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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他乡的天空(5)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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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八二六年秋天,在瑞士一个小镇举办一场静悄悄的婚礼。这婚礼是必要的,因为孩子第二天就要出生了。孩子他爹叫约翰·萨特(Johann August Sutter),儿子跟他同名同姓。老萨特那时只有二十三岁。他曾在出版社做学徒,热爱书籍华服和各种娱乐。后来做干果布匹生意,都失败了,因债台高筑而面临牢狱之灾。一八三四年五月十三日,他越过边境进入法国,再乘船到美国,留下债务、老婆和五个孩子。
他在新大陆到处闯荡,寻找机会。伪造了个军衔,他转身成了“萨特上尉”。一八三九年六月他乘船抵达现在的旧金山,那时还只是个小村子。墨西哥总督会见他时,被其殖民梦说服了,把方圆几十英里未开发的土地许给他。同年八月中旬,他和手下人乘帆船沿萨克瑞门托河(Sacramento River)逆流而上,在与美国河(American River)的交汇处落脚。接着他用土地为信贷,买下一家快要倒闭的俄国皮毛公司,连同牛马枪炮一起运到定居点。为防范持敌意的印第安人,他决定建造要塞,并用拉丁文命名他的王国为新瑞士(New Helvetia)。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萨特要塞(Sutter’s Fort)。四年前德国的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一家来做客,他的德文导游书把我们引到这儿。顾彬把解说词咀嚼一番,长叹一口气。顾彬叹气是常事,但那回特别。我琢磨,准是老萨特的非理性精神和虚荣心让他恼火。说来这要塞甚至比不上一个中国的地主宅院。土坯围墙约摸十五六英尺,其中包括面包炉、铁匠铺、木工房、酒窖、马棚。午后的阳光让人困倦。我们最后进入位于要塞中心的三层楼房,这里是制高点。
老萨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是个殖民时代的梦想家,其梦想是辽阔的疆土。在鼎盛时期,他占地近五万公顷,有牛马羊无数。他慷慨大方,为那些新移民免费提供食宿,派人上山营救困在风雪中长途跋涉的队伍。而瑞士的老婆孩子却挣扎在贫困线上,没任何资助。他感到内疚,以长子的名义要求扩充地盘。战乱爆发了,他为墨西哥出钱卖命,从冒牌上尉摇身一变成了民兵将领,总督赏给他更多的土地。墨西哥战败。一八五五年,美国联邦土地局起诉他,没收了三分之二的土地。
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下午,老萨特午睡后正在写信,只见他派去建锯厂的马索尔(James Marshall)匆匆赶来,神色怪异。他把一包金矿石放在桌上,说是在挖漕沟时发现的。老萨特叮嘱他千万保密。但这消息不径而走,于是浩浩荡荡的淘金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黄金照亮的瞬间,成了老萨特一生的转折点。这种稀有矿石,本来能让他成为加州首富,最后却毁了他。转眼间,刚建立的帝国秩序土崩瓦解。他手下人纷纷辞职去淘金,外来者任意侵占他的土地;要塞成了输送矿工的中转站和各种交易的集市,人们顺手牵羊偷走他的财产。
同年九月小萨特抵达,目睹了席卷大地的淘金热。在被遗弃了十四年的儿子面前,老萨特感情复杂,让他羞愧的是其王国的衰败。他债台高筑,当年向俄国皮毛公司借的钱一拖再拖,对方要求以土地抵债。他不得不把其财产转给小萨特。一八四九年年底,要塞以七千美元的低价卖掉。不久他妻子和另外四个孩子从瑞士来,全家团聚。老萨特决定退休,和家人住在他的豪克农场(Hock Farm),直到一八六五年夏天他们的房子被大火吞噬。
由于淘金热,萨克瑞门托河的码头附近日趋繁华。小萨特接手父亲的产业后不久,动了修建城市的念头。他出售土地,开始着手城市规划,大兴土木。他本想命名为萨特市(Sutterville),遭到另一地产商的反对后随即放弃。一八四八年年底,这未来的加州首府正式得名萨克瑞门托市。
消息传来,退隐农场的老萨特气坏了,他朝思暮想的王国——萨特市,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而烟飞灰灭。他试图从中作梗,但为时已晚。为此他一直不肯原谅小萨特。
小萨特不断出售土地以还清债务。他和父亲一样毫无商业头脑,不知道梦想与现实的界限。他的律师和地产商合伙坑骗他。病困交加中,他离开萨克瑞门托,在墨西哥一个港口城市定居。一八五五年,他回到加州,通过律师提交了一份完整的陈述,说明他和父亲是怎么上当受骗的。它六十年后得以发表,描述了淘金热中那些肮脏的交易,成为重要的历史文献。
