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利益
大年初二夜，天子国宴。
卯时三刻，燕清粼才从清漪殿里退出来，揉揉酸痛的额头，一脸阴郁。
被宣召进宫，结果竟连父皇的影儿都没见到，反倒被关在御书房里批了一下午的奏折！本来还有好些事情要询问的，这下可好……
咬咬牙，燕清粼嘴角一阵抽搐。
萧达听了动静，立刻跟了过来：“……主子……”
燕清粼瞥了他一眼，表情一顿，突然伸手抚过萧达脸上的一块瘀青：“还疼么？”自己那掌该是打得极重，这个死脑筋又铁定没上药，这伤挂在脸上的确有些……看了不舒服。
萧达猛地摇了摇头，顺势跪下：“……是奴才失职，才会让主子……让主子……奴才该死！”
燕清粼微闭了眼，俯身将人扶了起来，伸出手：“上次我给你的暖玉膏还有么？”
萧达一愣，接着有些失态的抓了燕清粼的胳膊，又忙惶恐而恭敬的放开：“主子……皇上又发作主子了？！伤了哪儿？严不严重？奴才这就宣太医……”
燕清粼眉角挂了丝笑意，只不动声色的晃了晃伸出去的手：“少废话，拿来！”
这个萧达，从小到大便如此，一遇到燕清粼受伤或受委屈，便不像那个沉稳干练的贴身护卫了。
接过精巧的暖玉膏，燕清粼拧开小盖，伸出细致的手指蘸了些，萧达一急，忙上前要帮忙：“主子伤了哪里，让奴才帮您上药，怎好得让主子自己动手？”
燕清粼瞪他一眼，看着萧达表情失落的垂头不语了，才重重舒出一口气，将指上的药膏轻轻点在萧达侧脸的瘀痕上，几乎是瞬时便感受到指下皮肤的僵硬与微微的颤抖。
“你啊……不是说好只是做做样子，只要不让那些宫人发现冰儿的状况就成，我才故意发作你，可……又不是说不让你上药，你这样挂着这些恼人的痕迹，是让我心里不痛快么？”
萧达脸上闪过些隐忍，然后缓缓摇了摇头：“是奴才的错……奴才本就知道昨日主子心情不好，早该随侍在侧的，就不会让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污了主子……”
燕清粼手下顿了顿，脑中闪过今早入目的那些不堪，有些自嘲的深吸一口气：“不怪你……若我昨日便知道……逸风的情况的话，说不定自己都会赶过去，你守着他是对的……”
萧达眉间皱成了团，使劲压住的朦胧似乎瞬间笼上了眼睛：“……是奴才的错，在奴才的心里哪会有比主子更重要的人？奴才……奴才……”
燕清粼垂下眼帘遮了一闪而过的忧郁，继而弹在萧达额上：“还真得寸进尺了！行了，宴会快开始了，跟我过去。”
萧达拭了拭眼角，跟了过来：“主子不等皇上一起么？”
燕清粼语气沉了沉，握紧了拳头：“父皇一下午都没露个面，估计是连看我一眼都懒。”
萧达一奇：“皇上该是知道了昨夜的情况罢？怎能坐视不管？”
“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
“主子的意思……”
“自然是还有让这些龌龊存在的价值。”
“主子说的是秦家？”
“倒不一定是秦淮祀，也不一定是那个湘妃，估计这个女人的争宠说不定还坏了他们的计策，”燕清粼低声说着，倒像是自言自语，“我倒是有些担心逸风，他在调查的贪墨弄不好就有勾连……”
“可是苏大人承下来的差事不也是皇上吩咐的？这个……他们应该不敢轻易动手罢？”
“这个……”燕清粼回身望了眼清漪殿，话里没了温度：“我还要向父皇确认些。不过，先别碰那个湘妃，给她点教训就罢了，这个女人我以后还有用。”
萧达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奴才知道了。”
燕清粼点点头，提步向外走去：“逸风怎么样了？”
“主子放心，昨夜有风大人照应着，苏公子只是内息有些混乱，龙胎也保住了，该是没什么大碍。”
燕清粼撇撇嘴：“就是风泽平在，才不能让人放心！”
萧达一抿嘴笑了：“主子这次可冤枉风大人了，风大人特别交代说他会在侧随侯，不过恐怕再过些时候才能诊出这次龙胎是否稳。”
燕清粼垂下眼眸，状似无意的问了句：“要多久才可？”
“恐怕还要十多日，怎地也要够两个月方可。”
