。


他弯着身子坐在箱子上。婴孩躺在他怀里和膝盖上,津津有味地咂着瓶子,那种幻梦似的天真烂漫的神气,好像是天主面前的天神,或者母亲怀中的婴儿。


“她喝得太多了,”于苏斯说。


他接着又说:


“你们得发誓节食才行!”


风把玻璃窗上贴的纸片刮开,吹得它满车乱飞;尽管如此。也没有阻挡住两个孩子的新生。


在女孩吮牛奶,男孩吃东西的时候,于苏斯自言自语地埋怨道:


“纵酒从襁褓中就开始了。钦洛森大主教居然自找麻烦,大声疾呼地反对酗酒!多讨厌的溜门风!再加上我这个破炉子,漏出来的烟简直能熏瞎你的眼睛。火跟寒冷一样,也在找你的麻烦。熏得你看不清楚。这个家伙简直是喧宾夺主。哎呀,我还没有看清这个畜生的脸呢。这里一点也不舒服。朱底特在上,我喜欢在一间关得严严的房子里吃一席精美的酒席。我辜负了我的使命,我生来就是个享乐主义者。最伟大的哲人费洛克习耐斯希望自己长一只仙鹤脖子,为的是更长久地享受饭桌上的美味。今天一点收入也没有!一整天没有卖出去一点东西!真是不幸。居民们,侍候贵人的先生们,市民们,医生在这儿,药也在这儿。你在浪费时间呀,老朋友。把你的药包起来吧。这里的人都无病无灾。没有人生病的城是一个该死的城。只有老天爷在泻肚子。多大的雪啊。安那克萨古拉斯说雪是黑的。他说得对,寒冷就是黑暗。冰就是黑夜。暴风真厉害啊!我相信海上的人一定很高兴。飓风是魔鬼打这儿经过的声音,是一群恶鬼在我们头上颠颠倒倒的旋转,奔腾跳跃的闹声。云里的恶鬼,这一个长一条尾巴,那一个长两只角,这一个有条火舌头,另外的一个翅膀上长着爪子,有的跟大法官一样大腹便便,有的跟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一样长着一颗大脑袋;你能从每一个声音里看到一种形象。不同的风,不同的魔鬼;耳听,眼看,哗啦一声,又出现了一个面孔。暖呀!很显然,海里有人。朋友们,尽量想办法摆脱风暴吧,我呢,我为了摆脱生活中的苦恼,也够苦的了。喂,难道我是客栈的掌柜吗?旅客干吗到我这儿来?普遍的贫困的污泥居然溅到我这穷汉身上来了。我的小屋里掉下来两滴人类泥沼的可怕的污水。我听候贪婪的旅客的摆布。我是牺牲品。快饿死的人的牺牲品。冬天,夜,一个纸盒似的小屋,外面车底下的倒楣的朋友,风暴,一个土豆,拳头大的火炉,寄生虫,罅缝里吹进来的风,一个铜板也没有,大叫大嚷的包裹。你打开包裹,看见里面有个臭要饭的。这是什么命啊!再说,这是触犯法律呀!啊!


