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晴明怀妊 > 第12章 番外 日出庭园

第12章 番外 日出庭园

书籍名:《晴明怀妊》    作者:黑白剑妖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曙光乍亮,宵行暗夜的百鬼惊慌躲藏,或隐身太阳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或溶进各式各样的物器、植物、动物里。
  又或者,钻进人心里。
  世上,再没有比「人心」更黑暗的地方。
  它们蛰伏在任何一个阴影中,窥伺著可以侵占吞噬的身体,耐心等候日落後的鬼猎之夜。
  黎曦渐明,趋走了鬼,唤醒了人。
  源博雅匆匆走在日出阳光之下,身上还穿著值勤时的玄色衣冠,俊尔的脸庞略呈熬夜过後的黯沈倦态。
  阴影中的鬼语扰嚷。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不久,土御门小路底的那栋熟悉宅第近在几尺之遥,三步并二步地,推开从不上锁的大门跨进去。
  昨晚轮他值守夜班,下职时间一到,便等不及地直接往这心系之处而来。
  晚秋长月的庭院,石蕗、矶菊、柊木犀零星散布於不知名的杂草间,墙边的一株彼岸花红得特别显目。
  彼岸花的细长花瓣如人手,迎风轻摆时,彷佛招手遥唤冥冥中的什麽。
  或许是血般色泽太鲜红,也或许它是喜爱茂盛於死人墓地的「黄泉之花」,所以总会让人感觉有点不太舒服。
  目光由彼岸花调回,瞧见两名身穿十二单衣的美丽少女手持琉璃瓶,一滴一滴地收集凝结叶片花瓣上的露珠。
  「博雅大人,您早。」蜜虫和蜜夜同声向他问候。
  「你们早。」博雅缓下脚步,问:「晴明醒了吗?」
  「晴明大人已经醒了。」蜜虫回答,蜜夜则文静点头。
  「博雅,你来啦。」
  这声音这语气,除了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之外还会有谁?
  循声望去,但见晴明正手持扫帚站在不远处,微笑望著他。
  一见他,值夜班的疲惫感一扫而空,近身拿走扫帚,关心的软声责备:「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应该多休息。」
  基於上次真正的晴明亲自打扫庭院的经验後,博雅便单纯认为这个晴明是真正的晴明,而不是式神。
  「已经休息三天了。」
  「我母亲特别交待生产後需要好好调养身体,她说这叫坐月子,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提到母亲,不由得想起她不停在耳边的催促唠叨,要他尽快将「妻儿」带回家,正式立名份。
  哎,他何嚐不想呀!
  「是吗?」不变的微笑。
  呵……蜜虫和蜜夜以袖掩嘴窃笑。
  不对。
  博雅察觉有蹊跷。「你是晴明吗?」
  「我不是吗?」反问。
  皱起眉头瞪著眼前的人。「你是晴明的式神?」
  「我是吗?」又反问。
  性格率真的博雅不喜欢拐弯抹角,乾脆直问:「你到底是不是晴明?」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麽意思?」
  「你认为我是『晴明』,那麽我就是『晴明』,如果你认为我是『晴明的式神』,那麽我就是『晴明的式神』。」说著,从博雅手中取回扫帚继续打扫。
  这种深奥迂回的说话风格,不正是「安倍晴明」吗?
  博雅的表情虽然一愣一愣的,但却很认真思考话中之意。
  见佛是佛,见鬼即鬼。
  所以,他定定的注视这个晴明。
  「你是晴明。」很堵定的。
  「你确定?」
  「确定。」又抢过扫帚。「听话,快进屋里休息。」
  呵呵……蜜虫和蜜夜的笑声更大了。
  「博雅,你来啦。」
  屋里,忽走出另一个晴明,怀里抱著小婴儿。
  「晴明?」博雅又愣住了。
  「你仍确定我是『晴明』吗?」庭院的晴明问。
  「博雅,你还在玩猜猜谁是晴明的游戏吗?」怀抱婴孩的晴明的浅笑有淡淡讽意。
  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刹那不禁犹豫。
  「你是晴明吗?」对另一个晴明重复同样的问题。
  「我看起来不算吗?」又是反问。
  可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晴明?
