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名因
初月未及半满,朦胧洒落一地水般清银,微微照亮仿若荒芜却又生机盎然的庭院,薮兰、孔雀草、石蕗、矶菊等悄悄绽放在丛生杂草之间。
日渐湿冷的空气弥漫金木犀的芬芳,香气薰郁得让人觉得似乎连月光都是香的。
博雅和晴明坐在窄廊,二人中间一如往常有酒和下酒菜。
下酒菜是今天博雅陪数名同侪去狩猎时,在森林中摘回的野菇。
虽然同样身为武将,但他并不喜欢狩猎,用箭或刀杀死柔弱的动物完全不能带给他乐趣。
回想,他们骑马锁定追逐一头硕美的母鹿,其中一人的箭矢射中母鹿的後腿,当大家欲上前围杀它之际,发现一头幼鹿偎在它身旁惊惶发抖。
他们欣喜同时可抓得幼鹿,笑说今晚可先食幼鹿嫩肉。
母鹿腿虽受伤血流不断,仍用力踢腿保护其子。
博雅见之不忍,为野鹿母子求情。
由於他言词慈悲动人,众人遂也无法动手砍杀母鹿和幼鹿,意兴阑珊而去。
所以他没猎到猎物,而是摘回鲜肥的野菇送给晴明当礼物。
如今,野菇烤得香甜多汁,发出阵阵引人垂涎的食香。
庭院草丛忽发出窸窣声,好似有什麽东西在草丛中走动。
博雅的注意力被声音吸引过去。
是鹿。
一只母鹿带著一只小鹿。
他愕讶地揉揉眼睛,双鹿却在揉眼的瞬间消失无踪。
是幻觉吗?
「博雅,你今天特别安静。」背倚栏梁的晴明开口,打破沈默许久的寂静。
「晴明,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什麽?」
「二只鹿。」
「哦,你是说这二只?」晴明指指盛装烤菇的漆盘,盘中绘著一双栩栩如生的母子鹿。
博雅又是大吃一惊,事情会这麽巧吗?
该不会他今天去狩猎时,晴明派式神在旁边「监视」吧?
「博雅真是个好人。」晴明举杯喝酒,触碰杯缘的嘴唇未涂胭脂却十分红润,闪烁点点水潋光芒,白色狩衣都像反射月光似的发著光。
「晴明,你当时果然也在场。」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呀。」晴明很坦率的承认,直瞅博雅,丹唇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淡哂。
博雅的俊脸登时胀红,赧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别开头,想想,他时常会被晴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期然,一个男人冲进来,穿过庭院,喊著:「宫中有请晴明大人!」
晴明当即敛起柔和的神色,换上平时带点冷漠的表情。
「滕原,宫中发生何事?」博雅见今夜值班的同事一副紧急的模样,连忙站起身问。
「博雅,你在刚好,一起回宫吧,皇上出事了!」
「什麽?」博雅大惊,立刻跃下窄廊,回头对兀自悠然闲坐的晴明说:「晴明,我先回宫了,你也赶快来。」语毕,人就跟著滕原奔开,连鞋都忘了穿。
晴明手指轻挥了下,被遗忘的鞋便不知不觉出现在博雅的脚上。
望著博雅迅速消失在月光下的身影,眉心微摺,饮下最後一口酒低语:「那男人真是杀风景。」
◆
清凉殿灯火通明,仓皇忙碌的人们穿梭来去,数名女御守在那躺著的男人的身旁,掩面啜泣。
「皇上遭人刺杀吗?」博雅著急的问。
「不是,皇上今晚用完御膳时,看见一张绑在桃枝上的和歌花笺,皇上看完後就晕倒了,御医诊断不出皇上有任何染疾。」
「查验过御膳吗?」
「当然,御膳也无毒,听说皇上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常听到有人吟唱和歌,所以皇上的昏迷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而且……」
「而且如何?」
滕原左右看了看,很小声的说:「听说皇上身上有不明原因的抓痕和红印,看起来像激烈欢爱後的痕迹。」
「呃?」博雅脸红愣了愣,亦降低音量。「会不会是和女御玩乐造成的?」
「询问过,并没有,皇上今晚独自一人用御膳。」
「这……」博雅搔搔头。「看来只好等晴明来。」
不久,晴明在千盼万盼中来了。
由於是进入王宫,因此他换上正式的宫服,深蓝底色缀著薮桩花形织印,优雅神密。
「晴明,你终於来了。」博雅跑向他。
其他一堆人也围上去,请他进入皇上御寝。
「臣冒犯了。」晴明进入帘幕,向在场的妃子施礼,坐到不省人事的男人身边观视,细细阅读绑在桃枝上的和歌。
「晴明,皇上究竟如何?」目前最受宠爱的松姬问,美丽的脸庞盛满担忧和恐慌。
至今她仍未能替皇上生下一儿半女,若皇上此时驾崩,无儿女可仗靠的她只有削发为尼一途。
「恕臣失礼,除博雅之外,请其他所有的人撤出清凉殿,臣要为皇上进行趋魔。」
「皇上果然是著魔!」松姬几乎快要尖叫了。
很快的,全部的人都撤出寝殿,只留下晴明和博雅。
「晴明,有什麽我可帮上忙的事尽管吩咐,我一定会尽全力。」博雅拍拍胸膛。
「你对这男人真忠心。」晴明揶揄,眼神和口气隐含不著痕跟的酸意。
没嗅到酸意的博雅听到他又大不敬地叫皇上,惊得差点想捂住他的嘴。
他说的「这男人」也在场啊!
