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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芥 末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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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某,大款也,外号“芥末”。他进美国赌场登记,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不懂,人家顺手给他取个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译成一种颇有个性的佐料。“这名字不赖,”他跟我说,“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来了,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说我俩在生活上完全没有共同点:他做生意,我写字;他挥金如土,我两袖清风;他占山为王,我满世界奔走。谁承想四年前,我们同时搬进这个美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镇。
芥末东北人,个不高,瘦,寸头,一对招风耳挺喜庆。他生长在山东胶东半岛的小村子里,八岁那年跟爷爷去东北找当林业工人的父亲。那童年的贫困刻骨铭心,按他的话来讲:“我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初中毕业后留在林场,开大卡车,在林区小火车烧锅炉。给他评工评成二级,少拿五块钱,开始闹情绪。那天早起上班,他说他病了,师傅不满地摇着头,拿他没辙,只好让副司机烧锅炉。他躺在火车头和煤车之间的平台上睡着了。小火车在过桥时突然出轨,车上的圆木冲向火车头,把两位师傅活活顶死。他小子命大,从梦中直接掉进结冰的河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跑了四十里路去报信,到了场部才发现右胳膊摔断了。
后来当兵,父亲给连长打了个大立柜,换来为首长开车的美差。他在林场拉圆木拉惯了,可得小心点儿,别把首长颠着。七十年代末,他考上政法学校,毕业后进了公安局,成了跟踪和窃听专家。这可是门真本事,要不怎么能跟上七十二变的时代呢。
他对数字过目不忘,车一过,他准能记住车牌号码。但他坚决不学英文,遇事手一比划,再蹦几个英文单词。去年他跟我去买辆旧车,人家开价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个指头,嘴也还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车价还成四块美元。那卖车的墨西哥人差点儿气疯了。
英文不灵,总会有点儿小麻烦。有一回去自动提款机取钱,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输进两百美元的数目,没想到竟吐出一堆邮票,原来是台售邮票机。芥末不爱写信,这两百美元的邮票够他用一辈子了。
要说芥末不会英文也不对,凡赌场用语,从钱数到纸牌的颜色等级组合以及比赛规则,他全都一门清。他的手势特别丰富:沮丧、踌躇、愤怒、咒骂,老美都懂,特别是凯旋时啪地一拍桌子,让输家心惊肉跳。芥末有一阵天天去赌场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开有赌场,我跟芥末去过一趟。一进门,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眯眯地挥手致意。发牌的更是对他毕恭毕敬。他在赌场有自己的账号,吃喝免费。他有一种大家风范,输点儿钱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见他挥手之间输了八百块,于是谆谆教导我说:“赌博其实跟做生意是一码事,敢输才能赢钱。”
去年开春,他在印第安赌场赢了五百,加上兜里原来揣的七百,回到我们小镇,欲罢不能,过家门而不入,租了辆车,直奔一百多英里外的雷诺(Reno)——美国第三大赌城。沿途多是山路,赶上下雪,必须要加防滑链。这是美国法律。他一听六十美元,立马退货,对那工人说:“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这意思很简单:老子车开得棒,用不着这玩意儿。人家如数把钱退给他。可没开出多远,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可不管他怎么比划,刷,一张八十美元的罚单,还用步话机召来一辆吊车。那司机熟练地运用大钩子和钢缆,连车带人吊起,再绑在吊车平台上。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车没开多远,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除了吊车费,还得照样花钱买防滑链,外加安装费。到了雷诺,又花钱找人拆下那倒霉的玩意儿。还没进赌场,里外里已经被宰了两百多。苍天在上,眼见着芥末走背字,没过多久全部输光,只剩下九块钱。出门再去装防滑链吧,不够。他用手指头戳着皱巴巴的纸币,拍拍口袋,一摊手。人家在赌城干活,什么样人没见过,得,好歹帮他装上了。可这九块钱的安装有问题,回租车公司一查,防滑链把漆皮打坏了。没买保险?赔。没现金?好办。女职员押着他去银行提款。可这还没完,五百美元不够,又寄来一千二的修车费。更倒霉的是,芥末从此上了这家公司的黑名单,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赌博经验。没想到他居然还喜欢诗,要去我的一本诗集。有时他冷不丁背出我的诗句,吓得我一激灵,以为我那隐秘的声音是被他窃听到的。
正写到这儿,电话铃响,是芥末。我们有半年多没联系了,听说他在国内做生意做砸了。这边既要养家糊口,为了办绿卡,还得缴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于是两口子双双去餐馆打工。我约他过来聊聊,说到就到。他手上有刀伤,裹着胶布,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满是燎泡的痕迹。人倒是比以前精神了。他在餐馆什么都干,洗碗、炸锅、红白案,有时还掌掌勺,每天干十二个钟头,能吃能喝,倒头就着。
中午我请他到市中心的一家中国馆子吃便饭。他是干一行爱一行。进了餐饮业,他对诸如点什么菜干净,烹调程序以及什么样餐馆赚钱全都门清。来美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没办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回去了。说到将来,他准备打工攒钱,自己盘下个餐馆,东山再起。
他告诉我,他金盆洗手不赌了。有时半夜开车带餐馆的黑工们去赌场,每人收五块钱汽油费,他躺在车里睡大觉。偶尔跟着进去看看,支支招。赢了,问他是否会赌,他摇摇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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