略微盘算片刻，燕清粼才点点头：“风泽平昨夜一直都在逸风那儿？”
“嗯，风大人可是尽心尽力的在苏府呆了一晚上，天明时才进宫的……”
倒是腿脚麻利的来跟父皇打报告！燕清粼眼里闪过几丝讥讽，却瞬间即逝：“让他府里的人多照应着逸风，别让他累着……他昨夜睡的如何？有没有任性？”
萧达脚步一顿：“……苏公子昨晚等了主子一夜……”
险些一个趔趄，燕清粼低咳一声掩饰尴尬：“不知道劝着么？你也由着他胡闹。”
萧达苦笑：“苏公子那脾气主子也省的……加之苏公子现在身子不适，奴才不敢多加阻了。昨晚风大人给他诊完后，只说是情绪不稳影响了胎气，险些有了落胎之兆，倒不是苏公子的错……”
缓步踱到小径一侧的花园旁，燕清粼低低的说了句：“他……是最不可能伤害那个孩子的，你……明白么？”
萧达一愣，默默点了点头。
伸手抚了抚身侧开的正绚烂的黄梅，燕清粼面无表情的静立片晌，额尔轻叹：“先如此罢，晚些时候我去看他，你去盟里调翩门下的怜惜过来，她懂得医理，心思又细，我也放心些。”
“是。”
点点头，燕清粼拨了拨那只傲然的黄梅，轻轻一笑，刚转身要走，便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着急的脚步声，抬眼一瞥，正看见李德富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太子殿下请留步！”
燕清粼轻哼一声，依旧看着满园梅景：“怎的了？”
李德富喘了几口气，才说道：“回殿下，国宴已经着五殿下开场了，所以万岁说今晚就不去安华东大殿参宴了，着太子殿下代为欢迎便好。”
燕清粼脸色沉了沉，话里却听不出分毫：“这不是父皇定下的国宴么？”
“万岁日理万机，累了，所以想早些歇着。”
燕清粼嘴角抽抽：“是么？”
奏折是燕清粼批的，一整日都没见着父皇的影儿，现在反倒是累了？！谁信！
“殿下，北辽的小王已经去了安华东大殿了，您看……”
“李公公，总得让我给父皇请个安罢？”
“殿下，万岁下的旨意，不得让人扰了。”
“是么？”燕清粼瞥了眼脸上有几番不自然的李德富，心里有了几番猜测，转身欲走。
“殿下，等等！”
脚步一顿：“公公还有什么吩咐么？”
李德富冷汗直冒：“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殿下要折杀老奴了！”
“废话少说！”
“是，是……万岁旨意，明日的奏折还要殿下亲览……”
燕清粼额上顿时突出条青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定定瞅着李德富，直到后者面上的笑脸实在挂不住了，燕清粼才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身后李德富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庆幸的低头推理人。
萧达急忙跟上来：“主子？”
燕清粼稳稳呼吸，低声迅速吩咐：“派人火速去趟药庐，要手脚利索的。”
萧达面上一惊：“主子是说……”
燕清粼轻轻一笑：“如果没猜错的话……不管了，先去宴上看看再说罢。”
父皇，也该让你吃些苦头才好，这样才更公平些，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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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安华东大殿，止了门口太监的通传，燕清粼听到里面传来的拼酒划拳声，不由皱了皱眉头，一脸不悦的走了进去。
宴会开始一段时间了，怕是以为皇上不来，而太子又是新婚燕尔该是也不会来这里讨没趣，臣工们便放肆了些，席间坐姿百态，杯盘狼藉，尤其是武将席上，更是乱七八糟的围成一团，似乎在灌某个倒霉鬼。略微往前走了几步，人影交错间，有一抹紫色的衣角若隐若现，不知谁人一推，他便有些不胜酒力的踉跄在位上，只旁边的陈子辛将军似乎不满意般又提了酒凑了过去，那人摇头去躲，却被硬提了衣领灌了进去，顿时传来呛住的闷咳声，而周围却是一片鼓掌叫好声。
