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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家族以外的人 (3)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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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像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的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哐郎哐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像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地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哪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像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又常常发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地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像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哪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你的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地坐在屋里的饭桌前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自各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个有二伯,像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地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地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呃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嗷嗷地笑着,“哪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地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像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那砖头,好像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重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面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像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像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像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像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敲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像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像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地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了!”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像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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