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离开
“我们先去包扎伤口行么？你的左肩……受伤了。”
柯子卿上前一步，伸手欲要扶燕清粼。
燕清粼后撤一步，蓦地打掉柯子卿伸过来的手，劈头问了一句：“润妃在哪儿？”
柯子卿脸色一变，抬起手臂无意识的擦了擦嘴角：“我们先不说这个，成么？”
燕清粼一把抓了柯子卿的前襟，咬牙切齿：“朕再问你一遍，润妃在哪儿？”
柯子卿嘴角一抖，抬眼望着冷气逼人的燕清粼，勉强一笑：“这么些年来，我从未求过你甚么，只这一次，你答应我，放她一条生路，好么？”
“柯子卿，你好大的胆子！”燕清粼冷笑一声：“放了她？凭什么？！啊？朕受的那些寒毒之苦可都拜这个女人所赐，朕还跟她记着好几笔帐呢，你说放就放？做梦！”
柯子卿眼中起了波澜，语气顿时激烈了起来：“那你要她如何？你已经让她中了迷陀香，她也在承受着寒毒之苦，你还想她如何？！”
燕清粼身形一僵，轻声问了句：“你……你说……是朕给润妃下了毒？”
柯子卿一愣，微微粗喘着气，没有吱声。
燕清粼自嘲的弯了弯嘴角，抬手捏捏眉心，略输出口气来，缓缓说道：“朕现下很生气，不想看到你。”说罢，抬脚往外走。
“粼……”柯子卿一闪身挡在燕清粼身前，声音急切：“你答应我好么？我可以保证她以后都不会再染指大燕！”
“哦？”燕清粼面无表情的看了前方，轻哼道：“你既然都知道朕是个给人下毒的恶人，难道还猜不出朕行事的风格？”
“你……”听燕清粼如此风凉话，柯子卿登时有些气结，浑身都抖的厉害：“这些年就算你对她有多少仇恨！有多少怨言！我难道偿还的还不够么？！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过是个被圣君抛弃的女人，你们又何必非要如此逼她？！有我还不够么？这一切让我来承担还不够么？！”
燕清粼心口一缩，身形一晃险些撞在一侧的架子上，他一手撑住身体，欲言又止的四下里看了看，顿时觉得嗓子里干涩的厉害：“你说……说甚么？偿……偿还？”
柯子卿脸上“唰”的苍白一片，怔怔的看着燕清粼，仿佛已经不记得刚刚自己到底说了些甚么：“我……我不……”
燕清粼撑着额上摇了摇头，推开柯子卿往外走，然后突地发出几声干笑，声音不大，却是声声扣进心口，疼的厉害。
柯子卿从未见过燕清粼如此的神情，手足无措的立在当下，想上前跟他解释，却不知为何脚下像被钉住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走到殿口，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燕清粼一阵恍惚。这半个多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驰一些了，也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明明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想到是一回事，听他说出来，又委实伤人。
念及此，燕清粼惨然一笑。
萧达和剑正驾着马车远远迎了进来，看见燕清粼左肩上的红晕，两人脸上一怔，萧达将马鞭甩给剑，自己则立刻借力一跃，疾步掠了过来。
燕清粼低头瞥了眼那处伤，隐隐有些感觉到疼痛了，耸耸肩，还是先去包扎着好。
这个世界上，终还是要自己多爱惜自己一番才对。
未行几步，突地听身后传来一阵声响，燕清粼脚步一顿，接着便被人从身后猛地拦腰抱住，箍的死紧，然后听得柯子卿少有的歇斯底里：“你要我怎的办？你要我怎的办？！她是我娘亲！她是我生身之人！而你、你却要杀她！你、你叫我怎的办？！”
一阵钻心的疼瞬间逼了上来，燕清粼脸色一白，呼吸登时顿住了。
萧达此刻飞奔而至，一把推开柯子卿：“柯子卿你疯了！主子肩上还有伤！”
柯子卿不妨，一个猛力被推得趔趄几下，险些摔在地上。
萧达小心的将燕清粼揽进怀里，接过剑急忙送过来的绷带给燕清粼绑住伤口上下，以防血液流的过甚。
刚刚柯子卿用力太猛，显然将伤口重新撕裂了，那件素色的衣衫上印出的大片血晕，看着都有些瘆人。
燕清粼脸色有些苍白，眉头微微皱着，没有说话。
“主子可是疼的紧么？奴才看该是没伤着筋，怕是伤口深了些，奴才先给主子用点暖玉膏止血，等回了营里再让太医细细包扎。”
萧达利落的处理好伤口，并示意剑快些将马车驾过来些。
剑仔细的给燕清粼遮上一件披风，这才闪身去驾车过来。
“主子，我们走罢。”
燕清粼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地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只默了片晌，轻叹一声：“子卿啊，还记得朕那天晚上跟你说的话么？”
