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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冰释

书籍名:《天下倾歌》    作者:千叶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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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迟风说我昏睡了七日,想晋穆这七日定然陪着我诸事耽搁。竹舍里不大的桌案上堆积的奏折密报满如小山,晋穆皱皱眉,淡声说无法,只得挑灯熬夜阅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边,却不料只坚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当我醒时,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时窗外天色已亮,房里灯火仍摇曳起伏着,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书几乎全散了开来,那金衣身影却依然稳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笔下正书写不停。
  我轻轻下榻,洗漱好后去把窗子打开,吹灭了屋里灯火。
  山间空气本就幽凉舒爽,雨后晨曦更是清新美丽,殷红朦胧的光晕衬着郁郁青青的高山,一弯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桥横空。药居外翠竹箪影,嫩绿的叶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闪耀朝霞下,点点晶莹璀璨。暮夏时节,偶尔两声蝉鸣叫自远处飘来,夹入哗哗的瀑布声中别见一分淡缈悠然。
  我站在窗前闭眼深深呼吸几下,自觉灵台清醒后正待转身时,睁眸,入目却是那不知何时已然靠近身旁的金色衣袍。我抬头去瞧他,只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上脸色疲惫非常,分明是劳累太久的缘故。
  “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会?”我柔声问。
  他摇摇头,垂眸望着我,目光悠远深邃,静默不语。
  “哦,”我随口应着,对望一会,忽地心中一阵直跳,脑中只觉他那双明粲眸子好似能洞察一切般直直看入我心中,我费力地移开眼睛,转身便欲走,嘴里含糊道,“那么,我去给你拿块湿丝帕来擦擦脸,好不好?”
  “不好。”他拉住我,否决果断,听得我一愣。
  “等你师父一回来,我就要带你走,”他轻轻说着,笑意清浅却又不掩心中得意,嗓音因长久劳累而带着微微的哑,双臂绕过来,紧紧揽住了我的腰,我微惊抬头,他的下颚就顺势贴上我的额角来,呢喃声亲密缠绵,“夷光,这次带你走了,我就不会再给你机会逃开了。你记着,是任谁人来要、谁人来抢,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再也不会。”
  我全身一僵,听了这话本能地便想要挣扎逃离,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刚要用力扳开时,脑中念光一闪,手下动作顿住。咬咬牙,我颤微着手指小心地抱住他。丝绫轻滑,指下金衣触摸柔软。我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的冷香几分陌生几分熟悉,不断撩拨着我心底那根不安局促的丝弦。
  他冷冷一哼,倏然却又笑了,笑声快乐而又满足,听得我心中无故慌乱。
  “若我记得没错,自幼时那次救你后,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抱住我。”言词些许惆怅,语气有点迷恍。
  我扬了脸,望着他的眼睛,念及过往旧事、眼前新事心中既难忘感激但又愧疚难受:“晋穆……”
  “叫我穆,”他出声打断我,吻了吻我的脸颊,柔声叮咛,“别的话不用说,从此你是我的夫人,爱恨情仇皆是一体,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有关道歉或感恩的话。一辈子都不想。”
  “穆,”我抿唇,难得地言听计从,手指温柔地轻轻抚过他鬓角微乱的发丝,小声试探,“那……你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他勾勾唇角,目色微凉,仰头轻叹一声后,方垂眸看着我,神色不见喜怒:“你说。”
  我望住他的眼睛,恳求地:“你我婚事推后一年,可以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狠狠收缩,他俯脸靠近我的面庞,眸光冷冽冰寒,脸色隐隐苍白:“上一次你说推迟半年,结果半年后叫我拱手让人,还那般残忍地让我看你随他人长扬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让无怨无悔。可你如今下场却是如此……”音顿,他深深叹了口气,眸光一软似露柔色,“这次,你又说要等一年。我纵使再自信却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着他,怔了片刻方缓缓点头,不知觉间眼中有泪雾蒙了上来。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当我没说过。”
  他却又叹气,按着我的头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许久,忽道:“好,只要不是取消婚约,我可以答应。”
  我惊喜抬头,眼睛眨了眨,泪水滚落下来:“晋穆……穆,你……”