  觉得自己为何老被他耍得团团转,恼羞成怒的冲口道:「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晴明,也都不是晴明!」
  「哦!」二个晴明共同发出惊叹声。
  「你们都有晴明的外表,所以都是晴明,但是你们都不承认自己是晴明,所以你们也都不是晴明,真正的晴明是外表是晴明,内在也认同自己是晴明的人。」
  「说的好,博雅,你说的真好。」第三个晴明的声音由後方传来。
  转头,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站在墙边的彼岸花旁,同样微笑望著他。
  纯粹的白与赤艳的红,形成强烈对比。
  彼岸花的花瓣像触手轻碰白色衣角,似乎想牵引他到哪里。
  这下,更搞不清楚谁才是晴明本尊了。
  听别人说,恋人之间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分辨不出谁是真正的晴明,是不是代表他和晴明不够相爱?
  不消多说,二人的友谊不容置疑。
  可当友谊增添了爱情的成份呢?
  是升华?抑或变质?
  他真的很爱很爱晴明。
  但,晴明呢?
  仔细想想,晴明几乎没直接表示过对他是否存有爱意,除去一些「必要」的「肉体接触」之外,偶尔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常让他摸不著边际。
  禁不住沮丧感,懊恼的原地坐落,犹似耍赖的大孩子。「不猜了,不猜了,你们自己说谁是晴明,就算是鬼怪化身的,只要他说自己是晴明,我就相信他是晴明!」
  「呵。」三个晴明同时笑了,庭院的晴明蹲下来,手指戳戳鼓胀胀的腮帮子。「你没认错,我是真的晴明。」
  眼与眉戏谑地笑得弯弯的,散发一股特有的温暖,独对博雅才有的温暖。
  再不存一丝半毫的犹豫,用力抱住他,抱得好紧好紧。
  「博雅,你让我快不能呼吸了。」
  稍微松开些许,但没放手。「是我们不够相爱?还是你根本不爱我?」低沈嗓音有著一丝哽咽的沙哑。
  怀中的他,静默了。
  该怎麽回答这个比咒更难解的问题?
  咒,其实并不真那麽复杂难懂。
  真正复杂难懂的,是人心。
  「唔……哇……」小日出嘤嘤几声,哇哇啼哭。
  「博雅,放开我,他饿了。」晴明轻道。
  博雅这才放手。
  蜜虫和蜜夜走来,将盛装晨露的琉璃瓶交给晴明。
  博雅抹了抹脸站起,随即跟著步上屋廊。
  晴明将琉璃瓶转予抱著孩子的「晴明」,专职照顾日出的式神。
  「晴明,你不亲自哺喂吗?」博雅问。
  「不需要。」
  「人家说孩子要亲自喂才会和自己亲近。」一把抢过瓶子,塞回晴明手里,很显然他认定这是身为「母亲」对孩子的职责与义务。
  「那你去和他亲近。」再塞进博雅掌中,旋身踅离。
  「为什麽你连抱他都不肯?他是你的孩子呀!」博雅不明白亦无法谅解,晴明甚至连多看孩子一眼都不愿意。
  顿步,回首。「他不是我的孩子。」
  目送凛漠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另一端,博雅的表情更加颓丧。
  「哇……」宝宝哭得更大声了。
  「哎,把他交给我吧。」从式神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掬在臂膀,盘腿而坐,一滴一滴地哺以琉璃瓶内的露水。
  佛气胎藏的日出不能像平凡婴儿一般饮用凡食,只能以最澄净的晨露喂养。
  晴明在长廊转角处遥望他们,眸里流转的,不是冷酷无情,而是一种叫做「无奈」的东西。
  ——
  时序很快地由长月经过神无月,来到霜月。
  天寒了,十月樱的枝枒悄悄冒出鲜嫩的花苞,寒桩在荒郊似的庭园绽放艳丽,空气弥漫柊花的芬芳,然而却看不见柊花在何处吐香。
  墙边那株彼岸花依旧挺立,没有繁延,亦无凋谢的迹象。
  只是独枝孤伫著,在那儿向看不见的什麽招手。
  博雅坐在月光洒映的廊上,眼角馀光总是会不经意的瞟见它。
  他想起来,泰山府君二次现身,好像都是从那个地方出来。
  「晴明,那株彼岸花和泰山府君有关联吗?」忍不住问坐在对面的晴明。
  「有时你迟顿得像头大笨牛(恨不得用狼牙棒敲破你的头),可有时却又不得不佩服你敏锐的直觉。」晴明说,一如往常背靠栏柱悠然饮酒。
