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寂寞童年(1)
几个月过去了，妈妈没有回来，最终，我也不再指望了。
我时常回想起那个晚上，先是几个警察把我从梦中拖起，然后开车把我送去了警察局。也不知忍受了多久的煎熬苦等，莉莉和外婆总算过来把我接走，而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是自己闯了祸，被人关进了监狱。那会儿，没有人搭理我，也没有人照看我。警察局里人头攒动，在满耳的嘈杂声中，我躺在硬邦邦的木头长凳上睡着了。当她俩赶到时，莉莉失声痛哭，而外婆却一根接着一根狠狠地抽着烟，她那时的神情就像是遭人背弃般的震惊和愤怒。
之后，我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她静静地躺在众人面前，身下那张金属床泛着冷冷的幽光，上面铺着松软的白缎床单。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如果不是外婆阻拦，我真想上前把她唤醒。
妈妈的灵堂在殡仪馆里设了三天，可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人前去吊唁。所谓家人其实也只有外婆和她的四个姐姐，黛利亚，莉莉，奥维莱特和艾莉丝，以及我两个舅舅，一个大表哥，还有我自己。小舅舅格雷戈里已经迁往加州居住，他给莉莉打电话说自己无法前来参加葬礼。我这个小舅舅从不和外婆通电话，所以莉莉向外婆转达了这一消息。几个邻居在自家门前的人行道上探头张望，妈妈生前从来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可现下除了他们，再也没人知道妈妈已经死了。
为了尽早忘却伤痛，也为了从此淡出别人的视线，外婆选择在不太知名的《芝加哥日报》上登了一条语焉不详的讣告：萝丝不幸意外去世，家庭葬礼已毕，灵柩安葬于公共墓地。外婆之所以选择《芝加哥日报》，是因为爸爸尼克的家人一般只看《芝加哥太阳时报》。尽管众人的嘴巴捂不住，早晚会有人向尼克？塞尔维诺一家通风报信，不过这样毕竟能减少他们知道的风险，否则，说不定那边就会找上门来把我接走，然后被一群满嘴大蒜味儿的意大利人稀里糊涂地拉扯大。再者，她觉得最好永远别让爸爸知道自己已是自由之身，这样多少可解她心头之恨。
外婆之所以同意殡仪馆安排了这次可有可无的追思会，一来是例行公事，二来她也不想让葬礼主事觉得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居然都不给自己女儿一个还魂的机会。
我清楚记得躺在棺椁里的妈妈容颜依旧。浅棕色的秀发优雅地铺开层层波浪，恰好遮住头上致命的伤口。一连三个夜晚，我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永远沉睡的妈妈，若不是外婆不让我靠近她，不让我给她沏杯茶，我真觉得眼前的妈妈与“心情不好”时的那个没什么两样。
妈妈的墓碑上简单地刻着：萝丝？塞尔维诺，生于1934年，卒于1958年。那时我还不识字，根本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墓边风声呜咽，寒气刺骨，送葬的除却至亲，再无他人。妈妈的新床被放进地上的一处大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好长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不过，即使有人开口，也必定是冲着别人呼三喝四。这些人都喜欢向别人发号施令，但谁也不愿俯首听令。在我印象中，他们相安无事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时此刻，他们一个个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谁也不看谁一眼。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去了哪儿，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妈妈的新床埋在地下。
正如外婆所愿，妈妈的死讯并没有传开。她与中学时代的朋友早已断了联系，所以也从来没有人致电询问此事。除了杰克，妈妈中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结识其他新朋友，而外婆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直到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上，当昔日同窗向妈妈和另一个一年前去世的同学致以简短哀悼时，爸爸才得知妈妈的死讯。组织者也是在把邀请函发到外婆家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外婆在信封上注明“此人已逝”，将信退了回去，以后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信件来叨扰她了。
此后四年，爸爸从未来过电话，也没试着来找我。我那所谓的奶奶和其他家人也从未提出要把我领回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中的妈妈定格在了壁炉上那帧镶入相框的黑白照里。照片上的妈妈比我记忆中还要年轻，她站在门口，身穿一袭塔夫绸细肩带长裙，我问外婆，她说那礼服其实是粉色的。为毕业舞会装扮一新的她看上去是那么意气风发，明艳照人。屋子里其实还有另外几张舞会上的照片，里面还能找到爸爸的身影，那时，他特意穿上了无尾礼服，不过外婆却把它们藏了起来，还说她也记不起放在哪儿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爸爸真正的模样。
十二岁那年，我终于等来了爸爸。以前我也幻想过，有一天，英俊帅气的爸爸会来把我接走。现实里的爸爸和我想象中的一般相貌堂堂，他身量颀长，一头黑发衬着同样漆黑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坚毅的下巴。他五官周正，身型强健又不失挺拔。我的脸型和头发几乎就是他的翻版。
我礼貌地对他笑笑。记得那天，我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没准儿这样就能让爸爸带我回家。可是，当我俩在餐厅面对面坐着时，他却显得那样紧张不安。我就着吸管嘬了一小口可乐，然后抬起头，满怀敬慕与期待地望着他。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能不能带我走。即使要转学，也不要紧，我不想呆在外婆家——
“还是算了。”他一脸为难地说。我这一问似乎让他进退维谷，他不由有些气急败坏，看我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恼怒与责备。然后他又笑了，那神情像是要与我分享秘密一般体己亲昵，他说，他又结婚了，而他的现任妻子并不打算接纳一个半大不小的青春期少女。
“可是我才十二岁，”我辩称。“离青春期还有一年呢。”
“我们生了个小男孩儿，”他不为所动，“我太太已经忙得团团转了。”
我还有个弟弟！我忽然激动起来，恨不得能立马就见到他。我喜欢小宝宝！于是我开始向他游说，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帮他们照看弟弟。但是，他打断了我，说他知道我一定能体谅他，和他一起过的事就别再提了。
“你和外婆住在一起挺好的，”他接着说道，“如果你跟我走了，你想她该多寂寞啊。”
“那让我见见弟弟总可以吧，求你了？”我强忍着泪水，不愿在他面前哭泣。
“等我有时间再说，”爸爸说道。“暂定今年夏天吧。”说完，他微微一笑，看了下手表，掏出钱包结了账，随后便开车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开始想不明白，既然他不想带我走，为何还要来看我？后来我才意识到，也许他是在见到我之后才改了主意。这像是一场考试，而我彻底考砸了。
我一路哭着冲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我早就说了，你那个爸爸压根儿就不想要你，”门外，外婆没好气地奚落道，“我怎么说来着，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要你。”
那一刻，眼泪戛然而止，想哭都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