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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尾声一江湖之远

书籍名:《青莲纪事》    作者: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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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曲家豪富,名声甚大,虽不为宦,姻亲中多的是王公贵胄,士族大臣,比如说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学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亲。这几年,还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进斗金,说“珍珠如土金如铁”也是毫不夸张。
曲家的继承人曲白风是个潇洒不羁的人,无心进学为官,只好四处游历经商,他外豪内细,见多识广,这十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这一遭,曲白风从浙江运一批丝绸茶叶去大食,要走陕西关外,途经西域的丝绸之路,一路商队要走一年,这条路既远且险,虽说是几百人的大商队,运货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过船儿行不远,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这般遥远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没有放弃。陆路艰辛,通常还是交给信得过的大伙计,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东家鲜少亲自去,曲白风这样好游历的,也不过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风曾经救过当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处都很是吃得开,关文路引根本不在话下。不过京中好友世交贵戚众多,自然要备上丰厚礼品,多作盘衡。
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个要拜访的,周学士一来自家也富贵,二来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银珠玉之流的,曲白风给他的礼单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画,两块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龙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苏绣。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爱,至今不曾纳妾,他夫人做姑娘时泼剌闻名京师,也是个英气勃勃,胜过须眉的巾帼女豪,曲白风素来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对这表弟素来亲厚,见到很高兴,接到府里住下,问长问短,谈起旧事新交,竟似有说不完的话:“这都三年不曾相见了罢,三年也不见你老啊,还是风流倜傥模样。”
“哪里,江湖风霜,比不得表兄养贵庙堂。”
“白风,去年添了个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几个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两儿三女。”
曲白风不欲多说,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个女儿,又不许相公纳妾,如今周紫竹已经三十七岁,却只有一个八岁的独生女儿。
周紫竹倒也没什么介意的模样,说话间薛氏带着女儿在一堆丫环婆子簇拥下过来了。曲白风虽说是男客,毕竟是至亲,所以薛咏瑶也出来相见。
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极似她母亲,但眉眼却像周紫竹,将来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风见她腰间挂的一块碧玺,上红下绿,光泽透亮,依着天然颜色雕作荷花形状,绿的做叶子,红的雕成花,浑然天成,却是见过的。
这是一个山西富商从他家珠宝店花了九千两银子的高价买走的,这块碧玺原料是他家商队从南洋带回来的,家里的老玉匠师傅花了两个月才做好,品相极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后来放到一处新开的玉石铺子压店,许多人问价都不肯卖,这个山西富商认得他父亲,就卖给了他。
想不到辗转却到了表兄家。曲白风知道这些事不好说,微笑不语。
周紫竹见他看自己女儿的碧玺荷花,便道:“这是她满月时张青莲大人送的。”
曲白风恍然大悟:难怪定要买,原来是为了暗合张青莲的名字。想是送给张青莲的礼物。张青莲又转送给了自己这侄女儿当满月礼。
“张大人这一走三四年,也没有半分消息么?”
