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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籍名:《新欢》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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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未及仲春时节,房檐下就有燕子甘愿冒着连天阴雨回来筑巢。小小的东西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一路山水迢迢而来,不见半刻休息便马不停蹄飞进飞出,忙着重整家园。
  叶青羽可以听到它们啁啾的鸣叫与翅膀的扑腾声。小小的鸟儿如同世间所有新婚的夫妇般,有着数不清理还乱的家事,忽而喁喁细语,忽而又拌起嘴来,再过一会儿,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照镜坊太过安静,厚厚的高墙挡住了世人窥探的目光,也将墙后的一切喜怒哀乐尽数泯灭。邻家曾经夜夜都会响起女子寂寞的悲歌,哀怨的曲调伴着模糊的哭声,被刺骨的北风吹得越飘越远。子夜时分,叶青羽常常被她的歌声哭醒,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地听。
  一月之后,歌声消失了。负责照顾叶青羽的秋伯说,那女子自尽了。临终前,她割破手指,在墙上留了整整一壁血书。可惜他不识字,写了什么完全不认得。
  他摇着头一再感叹可惜。叶青羽一如夜半听她的哀歌时一般沉默,人生绝望种种,无非被欺骗,无非被背叛,无非被抛弃。
  “公子昨晚又出去了?”窗外的秋伯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一株栽在盆中的青松,语气随和仿佛闲话家常。
  “嗯。”笔锋微顿,叶青羽低声回答,“对不住,又吵到您老。”
  白日无尽,长夜漫漫。他醉心习字,秋伯痴迷园艺,于是一笔一划之间,花开叶落之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唉……”秋伯再不说话,一声长长的叹息渗进绵绵的雨水里,落在树根下的泥土中,生出一树的寂寥。
  透过模糊的窗纸向外看,秋伯老了,当初宽厚壮实的胸膛如今只看得到日益弯折的背影。洪亮爽朗的大笑再听不见,埋首花草丛中的老者连鬓边花白的头发都显出那么一丝枯涩。
  叶青羽静静看他,仿佛看见多年后的自己。守着这个悄然无声的院子,没有波澜壮阔,没有高`潮迭起,甚至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生离死别,就这么寂寂无声地死去,一如当日寂寂无声地出生。
  手中的笔再难继续,一滴墨汁重重跌在纸上,毁了一篇笔画工整的经文。近来叶青羽开始学着抄经,巷口那户人家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嬷曾在门外跟秋伯聊天,说抄经有助心气平和。叶青羽原先听过就忘了,这些日子却又奇怪地记起来。时间大约是温雅臣走后。
  “虽说入春了,夜里仍旧冷得很。公子出门记得多披件衣裳。”多余的叶片被剪去,秋伯举着剪子埋头几番摆弄,陶盆中的罗汉松立刻气态俨然,巍巍仿佛利于高山之巅。
  “我明白。”
  院门被拍得山响,秋伯匆匆起身去应门。
  门开了,烟雨如织,隔着早春盎然的新绿,叶青羽看见了院门外盖着青苔的高墙,也看见了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温雅臣。
  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门声似乎还未停止,淹没了淅沥的雨声,充斥着叶青羽的耳朵。
  “公子,在下如约而来。”
  他淋了一头一脸的雨,誉满京都的将府败家子或许从未有过如此不堪的时刻,湿漉漉的头发从珠冠中散落而下,挂着雨滴潦草地贴在颊边。宝蓝色的锦袍也湿了,肩头下摆的华丽团花被水渍晕染成更为深重的颜色。
  “如约?”叶青羽疑惑。那日临走时,这位温少匆忙得更像是被捉奸后的落荒而逃,压根没有什么再定约会的心情。
  站在院中的青年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仰首微笑的骄傲身姿依旧,坦然赤诚的神情同样依旧。
  “当日在下说过,我会再来。”他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微笑因语气的凝重而化为严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么阁下的来意是?”
  他抬手整理衣襟,双手抱拳,弯腰深施一礼:“向公子赔罪。”
  叶青羽沉着看着他笑吟吟的脸:“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温少何出此言?”
  “当日酒醉,怠慢公子,在下惭愧。”其实是在与朱家大少的闲聊中,无意发现小倌云云皆是一场误会,那天清早的种种骄慢轻鄙就这般被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了。温雅臣微笑着站立在这座四处绿意盎然的院子里,努力收敛神情,望着眼前依旧一脸狐疑地叶青羽,“公子高洁,不容轻侮。”
  “哦?你怎知我高洁?”叶青羽反问。
  他渊渟岳峙,从容立在原地,言语不见丝毫迟滞:“在下酒后失途夜宿街头,公子救我,是谓善。在下满身污秽腥臭难闻,公子留我,是谓诚。在下醉后失态贻笑大方,公子容我,是谓仁。在下出言不逊以财相侮,公子悉数还我,是谓信。而今,在下唐突登门莽撞而入,公子仍肯见我,是谓礼。如此善、诚、仁、信、礼,不谓高洁,又何为高洁?”