忽又想到「这男人」正处於昏迷状态,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才嘘口气,但仍不忘低声警告道:「晴明,跟你说几次了,不要老是称皇上为那男人、这男人的。」
晴明不置可否,毫不在乎。
接著,他要博雅穿上皇上的衣服,然後用帘幕隔开昏迷不醒的皇上,二人并肩坐在帘幕前。
博雅穿著皇上的衣服感到异常别扭,浑身不对劲。「晴明,我们在等什……」
「嘘,来了。」晴明手指抵唇,做出噤声手势。
博雅赶紧闭嘴,屏息以待。
一抹黑色人影印在纸门棱格上,缓缓靠近,低微的吟唱声幽幽渺渺,飘忽不定,仿如一缕细烟钻进门里。
人未知兮吾私慕,
恋死徒惹世间谣,
将谓神咒兮究何故。
纸门很慢、很慢的打开,木头刷过的声音此时听来格外刺耳。
是鬼吗?
博雅动都不敢动。
虽然和晴明相识後见识不少各类鬼怪,但他还是对这些异於平凡活人的存在感到敬畏与惶恐。
半透明的身影似乎很用力的拉著门,才吃力的将门拉开。
真的是鬼魂!
穿著女子的十二单衣,长发披面,看不清长相为何。
「她」一步、一步,彷佛也很吃力的走进来,来到穿著皇上衣服的博雅身前,慢慢蹲下,伸出双手欲触摸他的脸颊。
「我心恋慕的人呀……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口吐化为白烟的冰冷气息,「她」的脸依旧被发丝覆盖著,看不真切。
博雅本能想避开,却发现她的手穿过他的脸,无法触碰他。
「心爱的人呀……为何我无法触摸你呢……你与空气溶在一块儿了吗……」「她」困惑。
「与空气溶在一块儿的是你。」旁边的晴明开口说。
「是谁在这里?」「她」大吼一声,跳起来转向他。
「你已经死了却不自知。」
「我死了?不……我没死……我没死……」「她」受到很大的震撼,身体前後晃动起来,摇摇欲坠。
博雅下意识扬臂扶「她」,双手却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
「啊啊……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她」霍然明白,掩面恸哭。「我不想死……我想再和心爱的他在一起一次……我不想死……」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晴明又说。
「她」撑起上半身,望著他。「真的可以吗?」
「没错,愿望实现後,你就成佛去吧。」
「只要能和他再一次在一起……」
「一言为定。」晴明转向一脸悲悯的博雅。「博雅,等一下就要你的帮忙了。」
「什麽忙?」
「等会你就知道。」晴明诡密的微微一笑,俊逸的面容渗了一丝艳媚。
博雅不由得怔了怔,觉得今晚的晴明特别美丽动人,让人想一亲芳泽……
天,他在想什麽!?
