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沉睡的人鱼之家 > 第一章 惟愿忘却在今夜

第一章 惟愿忘却在今夜

书籍名:《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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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薰子杯里的白葡萄酒见了底的时候,身穿黑衣的侍酒师走了过来。

“二位接下来想品尝什么酒?”他看看薰子,又看看坐在薰子对面的榎\田博贵,问道。

“下一道菜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那么,”榎\田对薰子提议道,“来两杯搭配鲍鱼的白葡萄酒怎么样?”

“嗯,好呀。”

榎\田笑着点点头,对侍酒师说:“就这么办吧。”

“好的。您看这款怎么样?”侍酒师把酒单递给榎\田,指着某款酒。

“唔,就这个。拜托了。”

侍酒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榎\田望着他走远,说:“感到迷茫的时候,最好是让别人来做决定。要是不懂装懂,选出一种酒,万一不合适,都不知道该迁怒于谁才好。”

薰子微微侧着头,凝视着他白皙端正的面庞。

“老师也会迁怒于人吗?”

榎\田苦笑道:“会啊。”

“诶,真是出人意料的一面呢。”

“其实,确切地说,我是不愿迁怒别人的。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最重要的是,既然不想迁怒,那就从一开始把这个选项去掉,这才有利于精神健康啊。人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无论何时。”榎\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薰子的耳边和心底回响。

薰子很清楚榎\田想说的是什么,所以也不多说,只是在唇边勾起适度的笑意,轻轻点头。他似乎也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很适口,看来榎\田用不着迁怒了。为了配合主菜,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不过这次的牌子是自己决定的。他说,偶尔也会有几款比较熟悉的酒。

“有自信的时候就积极行动,这是直面生活的铁律啊。”榎\田促狭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抹白牙。

主菜是肉,吃完之后便是甜点。薰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清扫盘中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讲着甜点的历史,言谈风趣。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吃了这么多。明天得去健身房好好游游泳。”薰子按按自己的肚子。

“摄取营养,燃烧热量,很理想嘛。你的脸色和一年前也完全不同啦。”榎\田端着咖啡杯说。

都是托老师的福——这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难得畅谈一次,薰子不想让对话变得庸俗起来。

走出饭店,两人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在柜台一角并肩而坐。薰子点的是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榎\田要了一杯金汤力(Gin and Tonic)。

“今晚孩子们在哪里?还是在你家吗?”榎\田倾斜着酒杯,在薰子耳边低语。

他的气息拂在薰子脸上,微微发痒。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去见同学。”

“这样啊。容我参考一下,所谓同学,是只有女性吗?”

“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薰子瞥了他一眼,“不过,或许设定成其中也有男生更好一些。我还没和妈妈明说。”

“也好。那我的内疚感就减轻很多啦。毕竟我并不是你的大学同学,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也没有旁人在。”榎\田将金汤力一饮而尽,“这么说,孩子今晚是在家里吗?”

“嗯,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榎\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番对话并非毫无意义,相反,榎\田问出这个问题,带着很明显的意图。薰子的回答,也是在领会了他的意图之后做出的。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该走了吧?”榎\田边看表边说。

薰子也看了看时间,见刚过晚上十一点,便答道:“好。”

结完账出店,榎\田的目光又落在手表上。

“接下来去哪儿呢?我还没怎么喝够呢。”

“有没有什么好店?小巷子里的酒吧之类的。”

薰子这么一问,榎\田难为情地抓抓头。

“抱歉,今晚没做好那方面的功课。只不过,我得了一瓶好酒,正冰镇着呢,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喝一杯?”

冰镇的地点,应该是他家吧。听今晚的交谈,似乎榎\田有意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薰子还没去过他家,也没和他发生过关系。

她只犹豫了一瞬,马上给出了回答:“对不起。明天一早我得去接孩子们,那瓶酒恐怕只能老师一人独享了。”

榎\田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笑着轻轻摇手。

“一个人怎么喝得完。那就等下次机会吧。我正好去找找下酒的小菜。”

“好期待,我也去找一找吧。”

两人走到街上,榎\田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薰子独自坐进后座。这是为了防止流言滋生,免得街坊邻居说“播磨先生的太太被个男人用出租车送了回来”。

薰子用口型对车外的榎\田说“晚安”,他也点着头,轻轻挥手。

车子一开动,薰子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还是太紧张了。

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榎\田发来的邮件。“难得相聚,连新酒杯都准备下了。今晚也很愉快。晚安。”大概他觉得薰子今晚会跟他回家,早已做了一番布置吧。

要是去就好了,可是——

可是某些东西拉住了薰子。她自己也明白那是什么。

右手轻触左手无名指,上面嵌着一枚戒指。自从结婚之后,薰子就没有摘下过它。她已决定,在正式离婚前,绝不摘下。

2

资料上说,7号女受试者今年三十岁。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裙摆下脚踝纤细,脚穿一双与连衣裙很相配的白色运动鞋。不过,那鞋子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研究团队准备的。虽然她自己穿来的浅口鞋跟也很低,不存在安全问题,但按照规定,试验时是要换上运动鞋的。

在研究人员的引领下,7号女性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里没有拿盲人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防止她在移动时获得不必要的信息。对盲人而言,白杖就是另一双眼睛。她心里想必十分不安吧。

女性到达了起点。研究人员把两样东西递给她。一样很像太阳镜,但功能完全不同,镜片部分安装着小型照相机,研究人员把它叫做“护目镜”;另一样是头盔,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内侧全是电极。女性接过这两样东西,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试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熟练地戴上头盔和护目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人员问7号女性。

“好了。”她轻声回答。

“那就开始了。准备,START!”研究人员说着,边从她身旁退开。

7号女性戴着护目镜的脸左右转了转,提心吊胆地跨了出去。

和昌翻开手边的文件。她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平时会乘坐上午八点的那趟电车上班。虽然视力几乎为零,但一定已经习惯在街上行走了。