老萨特去华盛顿告状,想索回被剥夺的土地,并试图得到因当年帮助移民的某种补偿。这位殖民主义的冒险家,离开加州时一名不文。他和家人定居在华盛顿附近的小镇。这场官司旷日持久。一八八○年六月十六日,国会休会,并未通过萨特法案。两天后,他死在国会山附近的小旅馆里。六个月后他的妻子病故,和他安葬在一起。
一九一五年夏天,小萨特的遗孀带女儿到萨克瑞门托。小萨特的女儿写道:我和母亲作为墨西哥革命的难民回到萨克瑞门托,这实际上由我父亲创建并得益于他捐赠公园的城市,不仅没有对我们的某种认可,甚至可以说对我们关上大门。
十四
去年春天,艾略特(Eliot)从纽约来伯克利开会,我们一起去旧金山看望他的老朋友G。他住在离金门公园不远的住宅区,相当僻静。G长我一两岁,小个儿,蓄着胡子,说话快,多少有点儿神经质。他夫人D是尼加拉瓜诗人,雍容大方,有一种难捉摸的美。那是两室一厅的单元,陈设简单,有一种匆忙的痕迹。原来他们刚搬家,书还没来得及拆包。聊了一会儿,我们去附近一家上海馆子吃午饭。G送给我他刚出版的诗集,以及他翻译的D的诗集。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G的电话,他们夫妇来戴维斯朗诵,约好一起吃晚饭。我们在“芥末籽”(Mustard Seed)意大利饭馆见面。由大学请客,连主宾带学生外加我们跟着蹭饭的,满满一长桌。一个尼加拉瓜女学生坐我身边,对D充满景仰,说是她心目中的女英雄。席散兴未尽,我请他们夫妇到我家再喝一杯。杯光斛错中,只见他俩眉目传情,心有灵犀,要说岁数可不小了,竟有年轻人一般的恋情。那一晚,从美国底层生活到诗歌,从越战到拉丁美洲的革命,词语跳跃闪烁,在昏暗中拉开一幅历史的长卷。
G出生在匹茨堡一个工人家庭。爷爷是钢铁工人,因工伤失去了两条腿,却未得到赔偿。父亲是运送冰块的卡车司机,自幼他就常跟着父亲干活。他是个梦想家,常去博物馆、图书馆闲逛。有一天,他从图书馆架上抽出一本绿色封皮的书,装帧精美,让他叹为观止。这是十九世纪版的惠特曼的《草叶集》。就这样,一个大诗人和一个穷孩子相遇,前者把后者照亮。就在那一瞬间,他决定以后做个诗人。
由于跟父亲关系不好,他十二岁离开家。头两年还时不时回家看望母亲,以后就慢慢断了联系。他露宿街头,靠干各种苦活维生,但一直坚持上学。他常常泡在图书馆。在惠特曼的指引下,他开始写诗。十八岁那年他决定去当兵,这是继续受教育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
作为医务护理员,G先在利比亚的美军基地待了一年半。一九六九年三月,他被转到越南的野战医院。刚一到他就对那场血腥的战争充满厌恶,在每天的死亡面前,国家的谎言是多么苍白无力。这厌恶很快转变成行动:从秘密张贴反战标语开始,到拒绝每天早上的出操。一九七○年年初,他被送上军事法庭。
“自一八九八年美国出兵跨过自己国界,这战争从来就没停止过,从媒体到政治家谋略,模式相似,但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残酷。”G感叹道。
他在军事法庭上赢了。退伍后,他回美国上大学,最终拿到文学硕士,他搬到旧金山。他热爱东方文化,从中国古诗词到日本俳句,又从日本俳句转向武术。一九七八年,他去日本京都拜师习武一年,靠教英文为生。后来日本一家基金会请他去做访问学者,又是一年。
除了写诗教书办文学刊物,他还从事一项庞大的计划,即把诗歌贴在全美十六个城市的十四万辆公共汽车上。我就参与过这种集体阅读活动。由于车厢拥挤一旦你被卡在某个角度,那非读不可。
六年前,G在一个诗歌活动上遇见D,堕入情网,使两个传奇故事连在一起。
D出生在马那瓜(Managua)的一个文化世家,其家族成员几乎个个对尼加拉瓜的政治文化都有影响。她是在天主教学校那保守刻板的气氛中长大的,十七岁刚上大学她就卷入政治旋涡。在反对索摩查(Somoza)独裁统治的革命期间,作为民族解放阵线的战士,她一直从事地下斗争,最后成为流亡的山第诺电台(Redio Sandino)的播音员。 革命胜利后,她进入尼加拉瓜新政府,做了文化部副部长。“那时我们的内阁成员大都二十多岁,每次出国开会都让人眼睛一亮。”她骄傲地对我说。
她在任期间,和当时的文化部长、著名诗人卡丹泰尔(Ernesto Cardental)密切合作。她主要负责的是拯救尼加拉瓜艺术,开展全国性的识字运动。他们组织各种诗歌工作坊,甚至连拳击手都在学写诗。这一传统持续至今。
他们告辞了,平行的车灯在黑暗中摸索。此后都忙,除了寄书写信发电子邮件,一直无缘见面,直到前不久,我们在爱尔兰的诗歌节上重逢。我朗诵诗,由G介绍我并读我的诗的英文翻译。我们一起泡酒吧,在喧嚣中干杯。
我路上正好带着D的英译本诗集《凶猛的泡沫》(The Violent Foam),这书是他俩合译的。G在序言中这样写道:“D和我在本书互相转换,几乎可以说融化在一起,以至于她的童年成了我的童年,她的家庭成了我的家庭,反之亦然,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们已有交融艺术理想的特殊经验。当我们相遇,诗歌成为我们双方生命的基础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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