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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你是医生吗?

书籍名:《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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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亲爱的,'他说,'喂。'他又说了一遍。



'你是谁?'一个女人问道。



'哎,你是谁?'他说,'你打的是哪个号码?'



'等一下,'女人说,'273-8063。'



'这是我的号码,'他说,'你怎么弄到的?'



'我不知道。我下班回来后看见的,写在一张纸条上。'这个女人说。



'谁写的?'



'不知道,'女人说,'我猜是那个看孩子的写下来的,肯定是她。'



'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他说,'这是我的号码,它是不公开的。你要是把它给扔了,我会很感谢你的。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女人说。



'还有别的事吗?'他说,'不早了,我还有事。'他并不想显得唐突,只是有点害怕去冒这个险。他在电话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我不是故意失礼,只是想说太晚了。我有点担心,你怎么碰巧就有了我的号码。'他脱了拖鞋,开始按摩自己的脚,等着。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在一张纸条上发现它的,纸条上其它什么都没有。明天见到安妮塔,就是那个临时看孩子的,我会问她的。我不是想来打扰你,我刚刚才看见这张便条。下班后我一直呆在厨房里来着的。'



'没什么,'他说,'忘了这件事吧,把它扔了就行了。没事,不用担心。'他把话筒从一个耳朵移到另一个耳朵。



'你听上去像是个好人。'这个女人说。



'像吗?嗯,你真客气。'他心里知道该把电话挂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甚至包括自己的声音,都让人有种愉快的感觉。



'哦,像,'她说,'我听得出来。'



他把脚放了下来。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叫什么?'她问道。



'我叫阿诺德。'他说。



'大名呢?'她说。



'阿诺德是我的名字。'他说。



'哦,原谅我,'她说,'阿诺德是你的大名,那么尊姓呢?阿诺德?你姓什么?'



'我真的该挂了。'他说。



'阿诺德,看在老天爷份上,我叫克莱拉•霍尔特,该称呼你阿诺德什么先生?'



'阿诺德•布赖特,'他说,很快又补充了句,'克莱拉•霍尔特,很好。但我真的该挂了, 霍尔特小姐,我在等一个电话。'



'对不起,阿诺德,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



'没关系,'他说,'和你谈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么说,阿诺德。'



'你可以等一下吗?'他说,'我得去找个东西。'他去书房拿了根雪茄,用书桌上的打火机慢慢点着,再摘下眼镜,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照了照。当他拿起话筒时,他担心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



'喂,阿诺德。'她说。



'我想你大概已把电话挂了。'



'哦,怎么会。'她说。



'说到你有我的号码这件事,'他说,'我觉得没什么,把它扔了就行了。'



'我会的,阿诺德。'她说。



'好吧,那我该说再见了。'



'当然,'她说,'现在就和你说再见。'



他听见她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阿诺德,你觉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面谈谈?就几分钟?'



'恐怕不行。'他说。



'就一分钟,阿诺德。我对找到你的电话号码以及随后的一些事情,有种很强的预感,阿诺德。'



'我是个老年人。'他说。



'哦,你不是。'她说。



'真的,我很老了。'



'阿诺德,我们能找个地方见见吗?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还有些事没对你讲。'这个女人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喂?'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准备上床时,他妻子来了个电话,听得出来她有点喝多了。他们聊了一会儿,但他没有提刚才的那个电话。后来,在他铺床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喂,这是阿诺德•布赖特。'



'对不起,阿诺德,电话给挂断了。我刚才说了,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见一面。'







第二天下午,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一阵电话铃声。他丢下公文包,没顾上脱下外套、帽子和手套,一步跨到桌前,拿起了话筒。



'阿诺德,很抱歉再次打扰你,'这个女人说道,'但你今晚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务必来我家一趟。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吗?阿诺德?'



听见她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心动了一下。'不行。'他说。



'求你了,阿诺德,'她说,'很重要的事,不然我不会求你的。谢丽尔得了感冒,我现在担心她会传给男孩,我今晚离不开家。'



'你丈夫呢?'他等着。



'我没有结婚,'她说,'你会来的,是吧?'



