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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一章

书籍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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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田野上、荒草滩上、林带地的杂树林里,全是一片坦荡的、毫无保留的、透明的光辉。大自然成熟了,于是她愿意将自己纤毫毕露地呈献在人们眼前,从而也就把整个世界拥抱进她的怀里。收割了水稻、玉米、黄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着牛、羊、马匹,连白的、黑的猪也到处用它们的长鼻子拱食撒下的粮食。蚱蜢随着季节的变换,老气横秋地也由绿变黄,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跃,那声音象火热,象雨点。各家各户的鸡鸭,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列着队争先恐后地跑来。到了中午,它们全吃饱了,卧在林带地的荫凉处梳理自己的羽毛。







黄土高原的台地,这片一边毗邻内蒙古沙漠,一边紧靠着黄河的河套地区,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现了有节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开阔,又富有弹性,马蹄敲击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热情的鼓点。不,秋季不是个衰老的季节!那开始变白的针茅草、野茴香和芦蒲,与杨树和沙枣树上尚未飘落下来的黄叶,宛如中年人发间的银丝,那是深思与智慧的标志。一阵秋风从西边的群山刮来,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叶都飒飒地奋起抗争,保卫自己的生命,保卫自己生存的权利。







炎夏已经过去,严霜还未降临,黄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丰满的胸脯。沼泽和洼坑里的水显得异常宁静,在蒲草和芦草丛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体。我喜欢策马涉过沼泽,让四周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水花洒在明镜似的水面,把蔚蓝的天扰得支离破碎。有时,我纵开坐骑,任它在草滩上狂奔一阵。然后,猛地一勒马缰,使它扬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呐喊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对最高权力者,







他们发出了怒吼;并用手中枪,







在他们的盾牌上,敲出战斗的声响,







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







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







'我亲爱的牧人,我感觉得到你的变化。'大青马在我胯下说,'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动,我渴望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羁绊!费尔巴哈长期蛰居在乡间限制了他哲学思想的发展;我要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看看!'







'难道这里不广阔吗?'大青马一跃而跨过沟坎,'你看这天,这田野,这草原……'







'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







'那么,你的那位妻子怎么办呢?'大青马昂起了脑袋。







'我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哩!一则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二则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总摆脱不了心理上的阴影。好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奔跑一阵!你听这风声。如果我闭起眼睛,我就会以为你是在空中飞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马了!'







自我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为,包括对她的谅解,都不是受过教育,有一定文化修养,遵循了先哲们的教诲所致,而是出于骗马的懦怯。可耻的懦怯!我进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适气氛包围着我,企图使我溶解在里面。但我却想粉碎这一切。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要放弃;没有进去的时候渴望进去,进去之后又向往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经常处在莫名的烦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我。烦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满足之中才能平复。她给了我满足。但满足了之后又更加烦躁、妒嫉、悔恨,备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动、呻吟,用手指和声音抚摸我。她在别人下面也是这样的吧?别人也在她身上得到过满足吧?于是,我会突然亢奋起来,爱的行为变成了粗暴的报复……







'要是你觉着不公平,你也跟别的女人去睡几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这样说。







'我不象你!'我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办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钻到我的怀里。







'没办法,'我很冷静地说,'我们是不会长的,迟早要离开。'







我对她的爱情夹缠着许多杂质;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内聚力和扩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爱抚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难解难分。这是一条两头蛇,在啃噬着我的心。







'去去去!'有时,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紧紧地裹住自己。'我现在从你身上都闻着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气味。'







她嘤嘤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出来的声音。屋子里黑暗得和坟墓一样。窗外那朦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阴间的一片寒气。我们在人世与阴间的交界上。这里躺着两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或是两个活着的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理性,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搅成一团无法辨别的感觉。不是感情,而是纯而又纯的、由神经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觉。这种感觉瞬息万变……







'好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进来睡吧。'







'你刚刚说的是气话吧?'她谨慎地问。







'嗯。人嘛,总是有气的。没有气还是什么活人?'







神经在颤动,如一张微风中的蜘蛛网。她积蓄够了勇气,柔声地说:'咱们原先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来。蜘蛛网破裂了。'以后呢?结婚以后呢?我现在真懊悔,为什么那时候我没闯进来把你们两个……'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她惊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该死!我不好!我就这么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行么?'







'哼哼!你除了审讯员和劳改犯说的语言,还会说什么话?'