你这个浪荡鬼,还有你这个女要饭的,坏心眼的扒手,不怀好意的矮子,哈!宵禁以后你还在街上溜达!要是我们的好皇上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客气地把你打进地牢,教训你一顿!先生带着小姐在夜里散步,零下十五度的天气,光着头,赤着脚,要知道这是法律禁止的。有王法,有法律,你这无法无天的乱党。流浪的人必须受到惩罚,有房屋的正人君子必须受到保护,皇上是百姓的父亲。我可是在自己家里!你要是凑巧碰上他们,便会在广场上吃一顿鞭子,这也是罪有应得。礼让之邦不能没有秩序。我刚才不该不到警察那儿去告你。不过,我这个人真没有办法,我懂得道理,可是尽做错事。啊,坏蛋!把我这儿弄成这个样子!他们来的时候我没有注意他们身上的雪,可是现在雪已经化了。这所房子全湿了。我家里闹起水灾来了。不知道得烧多少煤才能烘干这个水池子。一斛煤要十二个铜板。车子里怎能容得下三个人呢?我现在可完了,我变成奶妈了。我的家变成英国叫化子的育婴所了。我今后的职务和使命就是教养贫困这个婊子养下来的先天不足的胎儿,使小无赖鬼变得更加丑陋,并且使小偷儿从小就学会哲学家的风度。熊的舌头就是老天爷的凿子。如果我在过去三十年中间没有被这类家伙吃光,我早就发财了,奥莫也会养得肥肥胖胖的,我也会有一个诊所,里面摆满古董,跟国王亨利八世的外科医生林那克尔博士一样的外科手术用具,各种动物,埃及的木乃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了!我也会变成医学院的博士,得到使用名医贺浮在一六五二年建筑的图书馆藏书的权利,并且可以到那个俯瞰伦敦全城的圆塔里工作了!我也可以继续观察太阳上的黑斑,证明这个天体上逸出的是一种朦胧的气体。这是约翰·开普勒的意见,他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②前一年出生的。他是皇帝御用的数学家。太阳好像一个壁炉,有时候也会冒烟。我的炉子也是这样。我的炉子比不过太阳。我本来很可以发财,我也会做一个跟现在大不相同的人物,不会这样无声无臭,在路口上贬低科学价值了。因为老百姓不配听什么学说,他们不过是一群疯子,一个包括各种年龄、性别、脾气和社会条件的人的大杂拌儿,从古到今,所有的有智之士都看不起他们,即使是最温和的哲人也厌恶他们的狂暴。唉!我对世上存在的一切都厌透了。常此以往,人是活不长久的。人生瞬息即逝。但是也不能这样说,人生也是很长的。为了不让我们太消极,为了使我们肯拿出活下去的傻劲儿,为了使我们不去利用钉子和绳子给我们的大好机会去上吊,大自然有的时候好像还在顾惜人类。不过不是今天晚上。大自然这个阴险的家伙,照样会让小麦成长,葡萄成熟,黄莺唱歌。有时也能得到一道曙光,一杯杜松子酒,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幸福。一条细细的镶边围绕着一块巨大的灾难的殓尸布。魔鬼织布,老天爷在布上滚一圈镶边,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现在呢,你把我的晚饭吃掉了,小偷儿!”


约翰·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


②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那天,法王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新教徒。


在骂街的时候,他一直轻轻地抱着那个婴儿,她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这是心满意足的表示。于苏斯看看瓶子,埋怨道:


“他喝完了,这个厚脸皮的小妞儿!”


他站起身来,左臂抱住婴儿,右手掀开箱盖,拿出一张熊皮,读者还记得,这就是他叫作“真正的皮”的那一张。


在他办这件事的时候,他听见另外的那个孩子吃东西的声音,就白了他一眼。


“如果需要养活这个正在发育的贪吃鬼的话,可就够忙的了!这是一条啃我的劳动收入的蛔虫。”


他还是用一只手和肘弯,尽可能地把熊皮摊在箱子上,同时极力减轻动作,免得把刚刚入睡的小女孩惊醒。随后他把她放在皮上离火炉最近的地方。


放好以后,他把空瓶子放在炉子上,大声说:


“我渴死了!”


他向小锅里瞧了瞧。里面还有几口牛奶;他把锅子凑近嘴唇。正在要喝的时候,他的视线又落在小女孩身上。他重新把小锅放在炉子上,拿起瓶子,打开瓶塞,把剩下的牛奶都灌在里面,正好把瓶于装满,放上海绵,包上布片,再把瓶口扎起来。


“我是又饿又渴,”他说。


他接着又说:


“要是没有面包吃;就只好喝水。”


炉子后面有一个破了口的罐子。


他拿起来递给那个孩子:


“你喝水吗?”


