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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巴黎故事(1)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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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遇见Y是一九九一年春,我在蓬皮杜中心朗诵。散场后,他带着女友找我在书上签名。我一时转向,把他当成另一个搞摄影的了,硬拉着人家下馆子。好在他处变不惊,给了我一次将错就错的机会。
一九八九年以前,他在国内某出版社当摄影编辑。九○年他应邀来巴黎,在法国《竞赛》画报和美国《时代》周刊上发表了一组图片,得了国际新闻摄影大奖。
他早年干过野外考察这一行,在中国西南的荒山野地摸爬滚打了八年。巴黎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窄小太文雅。他开着一辆巴黎最脏最破的“宝马”(BMW),在大街小巷穿行。在巴黎定居下来,和广大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温州人做皮包做出了名,几乎垄断了法国的皮包市场。皮包好坏全得靠广告宣传,正和他专业对口。那些从阴暗的地下工厂传送出来的皮包,在和美女勾肩搭背前,先得过他这一关。
“咔嚓,两百法郎:咔嚓,两百法郎。”他得意地描述他的生产过程。其实,这活儿要复杂得多累得多——打灯光、冲胶片、输入电脑、修版配文、送印刷厂、校对调色……最后一道工序才是数钱。

我住威尼斯街(rue de Venise)七号。威尼斯街两米来宽,百十米长,恐怕是巴黎最短小的胡同了。它紧挨蓬皮杜中心,像巨大广场的一道褶皮,不易察觉,很少有游客钻进来。而我们这些居民却获得了某种类似虱子的隐蔽视野,比如,从胡同深处可看到蓬皮杜中心新建的巨大电视屏幕,好像乡下人对现代化的窥视。附近有不少小酒吧。酒鬼们在夜间出没,大呼小叫,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每回去三区的温州街买菜,必经广场。阳光在玻璃和金属管道上闪耀。蓬皮杜中心像个巨大的机器胃,游客被吞吐着,好像消化不了的残渣。依我看,蓬皮杜中心是法国政客对未来的一个承诺,除了为自己建造纪念碑外,这种承诺具有某种游戏性,不可认真。而正是这种游戏性成为法国文化的要素之一,从法国电影、时装表演到哲学思辨。
巴黎是我最早熟悉的外国城市,我是从俄国作家艾伦堡(Ehrenburg)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认识巴黎的。他十月革命前因参加地下工作而亡命巴黎,一住几十年。那时的巴黎三教九流,云集着来自各国的艺术家、作家、流亡者、梦想家、没落贵族。这套四卷本的黄皮书,几乎成了七十年代中国地下诗人的圣经。人年轻时候读什么书,往往没道理,余生却被其左右。读《人·岁月·生活》的遍数多了,以致我竟对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产生某种奇异的乡愁。
八五年七月,我头一回来到巴黎。那是个令人晕眩的夏天。我按艾伦堡的“地图”的大街小巷奔走。故国仍在,只是朱颜改。我发现,那些书中轰轰烈烈的生命,竟未留下多少痕迹。在蒙马特高地,一不留神,竟和一帮日本游客为伍。待我在一家咖啡馆坐定,用跟朋友借来的一张两百法郎的钞票要了杯可乐,笑容狡黠的侍者只找了我四十。

Y开车带我去看X君。X君在巴黎远郊买房置地,过着半隐居生活。我和Y先去中国城买了蛋糕,赶上堵车,好不容易才出了城。法国高速公路比美国的窄得多,一般只有两道。而法国的路牌实在有点儿非理性,这八成跟葡萄酒有关,你总不能对酒后行为有过高期待吧?我正对前进方向表示疑惑,Y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放心,我是老巴黎了。”我们果然迷了路。在几辆巨型卡车的围追堵截中,用手机跟X君联系,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住的小镇。
X君迎出来。他的头发花白,如今这年头君子实在不多了。他厚道,见多识广,一肚子学问,又善言,本来是该安安稳稳当教授的。他曾花了六年工夫翻译萨特的巨著《存在与虚无》。若干年后,在萨特幽灵的冥冥引导下,来到巴黎并从此定居。他似乎是为一个哲学命题远道而来的,并以自己的生命为证:流亡既是虚无又是被迫选择,如同存在与虚无的约会。
九一年我来巴黎演讲后,和朋友小聚。头一次见到X君,话不多,却甚是投缘。次日,他约我到他家小酌。X君的性格中有一种迷人的东西。他对逆境丛容不迫,天大的事拿得起放得下,并以自嘲化解。依我看,没多少中国文人懂得自嘲,故非重即轻。X君正闷头写书,是为了自己,把这些年在海外的沉思默想用白纸过滤一遍。
他夫人比他年轻得多,是他当年的学生。他们接连得了俩闺女,加上他夫人的弟弟、弟媳妇和两位老人,济济一堂。X君做得一手好菜。只见他掀动大围裙,叮当五四,变得一桌子佳肴,斟上二锅头,让人心头一热。
可以想象当年他在北京授课的风采。如今他远离文化中心,忙于生计,难得有我们这样忠实的听客。他咂着白干,掰开大拇指,古今中外那点儿事,被他一一道来。酒过三巡,最后说到海外的生活,不免有些黯然了。
我们告辞出门,夜凉如水。