  “世人皆道,将军府温少机敏聪慧,巧言善辩,而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中的绣花枕头原来并非愚钝迟笨,叶青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温雅臣仍是庄重,面容端肃,两手抱拳,折腰又是一揖:“在下糊涂,秽眼浊心,以骄横慢傲之见而取人,以鼠目寸光之心而待人,反轻慢了恩人,桩桩件件是在下的错,实在罪无可恕。今日登门,不敢奢求公子谅解。公子宽宏,但凡能赐下几声斥骂或是一顿拳脚,在下就已心满意足。”
  他说得至真至诚,目光清明如这漫天漫地的春雨一般,铺天盖地将他这小小的院子笼罩。叶青羽惘然,跨出门槛,对他道:“屋外风寒雨凉,温少还是进来说话吧。”
  温雅臣却摆手,诚惶诚恐,几乎快要退到院门外:“公子若不责罚在下,在下便守在这雨中直至天晴。”
  春雨靡靡,哪是一时三刻就会停下的?眼前的青年眸光炯炯神情坚定,叶青羽木然的面孔终于崩不下去,上前一步,站在房檐下对他柔声道:“进屋吧,病倒了可是我这做主人的错。”
  “这么说,公子是原来在下了?”怯怯地,传闻中骄纵的将门公子拘谨地收敛着手脚,墨黑的双眼微微抬起,穿透了雨幕一瞬不瞬地望向叶青羽。脸上是无法自抑的欣喜与害怕再度误会的失措。
  叶青羽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低下头,说不出口“是”,亦说不出口“不是”,垂眼看着脚边秋伯刚修剪一新的盆栽,脸上一红,终是轻轻点头。
  “呵呵……呵呵呵呵……我就知道。呵呵呵呵……”
  细雨如烟,枝头嫩芽新绽,檐下飞燕双归。满院都是温雅臣喜不自禁的笑声。世人交口称赞的翩翩公子昂着头站在雨里,任凭寒风吹乱了鬓发雨水浸透了皂靴。他眯起眼笑得天真,叶青羽从他看着自己的眼中看见了同样微笑着的自己。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遇见了那个他,那个以为自己摘到了星星的温雅臣。
  “进来吧,我给你找件干净衣服。”笑着向他伸手,叶青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如此欢笑时什么时候。
  “我不。”他却反把手背到身后去。温雅臣勾着嘴角,不肯安分的视线在叶青羽身上掠过一次又一次,“在下连公子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进得院门就已是无礼,又怎能冒冒然就登堂入室,岂非放肆至极?”
  不待叶青羽开口,他自顾自整理那早狼狈不堪的衣冠,又是一揖:“在下温雅臣,京城人士,祖籍奉州,家住南城。平安巷左拐行过一树桃花,再往前走两步,过了一株老榕树便是。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过三言两语,“公子”就在他嘴里变成了“兄台”。这攀亲论故的本事怕是连从前的顾侍郎都比不上。
  叶青羽莞尔:“不敢。免贵姓叶,叶青羽。”
  “蓬莱阁下红尘境。青羽扇低摇凤影。”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忽而眉目舒展,摇头晃脑吟诵起来。
  叶青羽笑:“非也。是轻如鸿羽。”
  “何必如此自谦?”温雅臣大不赞同。
  檐下滴水成行,落雨如注,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透明珠帘。他在雨中,他在檐下。你看着帘后浅浅自伤的我,我亦看着帘外磊落洒脱的你。
  叶青羽无心同他争辩,只是伸着手道:“温少,进屋吧。”
  话音方落,腕间一紧,叶青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温雅臣整个拉进了雨里。蒙蒙细雨兜头盖脸罩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他俊朗夺目的脸与狡黠邪魅的笑:“如此良辰美景,叶兄不沾沾这古人诗中的杏花春雨,岂不可惜?”
  从未想过他会再度出现,即便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经文来平复心中的躁动,也不曾想过他会用如此出乎意料的面貌站在这院中。藐视清规操守的放`荡子弟守礼地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并肩站在这因为春日到来而显出无限生机的院子里,抬头是树梢新抽的枝条,脚边有羞怯半开的野花。厚厚的高墙将尘世的喧嚣隔阻在外,于是耳边只有如私语般低低自语的雨声。
  一天一地的雨,一天一地的绿,一天一地的他。
  怔怔地望着温雅臣,叶青羽眼中的天地在刹那间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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