  「真的和泰山府君有关?」
  「嗯。」晴明放下酒杯,目光移向它。「上次你看见站在它旁边长得像我的『人』,是泰山府君的使者。」
  月光下,刺目的红,犹若一蔟凛冽的寒火,冷冷焚烧著庭园一角。
  「为何泰山府君的使者会长得像你?」
  「是你看他长得像我,而不是他长得像我。」
  「这麽说,他的形象是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博雅搔搔头。「可是我为什麽会觉得泰山府君或他的使者会长得像你呢?」
  「自己的想法不一定自己就能理解。」
  「就像我不能理解你为何不喜欢日出吗?」
  骤转的话锋令晴明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了下。
  「谁说我不喜欢他?」霍地一口仰尽,入喉的该是甘甜美酒,可此时却觉苦涩。
  「不用谁说,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过於疏远他。」博雅真诚的续道:  「晴明,如果你有苦衷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解决,就像我们解决各种难题一样。」
  叹息如微风,幽远深邃的凝睇他。「其实你真正想知道的不是我有什麽苦衷,而是你一直渴求的答案。」
  那个关於他们是否不够相爱、或者根本不爱他的问题的答案。
  博雅也仰尽一杯苦酒,直视他。「你愿意回答我了吗?」
  晴明微别开脸,避开率直得近乎灼热的视线。「博雅,我说过,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会让我为难。」
  「为什麽?」
  「因为,」很轻很轻的回答。「你会让我无法逃避。」
  「你要逃避什麽?」双手捧住晴明的脸庞,难得强硬的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自己。「看著我,晴明,告诉我你想逃避什麽?我吗?你想逃避的是我吗?」
  自从日出出生後,二人的关系恢复往昔,浓厚的友谊与夹杂其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不再有如此亲密的接近。
  晴明的态度又是一惯的澹泊超然。
  那一切像在梦中,一场秋夜偶发的虚幻美梦。
  可对博雅而言,这个美梦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折磨。
  他无法忘怀甜美的耳鬓厮磨,无法抺灭发生过的事实,他已无法回到过往,无法只拥有友情就心满意足。
  人,会因为爱变得贪心。
  而愈单纯的人,一旦爱了,就愈执迷不悔。
  四目交凝,气息缱绻。
  向来沈稳的大阴阳师的心,暗暗的乱了。
  「博雅,我……」
  「博雅!」童嫩之声扬起,冥冥暗夜彷佛因这清脆稚音豁然明亮起来。
  「日出公子!」蜜虫的声音跟在後头。
  蓦地,小小软软的身子扑进博雅怀里,将脸埋进衣服里撒娇磨蹭,高兴的迭声叫唤。「博雅,博雅。」
  博雅露出慈爱的笑容,抱他坐到自己的大腿上,揉揉如阳光明灿的亮褐发丝。「你不是已经睡了?怎麽起来了呢?」
  每次一来,第一件事即是先看看日出,今天来得晚,日出已经入睡,不忍吵醒他,亲了亲他的额头後与晴明对坐屋廊喝酒。
  「博雅大人,原本日出公子等你等到睡著了,可方才忽然醒来,便跑来找您了。」蜜虫说。
  「对不起,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你了吗?」博雅不舍。
  摇摇头,用圆圆亮亮的清澈瞳眸仰望博雅。「不是,是我感觉到你在这里。」
  毋庸多言,日出是个极特殊的孩子。
  孩子的成长是迅速的,小日出的成长更是惊人。
  一周对他等同一年,眨眼间,已长如六、七岁的孩童。
  「你看到博雅了,快去睡。」晴明淡淡命令。
  「不要,我还要和博雅在一起。」倔强的抱住博雅。
  晴明面容微凛。
  日出抓住博雅的衣服紧偎著,感觉得出来他对晴明有一丝疏远的畏惧。
  「明天我会早点来看你的。」博雅拍拍他的头。「很晚了,乖,听你『母亲大人』的话快去睡吧!」
  噗!