  “我只是不想你再伤心,也不想过分强求你,”清凉的指腹蹭到我面颊上拭去了所有湿润,眼前,是他无奈而又爱怜到极致的眼神,耳边,是他柔软微哑的声音,“我既承诺一年让你见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愿嫁娶方才美满。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心中一动,我凝眸看他,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那条件为何。
  “这一年,我不会私自见他,我也不会离开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
  他目色微闪,浅笑扬眉,淡淡道:“你说的。”
  我没有迟疑,重重点头:“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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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穆用过早膳后便与夏惠密谈药庐中,黑鹰骑侍卫和夏廷禁卫重重围拢在外,气氛神秘慎重,紧张得叫人好奇也莫名。
  等到东方莫午后回来时,晋穆和夏惠方才出了药庐。一开始两人脸色皆静如秋水,安然淡处的模样宛若闲云飘逸。待枫子兰匆匆上山来接夏惠,与夏惠近身低语几句后,夏惠这才千年难得地面色一变,拂袖撩袍快步离药庐时,冰凉的目色间已有怒气在隐隐翻腾。
  一旁,晋穆依然含笑淡然,面色暖暖和煦,好似春风拂面的惬意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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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舍。
  我随身没有东西可收拾,仅有一件东方莫带我回来时穿着的那袭绛月纱裙。衣料虽珍贵却不为我所惜,只是它是王叔留给我最后一件礼物,我不能舍弃。如今我穿着药居众人皆着的白衣,发丝束成了高髻,依然作男儿打扮。
  刚把晋穆的书简帛卷收拾好,便有黑鹰骑侍卫入竹舍将其捧过拿下山。
  我一时无事,坐在桌边静静饮茶,等着被东方莫死拖活拖拽出去的晋穆。
  东方莫只说有话要嘱咐,却没想一嘱咐便费去半个时辰,耳中闻得远处隐杂在急急流水下东方莫高声嚷嚷的余音,言词罗嗦反复,语气霸道蛮横,听得我忍不住发笑。想正被他吼着却必然无可奈何的晋穆,我低声一叹,伸指揉揉眉,可怜他何其无辜。
  半日,东方莫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渐不可闻。
  我想想,起身放下茶杯,回头看去。
  窗外,竹林里金衣穿梭飞扬,晋穆好不容易摆脱了拉住他纠缠不休的东方莫往回走,自是一脸的轻松,眼见我看向他,他凝了眼眸勾唇笑起,金衣忽闪,身影跃入竹舍。
  他站在窗边不动,我迟疑着,也不好意思挪步上前。两人对望了片刻,他脸上笑意清朗,我却不由得咬唇拘谨。
  “师父话真多,对不对?”我瞥开眸光,轻哼一句。
  “也不是,他是你如今最亲的长辈,听他唠叨几句,换回一句许我带你走的认可,还有这两瓶救你命的药,很值得啊,”他倒挑了眉毛一副无谓的模样,笑着晃晃手中的琉璃药瓶,抬步走来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将药瓶放入我掌心,拢住我的手指一起握住,“两瓶药丸,一解瘴毒,一解雪莲寒毒,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要是你师父还想揪着我再说个三日三夜,我想我也不敢逃。”
  我垂眸一笑,不语,只看似无意地缩回了手,将药瓶纳入袖中。
  “走吧,我们回安城。”那温暖的五指又握了过来,指尖交缠,这一次他拉得紧紧,再未留半分空隙容我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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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黑鹰骑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绫缎袍,腰悬弯刀,背负长弓,肩袖纹有金线绣绘的苍鹰飞翼,熠熠阳光下,飞翼流彩凌盛,仿佛带着展翅欲飞的枭桀野性,衬着那十八人英武刚毅的面庞,入目人虽不多,却带着万军压境也难及凶狠威猛和煞煞雄风。
  十八人中,我唯识得一个墨离。
  见我和晋穆下山墨离忙迎上来,此人胆子倒大,鹰隼一般犀绝危险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来,别有深意地扬唇一笑后,他方揖手,向晋穆躬身禀道:“侯爷,狐之忌已自凤翔城寻得侯爷所要的马车,山涧狭小马车不得进,他此刻正等在山外。只不过……”墨离迟疑,眸光闪了闪,略略抬头看着我,停住。
  晋穆皱眉,声音冷冷:“有话直说,夷光不是外人。”
  我见状却识趣,挣脱了晋穆的手刚要走开时,墨离又道:“夫人请留步。”我回眸,他面色微微尴尬,嘴里言道:“其实也不是其他事,只是末将刚收到自安城送来的奏报,晋国事态紧急,末将想请侯爷快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愈不能劳累,末将以为可留十名黑鹰骑士护卫夫人坐马车慢慢回晋,”言至此,他转眸看晋穆,请示,“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晋穆闻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国,经长平、邯郸,再行北上。”
  作甚么非得绕这么个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晋穆不看我,笑得风清云淡。
  墨离紧跟身后,也是惊讶不已:“侯爷?!”
