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归还
天下格局，因大燕而一统，瞬息而变，让世人应接不暇，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然，事实如此，再无评说的必要。
燕清粼登基，不过半年有余，竟御驾亲征，甚至获得如此之政绩，让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对其能力怀疑之人纷纷倒戈，一时之间，整个大燕都陷入空前的自豪与亢奋之中，以神赐燕清粼这般帝王而感激上苍。
燕清粼可谓名利双收，在整个大燕，乃至整个中原，有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呢？自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想到这儿，姬澈撇撇嘴，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枕着，然后翘起二郎腿，眯缝着眼睛看着树下烤着乳鹿的燕清粼。
三天前，燕清粼带着他秘密从北辰潜离，经过曼陀镇、换了匹快马便一直往绝影崖奔，中途甚至极少休息。姬澈不比燕清粼精力充沛，但为了容儿，他也咬了牙坚持。燕清粼路上从未抱怨，对姬澈也照顾有加，这让他极感意外，毕竟燕清粼向来高高在上，尤其让姬澈没想到的是，燕清粼竟还会些旁的东西，比如说猎食。
“下得来么？”
树下突地传来一声，姬澈吓了一跳，腿脚一扑楞，蓦地踩空了，结果……
“啊——”
一声破耳的噪音，惊起野鸟无数。
姬澈以为自己这次要摔成肉饼了，没想到竟毫无疼痛，偷偷眯开一条缝瞅了瞅，正见燕清粼似笑非笑的望过来：“姬二殿下，你想让朕抱到甚么时候？”
姬澈又惊叫一声从燕清粼怀里蹦了出来，三蹦四蹦后靠在树上，一手捂了胸口，一手指着燕清粼，面上像开了染料铺般五彩斑斓：“你你你你……”
燕清粼皱了眉头，伸手揉了揉耳朵，便转身回到篝火旁，拿出刀子割着鹿肉，见姬澈噘着嘴躲得老远，不由没好气的说道：“想饿死是罢？”
姬澈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挨过来，伸手接过燕清粼递过来的流着油的鹿腿，狠狠咬了一口，还觉得不解气，于是鼓着腮帮子狠狠的嚼着。
燕清粼轻轻笑了笑，打开水囊兀自喝了几口水，方捡着剩下的那块烤得黑糊糊的、分不出是甚么的鹿肉慢条斯理的吃着。
姬澈努力咽下一口，看了眼燕清粼手里的食物，又看了眼自己的，小嘴动了动，接着把自己吃了快一半的鹿腿伸到燕清粼眼前，硬邦邦的说道：“你吃这边，我没碰过。”
燕清粼一愣，淡淡笑着推了回去：“给你吃你便吃，怎地如此多废话？”
姬澈被噎了一下：“你……你这几天都吃些这种东西，你……你能……”本来想说燕清粼的身子能受得住么，可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便红了脸恶狠狠的说道：“臭狐狸！我告诉你，没救出容儿前，你可不要连累我！”
燕清粼耸耸肩，不置可否，反而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扔下一句话：“朕去洗澡，你吃完了就睡罢。”
眼睁睁的看着燕清粼消失在夜幕里，姬澈脸上故作的凶煞也慢慢隐了，狠狠咬了口鹿肉，使劲嚼了嚼，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一路，燕清粼都极为小心，生火之类从来都不会让烟冒的高了，以免惊动了暗处的敌人。所以每次烤食物总会有一边因为太靠近火堆而黑糊糊一片，吃到嘴里更是无法下咽。可是，燕清粼却都会很细心的将那边完好的递给姬澈，然后默默的吃另一边。
