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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修改稿】

书籍名:《新欢》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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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十七年夏,侍御史严凤楼恪尽职守,奉公律己,擢升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劾百官。
朝野哗然。自小小一个七品县丞至从六品侍御史,再到如今的五品中丞,短短不过两年,严凤楼的仕途可谓顺遂又可谓坎坷。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脸上也是全然的麻木。
“臣领旨。”躬身下伏,以额点地,他一丝不苟折腰,三跪九叩,恭谨至极。昔日顾明举口中那张“一定很讨丈母娘喜欢”的清秀面孔早已遍布憔悴,转瞬埋没在半新不旧的浅绯色官袍里。
文臣武官排班站列,辽阔的金銮殿内鸦雀无声,静得能清晰听见他“咚咚”的磕头声。温雅臣垂头站在队列里,目光所及就是他瘦得快要脱了形的背影,眼中忽而一阵酸涩。
下朝后,温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狱卒讨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温少又来了?您放心,顾大人一切安好。”低头却见他抓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也不知他这样用力握着已有多久。
手掌尴尬地停在半空,狱卒不敢多话,纳闷地看他衣袖飘飞,一路脚下生风冲到顾明举的牢房前,却又在门口顿然止步。
温雅臣僵着肩膀怔怔站了许久。狱卒盘算着该不该再上去说点什么,却听他深吸一口气,人已举步跨进了门去。
自顾侍郎下狱起,迄今已是两载。除却牢墙上又多出的几道划痕,一切仿佛丝毫不曾变更,就连顾明举也看起来和当初完全没有两样。披散肩头的长发,稍稍有些暗色污渍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贯笑容可掬的亲切神态……盘腿坐在栅栏后的前任探花郎轻车熟路把手穿过栅栏,倒得满满的小酒盅稳稳捏在两指之间,仰头举杯,一滴不洒,尽数入喉,双目闭起,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酒,不愧是将军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会被温将军打死吧?”
温雅臣隔着栅栏久久地注视他飞扬的眉梢与舒展的眼角:“严凤楼升官了。”
顾明举闭着眼,陶醉于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顾侍郎很识大体地又往脸上添一丝笑:“御史之首,不错。”口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着朝中任何一名无关紧要的官员。
温雅臣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来:“官位越高越凶险,况且他原本就没有根基。”
“哟,长进了。”顾明举满怀欣慰,“难得你也懂了这个。从前,你可没这么聪明。”
温雅臣紧紧抿着嘴,放缓呼吸,站在栅栏这头默默地等。
顾明举一杯杯喝着酒,再也不说话。
最后,等不住的还是温雅臣。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用力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嵌进手掌心里带起一丝丝尖利的疼痛。自顾明举下狱后,温雅臣第一次觉得这人的笑脸竟是如此讨厌,这是严凤楼啊,你的凤卿!你每回醉酒时都口口声声唤着的凤卿!你可曾见过他被当庭杖责?百官面前,众目睽睽,刑棍抽入皮肉的闷响让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梦。
你可听过旁人对他的议论?委身侍人,自甘下贱,高相党心怀叵测的污蔑与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谣传两年来从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凤卿,南安书院高墙下仰头看你,目光倒映着月华,却比月华更莹润皎洁的凤卿,而今瘦得纵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难以辨认!