  晋穆脸上神情愈发漫不经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暂不回晋,你和他们先走,自凤翔、咸阳北上,即刻出发,不许耽误一刻功夫。三日内定要回安城复命你兄长墨武麾下,若不达,军法论处。晋国发生何事我早已知晓,如何着手按压已然密令你兄长,你回去后听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离默然低头,帅已下令将只得从。
  “诺。既如此末将先行一步,侯爷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侧身跃上马背,扬手刹那间,黑衣飞扬,十七骑士齐齐上马,提缰,拨转笼辔,蓄势待发。
  晋穆带着我自近路绕出山涧。
  身后,骏马嘶鸣,铁蹄纵腾朝另一方向绝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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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停着的马车华丽富贵,双马骊驾。车旁,除狐之忌外还等着一手持长鞭的灰衣车夫。
  “侯爷,墨将军他们……”狐之忌上前问。
  晋穆道:“先走了。你骑马在前带路,我们出了凤翔城后取道长平,过楚国回晋。”
  狐之忌困惑,眸色茫然:“绕楚国?”
  晋穆点点头,也不再言,只打开车厢门扶着我先入内,随后他也跃上来。刚坐稳,他又掀开车帘嘱咐那车夫:“驾车无须太急,我夫人她身子不好,禁不住颠簸劳顿。”
  夫人?我可是身着男装。我闻言脸烧,忙拉回他,抬手放下车帘,关了车厢门。匆匆一瞥间,只见狐之忌忍俊不禁的笑颜和那车夫精干黝黑面庞上的略微失措。
  须臾,那车夫在车外讨好道:“夫人身子不好?奴知道了,定会选大路行驶,少走山路小路,公子放心。”
  晋穆轻轻一笑:“狐之忌,赏他。”
  “诺。”狐之忌的应声里笑意隐隐。
  我又羞又气,咬咬唇,侧身背对着他。
  晋穆也不再言语,只抱住我躺入一旁长塌,长塌柔软,铺毡是丝滑清凉绸缎。他弯腰在我身上盖了条薄被,抿唇笑了笑,而后便撩了长袍,坐去一旁看书了。
  车子摇晃起来,撵轮的轱辘声慢慢响起,狐之忌和车夫在外轻声交谈着,似在抉择将去的路线。
  我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伸手拉拉晋穆的衣裳,有些不安:“可是为我才坐马车的?我知道自夏国北上一路山道居多,虽说楚国位在中原,地域开阔道路畅达,但千万别因我误了你晋国的大事,其实我可以与你一起纵马回去的。你知道的,以前我在战场上……”
  “以前如何我不再问。以后你跟着我,便再不准那样辛苦,”晋穆打断我的话,揉揉眉,放下竹简垂手握住我的指尖,解释道,“其实也不尽然全是为了你。我去楚国,一来是有事要找聂荆商讨,二来麽,找他的时间不能太赶,必得算得精准、到达及时方才见效。去得太快的话……”他勾唇,笑意一瞬诡谲莫测, “太快的话,怕效果会适得其反。”
  我看着他,心中自有思量。
  “是不是和姑姑有关?”我轻声问。
  晋穆微微挑眉,略一颔首,语意含糊:“也许。”一言带过,他看向我,掖了掖锦被,又道:“只是害你刚醒便要随着我奔波劳累,那药居是夏惠的地方,对我而言多待片刻便是片刻的危险和受阻。望你明白。”
  我点点头,柔声:“我懂。”
  “乖,”他笑笑,道,“你安心休息就好,诸事我自有打算。放心。”
  我缓缓摇了摇头,心中掂量片刻,忽然出声问他:“楚国靠近晋国,历来征伐不断,自聂荆继位后战火方停了下来。不知姑姑此时是想战呢,还是不想战?”
  他闻言眸亮,看着我,但笑不语。
  “只是姑姑的能耐怕不能说动聂荆,”我侧首,自他掌中收回手指,弯唇浅笑,闭上了眼,声音看似无比悠然随意,“怕只怕,插手进来的将是与楚国王后有关的夏国王族。”
  “夷光……”晋穆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靠近过来,渐渐地,有温软的鼻息扑在我的脸上,言词不掩赞赏,感慨着,“你当真聪明如此。”
  我睁眸,浅笑依依:“喜欢?”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额角,嘴里轻轻叹道:“这样的你,让人何止喜欢?”语罢不说,他凝了眼眸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炫然夺目的光芒一抹抹划过那逐渐深邃暗沉下去的眸子,耀得我微微头晕。
  “不怕我太聪明,跟在你身边反而误事?”我好心提醒他。
  他低声笑,扬眉弯唇的刹那,那俊朗容颜突然间透着股说不出的性感迷人,带着仿佛能狂噬人心的张扬魔力,瞧得人心驰神摇。他用指背揉了揉我的脸颊,轻声道:“不怕。”
  我好奇他的自信,便问:“为何?”
  “我的夫人会背叛我?”他一睨眼,反问坦荡。
  我勉强笑了笑,心中顿沉。
  默了一会,我记起一事不禁又问他:“我那小舅舅今日着急离开药庐下山是因为?”