他用拳头敲了下想入非非的脑袋。
随即,晴明口念咒语,「她」冉冉化为一道青烟,由口鼻摄入体内。
晴明的身子一晃,倾身趴倒。
「晴明?」博雅紧张的坐到他身畔,扶住他的肩膀。
他慢慢抬起脸,眸光迷蒙的凝视他,抬手抚摸博雅的脸庞。「恋慕的人呀,我终於能摸到你了。」
「啊?」博雅瞠大眼。「晴明,你……唔……」
嘴被堵住。
被晴明的嘴堵住。
被让鬼附体的晴明的嘴堵住。
博雅结实傻住,呆若木鸡。
待回神时,已被晴明压倒。
「等……等一下!」他的脸又胀得火热通红,失措地抓著晴明的肩拉开他。
「博雅,你不是说一定会尽全力帮忙吗?」
「呃,晴明?」
「心爱的人呀,难道你讨厌我吗?」水晶般莹透的泪珠由晴明的目眶滚落,舒缓滑过白皙的粉颊。
「呃?」博雅手足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落泪的晴明,虽说是被鬼附身,但身体是晴明,所以看起来就像是晴明在哭泣,因为他的拒绝。
瞧著君见犹怜的泪容,他的心脏大力冲撞起来。
绝不是他喜欢看晴明哭,而是因情苦恼、为爱悲伤而流泪的晴明,真的好美、好美……
「博雅,你讨厌我吗?」
「我当然绝对不讨厌你,我最喜欢你了!」博雅傻呼呼的脱口而出。
「好高兴……我心所恋慕的人喜欢我,好高兴呀……」
到底现在谁是谁啊?
博雅的头都快被变来变去的「晴明」搞昏了。
「抱我好吗……心爱的人……抱我……」
柔软的身体偎入博雅的怀里,玉臂环绕他的後颈,拉下他的头,主动凑上双唇亲吻他,舌头舔著他的唇瓣,侵入他的口腔游动。
是鬼?
抑或晴明?
猛地一阵热潮汹涌袭来,终至淹没了他的所有理智,一个反身将晴明纳入身下。
管他是谁,谁都不能阻止他要他了!
就在清凉殿中。
就在满天星子与诸多神明的注视下。
忘情的拥吻、抚摸,共同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渊。
肢体交绕,光影错落,二个缠叠的身形剪影映在门扉上,如一场皮影戏,在秋夜里上演春天中最扇情的戏码。
激情,炽烈……
缠绵,久久……
◆
午夜,月儿无声西移。
晴明与博雅相拥而卧,二人都还在喘息。
良久,呼吸终於平稳下来。
「她……走了吗?」博雅问。
「嗯。」
「我们……我和你……」他腼腆的吞吐其辞。
「你只是在帮忙趋鬼。」晴明懒洋洋的说,全身软绵绵地不想动,只想与眼前人紧紧依偎,永不分开。
「可是这种趋鬼方式未免……」博雅苦笑。「哎,我们竟然在那男人睡觉的地方做这种事。」
「呵,你说『那男人』。」
「真糟,被你传染了。」虽说糟,但博雅的笑意在嘴角眼尾扩散。「对了,你常让鬼附身完成他们的愿望吗?」
「这是第一次。」晴明噙著深意的笑,细看,可在湛透却深不可测的眸子中,捕捉到诡计得逞的狡黠光芒。
「喔,那个女鬼和皇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有说他是女的吗?」
博雅又瞠大了眼。「难道是男人?」
「没错,那男人曾经和一名位居四品少将的御前侍卫坠入爱河,除了君臣关系之外,二个都是男人,这种不名誉的恋情只能偷偷进行,於是侍卫时常乔扮宫女与那男人幽会。
有一日,那男人觉得不能再继续沈迷不伦的禁忌之恋,於是毅然断绝和侍卫来往,并下旨将他派往远方。被狠心抛弃的侍卫伤心欲绝,无疾而终,临死前写了首和歌给那男人。
人未知兮吾私慕,
恋死徒惹世间谣,
将谓神咒兮究何故。」
「人们不知悉我所私下恋慕的人,若我因相思而死,世人将谣传,说我因何故受神鬼的诅咒而死?这首和歌原本意喻男子私心恋慕地位比自己高贵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一个男子恋著另一个男子。」博雅充满感慨。
「世人只愿接受男人与女人相恋之情,对男人与男人之间极其排斥甚至深恶痛绝,更何况是坐在天底下最高位置的那男人,见不得光的恋情,教人死於无名因,世人还道命丧神鬼诅咒,可悲莫过於此。」晴明的语调云淡风轻,然渗杂一丝愁绪。
博雅不知该说什麽好,只能默默抱紧他。