悲愤如鲠在喉,明明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充溢于胸膛的无奈悲怆却不断激发起蓬勃的怒气。眼前不停晃动着严凤楼笔直如枪却瘦弱得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折到的背影,温雅臣大口大口喘着气,两年来隐瞒于心间的无数话语瞬间涌上舌尖,却在开口的霎那冻结在顾明举蓦然睁开的双眼里。
“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依旧是带着嘲弄与哂笑的语气,酒坛空了,顾明举捏着空空的酒盏,自下而上定定望着他,旋即目光一飘,他却又低了头,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的眼睛又酸涩了,愣愣地接过他抛来的空酒坛,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临走时,温雅臣站在门前再度迟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顾明举背对着他坐在破烂的草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岿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懂?我在这儿对他不闻不问就是对他最大的好处。”
“温少喜欢过谁吗?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买笑的喜欢,是天长日久携手一世的那种。呵,我知道你没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温雅臣不服气地强辩:“你怎知我不懂?你说了,我就知道。”
顾明举摇头:“说了没用,事到临头才能明白。”
就如同当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当然以为前途是最紧要的。大限将至,穷途末路时才恍惚记起从前,那个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远州县,县城近郊蜚声天下的古老书院,课堂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梧桐枝叶,屋子里无论四季都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长缓慢的诵读声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软的笔尖小心勾画,悄悄在前头那人清瘦笔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笔锋震颤,那人似有所觉,侧身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照得他带着怒气的眼眸那样清澈透亮。波光婉转,总是因拘谨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弯,浅浅一个笑,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来说,请温少往飞天赌坊一聚。嘴里说得文雅,实质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想找点乐子。
来传信的小厮跟他家主子一样黑黑胖胖,贼眉鼠眼的,一脸喜气:“我家三爷近来诸事不顺,想要破财消灾呢!”
温雅臣软着骨头摊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兴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在临帖的叶青羽闻声向他看去,温雅臣低着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给怀里的猫顺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进门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谈笑风生恨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跑进叶青羽的书房里,抓起桌上前两日才翻了一页的书,也不知是看得入迷还是其他,安安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绷得紧紧的面容阴沉得好似能滴水。
温荣扯着叶青羽的袖子,悄声提醒他:“刚去看了顾大人。听说今天严大人升官了。”
“严凤楼严大人吗?”叶青羽还没得信,闻言也有些诧异。
小心地瞟了瞟始终不曾抬头的温雅臣,温荣放大胆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叶青羽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不说其他,起身给温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两人相对而坐,继续低头凝神临他的字帖。
笔尖在纸上勾画,脑中思绪万千。严凤楼啊……夜游时,叶青羽同这位进京后就一直传闻不断的人物不期而遇过几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时刚下过雨,月光如水,透过两侧高墙的夹缝斜斜洒落在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严凤楼总是独自一人走着,擦肩而过时,空洞茫然的眼神让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人都觉得孤独。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儿——叶青羽记得,某次酒宴上,温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这么描述他。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城西的甜汤摊上。七扭八歪的小巷尽头,不起眼的拐角处,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来的简陋小食摊,只在日落后才点灯开张,上回温雅臣兴冲冲带着叶青羽来过的那家。
叶青羽遥遥望见他坐在落了漆的破旧木桌边,恍然大悟,这个人原来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这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会哭会笑,会疼痛会哀伤,会心有牵挂,会对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应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欲惆怅的人呐。
那天的严凤楼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许多。温雅臣嘴里京城第一美貌的厨娘亲自端着碗,风情万种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满天,夜风飒飒,她媚眼如丝,颊泛丹彩,芊白如水葱的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似有如无画一个圈。连不远处的叶青羽都能依稀失神于她的妖娆妩媚。油灯混浊昏黄的光晕下,厨娘白皙如雪的丰满胸脯近在眼前,进京后就从没笑过的男人眼眸低敛,仍是那般招牌样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剑,不见一丝颤动。
当年顾侍郎如日中天时,可不是这样的。长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儿都是欢声笑语,声势比荒唐张扬的温少更胜一筹。叶青羽记得,从前他时常站在倚翠楼前的暗巷里,仰头看着他们高坐楼头饮酒说笑。文采风流的顾侍郎笑起来声音爽朗,姿态恣意,但凡有他在,从楼中飘出来的乐曲声听起来似乎也更为悠扬欢愉。总是前呼后拥被簇拥在人堆里的顾侍郎,与这位独坐一隅静默喝汤的严大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厮又来殷勤相邀:“各位大爷公子都到了,就差温少。我家二爷说,少了谁都不能没有温少,如果温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温雅臣的视线胶着在眼前的书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纸张烧出洞来。
温荣赶紧上前一步,机灵地赔笑:“少爷累了吧?先吃块糕点?”