首先迎来的是第一个难关。纸箱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性堪堪在纸箱前停了下来。

其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又不能通过白杖碰触,却可以察知前方的障碍物。秘密在于装在护目镜上的照相机和接有电极的头盔。照相机捕捉的影像由电脑处理成特殊的电流信号,以电极为媒介,刺激女性的大脑。当然,她不会直接看到外界的影像,那种感觉,只是仿佛在茫茫白雾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但即便如此,对盲人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福音了。

女性再次开始行走。她小心地从纸箱右侧绕了过去。和昌看见一名研究人员挥舞起双臂,摆出胜利的姿势。高兴还早呢,他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社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女性还是避开了纸箱和模仿电线杆的筒状物,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走着。不过,就在快到终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一排斜放着三个足球,球与球之间的间距并不算太窄。

她静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有人叹息了一声。

研究人员走过去,等她摘下头盔和护目镜后,把白杖递给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试验的男人带着自信与不安交织的表情,回头问道。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关没能过去,不过和上次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

“还算过得去。她训练了多久?”

“三个月,每天训练一小时。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今天是第四次。”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似乎想说,仅仅四次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的确,接近全盲的女性不靠白杖,就能这样来回行走,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她似乎属于优等生。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盲人,这种方式能起多大效果?”

“您说的没错,不过在下周面向厚劳省举行的听证会上,做到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难道仅仅是要让那些当官的满意吗?这不对吧。得把目标放得更高一些啊。不客气地说,这离实用化还远着呢。”

“啊,是,这我当然明白。”

“今天是合格了,不过还是要把问题收集一下,告诉小组长,把报告送到我这里来。”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是”之前,和昌就已经转过身去,把文件放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楼,回到社长室所在的事务本馆,独自进了电梯。中途上来了一名男员工,看见和昌在里面,微微一惊,旋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

“你是星野君吧。”

“是,我是BMI三组的星野祐也。”

“前几天我听过你的发表,你的研究方向相当独特啊。”

“谢谢。”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对人类身体的执念。通常,对于那些脑部和颈椎等处受损,身体瘫痪的患者,都会采用脑机接口,利用脑信号让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运动。但你不同。你想把脑信号通过机械传达给脊髓,让患者本人的手脚动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路?”

星野挺起了胸膛。

“很简单。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想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而不是借助于机械。”

原来如此,和昌点点头。

“说的也是。那么,你这么想,是否有什么原因?”

“有的。其实,我的祖父因为脑溢血,右半身偏瘫了。他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努力进行复健,但直到去世,都没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

“这样啊。你的设想很不错,不过,用一般的手段似乎是无法达成的啊。”

听了和昌的话,年轻的研究者严肃地点头道:

“非常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械要复杂上百倍。”

“是啊。不过,别灰心,思路与众不同的家伙是不会讨人嫌的。”

“谢谢您的鼓励。”星野再次鞠躬。

星野先出了电梯。和昌一直乘到顶楼,社长室就在那里。

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一看屏幕,果然是薰子发来的。标题是“面试事宜”。心里的郁闷顿时多了几分。

“上次也说过了,周六要举行面试预演。母亲可以看见孩子们的表现。预演在下午一点开始,地点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里。请务必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口气,把手机搁在桌上,一股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

HARIMATEKUSU株式会社,在祖父开办的时候,是一家办公器械制造企业。公司又叫播磨器械。父亲多津朗继承了公司之后,开始涉足电脑业。随着电脑走进千家万户,这一战略大获成功。作为企业,播磨器械属于中坚阶层,在业界也一直显示着存在感。

但一帆风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播磨器械遭遇了强劲的逆风。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最初的迟疑给播磨器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无法与外企一较短长。多津朗裁减亏损部门,重组人员机构,艰难地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就任社长,深感公司正在迎来巨大的转换期。经过冷静分析,他认为公司若是保持现状,在生存竞争中是无法取胜的。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企业特色。

他寄予厚望的企业强心针,是早在担任技术部长的年代就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技术,简称BMI。尝试通过信号,将大脑和机械连接起来,改善人类生活。他确信这必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基本上来说,BMI适用于所有人群,但更能表现出效果的,还是支持残障人士的系统。所以,和昌在这方面特别注重。刚才进行的人工眼试验就是其中一项。进行同样研究的企业和大学很多,但播磨器械却领先一步。也因此,才成功从厚劳省拿到了补贴。一切都顺风顺水,真是太好了。

是的,作为企业家的播磨和昌可谓春风得意。

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呢?

和昌拿起手机,看看本周的安排。看见周六13点写着“面试玩儿”时,他歪了歪嘴。真是自我而又孩子气的写法。面试预演什么的,薰子是不想参加的。何况还要跟和昌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来,一定光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了。

和昌与薰子结婚八年了。雇薰子做同声传译的时候,两人相识,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趁着结婚,和昌搬离了居住多年的公寓,在广尾盖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院子里种了很多树。

婚后第二年,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这个叫瑞穗的孩子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是个超级喜欢游泳和弹钢琴的小公主。今年夏天,瑞穗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池吧。

第二个孩子比大女儿小两岁,这回是男孩。他们期待孩子能成为生存能力超强的人,于是给他取名叫生人。生人的皮肤极好,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尽管穿着男孩子的衣服,但直到两岁之前,还是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小姑娘。

但和昌完全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他难得见他们一面。夫妻俩从一年前开始分居,和昌只身出户,现在独自生活在青山的公寓里。

原因毫不出奇:在薰子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和昌找了个情人。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有外遇,却是第一次被薰子发觉。他一般不会和同一个女人长期保持关系,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拖了下去。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和昌工作太忙,没时间和她一刀两断罢了。

