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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读后有感:向死而生

书籍名:《局外人》    作者:阿尔贝·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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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arbon小白

《局外人》是加缪的成名作,也是我读的第一篇加缪的小说。此刻,第一遍刚刚读完,内心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清朗透亮,并产生了强烈的写作冲动。我不得不动笔,记下自己沸腾的内心世界,让时光停驻在弥足珍贵的此刻。

刚开始看的时候非常压抑难受,几乎读不下去。作者用第一人称描写主人公莫尔索先生丧母后前去参加葬礼的过程,平淡、枯燥、味同嚼蜡。莫尔索先生用一种置身事外的方式描述着养老院里的那些人,仿佛他并非逝者的儿子,而是一只停留在屋角的苍蝇。

对于母亲的逝去,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悲伤与哀婉,只有作为旁观者的细腻冷静和身处其间的麻木倦怠。

他看到一位老人为了追赶送葬的队伍在田野上奋力奔跑,那是母亲生前与其在养老院共度余生的人,被戏称为母亲的“未婚夫”。他看着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汗泪水光。他看着老人晕倒,觉得晕倒的老人就像“一只散了架的木偶”。他两次拒绝端详母亲的遗容,且没做任何解释。他甚至不知道母亲的确切年龄。

他以回忆的方式陈述这段往事,笔调中不含一丝情愫,仿佛一切都只是景象,过眼而去。而他,不过是矗立在田间的一棵树,或偶然经过的一阵风。

这样的他,终于让我觉得不太寻常。

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两个独立的世界。一个世界在他的眼里,如黑白胶片里的默片,淡然、疏离、与己无关;一个世界在我们眼中,那是一张波澜不惊倦怠无力的、他的脸。他把自己从前一个世界中抽离出来,不,他抽离的只是感受,而独留下那个疲倦的躯壳,在骄阳下暴晒,行尸走肉。

那些感受到哪儿去了?作为逝者儿子应有的悲伤、眷恋、无力、无措,哪儿去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星期六。他到海滨游泳,遇到玛丽,跟她调情、约会、做爱。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星期天。玛丽走了,他独坐窗前,看街上的人,带着细致入微的兴味和与己无关的漠然。

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天,他上班,卖力工作。

除了母亲之外,他对女友玛丽的感受也颇耐人寻味:在跟她共事时就想把她“弄到手”,海滨重遇时彼此自然的走近。他敏感于她的芬芳美丽,与她尽享鱼水之欢。但面对她热切的眼神,他清醒而冷酷的表明“肯定不爱她”。

但他并不拒绝成为她的丈夫,同时,他也承认:他不会拒绝成为任何一个玛丽的丈夫。妻子、女友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至于符号下面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脸后面有颗怎么样的心,他不在乎,也不关心。

一个人把自己的感受从内心世界里完全剥离,如屠夫剔骨般干净彻底,这样的人,是怎么来的?

除了情感,他不在乎的还有很多,比如职业前途,比如寻常人眼中的是非善恶。

邻居雷蒙在别人看来有着并不光彩的身份——男鸨,又称皮条客。但雷蒙穿着考究,对他友善,令他愉快,这就够了,其他的,与他无关。他在雷蒙的请求下为其代笔写给情妇的信,在雷蒙殴打情妇后帮他做假证助其脱身,他接受雷蒙的邀请去海滩度假,雷蒙在与对头狭路相逢时请他助拳,他没有拒绝。

之后雷蒙负伤,怒气冲冲。他陪在身边,却又再次撞见雷蒙的对头,雷蒙想要拔枪,他似乎不愿任由惨剧在自己面前发生,于是拿着雷蒙的枪,努力维持着局面的平衡。在枪的威慑下,雷蒙的对头跑掉了。

雷蒙显得高兴了些,他却被太阳的燥热逼得发疯。他独自信步,慢慢奔向刚才与对方的遭遇之地,那里有一眼清凉的甘泉,对他充满诱惑。在泉水旁边,却又一次碰见雷蒙的对头。

他口袋里碰巧还带着雷蒙的枪。

他本可以掉头就走,可别人的恩怨与他有什么相干呢?他只是一个过客,只想把身体浸在冰凉的泉水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于是,他一步步的走近泉水。

对方怎么可能窥破他这单纯执着的渴念?!对方不是瞎子,也没被抹去记忆,眼里只看到雷蒙的帮凶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于是,拔刀。

刀没有刺他的身体,却刺破了他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神经,他拔枪,一枪致命。片刻停顿后,却又朝着尸体连开四枪,就像“在苦难之门上急速的叩了四下。”

一个封闭了自己情感之门的人,在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漠然行走。忽然,他变成了世界的中心,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杀人犯。他要以这个身份开启一段全新的生命旅程,他会有怎样的际遇和遭逢?这诡谲的激变能否叩开他紧闭的心门?并让我们借着这造化之弄,陡然看清:他何以成为今日的他?在那冷如坚冰的躯壳之下,是否也包裹着一团火焰?