可是,这句话却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电影的画面一样。原来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啊!蜘蛛网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我凄然地拍拍枕头。'你睡下吧。'我说,'那时候……我……我只气你不该跟他……你想想他是什么人?跟我们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着。'我该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过几个人……可只有跟你……感觉不一样。'







'你的感觉真是太敏锐了。'







'就是的!'她急于表白,'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过身去,把背对着她。'我只听人说过,不要跟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因为她老是拿后一个跟前一个比较。'







'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轻轻地划圈,一个圈连着一个圈,'觉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还可以一个一个比较下去。'







'真的!不是现在,是八年前。'她热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劳改队的芦苇荡里。那天,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幸亏我跟别人不一样,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说的话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时候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戏了。睡觉!'







然而,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泪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无力的,却能冲刷掉石头坚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泪磨光的,并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泪里才变得晶莹美丽。







'来吧。'我翻过身去说。







而这时,黑暗中在策划着多少阴谋;多少诡计和逃避诡计的主意在静悄悄地形成:白炽的灯光下在紧张地翻阅多少份人事档案;铁栅栏里关押着多少待决犯:多少个广场在连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头发在这一刻变白……







雨来了!







在一望无际的坦荡的田野上,云来得特别快,雨来得特别快,因为中途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秋季,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天说变就变。







雨在薄薄的乌云还没有遮住太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倾注下来。豆大的雨点象弹丸似地射向地面,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点。荒草滩上和田野上,顿时腾起尘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雾。而风还在刮着。原野上出现了这样的奇观,明亮而温暖的太阳从乌云中放射出光芒,象金色的流苏在空中飘拂;雨点,是穿透过阳光落下来的,于是每一颗雨点都带着阳光的绚丽色彩:已经衰败的蒲草、芦苇、猪耳菜和牛旁,陡然变得异常生气勃勃,颜色黄得可爱。







但是,马群骚动起来。这是一场冷雨。冰凉的雨点砸在它们晒得发热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哑巴'两面夹击,努力想把它们围到林带地去。而它们被雨打得懵头转向,互相冲撞、互相挤压。前面的马蹄掀起的湿泥溅在后面的马眼上,后面马的前蹄又踏着前面的马,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匹儿马驹惊了!







它脱离开队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乱撞。这是头烈性的马驹,脖子上还挂着绊木。但正是这根绊木使它更为惊慌。它前脚不停地磕在绊木上,梆梆地发出木头敲击骨头的清脆声。它一定很疼痛,于是狂乱地又叫又跳。我纵开大青马去堵截它,大声吆喝它,而它一点不听指挥,甩开我,一头向马棚方向闯去。







不能让它跑掉!它要跑到谷场上去,就会把谷场糟蹋得遍地狼藉。







'这就是没有骗它的缘故。'大青马忙中偷闲地告诉我,'要是骗掉它,它就老实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别废话!'







'你忘了我和你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哲学的讨论啦?'大青马埋怨我。'啊,你跟原来不一样啦!'







儿马驹还死命往前飞奔。它毕竟没有被骗掉,它毕竟是匹年轻的儿马,它跑得双大青马快,已经快到谷场前面的那片杨树和沙枣树组成的防护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马一鞭子。







可是,在儿马驹刚要跑进防护林的当儿,从防护林陡地钻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蒙蒙的烟雨中伸开两臂挡住它的去路。







'别那么拦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绊木。'







马驹仍是翻着四蹄往前跑,好象它前面没有这个障碍,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这个人却也矫健,等马驹跑到跟前,一闪身,接着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绊木。







儿马驹愣了愣,摆了一下细长的脖子,但还是倔强地跑着,只不过改变了方向,斜斜地向草滩上扎去。这个人死死地拽着绊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它拖着。那件当雨衣用的塑料薄膜从头顶上掀了下来,我才认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夹大青马,飞快地赶到马驹旁边,抓住了拴绊木的绳子,使它停止了下来。







'你怎么跑来啦?'我跳下马,一面'吁、吁'地用手掌安抚肌肉哆哆嗦嗦的马驹,一面问她。







她站了起来,浑身沾满泥水。她把那块塑料薄膜拣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队里吹哨子,叫大家到场上去盖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给你拿了件衣裳就跑来了……管他娘的哩!曹学义瞅着我跑了也没叫我。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场上忙哩……'她又兴奋而自豪地盯着我的脸问:







'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着把马驹胸前挂的绊木解掉,牵着它的缰绳跨上了大青马。骤雨即将过去,雨点稀疏地成直线分布在四周。我们的衣裳已经淋湿了。







'上来吧。'我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她搂在怀里的小包,又一把将她拽到马背上来。