其实，姬澈明白，燕清粼是担心姬澈拖他后腿，因为姬澈从小身体就不好，都说是出生时从娘胎里带来的，所以为了养病没少喝药，后来练了武身体好些了，肠胃却被长年的药物摧残坏了，每日定时定餐，生冷酸辣的他都一概不能碰，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燕清粼竟能细心到如此地步，不管在路上有多么紧张，到了吃饭的时间，燕清粼一定会停下来去寻食物，姬澈水囊里的水也永远都是暖的。
若说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
还记得刚被燕清粼捉来时，因着被饿了三四日，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若非当时有个叫水灵秋的人及时来照顾他，还指不定姬澈会如何做，大不了也就一死。
可是，有的时候，死亡对一个人来说，也是极为奢侈。
姬澈三下两下的吃完，手脚麻利的收拾了地上的火堆，趁着热乎劲把早就捡来的干草铺在上面，然后从马背上解下暖裘盖住扎人的干草，这才拿了锤子丁丁当当的扎帐篷。在军营里那几年，也就这扎急行军帐篷的本领最让他引以为豪了，连挑剔的燕清粼见了以后都不再去睡山洞了。
抱了棉毡钻进帐篷里，姬澈搓搓手觉得暖和了许多，点了个小蜡烛，姬澈刚脱了外衣，就有个物什蹦了出来，玉色晶莹，还粘着点点的红。
姬澈轻轻将它放进手心，仔细看时还能捉摸出那个“运”字来。
国运昌隆，只剩这一个字了。
轻轻一笑，不过是个残破的玉玺一棱，燕清粼期望他从中看到些甚么？
燕清粼该是吃惊的，当他告诉姬澈凉庭亡了时，姬澈正光着脚丫吃水灵秋做的水晶荔枝，闻言撇撇嘴：“我的那些个宝贝还都在府里放着，你别让人给我抢了！谁抢我跟谁急！”说罢，又舔着脸跟水灵秋讨吃的，把一侧的燕清粼当了空气。
燕清粼哑然。
看到燕清粼吃惊的模样，倒也挺……有意思儿。
笑了笑，姬澈刚把东西收了，就见帐篷门一掀，燕清粼拱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一愣，接着燕清粼摇了摇手里的一包东西，扔给了姬澈。
姬澈忙伸手接了，外面是一层干净的大葡叶子，小心掀开竟看到一捧红红的野果，姬澈大喜，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哇，好甜！”
燕清粼瞅了瞅他，浑身有些无力，兀自擦了擦头发后，就盘膝打坐，吐息导纳。
姬澈本想谢他，却见燕清粼已经入定，不好饶了，便乖乖的在一侧啧啧有声的吃起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燕清粼睁开眼睛时，发现姬澈已经歪在他身侧睡着了，不由轻叹一声，将他抱回去用棉毡盖好了，自己便顺带披了件外衣，出了帐篷。
山间的夜色，很凉，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兽叫，也让人惊悸一番。
随意的在一处大盘石上躺了，燕清粼默默的望着昏暗的苍穹，突地说了句：“出来陪朕说说话。”
黑暗里仿佛起了一阵风，再看时一人已经跪在了当下：“爷。”
点点头：“北辰怎么样了？”
“可忙坏萧达了，总要替爷遮掩一下的。”
“呵呵，他应付的过来。”
“爷，明日便到绝影崖了，爷有甚么打算？”
“朕想亲自下去会会这个高人。”
“爷……”
“瞳不必担心，这个人对朕该是没有敌意的。”
“可是绝影崖下森林茂密，难保不会有甚么差池，尤其还带着姬澈，这个……”
燕清粼突地出声打断：“飒那边怎么样了？”
“爷放心，萧霆那边一出事，飒就赶去了，又拿着爷给的森爻末裔的令牌，一切都处理的很顺利。”
燕清粼点点头：“你告诉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成功在即，后续的处理上更不能急躁了，先稳下凉庭的局势再说。另外，凉庭国内最大的奉俞钱庄和下属的赌场都是父皇的暗产，需要的时候，就拿着朕的令牌前去即可。”
