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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瑜点了点头,“喜欢,当然喜欢。”
我一眨眼,泪水就滚了下来,郡瑜掏出手帕来正要递给我,我又问,“哥,如果那时候涩琪真死了呢?涩琪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唤你一声哥哥了吗?我们也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是不是?”
郡瑜的手一抖,手帕便落在了中间。
“你还是信了他的话!你还是信了他的胡言乱语!”郡瑜低吼着,全身发抖。
我依然目视前方,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埋入臂弯,就如同一只恐惧的鸵鸟。司马把郡瑜叫到浴室的时候,哥紧握双拳,用力地压在腿上,这样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他非常紧张。司马陈述那晚的情形时,哥脸色苍白,伸过来的手冰冷,说明他身体的血液倒流,积于腿部,这是当人们心里想要逃跑时身体的反应。
这是我从电视上学来的。无论哥脸上装得有多么镇定,即使司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这些细节告诉我哥哥在撒谎。
“哥,司马不会骗我。”我吸了吸鼻子,然后说,“他没有……没有这么做的……”我斟酌了一下,依然用了“动机”这个现代的名词。
郡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明白了我要表达的意思。“我要怎么说,你才能信我?!你只同他待了一日,怎么就变成这样!!”
我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只是闷闷地哭泣,郡瑜见我无动于衷,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至自己的身边。我用力挣扎,拼命推开他,推搡之间,我急得大叫,“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涩琪的身体,涩琪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个凶手!!”
郡瑜僵住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庞,目光中的愤怒一瞬间就暗淡下去。他的喉咙里滚过一串含混的音,眼眶转眼就红了。“你,你……”郡瑜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他松开了手,退回去坐下。他看来精疲力尽,刚合上眼睛,一滴泪水便沿着眼角滴落下来。
我蜷缩在另一头,只是哭泣。
郡瑜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只记得他对我所有的好。如此温柔的郡瑜为什么会是杀害弟弟的凶手?为了保护母亲?为了万贯家产?还是一直以来积聚的不满和怨恨令他失去了理智?可是无论是怎样充分的理由,也不足以去伤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我低头看自己细弱的手腕。
涩琪才十二岁,即使他任性刁蛮,即使他恃宠专横,也依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郡瑜是否想过这样一个孩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呼救无人的绝望?十二岁的涩琪在奋力挣扎时曾发出怎样凄惨的哭喊?当他心脏骤停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哀怨吧,那一声叹,我打开匣子时听到的那一声心碎的哀叹分明就是他胸中的悲伤……
十二岁的生命,柔弱得不堪一击。更何况是涩琪这样羸弱的孩子。
我在家住了三日,闭门不见郡瑜。哥见不到我,就每天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知道我喜欢翡翠玉石,便买了一堆的玉器给我。
“大公子这是哄弟弟还是哄媳妇儿呢!”
我狠瞪了一眼多嘴的香桃,“都收起来,同那支金玉的钗放在一起。”
红绫过来敲了敲香桃的额头,帮着把玉器都收好在一个盒子里。我在铜镜前左照右照,学美人睡初醒,酒微熏。龇牙咧嘴臭美了半天才发现十三岁的涩琪个子还是没怎么长,我狠吃了这半年也不见长结实些。
“呵。”我叹一声。天生的“弱骨纤形,翩若轻云”啊!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我抬头想想,再过几年,怕是钰儿都要比我高了。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好些的心情一下又转阴了。
可怜的小涩琪,永远停留在了十二岁的,他再也不会长大了。
我的目光转而落在那方盒子上,无论是多么贵重的玉石,也比不上我无名指上的这一枚翡翠的戒指。虽然口口声声说是“胡俗”,郡瑜也从来没有摘下来过自己的那一只。想到这里,心就酸了。
“大公子请您过去吃饭,说司马公子来了。”伶俐的香桃跳进来禀告。
我挑了挑眉毛,大水缸来做什么?想到这里,脚底下已经迈出了门,却一眼撞见立在院子里的郡瑜,我立即刹车停住。郡瑜见我出来,嘴角便慢慢滑了下去——
“他来你就愿意出来了?”