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交往的,不过很遗憾,这个情人比他想的更糊涂。她对好些朋友说,自己搭上了播磨器械的社长。现在这年头,以“只告诉你,到此为止哦”开头的话,才不会真的“到此为止”呢。这一信息通过SNS扩散开去,终于被薰子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了。

当然,和昌没有马上承认。但薰子获得的信息包括一些很具体的内容。比如和情人单独去温泉旅行的日期之类。那天,和昌说自己去参加高尔夫之旅来着。薰子已经确认过了,那完全是谎话。

我不想把你做过的事翻个底朝天,薰子说。她接着说,既然心里有了怀疑,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如果是真的,你还不如干脆实话实说了吧。

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和昌比谁都清楚。要是继续装傻,她恐怕不会接受。就算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就像她说的,怀疑的火苗仍然无法熄灭。

而且,和昌毕竟理亏。在这种事情上费神烦心,总是徒劳无益。另外,不能否认,在薰子坚持不懈的追问下,他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和昌承认自己有了情人。他没有丢面子地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也没说“只是玩玩而已”、“一时冲动”之类的话。

薰子没有失去理智。她带着愤恨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盯着和昌的眼睛,说道:

“我从之前就对你很不满了。最主要的,在养育孩子方面,你帮不上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放弃了。我知道你没时间,而且让孩子们看见父亲努力工作的样子,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教育。但是,对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我们是不会一边说着‘慢走’,一边目送他出门的。”

和昌问,那我要怎么做?

不知道。她回答。

“我不想让孩子们发现异常。现在我心里想的,就只有这个。生人还小,但瑞穗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如果父母彼此疏远,她一定会马上发觉的。一旦发觉,就会受伤。”

和昌点点头。妻子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要不我暂时离开你们,自己生活一段时间?”

对这个建议,薰子的回答是:“也好。”

3

被薰子称为“培训班”的地方,就在目黑站旁边。和昌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一边对照着官网上的照片,一边寻找建筑物,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他仰望着乳白色的大楼,拍拍胸膛,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迈开大步向电梯走去。“培训班”在四楼。

和昌在电梯里看了看时间。离下午一点还差几分钟,他总算松了口气。让他紧张的不是面试预演临近,而是如何面对久未见面的妻子。他发现,自己盘算这个已经很久了。

电梯在四楼停下。踏出电梯,旁边就是一个类似等候室的空间。柜台后面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正微笑着向他问好。和昌寒暄了几句,回身打量这层楼。摆着几张沙发,上面坐着几名男女,薰子就在其中,穿着一件深藏青色的连衣裙。她已经注意到了和昌,正望着他,从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感情。

和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这就开始了吗?”

“应该会按顺序叫名字。”薰子用平淡的声音回答,“别让手机发出声音。”

和昌从内袋里掏出手机,改了一下设置,又放回去。“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练马是薰子的娘家。

“妈妈说带他们去游泳池了。美晴他们在那儿等着呢。”

“哦。”

美晴是薰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个和瑞穗同龄的女儿。

“哎,”薰子看着和昌说,“到正式面试的时候,你会把胡子刮掉的吧?”

“啊,嗯。”和昌摸着下巴,他特意留了一层胡茬。

“你有没有预习过?”

“看了看。”

薰子事先把面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通过邮件发给了他。报志愿的动机什么的。和昌虽然做了准备,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的目光望向墙上的告示栏。告示栏上贴着著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指南。

对所谓的考试,和昌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即便上了名校,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与名校相符的教育。但薰子不这么觉得。她说,她不想让孩子上名校,而是想让他们上一所好学校。可是,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呢?判断标准是什么?和昌这么问的时候,薰子只丢下一句:“这种事,对不帮忙带孩子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这番对话,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进行的。如今,他也无意对薰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

分居半年后,夫妻俩曾经谈过未来。和昌虽然已经与情人分手,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日子恐怕很难恢复到从前了。他不认为薰子会打心底里原谅他,而自己如果一直带着内疚感生活下去,也实在太辛苦。

一问,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是记仇的人,总会想起你的背叛。就算不见面,心里还会有种种怨恨。要是这样生活下去,我会变得很惹人厌烦的。”

很快,就谈到了离婚的话题。

两个孩子都由薰子抚养,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共识。关于补偿费和抚养费,和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吝惜,所以也没起争执。

让双方有点为难的,是广尾的房子该怎么办。

“光我和孩子们住,实在太大了。管理起来也麻烦。”

“那就卖掉好了。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

“能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还不算旧。”

房子建成了八年,和昌只在里面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申请。薰子说,瑞穗要考试了,不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和昌同意了。于是,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两人还得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播磨先生。”这个声音让和昌回过神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走了过来。薰子站起身来,和昌也跟着立起。

“请进那个房间。”女人指着角落里的一扇门,“敲敲门就会有人应了。父亲先请。”

“好的。”和昌答道,整了整领带。

事情发生在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

“播磨先生!”有人叫道。回头一看,柜台里的女员工正手拿话筒站着,表情僵硬,“您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

薰子看看和昌,跑过去,拿过话筒。仅仅交谈了几句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

“在哪家医院?……等等。”

薰子抓起台面上的小册子,用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在空白处写着什么。和昌在旁边一看,好像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地址我来查。……嗯,总之,我马上过去。”薰子把话筒还给女员工,看着和昌,“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把小册子塞给和昌之后,薰子就打开面试室的门,走了进去。

和昌一头雾水,掏出手机开始查询,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薰子就出来了:“找到没有?”

“还要一会儿。”

“边走边查吧。”薰子向电梯走去。和昌一边看手机,一边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他找出了医院的地址。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司机。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爸爸。”薰子生硬地回答着,从包里掏出手机。

“怎么回事?带孩子去游泳池的不是岳母吗?”

“是啊,可是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为什么?”