'我没法保证。'他说。



'我求你来一趟。'说完后,她很快地给出她的地址并把电话挂了。



'我求你来一趟,'他重复了一遍,手里还拿着话筒。他慢慢脱掉外衣和手套,他觉得他应该小心点。去盥洗室洗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发现自己还戴着帽子。就在这一刻他作出了去见她的决定。他脱了帽子,摘下眼镜,用肥皂洗了洗脸,又检查了一遍手指甲。







'肯定是这条街?'他问司机道。



'是的,那栋房子就是,'司机说。



'往前开,'他说,'在这条街的头上让我下来。'



他付了车费。那栋房子的阳台被高层窗户里漏出来的光照亮。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盆,和零零散散放置着的一些室外家具。当他向大门走去时,一个穿着汗衫的大汉站在其中的一个阳台上,身子靠着栏杆上,在盯着他看。



他按了一下写着‘克•霍尔特’牌子下方的按钮,蜂鸣器响了一下,他退回到门口,走了进去。他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上一级都要停一下。他想起了卢森堡的一个旅馆,多年前他和妻子在那儿爬过的五截楼梯。他感到他的侧面一阵突然的剧痛,他在想象他的心脏,想象他的腿被折断了,想象他被重重地摔到楼梯的底层。他掏出手拍,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等着心跳慢下来。



他往过道尽头看了看,公寓里很安静。来到她的门前后,他脱了帽子,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门口出现了一个胖胖的穿着睡衣的小女孩。



'你是阿诺德•布赖特?'



'是,我是,'他说,'你妈妈在家吗?'



'她说让你进来,她说告诉你她去药店买咳嗽糖浆和阿斯匹林了。'



他关上身后的门。'你叫什么?你妈妈告诉过我,我忘记了。'



见小女孩不说话,他又试了试。



'你叫什么来着的?是叫雪莉吧?'



'谢丽尔,'她说,'谢-丽-尔。'



'是是,我想起来了。不过,你得承认,我说的很接近。'



她坐在房间一头的一个垫子上,看着他。



'你生病了,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



'没生病?'



'没有。'她说。



他四下看了看。房间被一盏金色的落地台灯照亮,灯杆上面固定着一个大的烟灰盘和一个放杂志的架子。靠远处墙的一台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一条窄的过道通向后面的房间。火炉烧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茶几上放着发卡和发卷,沙发上扔着件粉红色的浴袍。



他又看了孩子一眼,然后抬头看了看厨房和厨房与阳台之间的那道玻璃门。门没有关严,他想起了那个穿汗衫的大汉,不由打了个冷战。



'妈妈走了有一会儿了,'孩子说,她像是突然醒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帽子,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她说,'我想我还是回去了吧。'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一个瘦小苍白,脸上有雀斑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个纸袋子。



'阿诺德,见到你真高兴!'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显得有点拘束。抱着纸袋子,她一边奇怪地摇着头,一边向厨房走去。孩子坐在垫子上看着他,他听见橱柜的门响了一下。他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再换回来。在他把帽子戴上又脱下的当口,她又出现了。



'你是医生吗?'她问道。



'不是,'他吃了一惊,说,'我不是。'



'谢丽尔病了,你瞧,我一直在外面买东西。你为什么不让这位先生把外套脱了?'她转过身来问孩子。'请你原谅她,我们不常有客人来。'



'我不能呆在这儿,'他说,'我真的不该来的。'



'请坐,'她说,'我们不能这样说话。让我先给她吃点药,然后我们再聊。'



'我真的该走了,'他说,'从你那天说话的口气,我以为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我真的应该走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自己一直在打着微弱的手势。



'我先把茶水烧上,'他听见她在说,就像她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话。'给谢丽尔吃完药,我们就可以聊聊了。'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把她领进厨房。他看见她拿起一把调羹,又拿起个药瓶。看了眼说明后,打开盖子倒出两格药。



'好宝贝,向布赖特先生道个晚安,然后回你的房间。'



他冲孩子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厨房。他没有坐她示意的那把椅子,而是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阳台、过道和小客厅。'你介意我抽根雪茄吗?'他问道。



'没关系,'她说,'我并不介意雪茄的味道,你抽吧。'



他决定还是不抽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一付很严肃的表情。



'这件事非常神秘,'他说。'我向你保证,对我来说它太不寻常了。'



'我能理解,阿诺德,'她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你的号码的。'



'确实很想知道。'他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等着水烧开。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四下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眼阳台。水开了。



'你该告诉我号码的事了,'他说。



'对不起,阿诺德,你说什么?'她说。



他干咳了几声,'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



'我问了安妮塔,那个照看孩子的(对,我告诉过你这个)。反正她告诉我说,她在这上班时来了个电话,是找我的,留了个回电号码,她写了下来,就是你的电话号码,就这些。'她用纸杯子在桌子上画着圈子,'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更多的东西。'



