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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相士

书籍名:《经典短篇小说集(港台篇)》    作者: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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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海'旅社虽唤'大'上海,可规模不算太大,而且在这十里洋场,名为'大上海'的旅社在广东路四马路(福州路)一带已有两家。好些食肆、旗袍店、理发厅……甚至彩票公司,也自诩'大上海'。



这家旅社建于民国十三年,已十年有多,不新不旧,可它地区好,男女来宾都爱来此开房间,图方便,每回光顾,服务员都垂着眼木着脸,识相不多言。



生意好着呢。比那些高级'饭店'欧化酒店还胜一筹。



他们的客人并非靠外埠旅客,反而海上一班'写意朋友'消遣娱乐,呼朋引类,偎红倚翠的阳台,实在不需要张扬——'写意'为上。



柜台的服务员瞅着一位戴着墨镜一头摩登烫发的高大女子离去。她叩'218'的门,进去约莫三四个小时了。他从眼角余光目送,知是上门的时髦烟花女子。他会心地不管闲事,只看一下客人名单,'218'是位唤于哲的旅客,多是假名儿,谁会查证?来自武汉乡巴佬,一身黑衣,出手也算阔绰,开房间时给过他小费。



上海滩乃纸醉金迷之花都。妓院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肉'。外来旅客,哪有闲情和时间与'先生'和'倌人'周旋?都召来短聚。



服务员认得这背影,道是'女相士'上门论相算命拆字——烟花女子名目五花八门,近日流行这个。进屋关上门,还不是一样的买卖营生?



只见'女相士'袅袅离开,带点阴阳怪气。他笑了笑,有人喜欢高头大马丰满腿长的,有人专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女子随那一阵'双妹'花露水的香气远去。做完生意仍刻意装扮添香,看来'相士'赶下场了。



——她并非赶下场会瘟生,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墨镜中透出一丝紧张,直至远离旅社,走到轧闹猛的南京路一带,方吁一口气。



先到'老大房'买了大包熏鱼,加瓶黄酒。人人都说上海老店的熏鱼'透味',柜台横边竖立一块金字朱漆的木牌。既来一趟,怎能错过?



之后上了单辫无轨电车,不管啥站,上了再说。任从电车行驶,目的是胡走乱荡不辨行踪。失笑:'土包子少见多怪,没坐过大都会的电车,还避免携带铜钱金属,以防触电危险。'



下电车后,找到一家旅社,开个房间先住下,登记名字是'菱青相士'。店方心照不宣。夜了,此刻买不到宁波或者福州的船票,还是先休息一下明日安排吧。



来到上海,本来以为手上有点钱,快活一阵子再找出路。谁知出事了,不得不走。



是一条人命!



'大上海'旅社的清洁女工在午间为'218'打扫卫生和更换开水壶时,一直没人应门:



'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



昨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女工怎肯放过侍候机会?而且心知客人昨儿晚上召来女相士相聚,得收拾一下吧——



再叩门,仍无反应。



不对劲!



服务员加入叫门阵营。没人应。终于开锁……一众脸色煞白,床上躺着一个尸体。



根据登记资料和旅社中人的供词,警方只能循这个方向侦查:——



床上躺着的尸体,男性,脸容被划花,颈上有捏过的瘀痕,此乃致命原因。外来旅客身世不详。开房间时用'于哲'名字,只道住三五天,未定。行李有被搜掠痕迹,钱财贵重物品皆不见,箱子上的名字,与登记名字不一样:'徐康'。



死者是徐康,凶嫌应是一度进房共聚之女子,身形高?、浓妆、烫发、戴墨镜、拎手提包。离去时甚从容,故未引起怀疑。上海滩烟花女子如过江之鲫,据统计,民国十年租界里有妓女六万多,到民国二十年,已超过十二万。



警察问:



'你所见之女相士朝哪个方向走去?'



服务员缩缩势势道:



'从四马路朝南京路那头,可没特别留意。转眼就消失了。'



'以前见过她吗?'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她都戴墨镜,样子看不清楚。'



'有什么特征?'



'气质谈不上高雅,可体形却健美。'



'仔细说说穿的什么衣服?'