“你等等,”薰子烦躁地摆摆手,把手机凑到耳边。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开口道,“啊,美晴,什么情况?……嗯……嗯……啊?”她的面容扭曲了,“老师呢?……哦……嗯,我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嗯,他也一起。……待会见。”薰子挂断电话,表情阴郁,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怎么说的?”和昌问。

薰子深吸一口气,道:“说送去ICU了。”

“ICU?这么严重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是好像还没苏醒。据说心脏跳动在一段时间内都曾停止过。”

“连心跳都?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薰子尖叫道,接着,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对不起,和昌低声道。居然把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转嫁到她身上,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看来,我真不适合当父亲和丈夫啊,他想。

一到医院,两人就像赛跑似地飞奔起来。正要赶去问询台,一声“姐”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美晴红着眼圈,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儿?薰子问。美晴指着里面:那里。

三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美晴说,ICU里的抢救还没有结束,究竟是什么情况,医生也还没有对家属作出说明。

美晴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家属等候室”的牌子。屋里摆着桌椅,里面还有一块铺着地毯的区域,角落里放着几只坐垫。

薰子的母亲千鹤子伛偻着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刚满四岁的生人,还有瑞穗的表妹若叶。

看见和昌等人进来,千鹤子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

“薰子,我对不起你。还有和昌,真对不起。跟在旁边居然还出了这种事,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千鹤子说着,用手绢揉着脸,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薰子揽住母亲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

“我不知道啊。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说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

“不是的,妈妈,”美晴在一旁说,“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问起来才发觉的,不是吗?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才被找到的。”

“啊,”千鹤子双手捂着脸,“是啊……不行,我脑子里乱得很……”

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记忆出现混乱了。

美晴接着解释。她说,确切地讲,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被困在了游泳池底。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将瑞穗送往医院,进了ICU。现在,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但医生说,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

等救护车的时候,美晴试图联系薰子,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因为面试预演临近,薰子把手机给关了。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叫什么。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父亲对美晴说,薰子由我来联系,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

“说是守着,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美晴说着,垂下眼睑。

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薰子的手机打不通,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之所以没打,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

不过他没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和昌看看表,快到下午两点了。如果美晴说的没错,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缠着千鹤子要回家。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但薰子对美晴说,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回去吧。”

“可是……”美晴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薰子说。

美晴点点头,凝视着薰子:“我会替小穗祈祷的。”

“嗯。”

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和昌却只觉气闷,解开了领带,又脱掉了外套。

两人不交一言,只顾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周六,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他索性关了机。今天,就让工作见鬼去吧。

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大门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进行着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觉得喉咙干渴,便出门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晚上八点多,一名护士走了过来。“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

“是的。”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二位方便吗?”

“好。”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

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在摆着电脑的桌上,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马上停了笔,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医生说自己叫近藤,专业是脑神经外科。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额头宽阔,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

“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说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只不过,我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重新望向医生。

“情况很严重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藤点头道:“还没有恢复意识。您或许已经知道,病人送医后,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但大脑却不一样。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不过很遗憾,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

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宛如身在梦中。脑损伤?那是什么?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一定能起点作用——他想,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着问道:“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

近藤深吸一口气,答道:“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

薰子双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颤抖,无法抑制。

“不能治疗了吗?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他艰难地问。

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我们会全力以赴。只是现在,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

“脑电波……就是脑死亡吗?”

“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具体到令嫒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

“意思是,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

“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这种可能性极低。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另外,从MRI检查结果来看,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一阵一阵地痛,连坐着也极痛苦。他想发问,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要获知的预备信息,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近藤回答。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

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正盯着仪器,不时进行调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具体对话听不清楚。

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

躺在床上的,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静。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让人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

近藤走过来,说:“她无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又说:“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但还是这样的结果,请您二位原谅。”

薰子想靠过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

“请便。”近藤答道。

薰子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

“暖暖的。软软的,暖暖的。”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俯视着女儿。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但细细看去,她的睡颜依然恬美。

“她长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是啊。”薰子喃喃道,“游泳衣,今年也新买了一件。”

和昌咬紧牙关,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电源虽然开启着,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装,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宛如服丧一般。

4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

5

客厅柜子上放着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还是一年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和昌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用指尖搅了搅冰块,一饮而尽。独特的香气从喉间直达鼻腔。

薰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是悲伤已尽,恐怕是没了力气。他眼前浮现出薰子伏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环顾房间。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客厅柜子上的装饰盘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玩具电车;房间角落里放着足球,球上印着有名的动漫角色;旁边还有一辆幼儿自行车。还不仅仅是这些,玩偶、积木、球——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物件,无不显示这里生活着一个活泼的六岁女孩,一个好动的四岁男孩。

这是薰子为孩子们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吧?为了不让父亲的缺席给孩子们留下丧失感,她一定想尽了办法。

咔哒一响,他回头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换了衣服,穿着T恤衫和长裙,头发蓬乱,双目红肿。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看上去已经瘦了不少。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杯?”薰子看着桌上的酒瓶,声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进厨房,只听见里面有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杯、一瓶矿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与和昌隔着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兑酒,手势算不上熟练。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叹息道:

“总觉得怪怪的。女儿都那样了,夫妻俩还在喝酒。更何况,都已经分居,快离婚了。”

这话带着点自暴自弃,和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着将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薰子打破了寂静。她低声说,我不相信。

“瑞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也是。和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起这一年来与瑞穗有限的接触,他就感到自己没资格说这些。

薰子攥着玻璃杯,又开始呜咽。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过旁边的抽纸盒,擦了泪,又去擦地板。

“哎,”她说,“该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们不是为了商量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啊。”和昌凝视着杯中的酒。

薰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会留在世上呢?”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脏、肾脏留了下来,但孩子的灵魂并没有附在上面啊。不如这么考虑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帮到别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价值。”

薰子扶住额头。

“说实在的,我对去救助素不相识的人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现在这时候,我没办法去想别人。而且,也还没告诉我们,将要把器官移植给谁,那人又在哪里。”

“是吗?”薰子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的确。所以,就算同意捐赠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许,还要让医院告诉我们,移植手术进行得是不是顺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她轻声说:

“不过,也许可以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

“……怎么说?”