  一口酒从晴明嘴里喷出来。
  母亲大人?
  眉一挑,斜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博雅。
  「博雅,『母亲大人』怎麽了?为什麽把酒吐出来?」日出天真的问。
  「日出千万不要学『母亲大人』那样,很不卫生的,知不知道?」
  「嗯,日出知道。」日出很认真的点点头。
  晴明的眉毛快冲到头顶上了。
  啧,这对「父子」真是……
  一旁的蜜虫忍遏不住,长袖掩唇低低窃笑。
  罢了。
  脸色缓和下来,嘴角不著痕迹的微微上扬。
  「博雅,吹笛子给我听好不好?」日出央求,他最喜欢听博雅吹笛子了。
  「好。」博雅欣然应允,掏出妖鬼赠送的叶二,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悦耳动人的音符柔柔流泄,溶入月光,与柊花馥雅的香气一块悠悠荡漾。
  很美、很柔、很温暖的笛声。
  仿似母亲怀抱稚儿的温柔与温暖,充满祥和宁谧,教人安心。
  晴明支颐,静静倾耳聆听。
  日出则枕著博雅的大腿,不多时,在笛声中恬静睡著了。
  蜜虫见他入睡,欲将他抱起。
  博雅放下笛子停止吹奏,小声的说:「我来吧。」
  收好叶二,轻手轻脚的横抱沈眠的孩儿走进寝房,安置於舒适的床褥上,亲了亲他的额头,内心盈溢无止尽的疼惜。
  「你太宠他了。」晴明的声音在房门口沈响。
  回首的瞬间,似乎捕捉到一抺酸意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晴明,你过来。」朝他招招手。
  沈默了晌,依言近身。
  「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不是很美?」博雅问。
  没搭腔。
  「在我眼中,他是世上最美好的孩子。」博雅微微一笑,深情款款的凝视晴明。「因为,他长得像你。」
  刹那,某种情感在晴明的眸子里汹涌。
  这孩子的产生与存在,无疑地,成为二人之间即尴尬又甜蜜的牵绊,友情爱情纠扯不清,欲拒还迎。
  世人怎知,他,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竟是此般藕断丝连,看似冷淡的外表下,其实亦会同平凡人一样为情苦恼。
  博雅冷不妨轻轻吻上他的唇。
  他没抗拒,亦抗拒不了久违的甜美滋味。
  吻,打破了这段期间的隔阂藩篱,教人再度沈沦。
  唇舌无声缠绵,眼神交流思念。
  锦被里的娃娃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偷偷看著「父母」相亲相爱,偷偷笑著进入甜甜的梦乡。
  梦里,他好快乐。
  因为有他、有博雅、有晴明。
  他们都好快乐。
  蹑手蹑脚的,忽由後面一把抱住,笑喊:「母亲大人,早安!」
  吃惊一顿,轻推开抱住自己的娃儿,平声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小小的孩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哪里感到很痛很痛,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日出公子。」蜜虫端著琉璃瓶走来,瞧见小主子泪流满面,急急关问:「怎麽了?为什麽哭呢?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咬了咬下唇转身就跑,不小心撞到她,琉璃瓶应声摔落碎裂,露水洒泻漫流一地。
  为什麽晴明会这麽讨厌他?