“我爱你,万恶之都。”波特莱尔(Baudelaire)是第一个专写巴黎的诗人,其诗是对巴黎的咒语。他一生在巴黎搬过四十二次家,从出生的拉丁区奥特弗伊街(rue Hautefeuille)十三号,直到蒙巴那斯(Montparnasse)公墓。我虽如此热爱搬家,也没到波特莱尔那近乎疯狂的地步,尤其在一个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准是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得安宁。
也许是光线。巴黎自有其特殊光线,这和天气变幻、河水折射、街道曲折及独特的灯光效果有关。我估摸,波特莱尔准是长期失眠,又无特效安眠药,他只能夜里满街道溜达。那时还没有电,煤气灯加重了他诗中的鬼魅气氛。第二帝国的贫富悬殊及城市的迅速扩建,让诗人难以适从。他拍案而起,参加了一八四八年的一月革命。
如今阶级问题似乎被福利制度掩盖起来了。其实一个巴黎人只要说出地址,就差不多说出了一切。九五年夏天,我父母女儿来巴黎看我,我在七区租了一个单元。那儿有种时光倒错的感觉。每天早上满大街都是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她们眼珠子往上翻,一步三摇,用软绵绵的贵族口音互相打招呼。而我到近郊的朋友家作客,在那些标准化的第三世界楼群里,各种肤色的孩子呼啸成群,他们精力无限,法语短促刺耳,随时准备接管这座城市。
我从纽约到巴黎,Y来戴高乐机场接我。他摊开中文报纸:昨天巴黎市长竞选,左派获胜。据说这是自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以来,第一次由左派执掌巴黎的市政大权。

我一到巴黎,马上给N打电话。人不在,在录音机留了话。她晚上打了回来。“你老兄总算到了。”她笑着说。
她曾在富人区的阁楼上住了多年,狭小阴暗,没有洗澡设备,是过去仆人的房间。她生长在广西,在香港上学教书,八九年到巴黎攻读博士。她是为了追随爱情而走遍天涯的。男朋友是法国人,有家室,不能离婚。我给她带来哈金的英文小说《等待》(Waiting)。
“这是个好主题。说来一切是个过程,有时想想,目标反倒不重要了。”她叹了口气,对我说。
她请我们到她家吃午饭。拿到博士后,她在中世纪博物馆工作了一阵,终于在大学找到份教职,生活宽裕些,她搬到拉丁区的一个时髦地段,离萨特常去的咖啡馆很近。房间小而温馨,书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没有厨房,炉灶在一个小吧台后面。她像酒吧女侍,端出一道道菜来。
早春多雨,潮湿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在巴黎的中国文人圈里有一种旧式温情,这在别的地方少见。虽也闲言碎语,但不会反目成仇。我猜想这大概和巴黎气候的阴柔暧昧及法国文化中的宽容倾向有关。
Z来迟了。他去年拿到法国社会学博士,一时找不到工作,在家带孩子。当年那个愣头小伙子,如今面有菜色。刚好Z的救命恩人H也在。他一脸络腮胡子,会唱露骨的陕北酸曲。酒尽人散,N陪我去附近书店买书。巴黎的书店朴素内敛,和美国大书店俗气的陈设及推销方式绝然不同。顾客们和书的关系轻松亲切。
从书店出来赶上暴雨,我们躲进法兰西学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这是作家和出版商常光顾的地方。傍晚时分,灯亮了。N谈到中国的死刑和人类繁衍本能对女人生育的召唤,谈到她自己的研究项目和生活。我面对玻璃窗,看那些雨中惊慌的行人。一张张鲜艳的伞在风中翻开,像折损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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