瞳眼中拂过一丝神采：“属下记下了。”
燕清粼正要说话，突地觉察帐篷中有些动静，立刻一使眼神，瞳立刻隐去了。
帐篷的缝里冒出个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试探着问了句：“臭狐狸？”
燕清粼额头突地鼓出条青筋，暗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应了句：“做甚么？”
听到快杂的脚步奔了过来，燕清粼蓦地闭上了眼，那股气息到了近前仿佛嗅了嗅，然后一只小手指戳了戳燕清粼的肩膀，故意小声的叫道：“臭、狐、狸、你、饿、死、了、么？”
燕清粼忽然觉得头疼的厉害，认命的坐起来，披好外衣拱进了帐篷里，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倒头就睡。
一会儿听到姬澈也进来了，这次倒是安静的很，乖乖窝在另外一侧悉悉索索，就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燕清粼抬起身，眯着眼睛望了望姬澈所在的那处地方，看他似乎蜷成了个团，身形有些隐隐发抖的感觉：“你……怎么了？”
姬澈被吓了一跳，嘴一松呻吟声便趁机溜了出来。
燕清粼一惊，忙迎了过去，伸手将人拉了起来，却见他捂着肚子，难受的要命。
“哪里不舒服？”
“肚……肚子……”
“刚刚的红果你全吃了？！”
“……”
“你傻子啊！不知道你肠胃不好么？！”
“哎哟哎哟……”
姬澈捂着耳朵呻吟起来，把燕清粼气的揍人的心都有了。
点上烛火，燕清粼发现他脸色越加白的厉害，暗道不妙，便将人拉进怀里拿棉毡盖了，才伸手到他腹部，缓缓揉了揉，输送内力进去。
姬澈这种人总让人有些意外，明明灵动的眼眸里时不时蹦出些狡黠，可做的事情却……着三不着俩。
真是让人……
也罢，总算能安稳的睡个觉了。
次日再上路时，姬澈尽量老老实实的端坐在燕清粼的马前，眼神滴溜溜的往燕清粼身上瞟，燕清粼只做不见。
姬澈也便闷闷的不做声了。
本来燕清粼还想着到了绝影崖后怎么去寻到些踪迹，可远远的就望着那里伫立着两个人，像是等了许久的模样。
燕清粼神情一怔，快马奔了过去。
翻身下马，燕清粼停在当下，默默的望着眼前不远处的那个少年。
姬澈也是一愣，不过接着便奔了过去，将人抱住：“容儿！太好了，你没事！”
姬容身形一晃，被姬澈抱了个满怀，他没有说话，只嘴唇抖了抖，直愣愣的望着立在不远处的燕清粼，满目忧伤。
垂了眸子，燕清粼抬手抚了抚额角，继而轻轻舒了口气，上前一步，张开了手臂。
姬容浑身一抖，登时一颗泪珠从睫毛下滚落，姬澈推了他一下，小声一句：“去啊，你不就是等他？”
燕清粼淡淡的笑着，眼中柔情似水，但脚步却是一动未动。
他在等，等姬容自己的选择。
姬容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又一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前襟上，砸在燕清粼的心口上。
燕清粼眼中一酸，轻轻唤了声：“容儿……”
姬容猛地哽咽一声，下一刻已经奋力冲了过来，紧紧的抱住燕清粼的脖颈，哭出声来。
燕清粼被他的大力撞的后撤几步，却是将人牢牢的箍紧，没再放手，只低头轻轻吻着姬容湿湿的侧脸，一遍一遍的唤着：“容儿，容儿，容儿……”
姬澈默默的看着两人的重逢，抿着嘴唇顿了顿，继而转身看向另外一侧，倒是另外一个被忽略的人，很不道德的吹了声口哨。
姬容浑身一僵，尽量压抑着不受控制的哽咽，只手臂却将燕清粼的脖颈快折断了。
燕清粼抬手轻拂着怀里人的后背，瞥了眼正一脸玩味的往向他这边的那个人，不由勾起唇角。
一身黑衣，一派慵懒之色，眉眼入鬓，此人不是柯焕然是谁？
江南一别，该有五六年了罢，这人看上去倒没显出几分颓老，反而愈加骨秀风青。