在预审法官和律师面前,他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就像一部架在墙角的摄像机,细致客观的观察着法官和蔼可亲的脸、蓝眼睛、灰色胡子、面部的抽搐,律师的矮胖、年轻、硬领、怪领带、领带上的条纹。他甚至有两次忘记了自己罪犯的身份,又在下一秒恍然想起。

律师和法官跟他各有一场交锋。

律师提示,他在母亲葬礼上的漠然表现已经引起了检察官的关注,检察官会请养老院的证人出庭,对他不同寻常的残酷和冷漠提供佐证。于是律师问他,在葬礼上是否难过?这个问题尖锐无理,让他震惊。但他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反而回答“不习惯对过去进行回想”,并且加了一句“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死亡。”

律师肯定被他的回答吓得不轻,并求他绝不要在法官面前说这样的话。进而想要引导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努力在葬礼上压抑自己悲伤的人。”他断然拒绝了,因为“这是假话。”

这段情节让我进一步看到了他情感隔离的复杂状态,并在心里暗暗对他肃然起敬。

前面说他把自己的感受从内心世界完全剥离,现在看来并不尽然。其实,他剥离的只是自己感受的一部分。就像在自己的心里砌了一堵墙,封在墙里的是爱,悲伤,对世俗善恶的认同,犯罪之后的悔恨,对罪的认知,对自己未来的担忧等等。同时,墙外并非一无所有,他保留了对玛丽肉体的欲念,发自内心的疲惫、厌倦,以及对虚假的憎恶,且从不掩饰自己的这些情感。他拒绝在法庭上说假话,就像他明确跟玛丽坦陈自己“不爱她”,这个冷漠如冰的男人,却独爱“真”,爱得坦坦荡荡。

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副奇特的意象:两个篮子,一个装着向世界走近的温暖,一个装着孤绝凄寒的冰冷。他把第一个篮子埋了,却把第二个捂在胸前。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和预审法官的交锋更加扣人心弦,法官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将对方一枪毙命之后,又对着尸体连开了四枪?”这个不合逻辑的举动深深地困扰着法官,让他情绪澎湃不能自己,于是他接连问了三次,莫尔索却始终沉默不语。

法官内心的悸动并不突兀,他一定是从莫尔索这看似莫名的举动中窥见了某种真实。他觉察到莫尔索并不想杀人,只是想在枪声里挣扎、求索。枪声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让人窒息,法官手持十字架,想让信仰之光照进去,却被莫尔索强硬的顶了回来。

法官诉诸信仰,是想逼着莫尔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逼着他悔恨,然后在悔恨中重燃希望,并因此获得救赎。但希望,这恰恰是莫尔索耗尽半生严防死守拼命逃避的东西,他绝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感,绝不!

法官想要莫尔索面对的,是那个被他埋在地底的温暖的篮子,是那些被他砌在心墙里的密封的情感。可为什么“对着尸体连开四枪”这样一个问题,会那么不寻常?不寻常到让莫尔索坚实的心墙面临着坍塌的危险?

因为维持情感隔离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心力的透支使他长期处于倦怠之中,案发时他甚至有一种“迷幻感”。那些被他压抑的情感在他心里躁动,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不能放任自己失控,却已无力维持平衡。开枪这一失控的举动代表着他再也抗不下去了,那虚假的平衡和寂静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朝着一具尸体连开四枪,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让法官意识到他的动机不在于杀人。那枪声背后隐藏着更深的自我,那个拼命隔离情感的自我。

他不可能面对那个拼命隔离情感的自我和被他拼命隔离的那些情感。

他只能沉默。

在两次交锋之后,莫尔索先生描述了他的监狱生涯。在前几个月,他曾有过“自由人意识”,即对于铁窗之外自由生活的渴念,这种意识让他痛苦难受。几个月之后,他的“自由人意识”便被“囚犯意识”取代了。他不再渴念遥不可及的自由,只盼望着放风以及和戴着怪领带的律师晤谈,后一种期待显然更加切合实际。

放弃遥不可及的梦,而代之以现实的期待,这对他说似乎轻车熟路。就像放弃爱、放弃悲伤、放弃悔恨和希望、放弃面对真实的自己,之所以放弃、压抑、隔离,是否也是因为这些情感带给他心如死灰的绝望?是什么让他如此绝望,绝望到不敢爱、不敢悲伤?

而我们是不是也曾有过类似的心路:因为害怕失败就压抑成功的渴念,因为害怕拒绝就掐灭爱的火苗。可失败是痛,逃避也是痛,就像莫尔索所言,“没有出路,左右为难”。

那么,莫尔索怕的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样的恶魔可以让他恐惧得心若死灰生无可恋?