  晋穆笑:“这有何费解的?天下之大能让他恼怒如此的,自然除了我便唯有豫侯了。”
  “与你无关?”
  他整整宽袖,坐直了身,笑得一脸明朗从容:“我说与我无关,你信不信?”
  我轻哂摇头,又闭上眼睛。
  “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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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国此番费尽力气地明算晋国、暗算齐国,诸策高明,纵是无法唾手得利,却也可一试深浅,抑或乱敌部署。如今齐国事看似暂平,然胜负目前实难分清,南梁仍是一盘迷局,局下暗潮晦涩汹涌,下不好便是全盘倾覆。纵是无颜独占天下两国,实则也是胆战心惊,费神费力,步步皆营。
  而晋国祸乱纷扰,强后干政,久不处事的襄公一旦露面便是先“囚”其子,群臣利益岔道,斗得犹是热闹。如此下去唯有两条路,一则整个晋朝血流盈目惨不忍睹,一则主权者利用祸端看清朝堂之分,干净利落地根除后患后,安享长久太平。
  照无颜和夏惠对晋襄公的认识而言,两人必然已算定后者方才是此番祸乱的最终结局。此局角逐中,小棋子的牺牲在所难免,按无颜之前与我所说,三家试探,探的应该不仅仅是晋国这渊深水。若我猜测不错,因晋国国乱将扯出三国斥候密探竞相杀戮驱逐的狂潮。
  此事一旦定,晋国下任国君定,天下形势也将重定。
  晋穆手中军权和人望已然注定将来晋国命运如何,夏与齐要趁乱获得什么好处的话,看只看,姑姑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表面的局势是这般理解,但夏惠和无颜暗处动作必然不会少。晋要逃此劫,或难,或易,但看姑姑和晋襄究竟情深几何。
  而药庐里晋穆和夏惠那一长谈……
  我蹙蹙眉,思及此处心中不免顾虑。
  夏惠恼怒离山的缘由怕是与无颜和晋穆皆逃不了干系,他们三人谋略有道,或敌或友朝夕变幻,抑或本就似敌似友得叫天下人双眼迷惑。如此,那药庐所谈定然与齐有关,却不知他们算得哪一步,而无颜那边……
  我伸指敲了敲长塌的扶手,思绪沉落,一策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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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暮入楚。
  至夏楚交界的雍州重镇丰阳。
  黄昏,人未歇。街上彩灯相连,骏马交驰,雕鞍如云,马车往来频繁,人影团簇拥挤,喧哗声起伏,柔绵的丝竹声自街道高楼上袅袅散开,荡出一缕安平盛世的清音。晋穆掀帘看着车外街色,面色沉了沉,静默得有些异样。
  我暗暗叹了口气,心中忽觉好笑:天下四国其余三国正争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已沦为弱国的楚竟能这般安享局外,休养民生,不管征伐谋夺,将国家治理得倒是别有一番天地。再想想,又觉神思一凛,想那楚桓必然是神人,知聂荆继位需得时间磨砺其君之威严、其主之手段,定西夏亲缘,赎北晋城池,与东齐盟约,竟能在逝去前为楚谋局至此,聪明之处可称天下绝无。
  晋穆放下车帘,微微一叹,拿了竹简靠近车内已燃的灯火,眸色平静。
  我坐起身让出长塌,取过他手里的书,劝道:“你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劳累整天,不累麽?休息一下,如何?”
  晋穆伸指按按额角,颔首不语。
  途径一处酒肆,酒香浓浓,直窜入鼻。
  晋穆吸鼻嗅了嗅,抚掌笑道:“好酒。”
  我微愣。转眼他又掀了车帘,命令骑马跟在车后的狐之忌:“去街旁酒肆帮我卖些酒来。”
  “诺。”狐之忌应下,纵马离开。
  虽当日曾和无颜笑言说晋穆和伏君跟随英蒙子必然是小酒鬼,事实上,我却很少见到晋穆喝酒。我侧身倒茶给他,不解:“你当真喜欢喝酒?”
  “当真?何意?”言罢又不待我回答,晋穆笑笑,接过茶杯浅抿一口,又道,“那酒我买了送人的。”
  “谁?”
  晋穆笑而不答,指间摇晃着茶杯,神色微动:“桃花公子果然不简单,来楚短短数月便治得楚国如此,叫人心服心叹,不过可惜……”话语一顿,他不再说,只仰头将茶喝下,起身走去长塌上躺好,闭上眼睛,这才记得喃喃着回答我的问题:“那酒麽,是我备下送给伏君的。”
  我不解:“他在这里?”