'改良旗袍,水红水红绸子,硬领头吧?别了个别针,珍珠,是珍珠吧?高跟鞋,当然,穿了特显高……'



人人都以为妓女杀了嫖客,然后劫财逃亡。



人人都以为死者是来历难以查探刻意隐瞒身份的过客,真名徐康。



人人都知道,上海滩头天天死人。这又是一桩悬案。破不了,但无人追究,亲朋戚友想不到他在异乡出事,根本没人可通知。



旅社方面,当然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以免影响生意。



任何一位老板,打开大门,当然希望客似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业务竞争大,妓女多有黑帮流氓作后盾,服务员话多了,老板不悦。



不过到底是命案,翌日成了报章头条。



——打开报章细看头条的,就是徐康本人。卸下旗袍,脱去高跟鞋,妈的!多累!



他已身在从上海开往福州的客轮上,吃着熏鱼喝着黄酒了。船已启锚,船体缓缓漂离码头,顺流而下。



三天前,他才从武汉乘搭客轮来这著名的冒险家乐园,背一条人命逃亡。谁知今日又得避走南方。将计就计也罢,徐康改名罗端,是个男子名字,那女气的'菱青相士',随着退房间,换装束,已成过气。



而死在'大上海'218号房间的男人,究竟是谁?



徐康(一度改名于哲,再改名罗端,日后或另有新名字,天晓得)三天前自武汉上了这客轮,缓缓驶向上海。沿途是长江美景,很多乘客都走上甲板,悠闲地迎风赏山赏水——只徐康没那个心情。



一身黑衣的他,刚刚做了大买卖,说'买卖',其实不花本钱铤而走险。他吊在一个银楼商人后头,原本摸了底,知道当日在银行提取了一笔钱,跟到僻静处抢劫就走。



虽已是民国廿多年,文明进步,可社会仍贫富悬殊,武汉仍是穷困城市。像徐康之流,得不到民国政府好处,都靠'自力更生'。之前,他已下手多趟,每有斩获,可以花上一段日子。钱花光了,再物色对象。



他用刀子抵住商人脖子,抢了公文包包便跑,谁料苦主极力挣扎反抗。



'找死!'



徐康见事急,吐口唾液给他一刀,抹在脖子上,很快不吱一声不支倒地,血冒涌而出,还带泡泡。



既已出人命,他当然逃亡。



认定了上海滩。这冒险家乐园对他而言,'冒险家'言之尚早,可逍遥法外先到'乐园'见识一下。怀里揣着巨款,胆子就壮。暂避风头享受一下。



基于本能,徐康站在稍为远离人群的地方,四下打量,以免成为通缉犯也不自知。眼睛像是浏览长江景色,亦不遗漏甲板上各人一举一动。一切没有异样,看来他是逃出生天了,真好运!



客轮泊了码头,徐康确定自己完全没事了。



先朝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走,饱餐一顿。咦,看到小姑娘在兜售。



'这是什么!'



'先生,买一条『江南票』吧,看你红光满面,一定会中奖。恭喜先生发大财!'



'奖金有多少?'



'头奖有三万哪先生。'



小姑娘见他有意,又推销:



'除了『江南票』,还有『大利票』,还有『陕西奖劵』,还有『娱乐票』,还有『大好彩』……'



原来上海滩头彩票名目如此茂盛,博彩的人亦寄予厚望,祈一票独得。徐康一忖:'初来宝地,也买个彩头图个吉利,说不定运气好再捞一笔横财。'当下掏钱买了几条,放口袋中。又问:



'附近有啥旅社好下脚?'



小姑娘手一指:



'福州路,我们唤四马路那头有家『大上海』,就在南京路后面。方便。'



正往后面走,忽然有一物件拦在徐康跟前。



一瞅,是把折扇。



持扇的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问:



'无毡无扇,神仙难变。先生是外地来的?买一把折扇么?'



'莫名其妙,谁要买扇?'



'买把扇,搧走黑气迎红光。'



又作势端详一下:



'先生,恕我直言,身上有点腥味,印堂有朵乌云,想必需要冲冲喜添点彩,对吧?'



