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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情深

书籍名:《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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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脚至山巅亮起了火把,伴随着人声鼎沸,光亮一路蜿蜒行来,越来越近。
  初一看也不看,只凝神对视面前三人。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万里冰雪,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将初一团团围住的苍山三隐这次却有些狼狈:衣衫凌乱,斩落数十条布丝,胸前背后均被重创,剑痕累累,布满了白色的寒霜。
  “传闻无方岛少年,青衣营初一,胆色过人勇气可贾,今日所见,委实不假。”立于山巅的赵应承突然微微一笑,冷漠出声。
  他淡薄的眼睛一扫周围,继而又冷冷接口:“不知在王师铁蹄之下,是否还能全身而退,依然从容?”
  “赵公子!”初一和三老苦战许久,正因无法靠近赵应承而心焦,听他一言,语声里抑制不住的微怒。“世人为了功名利禄,对南北两位公子趋之若鹜,各怀目的。但是杨姑娘眼里的深情,常人都能看出如海般深沉,赵公子,难道你看不见吗?”
  语声先是低沉压抑,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急促上扬,一时之间,“看不见吗”“看不见吗”滚滚在旷远的山谷回荡。
  赵应承回旋面目,看着模糊的远山轮廓,耳旁一直传来那句掷地有声的回响。
  初一看不清赵应承的表情,只觉得这句悲鸣停息,才传来赵应承字字清晰的回答:“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赵应承转过身,盯住初一寂然一笑,那笑容远似寒山白雪:“况且,孤注一掷之人,最是愚蠢至极!”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大锤子,狠狠地敲向了初一。初一身形微微晃动,闭上了眼睛。
  赵应承右手一挥,周遭卫士一稳阵型,团团攻向初一,三老立于公子身旁,意欲伺机补上两掌。
  初一回头看了一眼那批步卒,认出还有两三人是刚到营地时为其忍疼针炙过的伤员,心里长叹一声,纵身朝崖壁跳去。
  松柏方想振臂一跃,兰君先早一步拉住了他的身形:“护卫公子要紧。”
  先前指挥上山的副将拾起白色貂裘,走上前呈现给赵应承。赵应承淡淡地看了一看,说道:“脏了的东西,丢掉。”
  副将一愣,直着身子杵在那里。
  竹老看着初一逃遁的方向,问道:“公子,这个初一为何出手?”
  赵应承昂然前行,众人尾随其后。两名小兵为他掌火,照明前方道路,他淡漠地走了许久,才回答:“为了拖延时间。”
  竹老心中生奇还待出语询问,一抬头,看到兰君凝视他的眼色,会意过来,噤声不语。
  赵应承的身后仿似长了眼睛,他只顾前行,口中却淡淡地说:“主帐距空地至少有二十丈,谁有这么大的力道这么长的鞭子?杨晚已死来人还抢夺尸体,显然是同伙所为——不过杨家满门被歼,蝼蚁之徒不足为惧。初一出手拦截,是为了那人盗走尸体顺利遁去。”
  (我许你一世深情,你弃之如尘;辗转零落寸寸催心;再见你时波澜不惊,前尘旧事焚烧殆尽,烟锁津渡无法回应。)
  
  耳畔风声呼呼不断,眼前掠过黑白相间的光影,初一心绪烦乱,只是提气纵身狂奔。
  初一说不出心底的混乱缘由,赵应承那句嗤笑孤注一掷的话语一直在耳间回荡,纵使他说的不是自己,但是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情深似海的人,怎能让人不为之悲愤难平?
  奔跑了许久,还未见到拂晓的光亮,初一面庞上流淌着小溪似的汗水,面朝着来处,低低地说:“赵应承,既然你出身高贵,就必须多承受责任多所担待,但是千万不要后悔。”
  初一沿着凤鸣山背脊缓缓而行,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云天之处,转过一须发飘飘老者,拦住了去路。
  初一抬眸凝视面前老人,全身白葛道衣,面目几乎被银须白发遮掩深闭,只露出一双洞悉尘世的眼睛——仿若佛祖那样睿智深邃。
  初一一怔,恭敬地作揖:“前辈有何见教?”
