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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他乡的天空(2)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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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人民公社成立于若干年前,这和合作开荒发展农业或与推翻资产阶级政权的集体谋反都没关系,而是一些住在戴维斯的中国人为了巩固友谊消磨时光而凑成的松散团体,自认为“人民公社”。主要活动是吃中国饭喝白干嗑瓜子闲聊熬夜打牌钻桌子。X是专家兼美术设计,憨厚正直,助人为乐。他们两口子好客,加上房子大,顺理成章成了公社的据点。每到周末大家先打电话,破门而入。满屋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B是一家复印店的老板,可算是本地首领了。他为人和善,笑容可掬,说话有时吞吞吐吐,故得“保密”的雅号。他身为老板,克勤克俭,尽买些二手复印机自己翻修。拆装擦洗中,总会多出些零件来,他顺脚踢到一边,只要复印机运转就行了。要是人的生活在拆装擦洗后能还原就好了,而那多出的零件正是感情中未知的部分,闲置时有潜在的危险。B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必有疯狂之处,要不怎么好端端信了“天功”,还成了本地骨干。他自以为有了魔法,可呼风唤雨,让外星人调节室内光线,但每回表演都以失败告终。
L曾一度领导戴维斯中国女性时装的新潮流,后来搬到硅谷,眼见着这里女社员们花一般全都蔫了。逢年过节,她回娘家似的风风火火赶回戴维斯,一身时髦打扮,照亮了我们黯淡的生活。她是那种天生不发愁的人,永远乐呵呵的。有人说过,幸福是一种能力。果然如此,她原来那份工作让我羡慕不已——在实验室砸核桃,既轻松又不费神,还能顺手吃俩补补脑子,外加各种福利保险。可人家一甩袖子把那活儿辞掉,转身生孩子去了。
J来自北京军区大院,可一点儿也没染上那颐指气使的傲劲。五年前她来戴维斯考查美国生活,想顺便找个如意郎君。于是公社作为一项重大任务布置下去——网举目张。当时领导潮流的L正在善于保密的B的复印店招工,引起中国小伙儿H的注意。可L名花有主,于是提到待字闺中的J。这一网就捞了条小尾巴鱼。他俩虽住在同一小镇,可先通了三天三夜的电话,昏天黑地订了终身,然后再见面约会。说来也巧,这位在美国长大的H用英文写诗,报考加大戴维斯分校是冲我来的,可还没等学生到老师已被解雇了。他边读书边打工铺地板,花钱如流水,欠了一屁股债,满脑子乌托邦梦想。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海边野营,他边喝啤酒边开车。他对我说,他要建一座城,把我和别的艺术家养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年前,从北京来了个跟我们沾亲带故的女人,先住在我们家,后搬出去自立门户。她耐不住这小镇的寂寞,于是开始勾引公社的男社员,一度几乎让主妇们人人自危。要说她人并不起眼,打哪儿来的魅力?后来才明白,她在公社分配浪漫梦想。用诸如温莎公爵的故事和巴黎温柔之夜的承诺,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等大家猛醒把她扫地出门,才意识到,我们这儿缺的就是梦。
去年感恩节,公社社员从美国各地匆匆赶来,男女老少共二三十口子,只能打地铺。这回除了多年的革命传统外,还增加了新节目,由X为女社员拍艺术照。只见个个浓装艳抹,风情万种。X忙乎了三个星期,用电脑修版配背景,那些玉照最终制成挂历,或卖或送,为新的年景增色,一时传为佳话。

常有一些不速之客敲我们家的门。首先是上帝的黑衣使者们,多半在周末,随门铃丁零一声现身,他们彬彬有礼,诚恳耐心。久了才知道他们来自不同门派,有天主教、福音新教、摩门教、基督见证人,还有些边缘化的神秘邪教。
他们不仅带来各种语言的宣传材料,而且有联合国才具备的众多翻译人才。有一天是刘伯伯开的门,他被黑衣使者说懵了。我赶来解围,说他不懂英文,只会中文和俄文。那人伸出食指问,哪种语言更好?我顺口说俄文。本以为糊弄了事,没想到下个周末人家真带来个俄文流利的教友。我估摸,若说只懂斯瓦西利语,他们也准能从非洲派个黑人牧师飞过来。
一般来说,跟他们谈话无趣,让我想起文革期间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其中大都温文尔雅,只是规劝我跟他们一起上天堂。也有极少数狰狞的,嘶嘶地用世界末日吓唬我,可哪儿知道我就是从世界末日那边来的。我这人心软,从不敢让他们进门,否则每个周末我非得跟他们跪下来一起祷告不可。而东方宗教就没有这样的侵略性——信不信由你。
再就是比世界末日更可怕的推销员。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从杂志到厨刀,从游艇到杀虫剂。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一不小心就得中圈套。有一回,我被一个模样和善的小伙儿说动了,花七十美元买了一本优待券(coupon book)。光是其中一张就把我乐坏了:终生免费洗车。