'到哪儿去?还不回家?'她在后面搂住我的腰问。







'雨快停了。‘哑巴’还在树林里,大伙儿在晒场上,我们这会儿回去不合适。'我拨转马头说,'咱们也到树林里去避避雨。'







骤雨并没有把林中的空地淋湿。半明半暗的清光里充溢着清新的潮润的气息,还有一缕缕落叶的幽香。头顶上,白杨、杨树、槐树和沙枣树的枝叶纵横交错,密如华盖。林地里,野蒿和马莲草长得还很旺盛,仿佛它们藏在这儿能永远躲过萧瑟的秋风秋雨,鸟雀聚集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声既惊恐不安,又十分兴奋。它们在枝叶中跳来跳去,摇落下来大滴大滴冰凉的水点,劈劈啪啪地打在蒿草和马莲的叶子上,使林中的杂草更显得葱郁苍翠。







'你快把衣裳换一换。'我在白杨树干上拴住两匹马,把她用一个装化肥的塑料袋带来的衣裳扔给她。







'那你呢?'她耷拉着两只胳膊站在草丛里,披散头发,一副傻样子。







'我没有滚一身泥巴。你看,我这儿、这儿还都是干干的。你快换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这儿有人吗?‘哑巴’呢?'







'只有鬼!'我说'‘哑巴’在那片林子里。'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我的衬衣,朝我嫣然一笑。随即,毫不避讳我地将全身的衣裳脱得精光。我坐在一棵马莲草上,点着一支烟欣赏着她。







'你还很漂亮,'我说。







一会儿,她穿了我的衬衣站到我面前来,两臂张开,轻盈地转了一圈。'那你还老说要跟我离开?'她娇嗔地说。







她很知道自己的优点。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又长年进行体力劳动,所以还保持着少女般的体型。又肥又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使她显得越发娇小,越发年轻。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在脑后,用小手帕束着。象刚沐浴过的一样,滑润的面孔上容光焕发,荡漾着诱惑的笑意。我没有回答她,站起来,扔掉烟卷,把她搂进怀里。一霎时,我似乎搂的是一团云,一团雾,一团空蒙的暖烘烘的蒸气。那件肥大的衣服造成了如此美妙的触觉!她顺从地小心地躺到蒿草上。她的小腹温暖而结实。我把脸埋在她圆滚滚的脖颈和肩膀之间。她的头发、她的肌肤、马莲、落叶与泥土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沉醉的芬芳。







一只甲虫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树上又有几片黄叶飘落下来。马儿在轻轻地刨着蹄子,扑扑地喷着鼻息。所有喊喊喳喳的细微的声音都如遥远的波涛,一阵一阵地汹涌澎湃,好似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在一个固定节奏的背景上,两支旋律交替出现,不断反复……啊,原谅我吧,理解我吧!你能原谅我、理解我吗?我永不安宁的灵魂又剧然地骚动起来;我耳边总隐隐约约地听到远方有谁在呼唤。这里是令人窒息的地方,这是个令人消沉的小村庄,就和你迷人的颈窝里一样。你赋予了我活力,你让我的青春再次焕发出来,但这股活力却促使我离开你!这次青春也不会是属于你的……







一会儿,我们疲乏而舒畅地躺在蒿草上。







'你在想啥?'她问我。







'没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







'嗯。'







'你想有个娃娃吗?'她翻过身,用肘子支撑着地面。







我想起何丽芳告诉我的话,'想。'我说。







'那咱们抱一个吧。'







'为什么要抱一个?你生一个好了。'







'咱们都多大岁数了!……'她说,'抱一个大一点的,省我们好几年的事……现在农村里穷得养活不起娃娃的有的是。咱们顶多花点钱。'







'哪来的钱?'







'我有!'她嘻嘻地笑了。







'算了吧!'我不想再为难她。'没有孩子更好。'







'为啥?'她扳着我的肩膀问。'你总是想着不跟我过下去!没有娃娃就没有牵挂是不是?'







我沉默着。她乌黑的眼珠紧张地在我眼睛里捕捉神情。但我不能闭上眼睛。林中,半明半暗的清光好似化开了一些,象一杯冲淡了的茶水。我见了鸟儿又鼓起了翅膀。我听见只有在辽阔的空中才会有那样响亮的鸟叫声。大约是雨停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我说,'我不能尽父亲的责任,不管是自己生的还是抱来的。一个好好的家庭,一夜之间突然妻离子散,连元帅的家也不能幸免,这样的事我看得太多了。'我握住她暖烘烘的小手。'香久,现在不是象蚂蚁一样经营自己小窝的时候。'







'为啥?'她俯卧着,手托着下巴。两脚朝天摇晃着。'你总是跟别人想的不一样!他艰难他的!我们是穿的不如人,是吃的不如人?连‘哑巴’还养活一大股娃娃哩!咱们连一个都养活不起?我就不信!'