'你的水开了,'他说。



她拿出调羹,牛奶和糖,把开水浇到茶袋上。



他往茶里加了点糖,搅了搅。'你说有件要紧的事我才来的。'



'哦,那个,阿诺德,'她说,转过脸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



'那么,没什么事?'他说。



'没有,我是想说是的,'她摇了摇头,'正如你所说,没什么事。'



'知道了,'他不停地搅着他的茶,'这太意外了。'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太不寻常了。'他无力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你不是要走吧?'她问道。



'我必须走了,'他说,'我得回家等一个电话。'



'等会儿,阿诺德。'



她把椅子向后一滑,站了起来。她的眼珠是淡绿色的,深陷在苍白的脸上,四周是些深黑色。起先,他还以为那是她化的妆。知道会责怪和看不起自己,他还是站了起来,笨拙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接受了他的吻,并飞快地闭了一下眼睛,显得有点忐忑不安。



'太晚了,'他说。他松开了她,有点站立不稳地转过身来,'和你待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我不得不走了,霍尔特太太,谢谢你的招待。'



'你会再来的,阿诺德,是吧?'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跟着他走到门前,他伸出手来。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很确定音量被调大了。他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他在哪儿?



她拉过他的手,快速地把它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你不可以忘记我,阿诺德。'



'我不会的,'他说,'克莱拉,克莱拉•霍尔特。'



'我们聊得很好,'她说,用手掸掉他外套衣领上的什么东西(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线头)。'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确信你还会再来。'他仔细地看着她,她却在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晚安,阿诺德。'她说完就关上了门,门差点把他的外套夹住。







'真奇怪,'他一边下搂一边说。走出楼房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房子,他无法确定哪个阳台是她家的。穿着汗衫的大汉一直看着他,靠着栏杆的身子略微动了一下。



他把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开始往回走。刚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声。他手里捏着钥匙,静静地站在屋子的中间,直到铃声停了下来。他缓缓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隔着衣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卧室。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拿起了话筒。'阿诺德,这是阿诺德•布赖特。'他说。



'阿诺德?天哪,今晚我们也太正式了!'他妻子说道,口气里满是调侃的味道。'我从九点起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出去快活了,阿诺德?'



他捉摸着她的声调,没有吭声。



'你还在吗,阿诺德?'她说,'你听上去怎么不太像你自己了?'



译后记



这是卡佛早期的作品之一,收录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请你安静点,可以吗?》里。我觉得这是卡佛很有特点的作品之一。除了他擅长的对细节的精准描述和对话的现场感外,还用了一些‘省略’或‘空缺’的手法。与传统的写作方法不同,故事的一些‘重要情节’给故意省略掉了。比如,那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弄到他的电话号码的,让他去一趟的目的是什么,客厅里电视的音量怎么被调大的(他一直在注意客厅,当时里面并没人),那个男孩在哪里等,都没有交待。看上去故事不太完整,但正是这种不完整,产生一种不稳定,一种张力,一种危险氛围。卡佛强调短篇小说要有一种紧张的氛围(见他的《论写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在国内,格非很喜欢这种手法,比如他的《褐色鸟群》和《敌人》等。



细节是小说的血和肉。卡佛在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里,对细节处理的非常精致。‘他’在脱帽子,摘眼睛,抽雪茄,照镜子,把电话从一个耳朵换到另一个耳朵,把脚放下来,以及他在上搂梯和和她在厨房喝茶时的一些细微动作,都对刻画人物当时的微妙心理和大脑状态十分有用。



尽管这部小说读起来似乎有点没头绪。其实,它刻画了一个有点失意的男子(妻子混得比他好),生活有点空虚(妻子常出差,以至于‘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甚至包括自己的声音,都让人有种愉快的感觉’),又有点谨小慎微的男子,他和妻子的关系还可以(她出门每晚都给他打电话,而他也把等她的电话当成一件大事)。一个奇怪的电话,让他觉得有了个‘偷嘴’的机会。但他胆小,怕粘上腥味,犹犹豫豫,还耍点‘欲擒故纵’的花招。但他的这次‘外遇’什么结果也没有,他还是回到了他过去的生活。可以想象,他对生活的不满只会因这个‘奇怪的外遇’而增加。从小说的结尾处看出,夫妻间的关系会变得比过去尴尬糟糕。这也是卡佛的惯用手法,在结尾处暗示将出现的更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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