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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卡夫卡的布拉格(2)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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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不肯走,也不让我们走。这个妈咪有爪子。人必须得排好队,或者,我们必须在维瑟荷德(Vysehrad)和城堡两处点火,然后我们或许才能离去。”
——摘自卡夫卡给奥斯卡·波拉克(Oskar Pollak)的信
查尔斯大学创建于一三四八年,是中欧最古老的大学,一八八二年分成德国大学和捷克大学。卡夫卡于一九○一年在德国大学注册,他学习成绩平平。学法律对他来说是权宜之计,犹太人只能选择法律和医学这类务实的专业。
在给友人的信里,他描述了第一次性经验:“那时我们住在泽特纳嘎斯(Zeltnergasse)。对面是一家服装店,卖衣服的姑娘总是站在门口。我二十刚过,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应付头一次全国通考,整天忙于我看是毫无意义而且伤神的死记硬背。那是夏天,热极了,难以忍受。我在窗口,讨厌的罗马法历史总是在我牙齿间。我们终于通过手势联络上了,晚上八点我来接她。可我到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已经在那儿。唉,总是如此,我怕整个世界,也怕这个男人。而那姑娘从男人那儿抽出胳膊,做手势让我跟着。我们来到斯楚策宁瑟尔(Schutzeninsel),在那儿喝啤酒,我坐隔壁桌子。接着继续溜达,我尾随在后,到了那姑娘在跳蚤市场附近的家。那男人离开了,姑娘消失在房子里,我等了一阵,直到她又出来。然后我们去了克雷恩萨特(Kleinseite)的一家旅馆。到旅馆以前,这一切迷人激动令人作呕,在旅馆里也没有什么两样。
凌晨,依然又热又美,我们穿过查尔斯桥回家。我,当然幸福,这幸福的含义仅仅在于我那呻吟的身体终于平息了。而最主要的,这幸福在于整个事情并没有更令人作呕,更肮脏……”
一九○四年冬天,二十一岁的卡夫卡开始写《一次斗争的描述》的初稿。他在当时给朋友的信里写道:“一本书必须是我们中间冻结之海的斧子。我相信这一点。”在这本书里,我——叙述者描述了他在夜里的漫游,和一个同学一起,穿过寒冷荒凉的布拉格。而他别的作品都没有像这本书那样,布拉格扮演如此中心的角色。卡夫卡通过夜游所涉及的布拉格的名胜古迹,除了少数毁于战火,和今天人们目睹的几乎没有区别。
查尔斯桥(Charles Bridge)是布拉格最古老最著名的桥,跨越伏尔塔瓦河,连接着老城和对岸。这桥的前身毁于洪水和解冻的冰流。一三五七年,查尔斯四世责成建筑师建起这座桥。
除了一八九○年有两个桥洞被洪水冲垮外,它从历代的战火灾害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卡夫卡在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九日的日记中写道:“和奥特拉(Ottla,卡夫卡的妹妹)一起。她的英文老师领着她。过码头,石桥,马拉·斯特拉那(Mala Strana)新桥,回家。查尔斯桥上的令人激动的塑像。桥在夜里空旷时奇特的夏夜之光。”他在致友人的信里写道:“每人心中的魔鬼在把夜啃垮,无所谓好坏,这就是生活:若无魔鬼,你不可能活下去。故你诅咒自己的是你的生活。这魔鬼是物质(从根本上极美妙的那种),已经给与了你,你现在非用不可……在布拉格查尔斯桥上,在一座讲述你的故事的圣像下面有一种解救。这圣人驱赶着魔鬼耕地。当然魔鬼依然狂怒(因此有了过渡时期;只要魔鬼不甘失败),他露出牙齿,用扭曲阴险的表情回望它的主人,痉挛地缩回尾巴,而它被轭具所治服……”