柯子卿闻言一愣，怔怔的望着眼前有些萧索的身影，憋闷的难受。
“朕那天说，以后行事你要多为自个儿着想，别老是委屈自己，朕还说，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情不得已，不管发生甚么事，你都要记住，你柯子卿从不欠燕清粼任何东西，所以你不需要事事都顺从朕，你可以选自己的路，可以有自己的自由，这照样是天经地义的。”
“……”
“答应朕，一定要记着。”
一定要记住，这样才能安心的……放手。
柯子卿脑中一片混乱：“我……我不明白……”
“是么？”燕清粼苦笑一声：“你回军里去罢，这半个月来都辛苦了。”转而对萧达说了句：“萧达，你给朕寻个歇的地儿，朕有些……累了。”
萧达心里一疼：“主子……”
燕清粼冲他勉强一笑：“无事，不用担心。”
结果刚转身，却见眼前晃过个人影，燕清粼闭了闭眼：“柯子卿，别浪费了朕对你的信任。”
柯子卿身形未动的挡在燕清粼身前，紧紧攥了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对娘亲说了……你欲对她不利，其他的……我都没说。”
燕清粼蓦地睁开眼，凌厉的扫过柯子卿的每寸感觉：“柯子卿，你知道朕为何冷落了东方慕平这些年么？”
柯子卿浑身一僵：“我……绝非故意……”
以柯子卿对燕清粼的了解，怎么可能不知？东方慕平的所作所为，对燕清粼受过的背叛利用来说，不过尔尔，但是他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出卖了燕清粼的暗卫，这个被他视作生命一般重要的存在。这样的思想，不是处在燕清粼那样的处境，是不会有深刻的体会的。从小到大，在冷宫一般的尔虞我诈之中，保护他的、疼爱他的、陪伴他的、珍惜他的，不是燕元烈，不是卫少天，不是其他任何任何说爱他、喜欢他、追随他的那些人，不是，都不是。
只有这些如兄弟又如亲人的暗卫，陪着他度过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陪他在宫外激扬肆意毫无拘束，并一直簇拥着他走到如今这一步。燕清粼是个冷情的人，但绝非是个冷血之人，对于他自己的人，他可以打，可以罚，可以驱逐，但是，若是旁人敢来染指，这就触犯了燕清粼最大的禁忌。
但是，柯子卿密告润妃逃离成功，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暴露了燕清粼安排过去的暗卫，而且还是燕清粼瞒着圣君多年栽培出的精心成果，里面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多少心血！燕清粼信任柯子卿，他在赌，赌这种信任的价值，最后却都因着柯子卿的泄密而……输掉了本该双赢的局面。
燕清粼焉能不恼？
更何况，还揪出了更严重的问题……
微微一叹，燕清粼摆了摆手：“朕……不想听你说了……”
柯子卿僵直的身子微动，缓缓抬起头来：“粼，娘亲之于我，与大将军之于你，有何不同？”
闻言，燕清粼面孔刷白，一丝血色也无，良久才轻轻一笑：“朕……放了她便是。”
柯子卿一愣：“你……”
“君无戏言。”燕清粼垂着眼眸，修长的睫毛微颤。良久，才缓缓睁开，里面已经又恢复了往日帝王的冷冽：“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偿还甚么了。”
柯子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我刚才说的只是……只是气话……”
燕清粼缓缓的转过身来，仔细地审视着柯子卿，然后突然绽开一个潋滟清丽的笑容，却让人看得心头酸楚难当。
萧达心里微微有些发怵，总感觉要出事：燕清粼今天……笑得次数……太多了……
“子卿，别演了，朕……早就知道了。”
闻言，柯子卿的面色瞬间变得青白交加，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子……子卿愚昧……”
燕清粼摇摇头：“你不愚昧，你很聪明，但是太死心眼了。”
柯子卿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了下去，他没有说话。
燕清粼仿若未察觉般的继续说着，面上依旧挂着一丝淡淡的浅笑，狭长的凤目里沉沉的漂浮着些甚么，让人捉摸不透。
“朕知道，风锦公主的事儿，是父皇告诉你的，是在朕中毒后告诉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