'这不是养活得起养活不起的问题。这是我本身稳固不稳固的问题。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个运动,又把我抓了进去。'







'把你抓进去咱们等你!'







我不禁笑了起来。'哎哟!你别忘了,你也是从那儿出来的!好了,咱们别争了,什么时候可以有个孩子,我会告诉你的。'







树枝摇摆起来。我从缝隙中看到一点灰色的天空,一瞬间又消失了。儿串桔红色的沙枣尚挂在枝头,干瘪的果肉里却饱含着水分,我嘴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一些雨水从枝叶上滴落下来,在盖着我们的塑料薄膜上结成晶莹的水珠,象一个个有生命的物体,不住地滚动。我们的身体帖得这样紧。我的生命偎依着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偎依着我的生命。我的热情和你的热情在一起燃烧才使我们销魂。在一霎时我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只有我们,我们!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共有一个生命。这就是爱情的含义,爱情的内容,爱情的欢愉,爱情的唯物主义。但过了这一刹那我们之间却有了缝隙,有了诡计,有了规避,有了离异的念头。你要包围我,我在脱出去。意识要反抗物质。爱情是一张温暖的网,织成它需要你的耐性;而我的心就是那一只麻雀,你看它在那里惶惶不安地跳跃。在空中,乌云正在凶猛地翻滚,我们却在它下面接吻、做爱,难道我们是地狱里逃出的一对鬼魂?







'黑子回来了。'她呆呆地说。







'嗯。'







'我给你买了一样好东西!'她又活跃起来,扒在我胸脯上说,'可我现在不告诉你!'







我并不急于知道,却问:'那是什么呢?'







'你猜猜。你早就想要的。'







'你猜不出。'我不记得我说过我想要什么。







一只白胸脯喜鹊在我们上面喳喳地叫,漂亮的小脑袋不停地歪来歪去瞅着我们,仿佛它是个动物学家,在研究躺在它下面的两个动物。







'好象我们有喜事哩。'她落寞地说。沉默了片刻,她又问:







'你每天晚上写的是些啥?'







'没什么。'







'是日记吗?'







'是的。'







'我们这个日子有啥记头,每天都一样。可我每天都看见你写好几张。'







我推开她,坐起来。'我告诉你,香久,不能跟任何人说我写过什么东西,连一点口风都不准露出去。懂吗?'







她坐在草丛中,侧着上身,用一种娇媚的姿态拢着散开的头发。'我懂。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她说,'可是,你少操那些闲心不好么?你管它什么‘资产阶级法权’不‘资产阶级法权’的!‘资产阶级法权’关我们啥相干?'







'你看过我写的东西了?'







'没看过。'她说,'我看也看不懂,光看到一句啥‘资产阶级法权’是高于封建啥啥啥的话。'







'看不懂以后就别看!'我站了起来。'好了,咱们穿衣服吧。天不早了。'







我们牵着马钻出树林,骤雨初歇。天晴气朗,西边又透出一片金色的阳光,在铅色的云和黛青色的山巅之间。'哑巴'既懂事又傻,他早已把牲口赶到草滩上吃草去了。







'妈的!'我骑上大青马说,'牲口吃了刚淋过雨的草要肚子疼的。来,上来!'







'我要坐在你前面,'她撒娇地笑着。







'那象什么样子?还骑在后面。'







'那怕啥?俩口子,谁能管得着!我就是要叫别人看看!'







'来吧来吧!别讨厌了!没工夫扯闲话。'我把她拉上来,仍骑在我的后面。







'黑子一进村,就跟何丽芳抱着亲嘴。她说,他们笑啥?北京街上的外国人就是这个样子!'她嗔怪地说,'就你怕这怕那的!'







'外国人是外国人。'







走过了麦地,她又并无烦恼地叹了口气:'唉,黑子说回去过国庆节就来,结果超了二十多天假,也没人敢扣他一分钱,连说都不敢说他。这事要是搁在我们身上,哼!……'







'是呀,'我说,'你一定要记住: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不但是外国人能做而我们不能做,并且连别的中国人能做的事我们也不能做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驾!'我催动大青马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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