  白发老人双眼如泉温润,语声平缓,折回山崖间隐隐回响:“先前多承公子援手。”
  初一心下雪亮,猜测出老者与杨晚关系匪浅,听他的语声,也能断定修为过百,是难见的世外高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愈加恭顺低首。
  老人伸手一扶初一双臂:“公子请随老朽前来。”转身带路,衣袂生风,袍袖飘飘仿若凌虚仙人。
  弯弯曲曲经过几道山崖,老人袍袖一拂分开遮掩的草木,带着初一进入了内洞。
  洞内依然黝黑一片,一处泉眼般大小的缝隙透露着点点微淡的光,但是足够初一看清一切。面色苍白的杨晚了无生气地仰卧草堆,胸口不闻起伏,已是死去多时。
  初一垂眸看着她,心里又掠起一层淡淡的悲凉。
  “如公子所见,是老朽从赵公子手中夺走杨晚,因为老朽正是她的师傅,也是她父亲临终前托付之人。”
  初一沉默了一会,才恭声回应:“前辈是否有要事嘱咐晚辈?”
  “好聪明的孩子。来,你坐下,听老朽慢慢地说。”
  老人也不待初一反映,走到杨晚身旁盘膝坐下,眼光看着杨晚,有无限的慈悲怜悯。
  “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杨晚恐怕还得落于敌手,公子这份大恩不能不谢。”
  初一连忙伏身跪拜:“不敢。”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初一右臂,一股柔和的风带着他跌向地面——初一也不反抗,依照老人心意,盘腿坐于对首。
  “杨晚出生于将军世家,却是生错了朝代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南唐旧遗杨定疆将军,国家灭亡后携部下降服宋主,因反宋战争中牵扯到了杨家,被一直潜伏在杨晚身边的赵应承各个击破,满门歼灭。”
  初一身躯猛地抖动。
  老人微闭双目,继续沉稳说道:“杨令公在大难来临之际,曾托付老朽看好这个杨家最小的孩子,希翼朝廷放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娃。可是杨晚生性聪明,渐渐推断出了一切,思绪由先前的空灵转为现在的混乱——她时常半夜醒来大哭大叫,滚在地上拉着老朽的衣襟,像个无知的孩童,口里还一直嘶喊‘师傅,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师傅,你给我扎针了吗,我脑袋很疼’有时候又不言不语,看着竹子发呆一整天——老朽这才知道她心智苦乱离疯癫不远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朽无从得知,但是担忧她做傻事,就用崆峒派祖传秘宝,当年捆绑昆仑奴的‘一绝索’锁住了她双腿双手,离开一个时辰给她配一副药,回来时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初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觉得再没有力气去看一眼地上那方平静的面容——一绝索,韧性最强,能锁缚饕餮蛟龙。但强行逃离时,索刺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老人仍旧淡定地端坐,语声平静:“老朽知道她还在希求自己收留的杨朝不是赵应承,所以也赶到了凤鸣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缓缓睁开双目,温和地看向初一:“公子,你是谁?”
  “晚辈叫冷双成。”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杨晚,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她如云般黑发:“冷公子,老朽有个请求,实在是难以启口。”
  初一恭顺地看着老人,口中无一丝迟疑,迅速应道:“前辈无须多虑,晚辈其实到处飘荡无所寄托,即使前辈不用嘱咐,晚辈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杨晚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初一此时听来,纵是如此平静之人,也微微一怔。
  “她是老朽一手带大,情同父子,幼年洗浴时便察觉她的心脏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方才救下她老朽便喂食了一种药丸,牢牢护住了她心底最后一点气息。但是否醒来,还需一种药引。”
  老人双目直视初一面容,目光坚定而慈祥:“老朽得知此时去寻得这处药引,绝无可能,但是碰到了冷公子,杨晚还有一丝挽救希望……”
  初一身躯不禁凝神不动,他的眼里不知不觉流淌出痛苦:“前辈,是说要用我的血催发寒毒,让她浴火重生吗?”