燕清粼呼吸一沉，双拳登时握了个紧致，脸上更是快阴出雨来。
萧达暗道不好，略侧身偷眼一看，顿时惊讶当下，还未上前阻了，便听燕清粼沉声一喝：“放肆！”
浑厚的内力顿时在安华东大殿里回响再三，沉浸在酒足饭饱中的臣工顿时一愣，定睛看到一袭金边白袍的燕清粼青筋隐隐的立在殿口，多大的醉态也一个激灵醒了，忙不迭的跪倒一片。
这时，一直被武将们挡在一侧的燕清悠也看见了迟来的燕清粼，眼圈一红，接着跑了过去栽进燕清粼怀里，声音抖的厉害：“三哥……三哥你怎地才来……表哥都快被他们灌醉了……”
抚了抚他顶发，燕清粼低头在燕清悠耳侧轻言几句，目光却是阴冷的望着跪在眼前的几位年轻的武官。萧达上前拉过燕清悠，还未劝阻，便见燕清粼缓缓的踱了过去，不禁为那些吃了熊心豹胆的将军们捏把汗。
“很热闹啊，陈将军，嗯？”瞥了眼陈子辛，燕清粼冷笑一声，接着一脚踹在他心窝上：“亏你还是大将军门下的得意门生，配么？！”
陈子辛是西南军中数一数二的副将，只为人太过轻浮，教训一下也不为过。
看他一脸憋红的跪正身体请罪，燕清粼睨了一眼，缓缓掠过，语气冷的吓人：“平日里人模狗样，顶着个将军的头衔四处招摇，关键时刻都是个熊样！怎地不见你们请战时这么血气方刚？！嗯？倒是旁的同僚遇困时，你们就知道落井下石！也不摸摸你们的脸皮，羞不羞？！嗯？大将军创下的威名迟早会毁在你们这群废物的手里！”
说完，广袖一震，顿时跪在当下的人不自然的歪向一侧，嘴角留下一抹殷红。
萧达冷汗直渗，这是把西北那笔账也算过来了。也是了，柯子卿出事后，虽说原因不明，但朝中为其辩护的不过几个人，军中大部分却眼红于柯子卿年少得志，多有微词，自然不会出手相帮，相反落井下石，所以才会让圣君的诸多压制师出有名。
像燕清粼如此记仇之人，自然不会忘了这笔帐……不过，这些轻浮的将军也的确运气背了些，燕清粼本就窝了一肚子窝囊气，正愁没出撒，倒是有人干巴巴的送上门来了。
也好，省得憋坏了主子，发泄出来总是好的……
在殿外三俩聊天的老臣们显然注意到殿中的波动，纷纷走了进来，刘思成一见燕清粼发作，脸色一变，快步走了过去：“殿下息怒，这是……怎地一回事？”
燕清粼冷哼一声，上前几步拉起一脸煞白的东方慕平，视线却依旧如针芒般盯在周围抖的愈甚的将军身上：“告诉本宫，刚刚谁欺侮你了？”
刘思成一听，顿时脸上闪过几丝气急败坏，跺了脚退在一侧不言语了。
此情此景，多说无益。
东方慕平怔怔的望着戾气凛凛的燕清粼，张了张口，却只说了句：“没……没有……”
燕清粼动作一滞，蓦地转过头来，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东方慕平深吸一口气：“没有人欺负慕平，他们……只是与我玩笑……”
燕清粼一听，猛地扯了他手臂，吼道：“你当本宫眼睛瞎了么？！”
盛怒的火气扑面而来，东方慕平却觉得像春风般柔和，顿时惶了心神，只呆呆的望着燕清粼，莹光满目，低低一声：“清粼……”
燕清粼脸色一变，像是被烫到一般瞬间松了手，转过身来，只说了句：“都给本宫去御林苑跪着醒酒，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许起来，滚！”
极少见到如此凛然的燕清粼，谁都不敢怠慢，一行人立刻腿脚麻利的退了出去。
“刘墨然！”
“臣在。”
“去给本宫看着，若有不遵者，军法伺候！”
“是！”
待人都出去了，燕清粼才转眼望着刘思成：“刘将军，本宫如此处理，可以么？”
刘思成身形一僵，继而躬身一礼：“全凭殿下做主。”
燕清粼点点头，招呼了萧达往外走：“既如此，都散了罢。悠儿，你送东方殿下回寝殿歇着，派些人随行。”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一阵恭送之声。