「博雅,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总是在我身边,如果没有你,我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麽样子,或许,我也有可能成魔或变成厉鬼……」
「安倍晴明是当今最伟大的阴阳师,绝不会成魔或变厉鬼。」博雅截断他的话。
晴明很愉快的又笑了,修长手指在他身上刮画,轻唤:「嗳,博雅。」
「嗯?」
「你知道吗?人的身体也是一种咒具,可以用来完成一种咒。」
「什麽咒?」
「一种绑缚的咒。」
「绑缚的咒?」
「没错,绑缚的咒。」晴明在他平坦健实的小腹勾勒最後一笔,却没收手,不规矩的继续往下游移。「将二个人永远绑缚在一起的咒。」
「啊……」博雅溢出呻吟。
下半夜的绸缪缱绻,春光无限,就此展开。
【注】文中和歌引用自「伊势物语卷八十九/无名因」
晴明怀妊-1
风,拂来枯叶的味道。
天气很热,秋老虎高挂在天空中发威,苟延这个夏季的最後一分凶猛。
源博雅走进宛若将一片原野原封不动搬来的庭园,茂盛的白色菅芒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绵絮般的芒花随风飘散,下雪似地落在杂草枝叶和地面上,人走过去,便又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博雅就走在这如雪纷飞的芒花里。
他被这秋天的景像吸引住,脚步不由自地停下。
眨眼间,彷佛看见无限宽广的旷野在眼前伸展开,天地有种苍茫的辽阔。
微风曳曳的菅芒之中,晴明微笑注视著他。
霎那以为是错觉,博雅再眨眨眼。
没看错,的确是当今最伟大最俊美最冷漠最狡狯最没大没小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白色菅芒如波浪摆盪,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轻扬,乍见二者像溶在一块儿,构成一幅飘缥蒙胧的画面,虚幻得不真实。
「唷,博雅,你来了。」朱红双唇勾著魅人的浅笑。
「晴……」
不对。
仔细一看,他手里拿著扫帚,地上有一堆小山般的枯叶,明显「这个晴明」正在清扫庭院落叶。
那个法力高强,而且禀持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有事最好别找我的大阴阳师,会纾尊降贵亲自动手扫地吗?
博雅想,会,才有鬼咧!
「你家主人在吗?」他问,当下认定「这个晴明」一定是晴明的式神。
「这个晴明」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屋舍窄廊。
果然,另外一个晴明坐在廊上,背倚栏杆,左手支在曲起的左膝上,手掌撑著下颔,姿态闲懒地含笑望著他。
「唷,博雅,你来了。」
博雅从庭院里的「这个晴明」身前走过去,踏上窄廊盘坐到他身前,浓眉蹙了蹙。「晴明,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让式神变成自己的样子?」
「为什麽?」
「因为这麽做很……」想了想。「自恋。」
「哦,是吗?」
「没错。」博雅正经八百的点点头。
「那麽……」粉红丹唇的弧度加大。「就依你的话,不要这麽做好了。」
语甫毕,晴明蓦地化成一张人形剪纸,飘落在桃木地板上。
「呃?」博雅不由一呆。
扭头望向庭院的那个晴明,见他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啊啊,又被这家伙耍了!
「晴明!」有点生气的喊。
「你不是说让式神变成自己的样子很自恋吗?所以我就让它恢复原形罗。」说得无辜,可表情却隐约有狐狸的狡黠笑意。
博雅有种被打败的感觉,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算了,反正被晴明耍又不是一次二次的事,习惯就好。
晴明放开扫帚走向他。
扫帚没倒地,底部忽延伸出二只脚,以蜥蝪奔跑的方式咚咚咚地走开。
博雅虽早该明了「万物皆有灵」这个道理,可仍忍不住瞠大了双目。
哎哎,真是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呀!
