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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故人

书籍名:《天下倾歌》    作者:千叶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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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路去宫廷未免太费时,我去马厩牵了白马,挥斥着马鞭一路驰出红颜赌坊的后院。
  
  大街上鼓乐声鼎沸震天,眼前情景热闹得似昨夜的禁城令根本从未发生过。红绫绸缎纵飞九陌之间,来往行人皆身着五彩斑斓的新衣,脸上洋溢着难以自禁的喜悦笑容。
  
  我不识去宫中的路,于是便吁马随意拉了一个行人问路。在那行人刚伸指指了方向要开口时,我坐下的白马竟突然迫不及待地冲了向前,顺着那人指出的方向狂奔过去。
  
  我心中一急,赶紧拉直了马缰,口中不断呼喝道:“马儿,停下!”
  
  然而白马像是和那日在城郊一般,居然不管我如何牵制用力,它就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地伸了脖子往前跑,四蹄踏空如履青云,飘行处,追风难及。
  
  不知被它带着绕了多久,等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想要跳下马背放弃去驾驭它时,白马却忽地稳稳顿了脚步。它甩了甩脑袋,褐色的眼眸望向前方,仰头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收回了刚要气恼得拍上马背的手,抬眸看了看。
  
  眼前层楼重重,宫阙连甍,飞檐金瓦,朱墙玉阶,不是宫廷还能是哪?
  
  “算你有灵性。”
  
  我低声一笑,跳下马背,随手抚了抚白马的脖子。
  
 
  今日妍女大婚,晋宫廷的九重大门皆依次大开着,宫墙外锦帐如霞,捭阖宽广的御道上停放着数不清的宝顶香车、雕鞍骏马,那些身穿丽衣华服、配戴珠玉明珰的贵胄显亲们,正三三两两、欢笑晏晏地向宫门走去。
  
  将白马交给了迎上来的侍卫后,我整了整衣裳,由袖中取出了红绫锦书的请柬,随着众人一同步入宫门。
  
  宫门有禁军侍卫正仔细地一一查检着来宾地请柬,轮到我时,那侍卫匆匆瞥了一下锦书后忽地抬头认真地打量了我几眼,口中问道:“阁下是驸马的朋友?”
  
  我点头,不出声。
  
  今日这般光景,少说,少错。
  
  那侍卫眸光一动,随即敛了请柬递还给我,转身和一旁的侍卫迅速交待几句后,他揖手道:“公子,这边请。”
  
  我微微蹙了眉,转眸看了看他,心里虽有疑惑,脚下却还是跟随着他前行。
  
  许是看出我脸上的犹疑之色,那侍卫不由得笑出声解释:“公子不必奇怪。驸马说过他的朋友是第一次来宫廷,交待过小人要亲自招待,领公子入宫。”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忽地想起无颜,不由得心念一动,问道,“那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见到夜大人的另一个朋友……他可能穿着紫色的衣裳,样貌十分英俊。”
  
  那侍卫侧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摇头时,眸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日小人倒见过几个样貌十分英俊的公子,只是没人穿紫衣。”他收回了视线,慢慢笑道。言及“紫衣”时,他的口气古怪得暗含嘲意。
  
  我面色一寒,口中不言,心下已恼火不已。
  
那侍卫领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路过了不知道多少座宫殿,慢慢地耳边开始响起喧哗吵闹的欢乐声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手指向正前方,道:“前面便是今晚举行筵席的兴庆宫。宫宴酉时开始,现在申时未到,驸马嘱咐过若公子来得早,可先去兴庆宫旁的安仁殿找他。”言至此,他顿了顿话语,手指移了方向,道:“就是那里,从这里直走过去片刻即到。”
  
  “好,多谢。”我揖了揖手,也不待他再说话,越过他身旁快步离去。
  
  往前直走是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
  
  绕过太掖池,才看到一座在阳光下金壁辉煌的巍峨宫殿。
  
  安仁殿。
  
  殿外清寂得很,完全不似先前路过的那些宫殿那般热闹喧哗。内侍宫女不见一个,唯有几只停歇殿前玉阶的飞鸟见来人而慌乱惊飞。
  
  想那侍卫定不敢诓我,但眼前这安仁殿却又不似招待客人的模样。我心中起疑,再加上走过诺大的宫廷腿也累了,便撩了长袍坐在玉阶上歇了一会。
  
  天气虽寒,阳光却暖。玉阶融温,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
  
  
  