柯焕然迎着燕清粼探询的目光，懒懒一笑：“燕元烈的儿子，果然多疑。”
燕清粼眉头一挑：“抬举了。”
柯焕然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一听到沐王爷出事就会赶来，没想到你倒是蛮沉得住气。”
燕清粼也恭敬的回了一句：“如果朕早知道是柯将军的话，指不定一早就来了。”
柯焕然一愣，轻笑出声：“我倒是小看你了。”
燕清粼不以为意：“朕绝非怪罪柯将军对容儿做的一切，柯将军行事有自己的原则，朕相信当时的情况下，让容儿忘掉朕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正如现在将军给容儿解了蛊咒一样，也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柯焕然苦笑：“沐王爷这些年受苦了，柯某代我家夫人向你道歉。皇上也不必多疑，放了沐王爷，是柯某自己的打算，也算是补偿当年允诺皇上好好照顾沐王爷而未做到的遗憾了。”
姬容听了，顿了片晌，低低一句：“柯将军一直对容儿很好，容儿感激不尽，这是容儿以后都会记得的，至于其他……我已经忘了，将军不必在意。”
燕清粼摸摸他的头发，怜惜的将人仔仔细细看了看：“以后，朕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朕这次决不骗你。”
姬容眼圈还是红的厉害：“那……你还要我忘了你么？”
燕清粼捧住他的脸，一字一顿的说：“你要把朕刻进心里。”
姬容反手擦了擦眼睛，水眸浮起涟漪：“你……你还记得么？”
“甚么？”
“在扬州时，你还欠我一个心愿。”
“……记得。”
“现在还算么？”
“当然。”
“永远……永远别再……丢下我……”
话音刚落，燕清粼心脏没来由的一阵猛烈收缩，他捏了捏姬容的脸，嘶哑的一句：“朕以后都不敢了，朕保证，嗯？”
姬容怔忡的望着近在咫尺的燕清粼，缓缓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嗯。”
柯焕然见已经全部处理完毕，便回身欲上马。燕清粼见状，突地将人唤住，柯焕然一愣，挑着眉头看向燕清粼。
燕清粼将姬容交给一侧的姬澈，上前一步：“柯将军，朕有个不情之请。”
柯焕然耸耸肩：“皇上请说。”
燕清粼淡淡一句：“带朕去见风锦公主。”
柯焕然微蹙了眉头：“皇上这是何必？”
“风锦公主不是中毒了么？”燕清粼垂了眸子：“朕能给她解，而且朕还要跟她做笔交易。”
柯焕然轻轻叹口气：“风锦的命，早就……唉，你还是个孩子，长辈的恩怨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燕清粼冷笑道：“朕对父皇的风流债没有兴趣，朕为的是被风锦公主抛弃的柯子卿。”
柯焕然摇了摇头：“他们母子的事，不是外人能管的了的。而且，柯某不知，皇上又能做甚么？如今的大燕早已不是当年的鲧国，就算柯子卿当真是皇室正统，也不过是昨日黄花了。”
“是么？朕别的不知，只是听父皇说过，柯将军曾为了君父答应过永不踏足中原，是不是？”
柯焕然脸上一僵，不自然的笑了笑：“长辈的事，小孩子就不要插手了。”
燕清粼似笑非笑：“就为了这句话，柯将军这些年来不是也低调了许多？”
柯焕然拍了拍马背，压低了声音道：“燕清粼，你该庆幸我不插手风锦的事儿，不然我早就去燕都劫了苏逸风要挟你了，听说他现在似乎是特殊时期呢，我柯焕然可向来不是甚么君子。”
燕清粼眼中闪过几丝精光：“难道朕从来都没跟将军说过么？”
柯焕然问道：“甚么？”
燕清粼促狭的瞥了他一眼：“朕也不是甚么君子。”
柯焕然一愣，接着大笑出声：“燕清粼，我喜欢你这个人，哈哈！”
“那么……”
“柯某带你去便是。”
“那朕就先谢过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