我左右扫了一圈,四个小丫头全都八卦地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准备看戏。她们都知道我同郡瑜在闹别扭,可还不了解原因。
我缩回门里,模棱两可地低声嘟哝,“你骗我。”
郡瑜把一个什么东西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来,掷在地上,咣当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没骗你!!”他恼火地看着我说。
我一见摔在地上的匕首,就心疼地叫起来,“婓郡瑜!你摔我的东西干什么?!”回头就唤香桃,“去给我拿回来,看坏了没有!”
香桃忙不迭地跳出去,赶紧给我捡了回来。我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幸好并没磕坏宝石,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抬头,见郡瑜望着我直抽气,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愣了一会儿,狠狠心,一咬牙转身回屋,同时头也不回地吩咐,“香桃,关门。”
“吖?”香桃为难地望向红绫,红绫冲她使了个眼神,香桃便慢吞吞挪到门边,假意做出要关门的样子。
“磨蹭什么!把门关起来!”我刚喊完,就见门口人影一闪,郡瑜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太阳穴跳动着。
“你们四个出去!”郡瑜的嗓门大得震得我耳膜嗡嗡地响。
四个丫头一听,居然全都乖乖退出去了。我的话不听,婓郡瑜一发令,跑得比兔子还快,真不知道是谁房里的丫头!最后一个出去的香桃居然反手还把门合上了。把我给气得差点吐血。
回头再找你们四个算账!
心里恶狠狠地想着,没留神郡瑜已经过来一把握住了我的肩膀,我挣了两下挣不开,便叫,“婓郡瑜,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哥把头砍下来给你,这样够不够!”郡瑜也急红了眼,冲我大吼一声。
我的心口一阵痛,便捂着胸弯下腰去。可怜我弱骨纤形的身子骨实在经不起刺激。郡瑜呆了呆,继而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放开我……”我忍着痛,依旧嘴硬。
可是郡瑜却抱我更紧,象是要把我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吻我的头发,吻我的额头,吻了许久,然后喃喃地说,“涩琪,哥哥对不起你……”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就如同秋日的落叶,绝望地在寒风中飘落。
郡瑜承认了。
真的是他。
我失神地任他抱着,郡瑜熟悉的体息包围着我,他将我抱得那么紧密,就好像我会如一缕烟在他怀里就化了似的。郡瑜捧起我的脸,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的嘴角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涩琪,求你忘了以前的事……”说到这里,郡瑜的眼眶也湿了。他看起来慌乱而焦急,同平日判若两人。
“郡瑜,”我默默地流着泪水,摇着头说,“涩琪死了,涩琪那个时候就死了……”
郡瑜抽着气,用拇指抹去我不断流出的眼泪,“你要做什么,你连我这个哥哥都不想认了吗?这段日子,我们不是很好吗?涩琪……”
我哭着推开了他,“你怎么可以剥夺了涩琪长大的权力,他也许是不可爱,可他才十二岁,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是涩琪唯一的哥哥啊……”
被我推开的郡瑜,张着双手,哑着嗓子对我低叫,“那个时候,我被你气疯了,你经不住旁人的唆使要我娘去陪葬!你的确只是个孩子,我去找你的时候,你连陪葬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把我赶了出去!”
“那你就要杀了涩琪!”我也吼道。
“可你还活着,你还站在我面前!!如果不是那个司马多事,我们何至于此?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够原谅我……我已经,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补偿自己犯的错……”
我捂住自己的脸,哭得蹲下身去,“你对我太好太好,就因为你从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没有权利原谅你……”
郡瑜听出了异样,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你,你在说什么,涩琪?我怎么不明白?”