周紫竹摇头,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
曲白风想起当年张青莲的言笑殷殷,姚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咏瑶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大人走了,这几年朝廷上表兄独力支撑,想来十分劳累。”
周紫竹摇手示意他噤声,“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圣躬独断,我们为人臣子的,不过是皇上吩咐什么,就去做而已,并没有什么劳累可言。”
曲白风知道自己失言,换了话题,叙了会家常,告辞出来。
回去的时候路过以前张青莲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砖墙,园中柳树杏花都纷纷探出来,朱门紧锁,却没什么破败景象,据说皇上不但没有把这府收回转赐他人,还令人依旧日常维护。所以朝野盛传皇上还在等着张大人回心转意,重新回来。
曲白风却是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在酒楼初遇此人的情形,八九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当初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想时间竟飞逝得如此之快……
他下了马车,绕着张府走了一圈,不料转角却撞到一个人,那人见了,却十分客气,朝他一个长揖。曲白风很是惊讶,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后生,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穿着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却是陌生。
“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所以富贵入曲白风也是对人很客气。
那年轻官员露齿而笑。
“曲公子,不记得我了,我是张大人的书童小绿,以前您去见我们大人时我曾在旁服侍过。”
曲白风恍然,也隐隐有印象张青莲身边是一度有过这么一个清秀乖巧的小书童,只不过他素来对下人并不留意,不料一个小小书童,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见他并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样子也不像轻狂尖刻势利之辈,便坦然笑道:“岁月催人老,不料你也这么大了,还如此出息。”
小绿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绿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数年,我时常怀念,总回来走走。”
曲白风见他不忘本,对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衔虽不高,工部总还是有和他家生意往来的时候,便盛情邀请他去吃饭,当下自有一番盘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几天,便带着商队西行,这一路风光便与京师大不同了,乡村野店,风餐露宿,好在曲白风走惯了的,并不认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烟越是稀少,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边缘。
曲家商队规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经验丰富,又有自己的武装,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队请求和他们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险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胆子越壮,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盗的内线,是不会有人拒绝的。
曲白风在监督伙计装饮用水的时候,大伙计来报告说有人想跟他们一起走,曲白风不以为意,挥手让他自己处理,那个搭伴的旅人却从伙计身后绕出来,跟他见礼。
曲白风抬头一看,却愣了一下:眼前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头上戴着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异常,一双眼睛不笑也含情,穿得虽不显眼,却煞是气宇不凡。
曲白风这一愣,固然是因为这男子外貌实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要说容貌气宇,当年张青莲姚锦梓都说得上令人叹为观止,丝毫不比眼前这人差,实是因他这一看之下,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左思右想,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按理说这般出色人品,见了就很难忘,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男子笑道:“有劳公子了。”
曲白风也说些客套虚词,但心中却依旧纳闷。
之后忙于各项准备,也就忽略了。
终于进入沙漠,此时是春天,正午却已热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来,早晚又冷得裹着被子还哆嗦。曲白风不是第一次经历,并不以为意,他家老伙计们也是经惯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伙计却有点受不了。
好在商队规模大,路途熟悉,准备充分,不虞食水。
那个神秘男子曲白风留意了几次,神色从容,似乎是对一切安之如素,看来对于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经过了三处绿洲,沙漠渐渐有点向戈壁过渡,沙子不再那么细,嶙峋怪石慢慢多起来。
领队的老伙计神色开始警惕起来,曲白风一问,才知道此处正是沙盗出没最多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备。
这次商队除了带了自家护院武师十人,还高价请了镇威镖局的副总镖头和一位高级镖师,这两位并不曾走过这条路,当下笑道:“曲公子和老掌柜放心,这等地方,左右不过些流匪,有我二人在,定能保得大家周全。”
那个副总镖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形彪悍,却空着双手,显是练内家功夫的;镖师年轻些,三十五六岁样子,使一对金刀,拍着腰间金刀,豪气道:“若要来了,须得问问我这一对宝刀!”
那个神秘旅客当时正站在曲白风身边,旁人都没留意到,曲白风却见他嘴角微哂。
到了快入晚,果然有了动静,忽听鸣镝呼哨声,曲白风呼喝一声:“大家保护货物!”
曲家商队训练有素,伙计们大都身强体壮,久经阵仗,当下也不慌乱,有武器的撤出武器,没有的也纷纷操起木棒等物,把商队的马车,骆驼围在中间,镖师和武师站到外围,曲白风的身边。
曲白风心里也有点慌,但他也见过几次危险时候,所以还能镇定。
盗匪们骑着马围过来,曲白风数了一下,大约有六七十人,自己这边虽然要多处三四倍,却并不像对方惯于刀头舔血。
商人以和为贵,一旦动起手来,必有损失,货物不说,自己这边的人倘有伤亡,抚恤金也是不小的开支,所以,能不动手一般都不想动手。
他刚想说几句好话,送个两三百两银子,身边的镖师就大喝一声,手持金刀跳出来,大叫:“兔崽子,跟爷爷来比试比试。”
对方跑出来一个匪首,身材很是瘦弱,还有点佝偻,三十多岁,脸色蜡黄,手里拿着一杆烟枪。
镖师大笑:“就你这样还干出来做强盗!快回去养病去罢!”