  老人默然点了点头。“别人或许不知红硕果之霸道阴毒,老朽虚度百岁光阴,刚好知道此毒的厉害,而先前在营地中见你催发出剑,便心中窃喜老天苟延杨家最后一点血脉。所以老朽一直隐在山中,等着公子。”
  初一沉吟片刻,才抬首凝视老人:“前辈应该知晓中了此毒无药可解?发作时痛苦难抑,令人只想自戕?晚辈体内两种霸道毒素相生相克,杨姑娘是否也能调和?”
  “老朽探过公子脉络,知道公子体制寒凉不似杨晚,所以能压抑寒毒不易发作。可是为了挽救她,没有第二种方法。至于能否支撑而活,一切要看她的造化。”
  初一脑海里顿时扯出一丝亮光,他不禁双目圆睁,语声带着一点点的惊喜:“前辈可是药王?若是,杨姑娘的确有希望。”又想起面前老人定是极早探出自己的秘密,不禁又低头开口:“不是晚辈有意隐瞒身份……”
  老人只是慈祥地看着初一,眼睛里一如先前的清亮:“公子隐瞒身份,定是有难言之隐。老朽正是药王,为了这个孩子避居荆湘,在江湖中已销声匿迹十八年。”
  初一有些迟疑地看着药王,面色犹豫,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诸多疑问?”
  “恕晚辈愚昧。”
  “无妨。”
  “江湖传闻药王慈悲为怀,平生只收东阁先生、孤独镇主为徒,不曾得闻杨姑娘一事。”
  “杨晚的身份比较特殊,老朽和杨家渊源颇深,所以费了一番心思在此女身上。”
  “如果杨姑娘服用了寒毒,侥幸回醒,会不会再次生无眷恋一心求死?再者一旦毒性发作,常人难抵,前辈是否有药物控制?”
  药王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杨晚的躯体之上,面对初一的疑问,他反问不答:“公子是否知道放置好杨晚后,老朽一直尾随身后?”
  初一心里有些吃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朽生于前唐,至此虚活了百岁,也看尽了世间的变化无常,老朽明白一个道理用了整整八十年。”
  “晚辈谨听教诲……”
  “老朽看到了前唐的覆灭,十国的混战,初宋的建立,历经三朝三代分分合合,唯独世间日月亘古不变。正值战乱天灾,即使锋芒如秋叶公子,权势如赵世子,如此英雄少年最终会在光阴流逝前折首,所以老朽淡看世间百态,不予插手顺应潮流。众生在天地之间依循各自命运而活,无法逆转。纵使老朽矫意为之,杨晚还是得自己面对自己的命运。”
  初一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这番话语,觉得药王前辈字字玑珠,继枯木大师点化之后,心底的迷雾又清退不少。
  “前辈隐居荆湘,想请教心中一直以来的几点推测。”
  “请。”
  “荆湘是否是前唐属国?”
  “是。”
  “相传若干年前敬远公所立?”
  “是。”
  语声过后,初一面如死灰,身子一直簇簇抖动不停。原本心中那点卑微的希望被自己捏碎,顿时消散于空中,刹那不见踪影。这心中的万丈波澜如何平息,如同横扫千军,“砰”的一声将初一甩到深渊,冷彻见底。
  药王用他洞悉一切的眼睛慈爱地看着初一,却不言语。
  “晚辈冷双成,来自另外一个朝代,因寒毒保存尸身,穿越百年时光,再次存活于世。晚辈时常迷惘,面对不同的世间相同的命运,心中一直抗拒,今日得见前辈,让晚辈茅塞顿开。”
  初一默默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药王稽首伏拜,待起身站定,身子却如白杨般笔直隽秀,仿似换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明亮的气息。
  药王仍旧微笑不语,却是受了面前少年的大礼。
  “父亲为晚辈取名‘双成’是希翼晚辈顺利长大,成人成才冷双成。今日跪别前辈,心中便暗暗决定从此做回自己,勇往直前,安然面对上苍磨炼。再次感谢前辈的教导。”
  药王端坐于室,仙风道骨的身姿稳如青松,声音如春雨润物,温和而深远:
  “今日一别,有缘自会相见,定当报答公子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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