徐康不动声色,只微笑:



'江湖术士!'



其实心内忐忑,莫非是个'生神仙'?



'先生请瞧——'



一打开,扇面有画,涂着彩色,是幅'牛女双星会'的石印版画。牛郎织女横隔天河,眉目传情,意境一般而已。



正欲掉头他去。



老头忙缠住:



'先生——请仔细瞧瞧。'



手一晃,画面变了。



竟是'妖精打架'。什么牛女双星?都脱得光光的,神秘尽露,香艳之至。叫看的人血脉沸腾,心痒难熬。



老头刷的一下把折扇合上,递给他一张传单,笑道:



'先生若下榻『大上海』旅社,可以拨打德律风,请相士给先生看个相,指点迷津。'



这是张桃林纸红墨印刷的单张,有'莺莺相士'艳影,还有字:



'诸君欲问前程,



相士随传随到。'



并有宣传句子:



'慧质兰心,善观手相面相,奥妙神奇,挽回造化,保君得意!'



哦,徐康会心,不过是拉皮条的。虚惊一场。



瞧这'莺莺相士'摩登装扮,古老营生——他把传单搁口袋,迭在彩票之间。



色心已起。



一开了房间,依循指示,只消一通德律风打过去,相士便姗姗而来,移玉就教了。



论相算命拆字,本来是行走江湖生意,秘诀在鉴貌辨色套取口风,然后给予模棱两可之指点。'断人祸福前程'?恐百不得一。



而这些'女相士',刊登广告印发传单,以'相术神奇'来包装,挂羊头卖狗肉——不,是卖'咸肉'。好,我就迎你一顿'妙论','就地正法'才是本意。



做案的人神经绷紧,来个上海娇娘给舒服一下,过把瘾消消火,'保君得意'?领教领教。



直等得有点不耐烦,馋了,咋还不来?



'笃——笃——笃——'



叩门声,轻轻悄悄的三下。



打开房门。



来了位妖娆女郎,熨了水波浪式发型,微微晃动,一身水红绸子旗袍,戴了墨镜。看不透心神和表情。嘴上口红亮丽,她嗓音有点沉,充满挑逗的魅力,叫人心猿意马。



莺莺道:



'218的先生,小妹给你看相来了。'



徐康色迷迷迎入。他万万想不到,为了这个人,不得不离开刚抵埗的上海滩。



世事难料……



徐康把莺莺相士迎进房内。虽以'女相士'挂羊头卖狗肉,可她也有点行走江湖的伎俩。



隔着墨镜端详一阵:



'先生,先送你几句。'



'说吧。'



'依小妹看,先生面相属金,金克木,伐木割草也靠金属工具,纸张彩票是先生囊中物。说不定发财了。'



徐康一笑:



'相士倒有两下子。'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



'那我前程如何?'



'先生,记好了: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五行都是相生相克的。'



莺莺挨近乎,压低嗓子:



'相金先惠,格外留神。'



徐康从口袋中掏出一迭钞票,抽出数张。她眼前一亮,不动声色。果然是瘟生肥肉。



此时叩门声响了。



'先生要不要叫几样酒菜助兴呀?'



莺莺径自打开门缝,道:



'不用了,别打扰了。'



当她打发清洁女工同时,把刚刚巧妙地自桌上顺手牵羊取得的手表,偷偷塞给她。



女相士回过头来,一笑:



'给你看个全相。火克金哪,金再硬,也顶不住熊熊烈火——'



'啰嗦!'



徐康没什么耐性,就上前扳倒,把她的旗袍扯开剥下。



'老子只想快活,来,看你的全相——'



话还未了,一把刀子迅即抵住他的脖子。划了道浅浅的口子警告。



徐康一怔。



'把钱全部拿出来,别使诈,快!我有接应。'



徐康知着了道儿。看来这些什么女相士都伙同党羽,让他上钩。他也不动声色,装作取钱。心忖:



'太岁头上动土!老子也是刀头舐血,岂容你得逞?'