那匪首笑嘻嘻道:“灵不灵,一试就知道。”
两人战在一处,曲白风心里暗暗叫苦,这请的镖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江湖上混,最怕遇到女人和这样看着有些奇怪的人,只因他们看上去不大厉害,敢出来闯荡,必有过人之处。
果然,一出手就看出来,这金刀镖师看上去两把金刀使得虎虎生威,却怎也砍不到对方,而那烟鬼左闪右挪,看上去狼狈,实是游刃有余。
那镖头也看出手下不好,竟然招呼大家说:“大家并肩子上啊!咱们人多,不用怕他!”
曲家的人倒是训练有素,都拿眼看着曲白风,等他令下,曲白风急得流汗。
这当口,那烟枪已是一下敲在金刀镖师的头上,那金刀镖师两眼一番,软倒下去,盗匪们齐声大笑。
眼看局面难以收拾,自己这边凶多吉少。曲白风急得无可奈何。
谁料转机突生,忽听得一声轻笑,声音极轻,却盖过了这么多盗匪的齐声大笑。
强盗们都停下来,那烟枪面色凝重,眼睛四处搜寻:“是哪位高人?”
又是一声笑,只见那搭伴的神秘男子从一辆马车后徐徐走出,将防沙斗笠缓缓取下。
所有人都望着他。
斗笠一拿下来,玉面丹唇便含笑而露。
突然,盗匪中有一人惊呼:“原……原……”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盗匪中一个红脸膛的叫道:“什么圆啊方的,装神弄鬼,我来秤秤他斤两!”
刚要跑出来,却被那烟枪一巴掌打了回去。
烟枪恭恭敬敬道:“既然您老人家在此,不许我们伸手,我们就退下了。”
这英俊男子轻笑:“如此有劳了。”
烟枪一挥手,盗匪们就潮水般退走,片刻走了个干干净净,竟好似方才不过作梦一般。许多人都不由自主揉着眼睛。
那英俊男子走到躺在地上的金刀镖师身边,低头看了一眼,脚尖轻踢了两下,那镖师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看来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无大碍。
曲白风上前向他道谢,这男子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曲白风道:“于先生是举手之劳,于我等是生死大事。”
那男子大笑起来:“曲公子不必这般客气,说起来也是旧人。七八年前,有一位故人被挟持曾得公子相助,我赶到得迟了,只远远见过公子一面。”
曲白风左思右想,突然灵机一动:“难道是……张……”
“正是他。”面前的英俊男子深黑的眼眸中露出温柔怀念之色。
“此处已快出沙漠,多谢曲公子一路照拂,前途已无危险,在下就告辞了。”说着神秘一笑:“前边是回鹘都城,说不定公子还能遇到故人。”
“啊?”曲白风又惊又喜,刚想再问,斯人已是飘然远去。
前面的城市是西域一带有名的大城。
回鹘人的王宫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央,最近,回鹘女王喜得第三子,整个城市张灯结彩,曲白风在这里卖出一部分茶叶和丝绸,瓷器,买了一些当地土特产,进行了货物更新,也赚了几千两银子。
特意多盘衡了几日,却不曾见到所谓的故人。
曲白风几百两银子把雇的两个脓包镖师打发了回去,那两人自觉丢脸,也不敢多要,自己回去了。
如此,大部队又一次出发。
西域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撒落,或好或坏的路便是穿这些珍珠的链子,但是有的时候,链子会长得过分些。
很多时候,前进半个月都见不到一座城池。
出来之后八九天,还没有见到一个城市,再往前走,便是终年积雪的雪山了,曲白风望着晶莹剔透的山顶和冰川,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也仍是不禁心摇神荡。
他们的去路有一段要从山脚过,虽然不高,路毕竟还是山路,很不好走,马儿骆驼累得吭哧吭哧,大家叫苦连天。
有经验的马夫事先给牲畜们喂了几天好料,曲白风给大家鼓劲,答应下个城市给每人一两银子买酒喝,大家欢欣鼓舞起来,路才显得好走了些。
走到最高的地方,虽然连山腰都不及,却也有点云绕雾缭的气氛,大家停下来歇会儿脚,吃点东西喝点水,情绪都很高昂。
曲白风正跟手下伙计聊天,突然山上下来两人,这山那么高,人烟罕至,突然有两人下来,大家都噤了声,望着他们俩。
前面一个衣裾飘飘,一身浅碧色长袍,后面的动作迅捷,深蓝窄袖打扮,似是搀扶着前头那人。
深蓝衣服的扶着那人在不远处石头上坐下,自己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人渐渐走近,能看见脸面了,见到他的人都深吸一口气:世上竟有这般英俊的人!
