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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魂断威尼斯》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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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偶像,对方不在时他就痴想着,而且象堕入情网的人们那样,光对着影子倾诉自己的


衷曲。他孑然一身,又是异国人,而且为新近的幸福所陶醉,因而有勇气去体验最最荒


诞不经的生活而毫无顾忌。于是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有一天他很晚从威尼斯回来,在


饭店二层楼那个美少年的房间前蓦地站住了,前额靠在门枢上,久久伫立在那儿舍不得


离开,如醉如痴,也顾不上在这样疯疯癫癫的神态下自己有被捕获的危险。


然而他有时也静下心来稍稍反省一下。他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路?他惊愕地想。这


究竟算是什么路!象每个有天赋的人那样,他对自己的家世是引以为荣的;一当他有什


么成就,他就往往想起他的先辈,他立志要光宗耀祖,不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即使此


时此地,他还是想到他们。可是现在,他竟纠缠在这种不正当的生活经历中而不能自拔,


让异乎寻常的激情主宰着自己。一想到他们光明磊落的品格和端庄的风度,他不禁黯然


苦笑了一下。他们看见了会说什么呢?真的,当他们看到他的全部生活与他们大相径庭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时,又会怎么说呢?对于这种被艺术束缚住手脚的生活,


他本人年青时也曾一度本着他的布尔乔亚先辈们的精神,发表过讽刺性的评论,但本质


上,这种生活同先辈们过的又是多么相象!这种生活简直象服役,他就是其中一个士兵,


一个战士,象其他某些同行那样。因为艺术是一场战斗,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斗争;今天,


人们对这场斗争往往没有多久就支持不住了。这是一种不断征服困难、不畏任何险阻的


生活,是一种备尝艰辛、坚韧不拔而有节制的生活,他使这种生活成为超然的、合乎时


代要求的英雄主义的象征。他委实可以称这种生活是凛然有丈夫气概的、英勇无比的生


活。他不知道主宰着他的爱神是否由于某种原因,对这种生活特别有好感。爱神对最最


勇敢的民族不是另眼相看吗?人们不是说正因为他们勇猛过人,他们的城市才繁荣起来


吗?古时有许多战斗英雄听从了神的意志,甘心忍辱负重,而怀有其他目的的种种胆怯


行为则受到谴责。卑躬屈膝、山盟海誓、苦苦追求、低声下气——这些都不会使求爱者


蒙受耻辱,反而会赢得赞美。


这个痴心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同时他也经常注意着威尼斯


城内见不得人的黑幕,很想穷根究底。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


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滋长一种飘忽不定的狂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仔细翻


阅德国报纸,一心一意想确切获悉疫病的进展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已好几


天没有看到这种报纸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病人和死亡者的数目,说法


不一:二十个,四十个,一百个,甚至更多。但隔天报上却把疫病发生的原因说成是国


外传染过来的,得病的人寥寥无几,尽管还没有干脆否认,字里行间也作了一些警告,


对外国当局这种危险的把戏提出抗议。总之,他没有获得确凿可靠的消息。


不过这位孤独的旅客自以为有特殊的权利分享这一秘密。他虽然离群独处,却常常


向知情人提一些诱惑性的问题,后者对此事不得不保持缄默,不得不公然说谎——从这


里,他找到了一种奇妙的乐趣。一天早膳时,他在大餐厅里找那位个子矮小、步履轻盈、


身穿法国式上衣的经理答辩。当时经理先生已在就餐的人们中间问长问短,殷勤周旋。


他也在阿申巴赫的桌旁站下来寒暄。“为什么这些日子来,人们一直在威尼斯城里消毒?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客人用一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口气问。“这不过是警察局的


例行公事罢了,”这个机灵鬼回答。“天气非常闷热,可能会发生什么危害居民健康的


事儿。当局这个措施只是为了及时顶防,算是尽了它的责任。”“这倒要表扬警察局


呢,”阿申巴赫顶着他回答。彼此再交谈几句天气方面的客套话后,经理就告辞了。


就在当天晚上晚餐以后,有一小队街头卖唱的艺人从威尼斯来到饭店的前花园演出。


他们两男两女,站在一根吊弧光灯的铁柱下面,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白白的。他们面向


大露台,露台上坐着这些避暑的来客,一面喝着咖啡和冷饮,一面欣赏他们表演的民间


歌舞。饭店里的职工、招待员、开电梯的和办公的,都纷纷来到休息室的门廊边侧耳静


听。俄国人一家一向热中于享受,这时在花园里摆出了藤椅,位置离艺人们较近,他们


围坐成一个半圆形,喜形于色。一个围着头巾的老奴站在主人后面。


在这些江湖艺人手里,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只吱吱嘎嘎发出颤音的小提琴奏


得非常入调。器乐结束后继之以声乐;这时一位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她和一个甜


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配合,对唱着一支缠绵动人的情歌。但真正有才能的,却无疑是一


个奏吉他的人,他同时也是乐队领队。他是一个男中音丑角,不大唱出声来,不过富有


模仿才能,演起滑稽来劲头十足,颇有一手。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手捧吉他跌跌撞撞