秋风一吹,清理成堆的枯黄落叶又纷纷扬散,荒野般的庭园更像荒野了。
晴明坐到博雅的面前,一名身穿铭黄十二单衣的美丽少女从屋廊的一端走来,双手端著一瓶酒和二只酒杯,屈身将酒和杯放在他们中间,分别替他们斟满一杯後,拜礼退下。
博雅仰头一口将酒喝下。
晴明则细细品啜。
呼……博雅吐了口气,放下酒杯问:「晴明,你干麽亲自打扫?这种事你不是都交给式神做吗?」
「偶尔我也会想劳动一下。」晴明说,贴著杯缘的唇因沾染酒液而湿润,在秋天的艳阳下闪闪发光。
博雅摸著下巴打量他。「你是该劳动劳动,瞧你一脸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样子。」
「人的形象,也是一种咒。」
「天呐,不要又说什麽咒不咒了。」博雅头疼的扶住额头。「我的好心情又要被你的咒给咒成坏心情了。」
「嗳,博雅,话不能这麽说。」
「不然要怎麽说?」
「你看我是什麽样子,这个『什麽样子』就是咒。有人说安倍晴明是伟大的阴阳师,有人说安倍晴明是沽名钓誉的神棍,而源博雅大人说,我是一脸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样子。」悠雅的微笑有一丝无 恶意的浅浅戏谑。「这些都是一种形象的咒,下在看著某人或某物的眼睛与心灵里。」
「这麽说来,别人眼中的你都不是真的你,而是别人眼中『什麽样子』的你的咒?」博雅似懂非懂的思考。「晴明,那真正的你是什麽样子?」
「我,就是我。」
「那我呢?在你眼中我是『什麽样子』?」
「博雅就是博雅的样子。」
博雅搔了搔後脑勺。「每次跟你谈到咒的话题,最後的结论好像都会绕回原点,有说跟没说都一样。」
「呵。」晴明轻笑。「博雅,你今天来,应该不只是找我喝酒聊天吧!」
「被你的式神和咒一搅,差点忘了正事。」博雅正色。「晴明,我家供奉的药师如来佛身上长出瓜果,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真是太奇怪,明明已经过了瓜果的季节,怎麽还会长出瓜果呢?」
「晴明……」博雅面无表情的瞪著他。「一点都不好笑。」
晴明这才收敛玩笑的神色,也正坐。「何时发生的事?」
「今天早上我醒来之後,跟往常一样到佛堂上香,结果看到一颗瓜果从药师如来的腹部长出来。」
「长出来?」
「对,长出来,一点一点的长出来。」
「在你上香的时候,一点一点的生长?」晴明像要确定什麽的重复问道。
「对,没错,药师如来的腹部先是冒出芽苗,然後是藤根和叶子绕著佛像生长,不久就结出一颗瓜果,尤其是接触到我手上的线香的烟时,长得更快,那种景像看起来真的很怪异。」博雅叙述著。「我 想起以前兼家大人的事,他差点吃了被下蛊咒的瓜,所以我才来找你,说不定这颗瓜也是被人下的咒。」
「嗯……」凝容沈思。
「要到我家看看吗?」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佛堂内,药师如来金身缠绕青色的藤叶,一颗紫绿的瓜果生长在其腹部,沈甸於交互盘定的双腿上。
药师如来的尊容庄严慈祥,法眼半垂,犹若关注著那颗异常怪诞的瓜。
晴明走上前,用手指叩了叩瓜身。
瓜果发出清脆结实的声音,显示其果肉饱满多汁。
博雅有点紧张的问:「晴明,要把它摘下来剖开看看吗?」
晴明没应话,默默的观察一阵,以二根手指按住瓜果,嘴里低低咏念咒语。
霍地,一道光从瓜里透出来,愈来愈强。
「晴明!?」博雅更紧张了,手握腰间配刀,随时准备出鞘,斩向可能从瓜里蹦出的不明妖物。
光芒在瞬间消褪,瓜果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是变得比之前大了些,颜色更加靛紫,鲜艳油亮。
晴明缩回手,一副了然於胸的神情。
见没发生恐怖的怪事,博雅这才稍稍松口气。「晴明,如何?」
「博雅,你过来。」晴明朝他招招手。
依言走过去,晴明轻抓起他的手放在瓜上。
一刹那细微地,感受到瓜果内部的震动,博雅吓了一大跳,大叫道:「果然有诡怪的东西在里面!」
晴明高深莫测的一笑。「我知道该怎麽做了。」
「该怎麽做?」
「吃了它。」
博雅不由得怔了怔。「把这颗长在药师如来佛身上的瓜吃掉?」
「嗯,你我各一半的把它吃了。」
「现在?」
「不,今晚,博雅,用你的刀将瓜摘下。」
「好。」博雅小心翼翼的切割瓜蒂上方的藤枝,将瓜摘下交给晴明。
晴明用双手十分谨慎的捧著瓜。「我先回去准备,等月亮升起後,你再来找我,我们一起吃这颗瓜。」
话说完,便捧著瓜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博雅和快速枯萎的瓜叶。
以及,悲天悯人的药师如来佛。
◆
黄昏。
夕阳缓缓落下,苍穹由一片金红逐渐转成深深的暗蓝。
晚幕初展,半满的月亮悄悄爬上夜空的边缘。
博雅依照晴明的指示,来到晴明的宅邸。
他没坐牛车,莫名的直觉让他一个人独自徒步而来。
远远地,即见晴明的宅邸前亮著一盏迷蒙的灯光,白日所见的美丽少女手持灯笼伫立门前,等候著他。
少女向他施礼。「博雅大人,请随我来。」
由式神迎接他是不常有的事,可见今晚晴明十分慎重。
可不过就是吃瓜,有必要这麽慎重其事吗?