  晋穆勾唇,笑容意味深长:“他在邯郸,在聂荆身旁当辅助之臣。”
  无颜提过楚桓和英蒙子的关系,而晋穆和伏君皆是英蒙子的徒弟,加之伏君因楚桓之故命得鬼马骑兵出南疆的前事,此刻,对于伏君来楚我倒并非很惊讶,只随口问道:“他喜欢喝酒?”
  晋穆展眉,轻笑纠正我:“不对,他只喜欢我送的酒。”
  我闻言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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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雍州至豫州,沿渭水北上,过重镇丰阳、长平、洛州,暮夏时节中原景致不错,沿途山水养目怡人。虽暑气犹热,但因我身中雪莲寒毒未清,倒不曾觉出一丝的不适。晋穆本就领兵多年,什么苦都熬过,小小炎日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他买来送给伏君的那些酒倒是有点受灾的意思,一路下来,他每每说是浅尝,一喝却又不停,几日下来,酒坛去了一半。
  英蒙子的徒弟果然是小酒鬼,不过晋穆的酒量却是千杯难醉。
  想那伏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念至此,我忙收起余下的酒坛,也不出言劝阻,待他找而不见时,便自知我的用意。
  寻了一次不见美酒后,晋穆微微失神,看看我,脸色落寞,只是片刻功夫后,他又扬眉笑起,看书阅奏折,再不作声。
  且行且歇,并不算长的路程行了整整十日方算完。
  这日午后,行抵邯郸。
  一行虽低调,却不想聂荆竟早早派了使臣在城门迎接等候。
  晋穆既不惊讶也不推辞,随着使臣一路至宫廷,宫阙外下车,与使臣聊了几句后,却意外得知楚王今日另有贵客来访,穆侯行踪也是那人告知。
  晋穆冷冷一笑,拉着我边往宫门走,边问使臣:“楚王贵客?可是东齐豫侯?”
  我指尖一颤。
  使臣惊讶,道:“正是。穆侯如何得知?”
  晋穆淡淡瞥眸,放开了我的手,言道:“豫侯手下十万密探遍布天下,谁人有他眼线开阔?”
  我脚下猛地一滞,深呼吸数下,待平稳骤然汹涌欲乱的心绪后,才又提步跟上晋穆的步伐。
  随使臣入得一巍峨宫殿,明堂上,聂荆身为君王却没有高坐金銮,而是正负手背身对着殿门,与面前的人低语说着什么。
  内侍通传后他才转身,望向晋穆和我时凤眸不禁一扬,笑道:“一路辛苦,终于到了。”
  我扯了唇边勉强笑了笑,心下不知怎地早已紧张得不能呼吸。嘴角动了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晋穆朗声一笑,握住我的手上前与聂荆寒暄。
  我下意识地侧眸去瞧适才与聂荆说话得那人,入目,白锦灼眼,银发凝霜,俊面平静淡定,眸色深沉不知所想。他看着我,那眼光静睿冷寂,仿佛带着能穿透一切的力量,熟悉而又自然地一下看入了我的心底。
  万千思绪终凝缩成了一线,我默然望着他,心狠狠一跳后,瞬间不见了踪影。
  指间,那修长的手指猛然收紧,掌心相贴的温度渐渐发凉。
  我终于开口,声音轻轻颤微:“二哥,你也在。”
  凤眸凝弯,无颜勾勾唇角,笑颜魅惑如常:“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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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午后,殿外烈日灼地,殿里却阴凉似水,黑赤色的玉石筑绕四周,明黄纱缦垂落厚重,雪冰静融在金鼎下,蟠龙金柱倒映着殿外余光诞出苍耀冷芒。
  守在殿门的内侍不知何时已蹑步退出,四人无言相峙,气氛一瞬有些僵。聂荆看看晋穆,再看看无颜,沉吟片刻,忽道:“夷光,南宫日日念着你,此番你能来邯郸她很是欣喜,后宫液池里莲花开得正好,听说你爱莲,不妨……”说到这,他陡然停下来,目光越过我直视殿门,下颚微扬,面色冷俊端肃,言道:“云虞,你来前殿作甚么?”
  我闻言回眸,这才看见一身着粉色宫装的少女俏立殿外,正屈膝回禀着:“君上,王后特命云虞请夷光公主后宫一叙。”
  聂荆面容一暖,忍不住扬唇笑笑,看着我,目色潋滟如波。
  他和南宫倒是夫妻同心。我心知他们之间的谈话若我在场必然甚不方便,于是抬眸望向晋穆,轻声问:“我也想南宫了,可不可以……?”