我第二天一早兴致勃勃开车到那家车铺,一头钻进机械旋涡中,但还没等烘干,指示灯就把我赶了出来。我冲进办公室,要讨个人间公道。只见那胖子在优待卷上啪地盖了个“一次使用,作废”的图章,说他们从来没给任何人永久洗车的特权。这下把我气疯了,发誓不揪住阶级敌人绝不罢休。我按优待券上的电话号码打来打去,最终发现全都是空号。
去年春天,我贪小便宜,放进推销吸尘器的壮小伙子,他说可以免费给我洗地毯。我家地毯脏极了,何乐而不为?他让我取来我家的吸尘器,和他带来的吸尘器肩并肩。他拿出一袋细沙,扬手撒尽,再用手拍进地毯。我暗自叫苦。他先用我的吸尘器来往数遍,然后再用他的一带而过,奇迹般,细沙都聚集到那玩意儿透明的肚子里。随后他像刽子手,把电线绕在我家吸尘器的把手上。他对我说,在西部牛仔时代,这样的笨蛋是该绞死的,还不趁早扔了。我虽羞愧万分,但想想这吸尘器是刚买的,真有点舍不得。
接下来他用他的吸尘器表演洗地毯。他边说边演示,前后折腾了两个多钟头,大汗淋漓,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水雷。我心悦诚服。当他开出价码来,吓了我一跳——两千四百五十美元,够买辆汽车的。在我犹豫之间,他痛心疾首,一减再减,似乎他因破产而跳楼,刚要开支票,我女儿冲过来,坚决反对。她说我要买,就一个礼拜都不跟我说话。这比什么都管用,我只好谢绝了。
那推销员像泄了气的皮球,闷坐在那儿喝可乐。我过意不去,跟他攀谈起来。他说到自己时为之一振。我俩角色开始掉换,我不再是那个能承受昂贵消费品的有钱人了,而是他。他说,他从十四岁起就当推销员了。如今他开好车,穿名牌,吃香的喝辣的。再过几年他就是百万富翁了。我想起《推销员之死》,看来这出戏该改改了,得有个喜剧的结尾。

我家来了个房客。去年秋天,我要去威斯康辛教书,只剩下田田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于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P。初次见面印象不坏。她四十出头,看起来挺文静,细皮嫩肉的。她在大学的生物实验室工作,每天跟细菌打交道。她丈夫另有新欢离弃了她,于是分家卖房子。她临时租了个小单元,居住条件差,空调不灵,每天晚上都一身大汗。我动了恻隐之心,让她马上搬过来,说好先不收她那个月的房租。
待我教书回来,为感谢她对田田的照顾,我从巴黎给她带来手绘的丝绸围巾作礼物。她眉飞色舞,转眼和围巾一起飘然消失了。
她是踩着钟点生活的:下午五点半下班,晚九点半睡觉,早上七点半起床,差一刻九点骑车上班。我算了算,加上中午打盹儿,她每天睡十一个钟头,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昏吃闷睡”。周末她倒忙起来,把十岁的儿子接来住,围着他团团转。她儿子踢球,几乎每周末都有比赛,她场场必到,为儿子呐喊助威。
我们一起做晚饭。我掌勺她切菜洗碗,配合默契。我说话,她会像回声般应和,就是拖长了点儿。“这菜挺新鲜。”我说。“可真新鲜,你说它怎么那么绿呀。”她说。“进来只苍蝇。”我说。“一只大苍蝇,它还会飞呢。”她说。“下雨了。”我说。“这儿雨下个没完,天上地上全都是水。”她说。
要说她可算好房客了:从没人来串门,她手脚麻利,爱干净。她轻如风,走路悄悄的,魂儿一般出没,有时怪吓人的。她开起自己房门,毫无动静,好像下决心从此消失了。我琢磨她要么打坐,要么坐在我桌前向外张望。
她虽住在书房,可没见她读过一本书。有时我跟田田看录像,她会探头探脑,可一见暴力镜头,她就大呼小叫,落荒而逃。她更怕我们家的两只猫。一天早上,田田看见P带领儿子像两个蜘蛛人紧贴墙壁,蹑手蹑脚侧行。屏住呼吸,满脸恐惧,原来是哈库四脚八叉躺在过道呼呼大睡。
她有一天兴致勃勃喊道:“北岛,你来看。”原来她从北京拍了一本艺术照。她灿若明星,令人刮目相看。她不停说:“你看看,这多像我,跟别人的艺术照就是不一样。”
我问起她的爱好。她自豪地说:“我嘛,最喜欢古典音乐和芭蕾舞。”可她既无录音机也无随身听,对我那几百张古典音乐唱盘不闻不问,来美国十好几年了,甚至连场音乐会都没去听过。“票太贵了,好几十,你说那玩意儿谁听得起呀?”她解释说,“赶明儿吧,我回北京去看芭蕾舞,那什么气派;再不,买唱盘回来好好享受享受……”
我发现有两个问题是碰不得的。一是嫁人。“美国人只知道SEX,好可怕哟!”她眼镜片愤怒地闪亮。我说那就回国找吧。她跳起来,脸憋得通红,缩着肩膀,脖子往前伸,斗鸡般怒斥道:“没门儿,那些人动机不良,利用我来美国,休想!”再就是房子。因地价攀升,我劝她早点儿买房子。她嘴角倒勾下来反驳我,好像我在跟房地产商串通起来给她下套。
若田田不在家,晚饭变得越来越安静,能听见厨房挂钟嘀哒走动和那只总也打不死的苍蝇嗡嗡盘旋。我对她产生某种同情。她的世界又小又封闭:没有朋友,除了儿子就是住在北京的父母,外加那离弃她的丈夫。“不管怎么样,”她对我说,“我认为他永远是我丈夫。”
今年年初,P从北京探亲回来,因房租问题变得暴躁。她整个变了个人,头上顶雷脚下带火,动辄拍案而起,嗓门儿大,跳着脚跟我们嚷嚷。最后不欢而散,她搬走了。我回到我的书房,会见那些久违的中英文书籍。我坐在书桌前,忽然想到P和她的寂寞。从这儿望去,绿树红瓦在闭合的百叶窗后隐隐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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