“拿走那孩子心脏的人,获得那孩子肾脏的人,都在这世上的某处,也许今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你觉得呢?”

“或许吧。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和昌道,“如果要捐献瑞穗的器官,我们或许情不自禁地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着,从冰桶里舀起几块冰,加进杯子里,摇着头,“太勉强了。我还没办法接受瑞穗已经死去的事实,却必须要考虑起捐献器官的事了。这太残酷。”

和昌也有同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经受这样的试炼?

近藤的话忽然复苏在脑海:您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说。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类。”

“哦,”薰子疲惫地点头,“也是。”

“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别打电话问问?”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虚无,“可是该怎么开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实话实说了吧。你那边的亲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先跟他们说,看来孩子是救不回来了,然后和他们商量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脑死亡这件事说清楚啊。”

“如果觉得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解释。”

“嗯,总之得做点什么。你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座机吧。”

“嗯。”薰子答应着,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

“好。”

薰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头道:

“你恨妈妈和美晴吗?如果他们照顾瑞穗更用心些……”

她说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摇摇头。

“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草率马虎的人。当时必定是无可挽回的了。”

“你真这么想?说实在的,我倒真想冲她们发脾气。”

和昌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种场合,换了你我,恐怕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薰子缓缓眨了眨眼,说了声“谢谢”,走出了房间。

和昌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从内袋取出手机,开机看了看邮箱。里面有几封邮件,都不算紧急。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多津朗的号码。拨电话之前,他想了想该如何开口。与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亲并不知道孙女出了事。在医院等候时,和昌也曾想过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觉得还是等有个结果再说为好,就没有联系他。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临终时的遗憾,就是独生子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婚,自己见不到孙子的面。这样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亲稍微有点神经质,溺爱有加的孙女突然死去,她一定无法接受吧。会不会卧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千鹤子和美晴?

他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电话。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不过七十五岁的多津朗睡得晚,现在应该还醒着。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掉了老房子,独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层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务服务,生活过得还算舒适。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喂?”

“是我,和昌。您现在还好吗?”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开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他的语速飞快,屏住了呼吸。

父亲干脆地问:“嗯,然后呢?”

“没有恢复意识。说是救不过来了。”

对面传来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说话了,或许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问了一声。

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多津朗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声音有些尖锐。

和昌说还在ICU治疗中,但那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经脑死亡了。

多津朗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悲怒交加:“怎么会……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铁丝网,手指卡住拔不出来。我会继续调查原因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必须考虑接下来的事。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接下来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献的事。”

“哈?”

多津朗还有些弄不清状况,和昌开始向他解释志愿捐献器官以及判定脑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马上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应该谈这些吧?小穗还生死未卜啊。”

果然是这样,和昌想。人的普遍反应就是如此。还没能接受所爱之人离开的事实,就开始谈器官移植,实在是太乱来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瑞穗已经死啦,所以才谈这个啊。”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谈移植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医生说,她多半已经脑死亡了。”

和昌觉得有必要从日本的法律讲起。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连理解了这条规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这个说清楚呢。

不过,解释了半天,多津朗终于掌握了情况。

“这样啊。也就是说,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小穗已经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对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诉自己。

“是的。”和昌回答。

“唉……”多津朗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她还那么小啊,路还长,怎么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

这话确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后没多久,抱上了第一个孙辈的多津朗便多了个口头禅:为了这孩子,让我什么时候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和昌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捐献器官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电话对面的多津朗沉吟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既然相当于已经死了,至少器官还能对别人有点用,这也是积德的事。只是,还是想静静地等着她走啊。”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献器官或许是理性的判断,但感情上还是无法割舍。”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许答应得会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气,尽管用吧。唉,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又有谁想要呢。”

“自己的器官啊……”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征询瑞穗自己的意见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说道,“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想,在这件事上,还是做父母的最有发言权吧。怎么样?”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电话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父亲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我想去见见小穗。明天可以吗?还能见得到吧?”

“啊,明天应该还可以的。”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这么说大概不合适了吧……总之,我会去一下。医院在哪里?”

和昌说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你们决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后,就发邮件告诉我一声。还有,要好好照顾薰子啊。”多津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快要离婚了,还以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个别墅呢。

和昌放下手机,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经很淡了,他拿过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着和多津朗之间的对话。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和昌再次拿起手机,输入“脑死亡”、“器官捐献”两个关键词,开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报道。他挑着有可能相关的内容浏览。终于弄清了自己如此烦恼的原因。

根源在于器官移植法的修订。过去,仅仅在患者有意愿捐献器官时,将脑死亡认定为人的死亡;修订后变为,当患者意识不明时,征得家属同意亦可。这样一来,就能适用于像瑞穗一样的小孩子:他们对器官移植毫无概念,当然也不可能考虑过类似的事。实际上,这部法律的修订等于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龄限制。

虽然围绕脑死亡一直有争议,但如果是本人的意愿,家属也比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为尊重死者的遗愿。但如果把做决定的责任推给家属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下手机,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停在楼梯下,侧耳细听。二楼没有哭泣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犹豫着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但屋里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墙上的开关。

但薰子不在房里。大床上并排摆着三只枕头,大概平时都是母子三人睡在这里的吧。他忽然有了这种与当下毫无关联的想法。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点亮了灯。

这是一间八坪(注:约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间。薰子背对着他坐在房间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外祖父母送给她的。

“最近,”薰子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她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还说:妈妈,别进来。”

“……是吗。”

和昌环顾室内。里面没放什么家具,靠墙摆着两个纸箱,塞满了人偶、玩具乐器、积木之类。纸箱旁边放着几本绘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学,这个房间就给她学习用。”

和昌点点头,走近窗边,俯视着下面的庭院,想象着从院子里往上看,看见孩子们在窗里挥手的样子。

“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

薰子“嗯”了一声。“他们都哭得厉害。说,总也等不来我的电话,想着,多半是没救了。妈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想以死赎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这样啊……那么,关于捐献器官的事,他们怎么说?”