有点不明就里的博雅跟在少女身後,穿过仿如郊野的庭院。
烨烨月色洒落,白色的菅芒在月光下显得晶莹洁白。
秋之雪。
博雅心想,再没有任何其他词汇,更能贴切形容眼前这片菅芒。
这似雪非雪,生长在晴明的院子里。
是否,也在晴明的心中蔓延?
少女引领他先到後院的古井前。「请博雅大人先在此净身。」
博雅越觉奇怪,不过没多问,等少女留下灯笼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後,才开始脱卸衣物。
「吃瓜前还要净身,那到底是颗什麽瓜?」
「长在药师如来身上的瓜。」
晴明的声音忽从背後传来,相当近,似乎就在耳边。
吃惊扭头,看见晴明站在离他很近的身後。
「晴明,不要站在别人後面突然出声说话,会吓到人。」
「吓到你了吗?」晴明似笑非笑。
「早被你吓到不会再吓到了。」博雅咕哝。
「净身吧,我帮你。」晴明伸手过来替他宽衣。
「我……我自己来就好。」倏地红了俊脸。
「害羞什麽,反正这又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身体。」晴明眨了眨眼。「还记得上次在那男人那里吗?」
「晴明!」俊脸胀得更红,结巴起来。「那……那是为了要趋鬼。」
话说约一个月前,皇上莫名奇妙的昏倒,结果是因为皇上曾和一名宫中男侍卫相恋,侍卫常乔装成宫中女官暗通款曲,可皇上因不想再继续不伦恋情,将侍卫调离京城。侍卫积郁死去,即使化为鬼仍心心念念爱慕的人,缠著皇上。
幸好晴明让鬼魂附身,才完成心愿安祥升天,只不过那趋鬼的方式……
博雅忆及,整张脸火红得像熟杮。
虽然那天之後,他和晴明不再有那般亲密的行为,彷佛那只是一场教人脸红心跳的狂野春梦。
坦白讲,其实博雅在那日之後,常常於睡眠中梦见和晴明厮磨缱绻,他会冒著一身热汗惊醒,自此辗转难眠,身体因强大的欲望紧绷得快要爆炸。
为此,他有好数天不敢来找晴明,怕会忍不住推倒他,然後把他给这样又那样了。
而晴明绝口不提那晚的放纵,一副没那回事似的,让博雅更不敢有丁点对那晚的表示,只得苦苦压抑。
如今忽然旧事重提,他简直快疯了。
二人拉拉扯扯著,抵挡不住晴明快狠准的攻势,已被脱得只剩一条遮挡布的博雅大喊:「你你你……你到底是想怎样啦?」
再这样下去,接下来恐怕不是吃瓜,而是吃了剥他衣服剥得不亦乐乎的美丽男人!
「帮你净身待会好吃瓜呀。」晴明愉快的说,猛地一把扯下遮挡布。
登时,已然茁壮的昂扬曝露月光之下。
「啧啧,我说博雅,没想到吃瓜也能让你兴奋成这样。」语气揶揄,瞳眸在黑暗中闪烁光芒。
博雅连忙用手遮住,窘得想一头栽进井里溺死算了。
「晴明,拜托你别再玩我了。」哎,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难堪的投降求饶。
「呵,谁说我现在在『玩』你,要玩,也得等吃完瓜後再『玩』。」晴明撩起袖子,自井里打上一桶水。「坐下,我要替你净身。」
博雅乖乖盘腿坐落。
冰冷的井水由头浇灌而下。
博雅时常在练武後以井水淋身,健壮的体魄使他不会感到寒冷。
晴明用手指在博雅的背上轻画著。
秋天的月,很亮。
秋天的夜,很静。
只有晴明喃喃唱吟的净身咒在夜色中缭绕低回,背上游动的手指,让原本的沁凉变成一道奇妙的暖流,流淌至全身。
哗一声,又一桶井水浇在头上身上。
蓦然感觉从头到脚、由里到外洁净无瑕,连心灵都无比清新。
「可以了。」晴明拿一条乾布巾擦拭湿淋淋的博雅。
「然後呢?」博雅觉得全身盛满充沛的活力,不由自主的期待著,那不知该期待什麽的期待。
「然後,」神秘的笑意染上白皙容颜。「我们可以吃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