温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转头看向叶青羽。天边赤红的晚霞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正午时分的沉闷暑气正随着骄阳西沉而逐渐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色,正过脸一眨不眨看他,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嗓音干涩黯哑:“一起去。”
自打说了不再强迫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要叶青羽相陪。
叶青羽定定神,点头答应:“好。”
飞天赌坊夜夜高朋满座,京都第一销金窟的名声传扬得四海皆知,无论是底楼开阔轩敞的大厅还是二楼精心布置的雅间,俱都被挤得满满当当,骰子声、牌九声、起哄声、吆喝声,隔了三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西市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来,手舞足蹈地站在赌桌旁,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伙计手中不停翻滚的竹筒,念念有词之余不忘来回在胸口划拉手指,赤红的面孔不仅虔诚,更写满疯狂,温雅臣逋进门,脸上顿时泛开惯常的轻佻笑容,摇着扇翘着腿,走路八字步,说话拐着弯,劝酒起哄说笑耍乐,举止如常。叶青羽感慨,只听说念书念多了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原来像温雅臣这样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来,也能练得驾轻就熟如火纯青。
温少在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屋里立刻摆开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边站三四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或嗔或笑,花团锦簇围了一圈,衣香鬓影脂粉甜腻,发间崭新的步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扭头随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听说两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书房挨训。”肃宁伯世子旗开得胜,随手把赢来的筹码推到一边。
那头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推着牌,顺口接了话头:“我也这么听说。前些天圣上养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还没摸牌呢。”边上有人插嘴,口里还轻轻和着乐声哼起了小调,“这种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还算好的,先皇那时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个,那才叫刀光剑影,护城河的水都红了……”
叶青羽坐在温雅臣身边低着头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时,子息兴旺,皇子公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几年,除却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龙子凤孙,个个皆非等闲。可是如今,先皇遗留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一位临江王还活着,其他的连尸骨都烂透了。皇室手足相残之惨烈实非民间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长辈嘴里零零星星探来的一鳞半爪加起来也能凑一部书:
“临江王韬光养晦了大半辈子,原以为是吓怕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无数,坐拥了天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楼下方才还有人为了区区一百两赌资不惜杀人越货,为了金銮殿最高处那张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样?权势面前,谁不眼红心热?
肃宁伯世子又赢一局,一双细长的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身边陪伴说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为他整理筹码,正是倚翠楼新晋的花魁桂枝姑娘,传说中长得同银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着眼睛,就算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头对金主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头不语时,双眉微蹙的娇柔可怜确然有几分银月夫人般的清丽雅致,一旦笑起来……难怪连温雅臣都说她不像。
叶青羽眼角一错,不动声色将视线从桂枝脸上挪开。什么淡泊名利,什么韬光养晦,什么隐忍不动,外人不知内情而胡乱揣测罢了。在那个人心里,天下固然可贵,江山纵然秀丽,权势极天也好,唯我独尊也罢,最动人心弦恐怕亦及不上……她……噪声嘈杂,花香腻人,临街的格窗尽数大开却半天不见一缕清风,房内四角都镇着冰,小厮憋着脸尽职尽责立在身后打扇,想着想着,一阵烦闷不可遏制从心头升起,叶青羽想要起身出门透气。人还未站起,温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烫,贴着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张,顺着指缝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银月夫人。”叶青羽低声道。那边的女子又低下脸,面容如雪,神态楚楚,静雅好似一朵水莲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里,搅动起无限焦躁。
“再坐坐。”温雅臣并不看他,小声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涨红脸继续大声地与朱家大少争论,那个新近当红的花旦金铃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叶青羽坚持:“我去去就来。”
温雅臣不答话,五指抠得更紧,在桌下死死压着他的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往常叶青羽只要挣扎一会儿,他就会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松开。今天却仿佛憋了股劲,任凭他如何低声呵斥也无动于衷。
真要费劲跟他角力,那就得引得满屋子都往这边看了。叶青羽无奈,松了劲,向后靠回椅背。温雅臣似有所觉,双眼一动不动盯着牌,手里慢慢也卸了力气,只是仍旧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指尖贴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轻柔而缓慢的摩挲着。
就像好像是平日里,给他的猫顺毛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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