一直把头埋在泰迪熊里的薰子抬起头来。

“说他们无法判断,交给我了。”

和昌往墙上一靠,顺势滑到地上,盘腿坐下。“你那边也是啊。”

“公公也是?”

“嗯。他说,这件事只能让做父母的来决定。”

“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纸箱里,“哪怕那孩子托个梦回来也好啊。”

“梦?”

“是啊。托个梦,说她想怎么做。是想这样静静地停止呼吸,还是至少想让身体的一部分继续在这世上存续下去。如果她托梦来了,我便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就不会留下遗憾了。”薰子说着,缓缓摇头,“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我和我爸谈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于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长大了,关于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她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着泰迪熊。“如果瑞穗长大了……”

“你怎么想?”

和昌想,她大概会这样回答: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语。

终于,她开口了。

“之前,在公园里,我们发现了三叶草。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那孩子自己发现的呢。她说,妈妈,只有这棵有四片叶子哟。我说,哇,真棒,找到它意味着会得到幸福呢,带回家去吧。接着,你猜她怎么说?”她的目光在和昌脸上逡巡。

“猜不到。”他摇摇头。

“瑞穗说,我已经很幸福了,为了别人,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也许,它会给另一个陌生人带去幸福哦。”

有什么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猛地涌上泪腺,模糊了和昌的视线。

“真是个好孩子啊。”他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多亏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泪水,“谢谢你。”

6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救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怎么会……”神崎真纪子说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面对这种局面,连能干的秘书也没办法马上找出话来应对了。

“所以,得让你帮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还是改期,你看着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个公司内部会议,我会想办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问题需要社长的指示或判断,我会尽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别紧急,我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她的口齿非常清晰,但听上去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操作着平日常用的笔记本电脑的画面。

“好。我应该不会关机,如果要关机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基本上都可以推迟,不过周三有个新产品发布会。”

对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产品,对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业杂志的采访中,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这肯定会带来播磨器械的一大飞跃。

看来我真是个事业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适合埋头于工作,而建立一个幸福平静的家庭,或许是和本性相违背的吧。

“社长?”神崎真纪子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发布会我尽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

“好的。那么我准备两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长替您出席,可以吗?”

“好。啊,对了——”和昌握紧了手机,“这件事的详情,我想请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问的话……好像家里出了点事——你就这么说吧。”

“明白。”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来是周日的。”

“请别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好像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无法可想了吗?就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吗?哪怕是一点点?”

和昌紧紧地咬着牙。他怕自己贸然一开口,就会带上哭腔。

“脑电波,没有了啊。”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吧。

“你对BMI多少有点认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社长也请保重身体,还有太太。”

“谢谢。”

挂断电话,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迹吗?

和薰子谈话时,这个词也出现了好几次吧?如果能发生奇迹,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实是,每次说出这句话,内心的空空落落就会增加几分。因为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果冻状的营养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门。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的时候,薰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肿着眼睛,岳父茂彦双手按着膝盖,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错了事,就如同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吧。”岳父的声音宛如呻吟。

“您别这样。我知道,错不在岳母她们啊。”

但茂彦还是一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但无论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责了。”

千鹤子双眼紧闭,老泪纵横。美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多津朗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茶色西装,连领带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和茂彦他们一起悲叹起来。

护士走过来请和昌他们,说近藤现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进昨天那个房间,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给您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和昌与薰子坐定后,医生说,“首先请看屏幕。”他指着电脑屏幕。

上面显示的似乎是瑞穗的头部。基本上全用蓝色表示,只零散夹杂着少许黄色和红色。

“这表示的是大脑活动。蓝色部分没有活动,黄色和带点红色的部分,可以说有极微小的活动存在。但非活动范围扩大到了这种地步,大脑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了。”

和昌沉默着,点点头。薰子也没有再度失态。他们已经多次告诉过自己,没有奇迹发生。

“您二位是不是谈过了?”近藤问。

“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叠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

男人向和昌他们走去,从怀里掏出名片。

“我是岩村。令嫒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听说您想讨论一下器官捐献的事情,我就过来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脸,却吓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布满血丝,那绝不是因为哭泣而充血。

“我女儿,”薰子说,“还活着。她没有死。”

“薰子……”

她转脸看着和昌。

“你也明白吧?瑞穗还活着,她的确还活着!”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间上次这样真诚相对,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无视这么强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着那个自称岩村的人。

“对不起,请您回去吧。我们不捐了。”

男人一脸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自称岩村的人就这样离开了ICU。目送他离去后,近藤望着和昌他们说:“我们会继续采取治疗措施的。”

“拜托您了。”和昌鞠躬致谢。

生人还在呼唤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能回应,那就是奇迹了。不过,奇迹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门刚刚打开,外面已经等了一群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和薰子关系亲密的年轻妈妈,大家便交谈了几句。她们已经知道了薰子的女儿发生的悲剧,显然都在慎重地选择着措辞。似乎觉得,在薰子面前,女儿、女孩、姐姐,统统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觉得无所谓,却又不能说出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女园长站在门边,目送孩子们放学回家。薰子低头向园长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们正争先恐后地在那儿换鞋。

生人也出现了。在换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脸。过了一会儿,他换好鞋子,跑了过来。

“是要去看姐姐吗?”