  歇了半日,耳畔依旧清静,根本不见夜览人影。
  
  我叹口气,正起身欲要离开时,视线却陡然一花,面前覆上了那突如其来放大了的鬼面面具,阴森而又凌厉的黝黑颜色,看得我不禁一个激灵。
  
  那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眨了眨,看向我时,清澈的眸内笑意沉沉。
  
  “怎么了?吓着了?”他放柔了声音,不仅脸丑得吓死人不算,他居然还伸出手想要摸上我的脸。
  
  我终于被他柔和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给惊醒过来,抬了胳膊一把推开他,张了张口要骂他,却因为心中气急而喉间一噎,突然间竟不知道该骂什么,只恼得满脸通红。
  
  他使劲揉了揉被我重力推过的胸口,横眸瞥了瞥我,声音闷闷:“怎么还是这么野蛮?见人就打,好不霸道?”
  
  我瞪了瞪眼,虽奇怪他怎么今日也在晋廷,但这人之赖之胡搅蛮横已让我心存忌惮,于是懒得和他多说,我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倒没拦我,只是踱了步子跟在了我的身后,一声也不吭,安静得让人心生错觉。
  
  我并没有往回走,而是踏上了前往安仁殿的玉阶。
  
  因为我心念忽地一动,只觉得那侍卫既然指引了我到这安仁殿来,那定是有什么用意,该不可会仅仅就是如此这番白白地害我跑一圈。
  
  安仁殿殿门半掩,我侧耳听了半响后,确定殿内没人才伸指缓缓推开了门。
  
  殿内空荡,唯有一副巨大的地图卷帛。
  
  卷帛上五国地理山川标识显明,天下形势在此可一览无余。
  
  我挑了眼眸粗粗瞥了瞥,视线刚要从卷帛上一掠而过时,目光却盯在了画中一处地方移开不得,心中也开始暗暗惊讶。
  
  这副地图原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与之同样的画卷我在军中已见过无数次。只是在这副地图上,于齐、晋、楚三国交界的地方被一个红色的圆圈勾了出来。我凑近看了看,才发现那处地域被画得尤其仔细,微小处直到山沟小道,村庄乡野。
  
  我正对着地图纳闷时,身后的鬼面人忽然上前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开了口:“听说几日前楚王领了兵到了楚晋边境的楚丘,看来又得有战事了。”
  
  我回眸瞧了瞧他,奇怪:“怎么连你也知道这件事?”
  
  明朗的眸子里笑意隐隐,他难得地没有和我顶撞,而是依然左顾言它:“不知这楚王谋算如何,晋国如今兵强马壮,士气如弘,他居然敢触上晋国的虎须?”
  
  我闻言一笑,道:“是,我也奇怪这。楚王必不是糊涂了,刚和齐国打完仗,如今又来惹晋国……”话说到一半,我猛地住了口,转眸看向那幅巨大的地图,心中一震。
  
  楚丘?
  
  鬼面人刚刚口中说的地方是楚丘。
  
  我认真瞧了地图良久,心思转动时,忍不住一边手指按在图上比划,一边口中喃喃自言:“楚丘……齐,晋……不对,他的目标……不是晋国,而是齐国!若过了楚丘,绕开帝丘,他可命骑兵直袭齐国重镇曲阜!”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吓得一身冷汗。
  
  如今天下人的关注皆集中在了晋国妍女的大婚上,竟人人自动把楚王集兵于楚国边境的动机看作了是向晋国的挑衅,而完全忽略了与他二国在楚丘相邻极近的齐国……
  
  无颜不在齐国,兵马无人掌控。如果楚王攻齐,那岂不会兵不血刃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拿下曲阜?
  
