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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家族以外的人 (2)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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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像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晚饭的桌上,厨夫问着有二伯:

  “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地说下去:

  “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的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做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用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两块腐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像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像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地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像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胀。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叉上:

  “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

  “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

  “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像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像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像是叹着气:

  “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走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蹦蹦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有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

  “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像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像唱戏,耍猴不像耍猴,好像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地走着:“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吗!饭我不吃,我不饿,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十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哪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地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蒿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蒿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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