  “当然,”晋穆放开我的手,柔声嘱咐,“炎日毒人,莲花纵好,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
  我点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聂荆开口,笑谈一句试图舒缓殿间不寻常的清静,余音有声,可惜却依然无人接话。
  我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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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莲娇色,碧叶韵水,阳光熠然金灿,映得一池湖色浩淼生烟。池畔有长廊浮波弯绕,直通液池中央的青玉凉亭。
  竹帘垂亭外,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视线。
  云虞带着我在帘外待要通传时,密竹织成的帘子里已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耳中但闻一声娇笑轻轻,随即有素手挑了竹帘,一袭华贵的绿纱宫装入目清凉。我扬眸,却见南宫在亭里看着我,微微咬唇,美目流波。等那目光停留我发上而骤然暗下去后,我不由得对她展颜一笑。
  南宫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入亭里,急道:“夷光,你的头发……”
  我淡淡一叹,撩了衣摆坐去一旁,但笑不语。
  南宫蹙眉,凝目望了我半日,忽地又掀了竹帘走了出去,与那云虞不知低语了什么,见云虞转身匆匆离开后,她方表情一松,吐出口气,又回了亭里坐在我面前,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轻轻地抚上我的发,幽幽言道:“夷光,当时听说了豫侯要娶明姬时,我便知你心里定然难受至极。”
  我看着她,笑容敛去,脸色微微露疑。
  她一笑,忽而伸手抱住我,解释道:“还记得去年初冬那场劫难麽?你受重伤将死时,穆侯带你到父王面前,父王救你恢复了意识后,那昏迷的几天里,你天天呢喃着无颜的名字。”
  我抿抿唇,低声:“是麽?”转念,却想起那时晋穆也守在我身边,我皱皱眉,心道那时我只听得沉睡中他在呼唤着我,却不知他当时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尴尬和伤痛,又该如何自处。念及此,心中顿时无比愧疚,隐隐地,竟也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一丝独因他而有的疼。
  南宫的手指在我背上缓缓揉抚着,口中继续道:“豫侯婚宴我本也要去的,可惜……”她稍稍离开我的身子,看着我,眸色诚恳,语气关心:“可惜后来我身子出了点事,荆不让我去,那时不能陪在你的身边,对不起。”
  我弯唇笑起,眸间却渐渐湿润。已有两人为那场婚宴不在我身旁而说对不起,晋穆为何我心中明白,也早料到,只是南宫……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心中感动:“南宫……”与她相识虽不长,但我受伤重病时是她仔细地照顾了我整整一个月,友情来得迟却不想居然深厚至此。
  南宫一笑,柔软的指尖轻轻抹过我的眼角,道:“傻瓜,我是你亲表姐啊,心疼你是应该的,哭什么?只是夷光,”她叹息,眸子眨了眨,泪水刹那竟落得比我还多,“你受的苦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好笑地拂袖擦上她的脸,垂手时,指尖无意划过她的手脉,脉搏清晰跳动自她体内传入我的肌肤,我一愣,而后喜道:“南宫,你……”
  南宫羞涩垂眸,白皙秀雅的脸颊上忽而有红晕微染,嗫嚅费力:“我不能去东齐看你,便是因为这个。”
  我起身屈膝,笑着蹭她身前,耳朵贴着她腹前的衣裳,玩闹道:“我的小侄儿,我要听听他的声音。”
  南宫推推我,无奈:“瞎闹。才不到四个月。”
  我却抱住她不动,低头藏住自己的脸,心中狠狠抽痛着,之前昏睡中那模糊的小小身影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恍惚中好似他正向我嘻笑挥手:“娘亲……”
  指尖死死掐入掌心,我吸口气,努力微笑着离开南宫,坐回原位。
  南宫看着我,手指下意识地抚去自己的小腹,神色略有疑惑。
  我转眸去看帘外满池荷花,手臂微抬取过一杯茶慢慢饮着,面色平静,不再出声。
  倏然,南宫夺过我的手腕,扣指脉上,半日,待她指尖发凉时,她扳过我的身子,眸光慌乱,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面色苍白惊诧:“夷光,你……”
  “王后,豫侯来了。”帘外云虞轻轻一声打断她的话。
  手中茶杯啪嗒一声落地碎裂。我皱眉,低喝:“南宫,你!”