“对呀。”

她牵着生人的手,又对园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幼儿园。

回家做了些准备,她就钻进停在车库里的SUV,出发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开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光渐渐变弱,风里也带了些秋意。大概过几天得让生人穿长袖了吧。

快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医院。薰子把车停进停车场,拉着生人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们径直走向电梯厅,乘电梯来到三楼。和护士台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沿着走廊向里走去。倒数第二间是瑞穗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了安详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缠满了管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这幅景象都让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样安宁,毫无痛苦的神色,又让人感到了一点安慰。

“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抚摸着瑞穗的脸颊,轻声道,“还没醒呀。”这番话已经成了惯例。

生人靠近姐姐枕边,也说:“姐姐,下午好。”

刚开始,生人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觉了什么,不再问这个问题。薰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凄然。

薰子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着瑞穗喜爱的卡通人物图案。

“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换衣服哦。”说完,她开始脱瑞穗身上的睡衣。因为有管子,起初换衣服还比较麻烦,但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接着检查纸尿裤,排尿排便都已经有过了。大便略软,颜色还可以。

她细心擦拭女儿的下身,换上新纸尿裤,接着穿睡衣。或许是因为卡通人物的缘故吧,乖顺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个玩累了睡着的活泼小女孩。

刚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护士就走了进来。吸痰时间到了。

“哟,小穗,你换了一身好可爱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着对薰子说,“她穿着很合适呢。”

“我只想偶尔换换气氛。”

然后薰子说起换纸尿裤的事。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挺不错的。”武藤小姐一边工作一边说,“脉搏很稳定,SPO2的数值也良好。”(注:SPO2:血氧饱和度。是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检测血氧饱和度可以对肺的氧合合血红蛋白携氧能力进行估计。)

“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脸色很红润呢。”

SPO2指的是血氧饱和度。可以检测血液内的氧是否与血红蛋白正常结合。通过一种叫脉搏血氧仪(pulse oximeter)的仪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过屏幕进行监控。

薰子凝神注视着正在吸痰的护士的动作。和换纸尿裤一样,她觉得,这件事迟早也会由自己来做。不仅如此,注射营养素、更换姿势还有其它种种,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离发生悲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出现过几次紧急状态,但瑞穗每次都挺了过来,现在状态越来越稳定。几天前,她被转移到了这间病房。

薰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里去。不单单是住几个晚上,而是就这样在家护理。所以,她必须掌握与护士同样的技能。

武藤小姐结束了一系列工作,离开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来,凝视着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呀?”她问在地板上玩小汽车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吗?好玩吗?”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张得大大的。

“这样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听见了吗?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

和生人聊聊天,偶尔也和瑞穗说说话,薰子在这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就算默默守着女儿也不会觉得厌倦,但那未免会忽视年幼的儿子。

对拒绝捐献器官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自己还能这样看到瑞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近藤医生没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其实和瑞穗的延续生命措施没什么关系,不过此后他们还是见过好几次面,在某次见面时,薰子把原因告诉了他。

她说,与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那正好是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

薰子觉得,那是瑞穗对弟弟的呼唤做出的反应。或许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

近藤听完,并没有显出多么吃惊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这样啊。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薰子问他,这是否仅仅是父母的错觉?近藤摇摇头。

“关于人类的身体,我们还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时候,就算大脑没有运作,身体也会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动起来。您知道拉撒路现象(Lazarus sign)吗?”

这个词薰子从未听说过。

“您说过,判定脑死亡的最后一项测试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在进行这项测试的时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动了起来,具体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物,病逝后,基督让他复活了。”

薰子十分惊讶。这种患者是真的脑死亡了吗?她问近藤,近藤回答说,他们都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现象的时候,身为家属,实在无法相信患者已经死亡。所以,也有医生和学者说,最后一项测试最好不要让家属观看。”

近藤说,人体还有很多谜团,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动了动,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会观察到在成年人身上无法发生的现象。”

只不过,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走出诊所,榎\田的高雅气质更加明显。不过,他的话比在诊所里略少,这更增加了薰子的亲切感。

“下次出来吃晚饭吧。”走出餐厅时,榎\田说。

“嗯,一定。”薰子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这个约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两人每个月总要出来吃一两次饭,上次见面是在上个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请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当时去了,现在会怎样?薰子望着车窗外的银座夜景,思考着。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一家专门吃螃蟹的餐厅,位于大厦四楼。薰子在电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轻轻拍拍脸,确认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电梯门开了,旁边就是餐厅入口。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应该有个姓榎\田的人预约过了。”薰子说。

“您的同伴已经到了,正在等候。” 服务员低头行礼。

薰子被带到一个包间,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饮着日本茶。看见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

女服务员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热毛巾,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为了庆祝久别重逢,就喝香槟吧,怎么样?”

“嗯,”薰子笑着点头,“好啊。”

服务员离开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

“令嫒的情况怎么样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让您担心了,真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转了就好。今晚你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让妹妹帮我照看着。”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说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没有通知榎\田。与其说是不想告诉他,不如说是没时间。事故发生几天后,榎\田发来邮件,她在回信中只说女儿身体不好,暂时无法见面了。榎\田回信说:“既然如此,那我尽量不打扰你了,请好好照顾令嫒。你也要注意身体。不用回复。”

薰子是在三天前发邮件给榎\田的。“好久不见,很想听听老师的声音,便写下了这封信。您还好吗?”榎\田马上回了信,约定今晚一起吃饭。

香槟上来了。榎\田点好菜,端起杯子与薰子干杯。薰子咽下杯中泛着无数细碎泡沫的液体,忽然想到,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与和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器官捐献的话题。

“是感冒了吗?”榎\田问。

“啊?”

“令嫒。她不是身体不好,必须要你看护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她边说,边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虚。薰子拼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样啊,热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烦的。”榎\田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薰子,“那么,你怎么样?”

“……我?”