男孩子喝了一点水,又继续吃东西。


于苏斯拿起罐子,凑近嘴边。罐子对着火炉的地方水热,背着火炉的地方水冷,温度不一样。他喝了几口,皱了一下眉头。


“水啊,你的纯洁原来也是假的,真像虚伪的朋友:表面热,底下冷。”


这当儿,孩子吃好了。碗里的东西不仅吃光,跟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他拾起一些撒在膝盖上的毛衣的折裥里的面包屑,若有所思地吃着。


于苏斯转过身来望着他。


“还没有完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嘴巴不是单单为吃的,它也是为了说话。现在你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饱了,畜生,小心点,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打哪儿来的?”


孩子回答: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我是今天晚上被人丢在海岸上的。”


“嘿!无赖鬼!你叫什么名字?他是个坏蛋,连父母都不要他了。”


“我没有父母。”


“你得注意我的脾气,千万要小心,我可不喜欢撒谎。你既然有妹妹,就一定有父母。”


“她不是我的妹妹。”


“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那么她是谁?”


“是我拾来的。”


“拾来的!”


“不错。”


“什么!难道真是你抬来的吗?”


“是的。”


“从哪儿拾来的?如果你撒谎,我就把你打死。”


“从死在雪里的一个女人身上拾来的。”


“什么时候?”


“一个钟头以前。”


“在哪儿?”


“离这儿四公里。”


于苏斯的眉头皱起来了,这是一位激动的哲学家特有的那种皱眉的表情。“死了!她是有福气的!我们最好还是让她躺在雪里。她在那儿很好。在哪一个方向?”


“靠海的方向。”


“你过桥了吗?”


“过了。”


于苏斯打开车后的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天气还是不好。大雪还在忧郁地落着。


他关上了窗子。


他走过去、用破布把窗上的破洞堵好,炉子里加上泥炭,把箱子上的熊皮完全推开,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大书,放在熊皮底下当枕头,把睡着了的小女孩的头放在上面。


随后他转过身子望着孩子。


“你睡在这儿。”


孩子听从他的吩咐,躺在小女孩身边。


于苏斯把熊皮卷在两个孩子身上,接着又把他们脚底下塞好。


他打木架上取下一条有口袋的布带子束在腰里,口袋里大概装的是一盒子外科用具和几瓶强心剂。


他从天花板上摘下那盏灯笼,点着它。这是一种可以明暗自由的风灯。灯点着以后,那两个孩子仍旧留在黑影里。


于苏斯把门开了一条缝说道: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要害怕。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好地睡吧。”


接着他放下踏板,大声叫:


“奥莫!”


一阵亲热的吠声回答他。


于苏斯提着风灯走下去,拢上踏板,美好门。车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了。


于苏斯的声音从外面问:


“喂,吃掉我晚饭的孩子,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孩子答道。


“好,要是她哭,你就把剩下的牛奶喂她好了。”


接着听到一阵解链条的声音,随后是人和牲畜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两个呼吸混合在一起,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比贞洁还要进一步,是一种混沌无知;是一个未解风情的新婚之夜。这个男孩子和这个女孩子赤着身子躺在一起,在这静悄悄的时刻,这是黑暗中的一种天神般的男女混杂。在他们这种年龄,这个人的梦可能有很大一部分飞到另外一个人的梦境里。他们合上的眼皮底下,大概闪耀着星光。如果结婚这个字眼在这里不算过分的话,他们俩就是一对神仙夫妻。在这样的黑暗中而又如此天真,在这样的拥抱之中而又如此纯洁,只有儿童能够预尝这种天堂的滋味,没有什么能够跟儿童的伟大相提并论的东西。在所有的深渊中间,这是最深的一个。把死者套上锁链,拖到生命之外的可怕的永恒,海洋对失事船只的无比的仇恨,和掩盖遗体的一望无垠的白雪,也没有这两张在睡梦中碰在一起、可是不能算是接吻的孩子的嘴那样动人。这也许是订婚;说不定是不幸。未知的命运压在他们的结合上。这倒是挺迷人的;谁知道,说不定是挺吓人的呢?我们觉得忧心如焚。天真比德行更可贵。天真是神圣的黑暗的产物。他们睡熟了。他们无忧无虑。他们身上温暖。他们搂在一起的赤裸的身子同灵魂的贞洁融合在一起。他们在这儿跟躺在深渊里的窝巢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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