我站在牛奶餐厅(Mlynec Restaurant)的落地窗前,灯火闪烁的查尔斯桥近在咫尺。这个咖啡厅过分奢华,有一股暴发户的味道。我在读一本英文版的书《弗朗兹·卡夫卡与布拉格》。作者哈若德·萨弗尔那(Harald Safellner)。书的背面引了卡夫卡的朋友约翰那斯·乌兹迪尔(Johannes Urzidil)的话:“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像卡夫卡一生中那个全面而典型的布拉格。我们,他的朋友们,‘幸福的一小撮’,……我们知道布拉格被包含在他作品那些最小的量子之中。”
布拉格作家节进展顺利。作家一个个上台下台,听众掌声起落,剧场挤得满满的又一下子空荡荡。如果卡夫卡还活着,一定会觉得作家节是件可笑的事,说不定会为此写部小说呢。今天整个的活动就叫“布拉格”,都是捷克作家,除了我,晚上我和捷克小说家斯克沃瑞基同台朗诵。我怎么被归入捷克作家的行列?这是迈克的主意。他告诉我,他原计划是安排我和哈维尔一起朗诵。为此他前往总统府,而哈维尔的顾问借口不懂英文把他打发走了。
下午在国家电台接受采访时,主播人告诉我,六八年苏联军队占领布拉格后,我们所在的这个第九号播音室由于位置偏僻,仍在发出反抗的声音。俄国人花了两天的工夫,最后才找到这儿。
今天晚上座无虚席,听众是冲着斯克沃瑞基来的,他在捷克比米兰·昆德拉名气大得多。六八年苏军入侵后不久,斯克沃瑞基流亡到加拿大多伦多,在大学教书,并协助他太太办了一家“六八出版社”,专门出版在捷克的禁书。一个捷克学者告诉我,斯克沃瑞基流亡后,为捷克做了重要贡献;而米兰·昆德拉根本瞧不起他的祖国,自认为是法国人。
斯克沃瑞基得了重感冒,坐在后台,不停喝白兰地。他对我说,他老了,不适合长途旅行。他上了台,一边喝白兰地,一边先用母语后用英文朗诵他的小说《低音萨克斯管》(Bass Saxophone)。掌声雷动,有人高叫着什么,捷克人在向他们的英雄致敬。下半场轮到我,先由迈克讲几句话。他像鸟一样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想往事。
昨天晚上跟苏珊·桑塔格“约会”,没想到还成了事件,传得沸沸扬扬。苏珊的名气太大,又冷若冰霜,更罩上层神秘色彩。摄影师若萨诺让我帮他说情,给他个拍照的机会;瑞典使馆的二秘让(Jan)托我转交名片致以崇高敬意,说他是苏珊多年的崇拜者。我带着重要使命,在她下榻的旅馆大厅等候。九点四十,苏珊才从电视台接受采访回来。“哎,这些愚蠢的问题,真是折磨人。走吧,我饿坏了。”
我们坐出租车去一家名叫“中国城”的饭馆。我发现司机不开计价表,并在城里兜圈子。到了目的地,他要价比应有的高三倍。我示意让苏珊先下车,把要价的一半塞给他。他用捷克语破口大骂,好在听不懂,否则非得打一架不可。
在餐桌上,我转达了意大利人的请求和瑞典人的致意。苏珊接过名片,叹了口气说,每回我接受邀请时,总是忘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媒体。提起哈维尔,苏珊说捷克很多人都在批评他,而她总是为他辩护。上次她来布拉格,哈维尔请她单独到一家饭馆吃饭,旁边坐着几个保镖。她真想问哈维尔一些真实想法。
“你知道,那样的场合,我问不出口,”苏珊说。
“让我最不理解的是,”我说,“作为作家,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生活?那比监狱强不到哪儿去。比如,他再不可能在街上散步,跟普通人聊天了。”
午夜时分,我们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代表西方世界的霓虹灯跟布拉格之夜调情。苏珊突然说:“是啊,没人再想恢复旧制度,可难道要的就是这种‘空洞’(emptiness)吗?”我建议再去喝一杯。拐进酒吧,要了两杯啤酒,我们东拉西扯,都是家常。我说起我女儿、美国的学校和青少年问题;苏珊说起她的学历史的儿子——她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送苏珊回旅馆,布拉格的街灯让我们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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