“你的身体。你刚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没有称过体重,不是很清楚呢。不过您这么说,我倒安心了。我总觉得自己胖,还去健身呢。”

“可别把身子给搞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榎\田点头道。

菜上来了。首先是用蟹黄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单上说,接着还有刺身、毛蟹甲罗蒸、涮松叶蟹。

和往常一样,榎\田高谈阔论,薰子也听得入神。谈话内容虽然多种多样,不过大多围绕的都是家庭和育儿。薰子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屡屡被榎\田提问,不得不编出谎话掩盖过去,这让她越发觉得空虚。

于是,她尝试把话题扯到和家事无关的地方去。

“对了,最近您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有已经制成了DVD的电影可以推荐,倒要请您告诉我呢。”

“电影啊,是想带孩子去看吗?”

“不,我自己去。”

榎\田便举出了几部片子,并一一解说其优劣。他讲解得很风趣,不过薰子觉得,等走出餐厅的时候,自己恐怕连一半都记不住。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榎\田说话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点了冷酒。薰子一边抿着酒,一边动着筷子。美味佳肴当前,她却食之无味,只是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胃里。肚子很快就饱了,最后一道寿司几乎没怎么动。

“接下来为您上甜点。”女服务员的话让薰子烦躁起来。居然还有菜啊?

“你比平时吃得少了。”榎\田说。

“是吗……怎么说呢,肚子一下子就饱了。”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薰子连连摇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轻轻点头,端起刚续满的茶杯,却没有喝。

“在这间屋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着茶杯,说道,“揣测着,你发来的邮件是不是别有含义。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想见面,那也罢了,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其实,今晚我也有话想对你说。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总是没有机会。不,或许应该说,你不给我机会。”

薰子在膝头握紧了双手。“您想说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视着薰子。

“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们?我想见见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认真的表情所震慑,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不过,”他接着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给我机会。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着孩子的话题。对不对?”

榎\田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过神来,又重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

“就算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听你倾诉的。话是这么说,可就像上次那样,或许我什么都帮不上。”

榎\田的话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胀起来,虽然那么温暖,却让她感到无比苦涩。

悲伤如海浪般涌来,薰子已无力抵抗,心灵的防波堤轰然崩塌。她望着榎\田,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惊,也无心去揣度。她甚至没办法抬手擦去泪水。

这时,随着一声“打扰了”,纸门拉开,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甜点出现在门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见那女服务员瞬间僵住了,不敢作声。或许是发现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点就不必了。”榎\田的声音很沉着,“请结账吧,尽快。”

“啊,是……”女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合上了拉门。

走吧,榎\田说。

“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我知道有几家很安静的小店,比较方便说话。”

薰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包里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么店。”

“这样啊。那我替你叫车吧。去广尾可以吗?”

不要,薰子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去您家里……若是您方便。”

“我家?”

“嗯。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着头。

榎\田有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接着说,那好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我刚好把房间收拾过了。”

薰子知道这个请求一定震惊到了榎\田,但她没时间缓和自己的表情。

榎\田的公寓位于东日本桥,两室两厅,一个人住有点太宽敞了。客厅与餐厅是相通的,怎么看都有二十叠以上(注:约33平米)。就像他说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中央的桌子上随意放着基本杂志,看上去十分洒脱。

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酒有很多种,不过,我想还是先来杯矿泉水比较好吧?”

好,薰子回答。她的确想要杯矿泉水。

在她喝水的时候,榎\田一直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出房门,他想必也不会有二话吧,薰子想。

“您愿意听我讲讲吗?”薰子放下玻璃杯,说。

“好。”榎\田一脸真挚。

该说什么,怎么说——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结果,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女儿……瑞穗,或许要死了。”

榎\田眼皮一跳。他难得出现了动摇的神态。

“为什么说是‘或许’?”

“她溺水了。在游泳池里。心脏有一段时间曾经停止了跳动。之后,虽然心跳恢复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她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薰子将那场噩梦缓缓道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彻夜谈论器官捐献;第二天去医院打算同意捐献;最后变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顾昏睡不醒的女儿,如此种种。讲述起来条理分明,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榎\田带着悲伤的神情缓缓摇着头,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

“令嫒已经很不幸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坚强。今晚,你是把这么大的一件事藏在心里,来和我吃饭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薰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我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您了。所以,仅仅这一个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难。就像以前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这就是我决定扮演的角色。”

可我做不到,她又说。

榎\田皱着眉,直视着薰子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想再见我了?”

“因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紧了手绢,“我想尽力为瑞穗做点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当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照顾瑞穗,就不能去工作。虽然就算离了婚,丈夫也会给我一些帮助,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以,离婚问题就束之高阁了。我和丈夫谈过了,他也表示理解。”

榎\田抱起胳膊。

“既然不离婚,就不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败给自己的心。”

“败?”

“继续和您见面,我一定会想和丈夫分手,想离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心态或许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的吧。”

“也就是说……”榎\田似乎察觉了薰子的心思,没有说下去。

“是的,”她说,“还不如让瑞穗早点咽气呢——我也许甚至会这么想。”

榎\田摇头道:“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那就好了,可……”

“当然,我无意怂恿你。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也好。只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烦恼,还请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面见面,在诊所总归没问题吧?”

榎\田温柔的声音在薰子心中回荡,她简直想扑进他的怀里。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危险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间布置得真漂亮。”

榎\田有些意外,说了声“谢谢”。他肯定不明白薰子为什么突然开始夸奖屋子。

“其实我想过,如果今晚您约我回家,我大可应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么都不再顾忌,只是单纯地变回一个女人。”薰子对榎\田露出一个微笑,“明明女儿都那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啊。又坏,又蠢。”

医生心平气和地笑着,耸了耸肩。

“全都说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后,你才把实情告诉我,恐怕我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在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重新抬起头来吧。”

“对不起……”

“你要是平静下来了就和我说,我送你去搭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薰子说着,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杯水比今晚吃过的所有菜肴都要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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