地冲到露台上,傻里傻气的逗人,人们报以一阵阵的欢笑声。在花坛里的那些俄国人,


领略了这许多富有南国风光的技艺,更其乐不可支。他们拍掌喝采,鼓励他表演得更加


泼辣些。


阿申巴赫靠近栏杆坐着,不时用一杯放在他前面的石榴汁汽水润湿着他的嘴唇,汽


水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闪光。他的每根神经贪婪地吸入了伊伊哟哟、不很高明的琴


声和庸俗肉麻的曲调,因为情欲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会促使他以松快的心情坦然接


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准会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顾的事物。那个小丑东蹦西跳,使阿申巴赫


扭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呆滞的苦笑。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为某事而全神贯


注——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晚餐时偶尔穿过的束腰带的白色紧身衣;好象天生而命中注


定似的,他永远是那么风度翩翩,他的左臂卞部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靠着臀部;


他只是用淡淡的好奇眼光瞅着这些江湖艺人,好象仅是为了礼貌才看着表演,脸上有一


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好几次直起身子,用双臂优美的动作松开皮带,将白衬衫往下拉,


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他也会掉头向左面偷望着那位爱慕他的人坐的地方,眼光有时


躲躲闪闪,有时一扫而过,似乎要让他感到意外;这时阿申巴赫就有一种洋洋自得之感,


同时也有些神魂颠倒,惊惶失措。阿申巴赫不敢接触他的眼光,因为这个误入歧途的人


心中有鬼,迫使自己不敢正视。在露台的隐蔽处,端坐着那些照管塔齐奥的女人。如今


事情已发展到这步田地,竟使他害怕自己这样是不是太露骨了,会不会被她们怀疑。不


错,以前在海滩上、在饭店的休息室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


齐奥从他身边唤走,想叫孩子远远离开他,当时他就象挨了一下闷棍似的。他感到自己


受到莫大侮辱,自尊心蒙受莫名其妙的伤害。他想反抗,但良心不允许他。


这时,这位奏吉他的开始自弹自唱地哼起一支独唱歌曲,这是目前在意大利全国风


靡一时的流行小调,有好几段唱词。他唱的是整段歌词,唱得抑扬顿挫,委婉动人,伙


计们则伴唱副歌。这人身材瘦削,面容憔悴,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后颈上搭拉着,帽沿下


面露出乱蓬蓬的红发。他站在沙砾地上跟同伴们离得远远的,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他


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鼓足了力气,额上青筋毕露。


他不象是威尼斯人,倒有几分象那不勒斯的丑角,身上兼有男妓和伶人的味儿,下流粗


鄙,大胆狂妄,但却颇有风趣。他唱的歌词十分无聊,但通过他脸上的种种表情和身体


各部分的摆动,挤眉弄眼,惺惺作态,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似乎吐出了某种含


糊不清的意义,听起来隐隐有些刺耳。他穿的是一套城市里流行的服装,从运动衫松开


的领口里露出了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呈现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


从他没有胡子的脸上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丑相毕露,这是沉涧于


酒色的痕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直挺挺地刻着两条纹路,有一股盛气凌人、睥


睨一切的神态。然而真正能打动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从而深深引起他的注意力的,却


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味。每当唱起副歌来时,这位歌手就手舞


尽蹈地装着怪样在四周兜了一圈,有时一直走到阿申巴赫座位的旁边,这时从他的衣服


和身上,就有一股强烈的石炭酸气味散发出来,一直飘向露台。


诙谐小曲唱完以后,他就开始收钱。他先从俄国人那儿开始,他们给得很慷慨;然


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踏步。刚才他在台下演出时是那么大胆泼辣,现在在露台上却显得


温良谦恭。他猫着腰,鞠躬如仪地在一张张桌子间游来晃去,馅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


实的牙齿,但他在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同时带


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怪人,用手指尖儿把钱币投入他的毡帽里,当心


不让指头碰到帽子。哪怕演出很受人欢迎,只要这个丑角在体面的观众身边挨得过分近,


就会形成一个尴尬的局面。他觉察到这一点,于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带着一般药


水味走到阿申巴赫身边,这股味儿周围任何人似乎都不在意。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机械他说。“威尼斯城究竟为什么在消毒


呢?”小丑粗声粗气地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


风,不得不照章办事哪。热风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对健康是不利的……”他说话时


的神气,似乎奇怪居然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摊开了掌心,似乎表明热风多么逼人。


“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象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


时小丑那张肌肉发达的脸沉了下来,装出一副滑稽的无可奈何的怪样。“瘟疫吗?什么


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莫非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


为什么要有瘟疫!这是预防性措施,您总该明白罗!警察局是为了天气闷热才采取这种


措施的!”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好吧,”阿申巴赫轻声而简短他说,把一块大


得异乎寻常的金币投在他的帽里,然后向那个人眨了眨眼睛,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


了一躬,露齿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时,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扑去,


贴着脸悄悄盘问他。他耸耸肩膀似乎在赌咒,在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说过什么话。这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终于放开他,于是他又回到花园里;跟同伙们


稍稍商量一会后,在弧光灯下又唱起一支谢幕的告别曲。


劳动人最值得尊敬!


灌水人民最最可爱!


回帖人民最最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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