  讨厌讨厌!
  他也最讨厌晴明了!
  博雅遵守承诺下午就来了,还特地带了一颗精致的鞠毬,想教日出玩蹴踘。
  踏进秋草繁茂的庭园,即听到蜜虫和蜜夜的呼唤声:「日出公子,你在哪里?日出公子!」
  「怎麽了?」他问。
  「博雅大人,日出公子不见了。」蜜虫著急的说。
  「什麽?」博雅大惊。「怎麽会不见?」
  蜜虫摇头,表示不清楚。「我怕公子跑出去,晴明大人说过,他不能走出宅子。」
  「我马上出去找他。」抛开鞠毬夺门飞奔。
  找了整条土御门小路,经过西洞院大路、町尻小路、室町小路,来到戾桥,过了鸭川,沿路不停询问路人,可仍没找著令人心焦的幼小身影。
  除去日出年幼不宜独行之外,特殊的出生绝对是种危险。
  他可以理解晴明之所以不让日出离开府邸,甚至布下更强大的结界隔绝外界之气流入,日出是光之子,不能受到一点点人间秽气的污染。
  为什麽日出会跑出来?
  晴明难道不晓得他离开了保护他的结界吗?
  「日出!日出!」博雅忧忡如焚的大声呼唤,著实急坏了。
  要是出事该怎麽办?!
  他想,他可能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以及晴明。
  晴明不可能不知道日出离家出走。
  为什麽晴明会这麽讨厌他?
  不管日出是不是什麽念或佛气胎藏,他都是他亲自产下的孩子呀!
  「博雅大人!」
  忽然,有人在远处叫唤他。
  闻声转头,赫然看见贺茂保宪。
  保宪的肩膀上盘蹲著一只小黑猫,而他的手,则牵著一个哭哭啼啼的孩童。
  「日出!」大叫冲过去。
  「博雅!」日出立即甩开保宪的手,也冲过来。
  顷刻,一大一小扑抱在一起。
  「呜……博雅……博雅……呜呜……」日出抱住博雅,小脸埋在宽阔厚实的胸膛号啕大哭。
  博雅也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紧拥怀中稚儿,宛如重获至宝。
  感谢老天,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你为什麽要跑出来呢?你知不知道大家都为你担心极了。」轻声责难。
  「博雅……我想去……去找你……」抽抽噎噎地说出离家出走的原因。
  「我每天都会去见你,为何还要出来找我?」
  「晴明……晴明讨……讨厌我……呜……」忍抑不住,又埋头大哭。
  哎,晴明真伤到这孩子的心了。
  「乖,不要哭了,晴明不是真的讨厌你。」抹抹涕泗纵横的粉嫩脸庞,温柔安抚著。「日出这麽聪明可爱,晴明怎麽会讨厌你呢?」
  哎哎,老实说,博雅自个儿也不敢肯定这一点。
  「可是……可是我叫晴明母亲大人,他却推开我,他说……他不是我的母亲……」
  一旁的保宪陡地噗嗤一声,赶忙捂住差点大笑出来的嘴。
  「保宪大人?」
  「抱歉,失礼了。」保宪正色。
  「不,我要镇重向您道谢,感谢您帮我寻回这孩子。」博雅感激不尽。
  「您多礼了,这没什麽。」保宪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不该让他出来,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十分危险。」
  不久前,当他看见日出蹲在一棵大树下啼哭时,发觉他四周有数不尽的鬼魅环伺,它们躲在阴影中、物器内、甚或人的身体灵魂,觊觎著渴望吞噬这个属於佛、属於光明的孩子,若非他身旁有药师如来的药叉神将守护,恐怕凶多吉少。
  「以後我一定会多注意,谢谢您。」博雅再次道谢。
  「我恰好有事想去找晴明,方便让我同行吗?」
  「当然。」
  「我……不想回去……」日出呜咽。
  「日出……」博雅叹息,不知如何说才好。
  保宪抱下猫又,放在地上,双指按於它的头上念了声咒,小黑猫登时冉冉变化成一只大黑虎。
  「想不想骑著它玩?」保宪笑问。
  「吼。」猫又低吼一声抗议。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强烈的玩心与生俱来。
  日出不再哭泣,而是用仍水蒙蒙的双眼看著猫又,透露出他好想他好想骑它哦!