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容貌如玉雕一般,剑眉星眸,墨发红唇,脸上带着冷淡的神气,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似乎天生会发光一般,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在他身上。
前些天救命的神秘恩公美则美矣,却不似此人风姿夺人。
男子走近道:“请问各位有无粮食饮水可以转让?我二人的食水在山上不慎丢失了。”声音低沉,却似玉珠相撞,说不出的好听。
曲白风见到此人已经愣住了,此时才回过神来,惊喜大叫:“姚公子!我是曲白风啊!”
那男子此时才看到他,也不禁愣了一下,天涯偶遇故人,饶是他素来冷淡自持,也不禁眉间喜色微露。
“想不到在此相遇。”他又回头朝石头上的人招手。“翘楚,快来!”
曲白风本以为跟他在一起的是张青莲,被他这么一叫,心凉了半截,那人半跑过来,一看之下,曲白风喜得咧嘴而笑:不是张青莲是谁!
此人还是八九年前的模样,容貌姣好绝美,眉目温柔,但多年位居高位,自有番雍容气度,令人不敢小视。
张青莲见到他,喜得叫出声来:“白风,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曲白风见他开怀大笑,毫无顾忌,心中感慨:想不到离开庙堂朝廷,这人能活得如此自在开怀。
两人叙了好一番旧,从周紫竹到小绿,把认识的人的近况都说了一番,张青莲才说出为什么跑来这里:原来是因为回鹘女王生了第三个儿子,请他二人去吃满月酒,人家贵为王族,金银珠玉不放在眼里,所以张青莲拽着姚锦梓到大雪山里采雪莲花当礼物。
说着他献宝似的拿出来让曲白风看,曲白风虽见多识广,也从不曾见过:这花雪白晶莹,大如碗口,芳香扑鼻,如白玉整雕,美丽不可方物。
张青莲把玩着道:“这东西可害我们冒了不少险,只是没想到这么大,我们准备的器物不够装的,却是烦人!”
曲白风想了想,道:“我却有东西装得。”
说着吩咐人从贵重货物中找出极其精细的汝窑小瓷缸,比大碗略大,其薄如纸,扣之有金玉之声,色调非紫非蓝,匀薄异常,边缘作莲花瓣状起伏,形色很是不俗,既可以当装饰也能养两条小鱼,把雪莲花放进去大小倒也得宜,衬得越发剔透,不同凡俗。
张青莲识货,笑道:“这东西只怕比玉雕的也便宜不了,生受你的,却是不好意思。”
曲白风也笑:“这一路颠簸,带着它不碰碎了也费神,还不如给你。”
张青莲便大方收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相逢自是欢喜,可惜却不同路,片刻之后,终究要别离。
曲白风给他二人装了许多干粮和水,他们便告辞了从曲白风的来路去回鹘王城,曲白风目送二人渐行渐小,终究不见,只留得冰川雪山,漫天云霞。
山上有什么禽类一声长啼,声音清脆,划破寄空,曲白风挥手招呼大家继续上路。
前路终还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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