  南宫用力按住我欲起的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见他,有话好好说。”
  我赶紧摇摇头,低声求道:“不要。”
  南宫眸色闪了闪,似是不明白。我刚要解释时,抬眸的刹那,那白衣已飘入了亭里。喉间一咽,我看着无颜,咬唇不语。
  南宫却露出舒心的笑容,朝我挤挤眼睛:“放心,液池外荆早已找人看守着,亭子在池中央,无人能靠近。”音落,她未待我再言只字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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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间唯剩我和无颜。
  相对沉默。
  他容颜凝冰冷漠,我心中苦涩难忍。
  许久,我终是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起身越过他,想要离开。
  琥珀香气拂过鼻尖,我一愣神,身子顿住。眼前有宽长的白袖挡住了我的目光,我侧眸,瞧见他望着我深邃得难以见底的眼神。熟悉的怀抱触指可得,我的心神却狠狠一震,脚下连退三步。
  “二哥。”我压平紊乱的呼吸,一语称呼看似冷静非常。
  他微微一笑,垂下衣袖,目色寒冽清冷,声音凉凉轻滑:“丫头,离开我,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咬了唇,眸间水意朦胧,不吭声。
  他低低叹息,笑意轻轻:“他对你很好啊。”
  我依然不出声,只望着他,脑中空白一片,心中伤得好似早已不知痛楚究竟是何。
  视线模糊间,只依稀觉得那白衣渐渐靠近过来,片刻后,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泪水滚落眼角的刹那,他的容颜便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直沉入心。
  对望半日,我忽而一笑,柔声道:“你要我嫁他,他对我好,不应该麽?”
  凤眸上扬,似笑非笑的神色间尽是危险欲怒的意味。墨玉一般的眼瞳瞬间暗沉似夜,浅浅的锋芒缓缓划过他的眼底,那一束束异样妖冶的光彩轻而易举地便纠缠住我的灵魂,残忍噬咬着,由眼至心,到处鲜血淋漓。当我的心中开始觉出悲伤时,他却抿唇笑了,笑颜漂亮蛊惑,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痛苦,犹是那一抹遗世孤独的凄凉,疼得我心魄欲碎。
  “丫头,我的丫头,你头发也白了啊……”他喃喃着,手臂缠至我的腰间,低头亲吻我的发,目光迷离痛心,“是我伤的你。婚宴你被迫受辱,被逼独舞……我却不能保护你,陪着你,与你一起承担所有,”言词伤心,他却依然微笑,眸间一点水意轻轻漾起,“我心何痛,你一定不知。宴后寻你不得,你要离开,我除了思念疯狂却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你,也不能给你承诺和温暖。十八年,一直只想好好护着你,却不料到头来偏偏伤你最深,让你红颜发白,叫你无助自保,迫你再也无法立足齐国。无颜无颜,父王这名字当真起得好,我何堪何难,何苦何求?天下苍生,有谁能比我更无颜?”言至此,他突然大笑,笑声苍凉落寞,萧寂张狂,刺得我的心滴血肆流。
  “无颜……”
  我咬住唇,泪流不断,手指忍不住摸上他的面庞,轻轻揉抚着他瘦削下去的脸颊,抹去了那一丝刚欲涌出眼眸的清浅水泽。
  “为何要我嫁他?”我小声问。
  无颜苦笑,眸光垂落,声音既沉又冷:“丫头,你不嫁他,夏惠能给你解药?”
  我愣住,震惊。
  “明姬身边的解药早已叫伯缭毁去,夏国君臣联手逼得我步步艰难,”无颜笑得愤懑,眸间恨意似有火烧,眉宇间那丝阴霾,浓得可罩九霄无光,“我不舍你,你将死;我若舍你,你必怨我。丫头,你叫我如何抉择?”
  我失神,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心弦紧得快要断裂。
  “晋穆他……”我颤声问。
  无颜冷冷哼了一声,默了许久,方道:“他亦被算其中,此事与他无关。我只是奇怪,为何夏惠如此紧张你的去留所在,他纵是心狠但有东方莫在也必然不会强求你甚多,我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对此事着急成这般?”
  我心下冷笑,手指轻抚小腹,胸中怒火熊燃。夏惠做这事我再明白不过,我先前有孕,孩子的父亲是无颜,若今后无颜身世浮露而遭齐国王族遗弃时,但有我的孩子,他必然还可东山再起,甚至可以我是先王唯一遗孤而名正言顺地帮助我们的孩子再次掌控齐国。若孩子没了,那他……
  念光忽闪,我想起药庐晋穆和夏惠的长谈不禁一个激灵,恍悟过来后这才冷汗沾身。想是那般的神秘,谋算东齐、使齐大乱的最大筹码必然和无颜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世有关。东方莫知晓无颜的身世,那么夏惠也定会知晓。他们此刻不说,不是时候未到,便是无颜也手握他们的要害。而晋穆要娶我,究竟是情深意切还是为了将来等到无颜失了豫侯之位、东齐无人掌权时他可以东齐驸马的身份堂堂之来做辅政,此心难测。
  东齐王族中如今除了无翌外便唯剩我一个公主,无翌幼而无用,要掌握他绝不困难,而我……我心中苦笑,原来夏惠逼诱无颜娶明姬一事背后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迫得我离开无颜身边。想不到我竟愚钝至此,当真入了他的局。
  无颜睿智聪慧,除了孩子一事,我能猜到的他定然也早已了然于胸,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却仍要护我生命、费尽心机地保齐安稳,还甚至为此不惜将我推至别人身旁,我却差点误会他负心无情,迷了双眼几欲寻死……他的苦,比我想到的该深几何、沉多少?