  博雅见状,将日出放在猫又背上,让他跨坐。
  「猫又,可别让小宝贝摔下来,若是他受伤了,当心某个大阴阳师把你变成一只老鼠。」保宪开玩笑的吩咐。
  「吼。」虽然又一声闷吼,可就这麽乖乖地让日出跨骑背上。
  二个大人和一个骑著一头黑色老虎的小孩,朝晴明宅第方向行去,路人莫不投以惊奇的眼光。
  太阳缓缓西斜,阴影无声无息地扩散,啃食光亮。
  夜,将来。
  回到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时,瞧见晴明站在门口,像守候著他们归来。
  「晴明,我把他们安全送回来了。」保宪说。
  「嗯。」晴明微微点了下头。
  博雅抱起日出,面对晴明。「晴明……」
  「天色开始暗了,先进去再说。」语落,旋身入府。
  走过庭园,又瞧得一项惊讶在里头。
  那个曾於某年冬夜里,在晴明的庭院进行趋除体内祸蛇的八百比丘尼,现在正坐在屋廊上。
  她身穿白色僧衣,头上罩著白色头巾遮住头发,只露出美丽却显几许忧愁的脸。
  「博雅大人,保宪大人。」她向他们点头示礼,视线放至博雅抱著的日出身上,双眸发出炯亮的光芒。
  「博雅,保宪,我想你们都认识她,不需再多做介绍。」晴明淡淡的说。
  「八百比丘尼大人,别来无恙。」保宪爽朗的坐到她身旁。
  博雅放下日出,让他和从黑色老虎化做人形的猫又在庭园玩耍,二个小童与翩翩飞舞的蝶儿追逐嬉戏,纯真童笑如银铃流脆,比天籁之声更触人心弦。
  虽然被无微不至的呵护著,然而,日出其实是寂寞的。
  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玩伴吧。
  博雅心忖,也上廊,有礼地向八百比丘尼问候。「您好。」
  三人面对面各坐一方,气氛閒适,却隐含一股无形张力。
  是博雅的好奇。
  「博雅大人,我只是来瞧瞧道满大人口中说的,世间最无上珍贵的宝藏。」八百比丘尼轻易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
  「芦屋道满?!」博雅猛地跳起,神情激动,一副要冲去和他拼命的模样。「他在哪里?他把我的孩子怎麽了?」
  自从道满抢走另一个孩子後,再无人看见过他,或听过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无论博雅耗费多大心力搜寻,依然找不到丁点蜘丝马迹,好似在人世间蒸发消失了。
  「您的孩子?」八百比丘尼顿了下,立即会意过来,继而了然於心的微笑道:「您是说那个漂亮的孩子吗?他很好,道满大人看起来十分重视他,请您放心,他绝对不会伤害那孩子。」
  「是吗?」激动的神色稍稍缓了点,但心绪仍无法平静。
  日出是他的孩子,被道满夺走的,也是他的孩子呀!