庭审开始了。

莫尔索依然不动声色,带着出奇的冷静观察着法庭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人们见面问好,打招呼,彼此交谈,就像在“俱乐部里有幸遇见同一个圈子里的熟人那样兴高采烈”;律师在开庭前和记者们打趣,显得“如鱼得水,轻松自在”;记者们“手中握笔,冷漠超然,面带嘲讽”。

他眼里的场面带给我一种深深的悲凉之感,我想,如果他不是他,而是一个对自己的境遇心怀担忧、对他人的关切充满期待的正常人,那些欢快、自在、冷漠将带给他怎样的伤害。幸好,他是他。

法庭上,来自养老院的证人们粉墨登场,受命陈述他在母亲葬礼上的冷漠。现场有三次鸦雀无声,仿佛预示着人们内心感受到的冲击和震动。一次是当院长表达莫尔索无法说出母亲的准确年龄时。一次是在门房表达莫尔索在母亲的棺木旁抽烟、打盹、喝咖啡时。还有一次是检察官用饱含激情的口吻断言“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自己的母亲”时。

人们内心对于善恶有一种程式化的设定:一个孝子必然要在母亲的葬礼上悲痛异常,他悲痛的程度和他内心的善、和他灵魂的纯洁高尚是成正比的。如果一个人胆敢记不住母亲的年龄,并且在母亲的遗体前享受香烟、咖啡,在母亲的葬礼后享受女人、电影,那么他一定没有灵魂、冷酷残忍,他一定有一颗“杀人犯的心”。

这是多么自然流畅的逻辑!

连莫尔索的律师也认同这样的逻辑,所以,他没有提出任何反驳,也不允许莫尔索多言。他只想重新组织素材,颠覆人们的认知,把莫尔索塑造成“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忠于职守”、“受人喜爱”、“对他人的痛苦富于同情心”、“模范儿子”、“尽最大努力供养母亲”。

要么十恶不赦,要么本分厚道,没有中间状态。无论是律师还是检察官,都先有了一个毋庸置疑的偏执结论,然后各取所需的收集素材。

他,作为审判的中心,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在自己的人生里,他曾主动的把自己置身事外,此刻,他却第一次有了参与的冲动,但却发现了一个荒谬的事实: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的善恶、他的罪,变成了别人的秀场。每个人,检察官、律师、记者、法官、陪审员、观众,都把审判当做一次机会,竭力展现着自己的辩才、机智、判断力、正义感。他却像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最终被宣判要在一个广场上被斩首示众的人,是他,是他!

当律师滔滔不绝时,一个卖冰的小贩在大街上吹响了喇叭,声音穿过法庭与大厅传到了他的耳边,勾起了他对往昔的回忆与眷恋,这样的情感在他这里有些罕见。但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宣判瞬间就会把过去的平静美好碎为齑粉。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拥有一颗冷若坚冰硬如磐石的心是多么幸运!而爱、悲伤、希望、期待、回忆、眷恋,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只会变成伤人的利剑。我竟开始佩服莫尔索的先见了。

那么,他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他,难道是因为,死亡?——那个冷酷决绝不容置疑且无法抗拒的必然终点。

确实如此。他一次次拒绝接见神父,拒绝投入宗教的怀抱,因为他觉得任何信仰在死神面前都不值一提。但是,神父的悲悯还是在他坚不可摧的心墙上凿出了一个口子,让他嘶吼出自己的绝望和恐惧。

在他的吼声里我们听出,那个空洞荒谬的生命是对死神的一种反击。死亡,这个无法抗拒的结局,就像一团肃杀阴霾之气,堵在他心里,让他无法畅快呼吸。他站在死亡面前,就像一只蚂蚁面对着一头巨兽,渺小,卑微,孱弱,无助。可是哪怕卑微如他,也不甘心沦为命运的玩物。他要抗争,他要掌控自己的生命节奏,他要找到自己的出路。

为了找到出路,他不择手段,也别无选择。

他掐灭了自己内心的光源,让自己无爱无悲,他不爱这个世界,自然也就不会因为生命的消亡而产生丝毫眷恋或遗憾。

他消弭了自己对人对事的分别心,不让任何人对自己具有不可替代性,不让任何事具有被追忆的价值。不对任何人怀有期待,也不承担任何人的期待。他消弭了内心的是非善恶,不评判不妄断,不让任何事件对自己产生意义。

因此,生命于他,也不再具有意义。

他以一己之力,让命运束手无策,让那个庞然大物在他面前羞得脸红。

正如他的朋友所言,他是个男子汉。

可凡事皆有代价,这个敢和命运叫板的男人,也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他感受不到幸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他把自己与整个世界疏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用逃避整个世界的方式逃避死亡,且逃避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逃避得执拗而坚定。

可是,坚定只是他的表象。表象背后是对无法抗拒的命运的绝望。在神父面前,他终于吼出了自己的绝望,也终于可以放胆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彷徨。死亡,尽在咫尺,他鼓起勇气与之对视,竟有解脱之感。

他想起了母亲,在那生命的放逐之地,在那群暗淡荒芜的伴侣之中,何以重燃希望,要给自己找一个“未婚夫”?她一定也是在与死亡的对视下获得了解脱。

他要像母亲一样,让自己重新来过。他“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心扉”,内心即被幸福充盈。他也因此获得了面对自己罪孽的勇气,平静的期待着被处决那天围观的人们向他发出“仇恨的叫喊”。

月光下,我仿佛看见了他的笑脸。

死亡并不可怕。

微茫如我们,也要像他那样,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敢于破茧并向世界敞开心扉,绝不让自己的生命寂寥萧索、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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