刚下了殿阶转到旁侧的暗径上来，便见着一人从暗处行了出来，嘻嘻一笑：“殿下这么急着收编这些小虎将么？真是难得，若是帝座知道了该会欣慰呢。”
燕清粼轻哼一声：“师傅好悠闲，看来父皇最近没空修理你是不是不习惯了？”
风泽平脸上红白交错，突地向燕清粼身后瞥了一眼，低头凑过来说：“自然比不得殿下悠闲，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不过……殿下不放待他好些，就算眼前用不着，以后也不会少了，更何况……”
看着燕清粼眼中渐渐燃起的小火焰，风泽平自动后撤一步，依旧那副表情：“更何况殿下手里那副凉庭边境的地图，可是出自你身后这位哦，到底如何做……殿下不妨三思。”
燕清粼蓦地抬起头来，眼中潋滟水眸，顿时起了波澜。
风泽平笑着抱抱拳，身形一动，哪还有那只狐狸的影儿！
“清粼……”
肩膀一沉，一双手臂越过肩膀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东方慕平抵在燕清粼背上，一言不发，只偶尔传出的几声哽咽，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压抑。
“清粼……清粼……原谅我……”
低头一瞥，那条紫石玉链依旧挂在他纤瘦的手腕上，荧荧光泽泛着星光刺的燕清粼眼睛痛的厉害。他一个北辽的王子，却能描摹出凉庭的边境地图？为什么？他……到底是何目的？
“清粼……我是慕平啊……你……”
突地握了眼前的手臂转过身来，燕清粼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着脸上的泪痕：“慕平，我们都不是孩子了，这不是办家家酒，也不是寻常拌嘴，你若以为像今晚上般自己伤害自己来取得同情，那就省省罢……”
刚刚还因着燕清粼一句慕平而欣喜的东方慕平顿时煞白了脸：“我……”
燕清粼点在他唇上，打断道：“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东方慕平脸上现出几番恍然，却抓了燕清粼的手，急促的问道：“你的话是说与东方慕平听，还是北辽王子听？”
燕清粼苦笑：“不一样么？”
东方慕平猛地摇摇头：“不一样！我只听粼说给慕平的！”
燕清粼一顿，接着轻笑出声：“那最好了，那我便说给你听。”
东方慕平心跳的厉害，手心里却捏满了汗水：“粼……我好想你……”
燕清粼眉头一皱，蓦地抽回手，淡淡一句：“回去罢，守着你的东方筱澜，别再弄丢了，若不论他的平庸资质，倒是个贴心的情人，相信他也不会亏待了你……而且，四年前我在扬州就曾经告诉过你，我燕清粼从未怪过你，是我自己遇人不淑罢了，所以从今往后，你都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这样说，够清楚了？”
东方慕平蓦然睁大的眼睛中，瞬时掉下颗晶莹：“你……你说真的？”
燕清粼转身扶了萧达的手，登上车辇：“自然不假。”
“那你三年前为什么救我？还……还看到我……我被……被……”
脚下一顿，燕清粼暗皱了眉头：他……怎么会知道？
“到底是为什么救我？！你没忘了我，对不对？你没有的！你说过我是你的唯一啊，你怎么能……”
淡淡一句：“为了利益。”
东方慕平一愣：“什……什么？”
不再停留的进了辇里：“利益，救你自然为了换取相应的利益。”
东方慕平身形一晃：“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燕清粼的话里听不出波澜，他却缓缓闭了眼：“这与我无关。”
轻叹一声，告诉你，不过是为了警醒，你若不领情，那就当真无关了，所以别怪我无情。
车辇一晃，行了起来，后面似乎传来些嘈杂和混乱。
萧达试探着问道：“主子，您看要不要……”
淡淡一句：“走。”
连回头看一眼都懒得了么？
“主子去哪儿？”
稍稍一顿：“逸风那儿罢。”
“是。”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