  「我该告辞了。」她道别。
  「我送您回去。」保宪也起身,对庭院发出一记哨声。
  与日出蹴玩鞠毬的猫又听到哨声,迅及由人形恢复成小黑猫,轻巧跃到主人肩膀上。
  随後,八百比丘尼与保宪一同离开。
  天,暗了。
  「日出,快进来。」博雅喊道。
  日出站在庭院踟蹰,看见声色未动的晴明,眼眶不由得泛红,又想哭了。
  晴明忽走向他,扬起手。
  博雅吓一跳,直觉以为他要打日出,叫道:「晴明,别打他!」
  手,轻轻放在日出头上。
  晴明曲蹲与他平视,轻轻问道:「外头好玩吗?」
  「不好玩……」低声嗫嚅,豆大晶莹的泪珠儿汨汨滚落。「晴明,请你……请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叹息。「日出,我不是讨厌你。」
  「可是……你也不喜欢我……」
  「我……」再次叹息。「其实很喜欢你。」
  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刻意疏离。
  「真的吗?」
  「真的。」
  「呜……」环抱住晴明的脖子。「母亲大人,日出其实也好喜欢你,就像喜欢博雅一样。」
  罢了罢了,他爱怎麽唤他,就让他怎麽唤他吧!
  只是,会教这孩子这麽唤他的人,除了那个正偷偷以袖拭泪的源朝臣博雅大人之外,还会是哪个没神经的家伙?
  晴明第一次把孩子拥入臂怀,指著夜色渐渐侵蚀的庭院再问:「日出,你看这庭园里有什麽?」
  「嗯……」日出努力观视荒烟蔓草般的院子。「有小花,有小草,还有小虫子。」
  「生命。」晴明说。「在这个庭园里的,都是生命。你现在还无法明白,可是终有一日你会晓得,不只这个庭园,今天你看到的外面的世界,还有现在头上的星空,整个苍穹翰宇,都是你的庭园。」
  日出似懂非懂。
  墙边的彼岸花在风中摇晃,似有不明阴影迷离扑朔。
  日出指向它问:「那个呢?那个也是这个庭园和我的庭园的生命吗?」
  他看见的,不只是那似血冽红,还有它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
  「不,那是另一个『你』的庭园的生命。」
  「另一个我?」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门外的那一个『你』。」晴明的眼神变得深远难测。「然後,你就会离开我们,离开这里。」
  日出紧紧抱住他。「我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离开你们。」
  眸光闪动,似有水色在夜气中潋滟。
  这一夜,曾经企图封锁的心房打开了。
  晴明亲自替玩得浑身脏兮兮的日出洗澡更衣,他不再排斥成为一个「母亲」,因为,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母亲」呀。
  这一夜,博雅终於得以留下来了。
  当他看见并排於晴明寝房的三床被褥,仿如共眠的一家人,男子汉的  感动眼泪差点飙出来。
  呜……他真是太幸福了。
  简直幸福到罪无可逭的地步啊!
  这一夜,日出兴奋的迟迟不肯睡觉。
  右边是「父亲大人」,左边是「母亲大人」,他不舍得就这麽睡了,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然经过一天的折腾,最後还是倦倦地躺在「父亲大人」身上睡著了。
  他梦见一座好大好大的庭园,庭园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只小虫子都是一颗叫做「生命」的星星。
  博雅和晴明牵著他的手,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庭园中游玩。
  他好快乐。
  博雅和晴明也好快乐。
  所有庭园里的「生命」都好快乐。
  这一夜,晴明静静凝睇博雅与日出的安适睡颜,久久移不开视线,一道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将整个人整颗心填塞得满满的。
  什麽是幸福?
  是否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名字,就叫「幸福」?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夜,柔煦暖光在夜灯照耀与满天星子中烨烨闪烁,眸里流转的,不再是无奈,而是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这一夜……
  「道满,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看什麽吗?」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童问,长长的黑发与暗夜融成一色,瞳眸比暗夜更深沈幽邃。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门内的那一个『你』。」白发白须的老人指著土御门小路的其中一扉门回答,诡谲双目在黑暗中如火炬发亮。
  「然後呢?」
  「然後,不是你吃了他,就是他吃了你。」
  「哦,那麽,一定会是我吃了他。」
  「哈哈!」
  嘶哑粗嘎的笑声,神密回盪在这个秋天的最後一个夜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