  明白利害后,我赶紧转了身想要出殿去寻无颜。
  
  回头的刹那,我蓦然发现身后已不见鬼面人的身影,抿唇思索了会,竟想不起他是何时离去的。我摇了摇头,心道此刻我也没心思再管他的行踪,还是先找到无颜要紧。
  
  脚步刚抬时,耳边传来一声砰然巨响,我抬头一看,却发现安仁殿的门居然被人在外面紧紧关闭。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快步跑去重重地敲打着楠木所制的门扇,急得高声大喊:“鬼面人,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是他关的门。这是我脑中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因为安仁殿旁,唯有我和他,并没见过第三人的身影。
  
  门外悄无声息,半天不见动静。
  
  我蹙了眉,心中虽又气又怒,但关门的人既有心不开门,我喊破嗓子那也是于事无补。我抿了唇安静下来,勉强让自己稳住了心神,后退几步走到殿中央,正要抬眸打量着殿中的形势、试图寻找出除大门外的第二个出口时,殿门却在这一刻又神奇般地缓缓吱呀打开,灿然的阳光透过不断大开的门扇洒入殿中,照得墨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光辉耀眼。
  
  我呼出一口气,冲出殿门后也不待看清楚便一把抓住那个开门的人,恼道:“你究竟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便觉身子猛地一轻,那人竟揽住了我的腰凌空而起,我侧眸瞪着他正要挣扎时,入眼的黑色绫纱却瞧得让我不得不呆住。
  
  深蓝色的衫,破旧的刀,有力的臂膀,感觉有些熟悉的怀抱……
  
  “你……”我喃喃开了口,明知眼前人是谁,但还是反应不过来,只说出一个字,余下的话却憋在心中吐不出来。
  
  他也不做声,柔软的绫纱随风抚上我的脸颊,带来了依稀的木兰花香。
  
  “放我下去。”我低喝一声。
  
  他轻声叹了口气,话语淡淡:“你回头看看下面。”
  
  “怎么?”我皱眉,顺着他的话无意识地回眸。
  
  一瞬,惊住。
  
  
  
  只见那本不见人影的安仁殿居然在瞬间围拢了上千缁衣侍卫,数百弓箭手已执弓拉弦将暗黑的箭簇对准了我和聂荆。弓拉得很满,箭却迟迟没有射出。
  
  人虽众,但那个站在缁衣侍卫中间、黑衣鬼面的身影却显得犹为醒目。
  
  我皱了眉,思绪转动时,些许明白了今日下午出现的那一连串莫名而又诡异的事。
  
  鬼面人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宫中,看现在的架势,他该是晋宫廷的人,那白马也根本不是他刚买的马,否则即便白马再有灵性也不会神通得能识宫廷的路;而那个宫门前的侍卫,他是故意骗我来安仁殿见鬼面人的,目的是要诱我入殿,关门后好引出聂荆一举擒获……
  
  只是鬼面人怎会知道聂荆也来了宫中?他又怎么有把握聂荆一定会找到我并救我?而那幅挂在安仁殿里的地图,又是为了说明什么?楚王兵至楚丘的情报,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莫非他已知晓我是齐国公主的身份?他,究竟又是什么人,心思如此缜密,虽诡计多端却又能耍得别人对他毫无防备,这样的手段和心机,实在是令人心寒心怖……
  
  我按了按额角,万千困惑袭上脑中,一时费思非常。
  
  
  
  横掠过太液池,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聂荆终是慢慢落地将我放下。
  
  我挣脱开他的胳膊,匆匆道:“多谢相救,夷光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你自己要小心。”
  
  才行了一步,便觉眼前蓝衣长扬,他横臂拦下我,挡住了前去的路。
  
  我停了脚步,睨眼看向他,目光微寒。
  
  他身子一怔,缓缓收回手臂站到我身前,斗笠渐渐垂下,似是他低头看着我。
  
  “为什么不告而别?”他轻声开了口,淡漠的语气中居然带上了几分没来由的恼怒。
  
  他恼了,我却闻言笑开,勾了眸子看着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是个侍卫。难不成本公主的来去行踪还得向你禀告不成?”
  