“让你内疚，然后利用你的内疚为朕卖力。”
“不……不是……”
“不是？或许后来不是了，你敢跟朕说起初不是这个原因么？”
“……”柯子卿垂了头，保持沉默。
这无异于默认了。
“父皇给了你甚么筹码？”竟让你愿意……雌伏于燕清粼身下？
柯子卿嘴唇翕张半天，最后低低一句：“他保证，不伤害娘亲……”
燕清粼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继而点点头：“很好，朕也给你保证了，你……该满意了？”
柯子卿顿时有些心急如焚：“不是的！粼，不是的，你要信我，我……我爱……”
“住口！”燕清粼突地喝斥一声，脸色迅速沉了下来：“柯子卿，从今以后，朕都不要再听到这句话！”
柯子卿心中一凉，上前欲扶住燕清粼，却被萧达豁的打开了。
燕清粼微微舒了口气，淡淡的说道：“子卿，朕那天知道这个消息后，整整思量了一整天，呵呵，真的……从来没被人耍弄到如此地步，有些……让人笑话了。其实，朕早该想到，父皇把逸风给了朕，也不插手朕救了慕平，甚至姬容一事也甚少干涉，却独独对你的事儿忌讳很深，连君父都不相信朕跟你……是啊，动机不纯的接近，早就注定了结局，那么它的过程还重要么？甚么爱不爱的，朕怎的就信了呢？奇怪，奇怪。”
柯子卿的眼圈一红：“我们起初也不是如此的，粼，我们其实……”
燕清粼复又摇了摇头：“你若说一眼便爱上了朕，朕不会信的，充其量不过是喜欢罢了，只是后来添加了你的内疚，所以才让这份喜欢变得沉重了些，继而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所谓的，爱。”
“子卿，聪明如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更何况，你对……男人之间的情事，本就抵触的厉害，骗不了人的。”
柯子卿一急：“不，不是！你跟别人不一样，我……我只是对……”
“对谁？刘嘉卫？”燕清粼面上仿若罩了层寒霜，冷冷的说道：“子卿，那夜朕也跟你说过，不要忌恨二哥了，你知道朕为什么不让你也顺便原谅刘嘉卫呢？”
柯子卿蓦地抬眼望上来，神情中有些惊魂未定：“你……说甚么？”
“朕只是想知道，刘嘉卫当真……碰过你么？”
柯子卿握了双拳，心里顿时抖的厉害。
“碰过么？”燕清粼仿佛在自问自答：“刘墨然不过看了你洗澡，你就将他打了个半死，这刘嘉卫如果真的对你不轨了，你为何还要跟朕求情？也对，为了大局，留住刘嘉卫是最明智的，所以朕才没有多想。可是，子卿，你知道么，容儿跟着朕生活过三年之久，他曾经对朕用过一种迷惑人心智的迷香，让人放松警惕……既然他会用，那么凉庭人岂不是也会？那润妃呢？柯焕然呢？甚至是……失忆的容儿呢？”
“……”
“所谓经历那个现场的，不过只有邢璨一人，而他只不过听到的是声音。这不是太耐人寻味了么？”
“……”
“子卿，有的时候，太正常了，反而更让人起疑，明白么？”
柯子卿脸色变得比纸还白，苦笑一声：“我本……无意骗你的，我只是为了……帮你……”
“子卿，你抬举朕了，”燕清粼自嘲的勾起唇角：“你自始至终都对朕百依百顺，无怨无悔，这……当真是爱么？你体谅朕，你辅佐朕，你费尽一切心思告诉朕甚么是爱，你把朕捧到了云端，然后……让朕重重的摔回来，这……当真是爱么？”
柯子卿语噎：“粼，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柯子卿对你，绝非虚情假意……”
“可是朕却要不起，”燕清粼扶着萧达的手腕走了出去：“你的情感太沉重了，那不是爱，那是内疚。柯子卿，别骗自己了，也别……骗朕了……”
萧达扶着燕清粼慢慢走着，看燕清粼一脸的平静，不由担心愈甚：“主子，你……莫难过，为了柯子卿，不……值得。”
燕清粼捏了捏他的手腕：“萧达，他离开朕，会过得更好，明白么？”
萧达苦笑，他离开你，会过得很好，那你离开他呢？
燕清粼，你怎的不为自己想想？！
“主子，这里没旁人，让奴才……奴才抱您过去罢……”
燕清粼摇摇头，自己走到马车上，思量片刻吩咐道：“让刘世勋安排一下，朕今夜就回北辰，不要让旁人知道。另外回去后，朕要见姬澈。”
萧达点点头：“主子放心罢，奴才这就安排。”
柯子卿有些失魂落魄的望着渐渐远离出视线的燕清粼，顿时无力的滑落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埋进双膝之间，肩膀颤抖的厉害。
良久之后，大宇宫里隐隐的听得几声压抑的哽咽，风一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