身子一矮,转头夺刀,用力一打一劈,莺莺应声失手。这几下子,竟把她的假发墨镜一并打下地,嘴角渗着血丝。'她'是'他'——男人假装的女相士!难怪胆子粗身手好。差点让他制服了。徐康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二人扭打起来,纠缠间推倒在床,他使劲掐着相士脖子不放,良久,对方瘫软乏力,手一垂,一命呜呼了。



把他掐死在床。二人皆一动不动。



徐康喘了好几口大气。忽地用力一踢尸体。明明想过过瘾打打炮,来了个'人兔子',恶心!谁知还出了命案,怎么办?再一踢,他脚上的高跟鞋也掉了,好大的脚,好大的鞋——



寻思如何善后。



第一个想法是'逃'。



不,有办法——



'不如趁机干掉『自己』。'



他打量一下床上这尚未僵冷的女服男尸。一条是人命,两条也是人命,灵机一触,不如妙用一下,让他做了'自己',自己做了'她'。前一宗命案可以转嫁,身份和线索便石沉大海了。



马上把'莺莺相士'一身衣物与自己交换,戴好假发、墨镜,打开手提包,咦?化妆品一应俱全,还有花露水。生平第一次涂上口红,朝镜子展个媚笑,受不了!可为了逃出生天,重新做人,勉为其难吧。



他把钱全带走,故意留下箱子,在纸条信件上又留下'徐康'原名。



从此以后,'徐康'死了,他人间蒸发,改名换姓又一条好汉。



正欲离去,不忘取过刀子。在相士脸上划上好几刀,血肉模糊五官不辨,完全没有破绽。



扭扭腰肢,搔首弄姿,从大堂柜台服务员眼皮子底下,施施然扬长而去。



没有人怀疑。



上海滩真是个龙蛇混杂无法无天大都会。作为过客,改名'罗端'的他只懊恼享受的日子不多,刚到又得走了。'福州路'呆不得,反而朝'福州'奔去。时也命也。



相士曾道:'……水克火,火克金。'——他不是被克的金,他是克火的水,他的名字徐'康'里头就带水。



当警察上门查案时,他已上了客轮,自水路逃之夭夭。



这是个永不捅破之谜。



警察给各人录取口供。本是循例行事——有破绽!



'你再说一遍,是如何发现尸体的?'



清洁女工故意嗫嚅:



'那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心知客人晚上曾召来女相士相聚,我是打扫卫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想:得收拾一下吧……我就敲218的门,一直没人应门。我问:『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后来他们开了锁,才发现——'



'慢着,你敲门时说什么?'



'哪有?我只是问,徐先生——'



警察狠狠盯住清洁女工:



'他登记时用的名字是『于哲』,你怎么称他『徐先生』?'



她目瞪口呆——哪个地方露馅了?



对了!那手表。



'莺莺相士'偷了手表,塞给她。瞅了一下,手表底部刻了'徐康'名字,所以她下意识喊'徐先生',与登记的'于先生'不符。



'你老老实实招来,否则关进看守所,审讯刑求,吃不了兜着走!'



招了,清洁女工是同伙。



还有那兜售彩票的小姑娘,还有那貌不惊人的卖扇老头(他才是头儿),都是讨生活的一帮人。看中了荷包肿胀的客人,顺势引进旅社。或暗偷或明劫,全脱不了关系,旅社中有没有暗桩也难说。为捞点油水吧了,事情闹大了,谁也没好处。



但关乎人命,'涉嫌'者一干人等全被逮了。一再认尸,最后竟发现死者是莺莺!原来嫖客才是凶手!



死了一同伙,算了,天涯海角如何报仇雪恨?赶明儿再找些个一起做买卖。上海滩头天天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死……



有人作案,有人逍遥法外……



能吃遍好菜,尝尽美酒,豪花大钱才是真理。



房间清理好,洒点花露水,香喷喷。夏天有电扇,冬天有水汀,洗浴洗脸有冷热龙头,上下有电梯,大便有欧美坐厕,小便有新式尿兜,接谈有德律风……开房间的,拉勒篮里就是菜,来者皆是客,享受片刻欢娱,又各自上路了,谁理会来龙去脉?谁知床上死过人?



'先生,开房间么?这边请!21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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