  他失了声,凌厉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绫纱落上我的面庞,肆意中,有着让人不由自主低眸逃避的凶狠。
  
  “不许这么看我。”我侧过脸,冷冷道。
  
  “不过是个公主,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他重重一哼,口气坏得堪称恶劣。
  
  我咬唇一笑,点点头,再叹:“自然。你是楚客荆侠,当然不必听从齐国公主的命令。”
  
  “你!”他高了声,似要怒,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移,黑色的绫纱罩上我的脸,周身散发着迫人的寒气,那高出我甚多的身材在此刻更是露出了凌人嚣张的气势,顿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抬眸看着他,心中不禁又恼又气,冷道:“你还怒?不要忘记,你隐瞒自己的身份欺骗了无颜这么多年。一个刺客,藏在东齐豫侯身旁这么久,动机不得不让人乱猜……”我抿抿唇,横眸,“你还骗了我。不过本宫念你两次救命之恩并不愿与你计较过甚,今后你若不加害东齐王族,那我与你还可是朋友。”
  
  他沉默不语,绫纱下那目光渐渐软了下去。“朋友?”他嗫嚅。
  
  我垂眸笑了笑,解释:“之前我偷看了绫纱下你的样子,以为你是我二哥才对你……”我迟疑,余音不语,只伸手推了推他,心中着急,“我当真有要事要找二哥,先……”
  
  话未说完,他却闷哼了一声,后退的步伐竟被我这一推而略微踉跄。他伸手按上了胸口,重重咳嗽了几声,斗笠稍稍一抬对向了我,却旋即又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脑中这才想起他胸前的重伤,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忙走去扶住他,愧疚:“抱歉,又触痛你的伤口了。”
  
  离别不过半月的时间,他的伤当然不可能已经痊愈。
  
  他却摇头,道:“无碍。”
  
  
  
  我抚着他的背,待他咳嗽平歇后,我轻声问:“奇怪,你伤还这般重,你的妻怎地放心让你出来远行?”
  
  聂荆身子一僵,道:“我的妻?”
  
  这语气古怪困惑,听得我心疑。“那个驿馆照顾你的绿芙啊,不是你的妻?”
  
  绫纱下笑意轻轻,些许透着些无奈和温柔,聂荆道:“是她。她是南宫,不叫绿芙。”
  
  这名字听得我脑中思维有了瞬间的停滞。
  
  南宫,莫不是夏国的小公主南宫?
  
  当初听说夏宣被刺后,夏国国乱,夜览带着两个妹妹南宫和绛蓉离开了凤翔城,后行踪天下不知。
  
  思了一会,我回眸看了看他,蹙眉,低声道:“你是说她不叫绿芙,而是南宫?”
  
  “嗯,你既然知道了荆侠,也自然会知道南宫。”他轻声一笑时,绫纱微微晃了晃。
  
  “那你今日入宫是为了……?”我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还是问了出来。
  
  聂荆叹息了一声,慢慢道:“意今日成亲,我帮南宫给她大哥送婚庆的礼物。”
  
  我敛眸想了想,奇怪:“她为什么不亲自送礼来?她既陪在你身边便不可能让意知道,意或许一直在寻她。”
  
  聂荆默然,斗笠微微一斜,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眸光一动,忍不住弯唇:“莫不是为了你,她才故意失踪这么久的?”
  
  聂荆依然无言,静默中,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心神一动明白过来,口中笑道:“南宫果然情深义重,为了你居然不顾杀父之仇。你可不要负了人家。”
  
  “夏宣公非我所杀,”他急急辩了一句后,忽地声音一顿,嗓音渐渐放低,“南宫她明白。”
  
  我闻言凝了眸,唇边笑意一凉,心中暗暗思索:既然南宫知道聂荆不是杀夏宣公的人,为何她又不来跟意解释?而且在整个晋国都在视聂荆为敌的时候却让他来送贺婚之礼,难道她就不怕他有危险?还是,她另有苦衷?毕竟从她对聂荆的关心和态度来看,他的确是她的心之所系……
  
  
  
  “楚公子冲羽来了晋庭,晚宴时你要当心。”
  
  正当我想得入神时,耳畔突地响起他淡淡的声音,惊得我眼皮一跳。
  
  我转眸一看,却不知他何时走来我身旁,正低了斗笠对着我,绫纱里光华隐动的眼眸中似含担忧。
  
  我的心微微一动,不自觉地垂下眸。
  
  “我要当心什么?你才要当心,别被人家捉去做新婚的彩头!”
  
  言词虽厉害,顾虑却也不假。
  
  说完后,我再未看他一眼,转过身子,离开。
  
  早知今日不太平,却没想这才是“好戏”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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