  心下倏然清楚过来所有的原委,我连吸几口冷气,亭外暑意炎热,我却浑身冰凉,脚下一软,踉跄欲倒。
  ?
  “丫头,你身子怎地这般虚弱?”无颜抱住我,紧张。
  我咬着牙,眸色一寒,开口时,一字一顿,音冷无温:“无颜,大乱晋国,必要时,连楚同谋,或盟或敌,一定要破了这西夏屏障。”除了用这个来转移晋穆和夏惠的视线外,我再想不起任何解决眼前危机的方法。
  “只要你能活命,”无颜定声,叹口气,在我耳畔柔声劝慰,“你放心,其他一切我自有计较。我说过,这世上能够杀我之人还未生出来。你是我的软肋,但也是晋穆的软肋,如今你不在我身旁而在晋穆身旁,倒是他该多担心一点。”
  我无言,双手紧紧环住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今解药得手了,那你是不是还要我嫁给他?”我轻声问。
  绕在腰间的胳膊倏然紧缩,勒得我疼痛难忍,禁不住低低一哼。我抬眸看他,口中却仍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无颜低头吻住我的唇,眸色迷恍忧伤:“国书已下,除非他毁约不娶。而且……你既和他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不就是已答应了他,又何苦再来问我?”
  我在怀中轻轻一笑,忽而使劲将他推开,言道:“你既说我被迫嫁娶之事与他无关,那么我欠他的,依然还在。我本答应过他一年之内不会私下见你,如今却是失诺了,”我缓缓说着,抬眸望住无颜的眼睛,瞧见他眸间一闪而过的慌乱后,我又笑,伸手按住他欲张启的唇,继续道,“我求他推迟了婚期,一年。这一年我不会离开他,我会在他身旁陪着他、全力帮助他,刚才与你所说大乱晋国是因我是齐国的公主、我是你的夷光。而这一年,我却绝不能再负他,我也自知别无长处与晋穆,唯有帮他尽早夺得晋国王位。天下从无白发国母,他若继位定然不能娶我。一年,或许不到一年,他为君王之时,即是我离他之日。”
  无颜看着我,沉默。
  我移开手指,弯唇浅笑,望着他,目光坚定:“纵是如此,这一年,夷光的心和身绝不许二人,天上地下,夷光唯认无颜一人夫君。”
  暗沉已久的凤眸终于生辉炯然,无颜面容一动,揽我入怀,垂眸盯住我,低叹:“丫头,我的丫头。”
  我静静微笑,问他:“眼前丫头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不管恩仇,情义在心是二哥从小教的。我给你情,就必然不能负他义,对不对?”
  我说话时,他俯下脸庞,炙热的唇自额角落下,吻着我的眉眼,吻着我的脸颊,吮吸去我忍不住终是落下的泪水,直至停留在我的嘴角,辗转研磨。
  气息交缠,浓郁的琥珀香萦绕满鼻,香气沉落肺腑的刹那,胸中仿佛流淌起缕缕暖流,掠过破碎不堪的心时,好似带着抚平治愈那些血迹淋漓伤口的神奇力量,让我渐渐忘记疼痛。他吻得温柔深入,手掌抵在我的后脑,揉抚缠绵。我闭上了眼睛,几番痛不欲生的辛苦后终觉一丝甜蜜,于是甘愿就此沉沦其中。
  许久……
  他恶意地咬了一下我的舌尖,我睁眸,脸红若烧,看着他,轻轻喘息着,目光迷离。
  “一年后,我一定接你回来。相信我,等我,爱我。”他轻声叮咛,眸光专注深情,紧紧锁住了我的全部心神。我微微发愣时,他又狠狠吻了过来。这一次不复温柔,唇舌相触狂野热情,诉尽了思念的痛苦和相望的无奈。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用力推开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子小心地放入他的怀中:“你之前总是陪我吃那雪莲药丸,体内寒毒积累必深,这是解药,记得服用。”
  无颜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额角抵住我的鬓发,凤眸微敛,低低言道:“一年,那么长……若非齐国唯剩下了无翌,若非我答应了父王保齐太平,我真想带你远走天涯,哪怕追杀不断永难安稳,哪怕没有解药你我一起毒发身亡。至少那样,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柔声道:“无颜,事无常道,人无常乐。失落的时候,想想以前,伤心的时候,再想想将来,那样你便知道,夷光这一生其实都和你在一起。”
  无颜失笑,摸摸我的脑袋,叹道:“唉,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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