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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马伯乐 (22)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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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医院里,或者是在旅馆里,或者是在过去读书的那学校里。马伯乐从前发过猩红热。那发猩红热的时候,热度一退了,就有这种感觉的,觉得全世界都凉了,而且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鲜,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世界。对于这世界的不满和批评,完全撤销了。相反的对于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绝了他。

  他想喝一点水,他觉得口渴。他想起来了,他自己似乎记得身上背着热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非常懒惰的,于是他就开口喊了出来:

  “我要喝点水。”

  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馆里。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屋里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

  马伯乐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对了,莫不是自己已经受了伤吗?

  他立刻来了一个很快的感觉,难道自己已经是个伤兵了吗?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药布敷着。

  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们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悲痛,他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回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换过的。惟有袜子不知放在哪一处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脱下湿袜子之后,就只好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地不喝,他闭着眼,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噩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地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没有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哭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得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

  再说那干粮袋,原来是个个饱满,现在是个个空虚。一则是丢了,二则是三个孩子一天之中吃得也实在太多,奶油,面包,通通吃光了。不过那里边还有点什么东西,从外表上看是看不出来的了,只见那干粮袋空虚得不成体统。

  再说那三个孩子,大卫无聊地坐在那里,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约瑟虽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没有出去打,困为脚被人家在昨天夜里给踏肿了,肿了脚,不同肿了别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办,惟独肿了脚,打起人来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约瑟几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脸还是发烧,见了什么都害怕,总是躺在妈妈的怀里,手在紧紧拉住妈妈的大襟。

  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团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  

  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的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伯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名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江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江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到淞江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江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去?”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入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奸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奸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他妈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雅格瞪着眼睛:

  “妈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毛,若没有毛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

  鸭子烤得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说:

  “馆子太小了,小馆子哪能有好玩艺。”

  马伯乐说:

  “这种眼光是根本不对的,什么事情不能机械的看法……烤鸭子是南京的特产,若在咱家那边,大馆子你给他一只鸭子,问问它会烤吗?”

  马伯乐正说之间,把个鸭子大腿放在嘴里,一咬,咬出血来了。

  “好腥气,不能吃。”

  马伯乐说着,于是吐了出来。

  他吃烤鸭子是不大有经验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红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试一试,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夹,是无论如何也夹不下来一块肉的。于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着。割下来的那肉,虽然没有多少血,但总觉得有点腥气,也只好多加一些酱油、醋,忍耐着吃着。吃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是那胸脯割到后来也出了血了。

  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帐,并且叫那堂倌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太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地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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