我蹲在地上,答不出来。我不知该如何告诉郡瑜,他已经没有机会补偿自己做错的一切。他的弟弟早已死在他精心策划的谋杀下。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我听到了十二岁的涩琪灵魂深处那沉沉的哀怨。那凄怨的低叹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再也无法坦然爱他。
屋子里陷入了难以忍受的死寂……
许久,我站起来,望着痛苦的郡瑜,轻声唤了一声,“哥……”
郡瑜见我突然镇定下来,有了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玉叶姐是不是还在等我们吃饭?我们走吧。”
郡瑜张了张嘴,他强烈地感觉到要出什么事,可是从我泪痕未干的脸庞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努力绽开一抹笑容,我知道涩琪的微笑有多美丽,如果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愿意对他的哥哥笑一笑,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郡瑜在我面前走着,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他刚哭过。我把手伸出去,寻到他的手便牵住。郡瑜惊疑地转过来看我,我惨笑,轻声说,“不要让蓉姨她们发现我们吵架……”
“涩琪……”哥的喉咙即刻哽住了,郡瑜不是傻瓜,他立即看穿了我的伎俩,愤懑地压低嗓音警告我,“你别想跟我玩花样,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哥,我可以把你赶出门。”我心酸地说。
“我就是给你种田也要留在这儿!”郡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鼻子里的酸气直冲脑门,我忍了许久,才说下去,“哥你有玉叶姐,你要为她多考虑。”
郡瑜不等我说完,就把我抱住,冰冷的嘴唇压过来,覆住了我。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挣脱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没当我是你的弟弟对吧。”我脸上近乎残酷的冷笑令郡瑜痛苦得脸都扭曲了。我用力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绕开他朝前走——
“就算是这样,就算你一直这样对我,我也不会离开……”
郡瑜在我身后低叫,我停了停,用低得只能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
“不,我不会,我怎忍心那样对你,……”
晚饭的时候,我一扫阴霾,同玉叶姐和蓉姨谈笑风生,只有郡瑜一声不吭。他面前的饭几乎没动过,一直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揣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深知我定会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来,他只是猜不到我究竟要干什么。
是的,我的确有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我要离家出走。
虽然有卷款逃走的嫌疑,可是对于兜里没钱就没安全感的我来说,只把那一盒子贵重玉器拿走,应该不算太贪心吧。
这样想着,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换了利落的衣服,藏好拊离送的匕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趁着深沉的夜色,我离开了婓家。
我再也不要当斐涩琪了。
我要回家。
我要当回City Girl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到我的世界去。
我爱我的牙刷,我的席梦思,我的IPod,我的PSP。我一直追的GossipGirl和UglyBetty一定出新一季了,要不是金融危机,我正准备去东京旅行……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世界。我要做回我自己。
右拐,左拐,左边,右边,为了成功的离家,我已经绘制了一副地图。经过哥的屋前,我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凑到窗户底下,朝里张望了一眼。玉叶正绣一条腰带,纤细的手指穿针引线,娴熟而灵巧。玉叶贤淑文静,举止端庄,清丽可人,哥娶到她真是走运。猛然觉得喉咙有些哽咽,我还是不能够进去,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看到门口那个熟悉的人影,我连忙躲到一边……
“回来了?今日见你有些魂不守舍。”娉娉倩影迎了出来,语气间难掩娇嗔,“还是为了涩琪?”郡瑜摇了摇头,没应。玉叶一边拿着腰带在哥身上比划,一边笑着说,“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有趣,今日看涩琪象是已经没事了,吃饭的时候一直说笑个不停。”
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示意玉叶拿开那条腰带,“我了解涩琪,他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怎么会,怎么说他也是个孩子。我去给你倒杯茶。”
陆陆续续地耳边传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要不我去看看涩琪。”
“不用了。今天你去娘那里了?”
“去了,陪她坐了一会儿,聊聊天。咦,你这袖子蹭到哪里了,瞧你那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似的……”玉叶吃吃地娇笑着。哥于是也讪讪地笑了两声。这才是家的感觉,嘘寒问暖,家常闲话。有了玉叶姐,哥不会因为我的消失而难过太久,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按照路线,我终于看到位于斐宅北面的院门,这个门平时很少有人出入,看门的小厮也经常被叫去做其他的事情,所以这是最为松懈的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