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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 茄丁面 1

书籍名:《奶油冰砂青花碗》    作者:腐乳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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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世堂的老板是个好人,众人叫惯了翁先生,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做翁之运。
杭州人氏,祖上在个不冷不热的街巷开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药铺慈世堂。家里下面有个妹妹,就他一个男孩,不消说自然由他继承家业。
1922年。
翁之运到西北收药,途经山西,正遇到干旱,大地一片皲裂,农田颗粒无收,许多重灾的村落都变成弃村,没粮吃的穷人纷纷涌到附近的城市做工,没本事没门路的就讨饭。
入了河北境,他租的个车进保定前遇到了状况,只好停下来维修,他便下了车舒展腿脚。看到野地里有两个脏兮兮的孩子,蹲在地上掏田鼠洞。大些的十一、二岁,小的也就五六岁,看起来像是兄弟。
哥哥掏了很久,掏出个干瘪的红薯,一头已经被啃的坑坑呀呀。他用袖口搓了搓,啃掉了皱皱巴巴的外皮,露出粉白色的瓤递给弟弟。
弟弟看了看嘟起嘴,一把把那红薯打飞出去,哇哇大哭,话含在嘴里听不清楚,翁之运大致听到几个词,大概是要吃面鱼儿啥的。哥哥忙从枯草里寻回来,打了他一耳光,煞有其事的训了两句。
翁之运看了不忍,于是掏出布包,里面还有两小块馕,想了想,都给他们递上去。
弟弟看见,立刻止住了哭,那架势恨不得扑上来一口把翁之运的手也咬下去,却被哥哥揪住衣裳。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我们不是乞丐。”哥哥一挺胸,稚嫩的声音透着倔劲儿。
翁之运笑笑,“吃吧,遇到旱灾又不是你们的错。”
哥哥犹豫了一下,垂着头接了,说了句谢谢,全数都给了弟弟,自己手里还捏着那缩的没汁水的红薯。
翁之运看了看马夫,还在车底忙活,又扭过头来,问哥哥:“读过书?”
哥哥脸一红,点点头:“一点点,后来家里穷了,读不起了。”
“怎么不进城里,认字的能找到赚钱多的活。”
“找过。”哥哥的声音更小了,“爹娘去世以后我们就来了,他们嫌我小,找不到。”
翁之运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弟弟,突发了个念想,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哥哥摇摇头。
“那跟我走,好不好?”
哥哥一愣,忙把一脸茫然的弟弟拦在身后,厉声道:“你是人贩子!你肯定要逼我们上街骗人,见得多了,我才不上当!”
翁之运苦笑,“人贩子哪还会问你,我开了间药铺,想收个识字的学徒。不信你可以去车上看,都是购来的药材。”
哥哥绷起脸,很认真的想了想,“你的药铺在哪里?”
“不在保定城。”
“那是哪儿?”
“南方……”
“具体!”
“杭州,你知道?”
“嗯,杭州,有西湖。”
“哦?你去过?”
哥哥摇摇头,绷着脸不说话。翁之运有点尴尬,按了按头,觉得这样耗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于是起身往马车的方向走。走出两步,发现哥哥拉着满嘴都是馕,还在舔手指头的弟弟跟了上来。
翁之运哭笑不得,问道:“不怕我骗你?”
“你看起来是个好人。”
“哦?车好像修好了,上车吧!”
“可是我,我有个条件。”
“哈哈,还有条件,好哇,说来听听?”
“我要弟弟跟我一块儿去!”
翁之运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嗯,懂得照顾弟弟,好孩子。”
看着兄弟俩爬上车,跟他运的货挤在一个小角落,自己也跳上车。
“你们叫什么?”
“我叫周闻,弟弟叫周起,闻鸡起舞的闻,闻鸡起舞的起。”
翁之运笑着点点头,“好名字啊。你们的父母一定是不错的人,可惜我没机会认识了。”
周闻没回话,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周起隐隐的鼾声均匀的发出来,随着路段的颠簸,时而高时而低。
翁之运在药铺后堂收拾了一件小屋供兄弟俩住。
周闻也是手脚勤力的人,脑子又好学东西也快,翁之运极其喜欢这个学徒,识药制药和简单的诊病。他时常在外购药,遇到难得的不放心让别人运,便自己带货,有身祖传的腿脚功夫用来防身,也对周闻教的格外多些。
转眼过了两三年,翁之运不在的时候,周闻几乎能独自掌柜了,大小事务处理的妥妥帖帖,虽然年纪不大,但铺里的活计短工,都很服他管,帮衬的也多。
有次翁之运购药归来,到后堂休息,周闻也跟了进屋,没人的时候扑通的就在他面前跪下了。说了一番再生父母,恩比天高,今生无以回报之类的话。
翁之运听了按了按头,笑道:“又跟我绕弯子,说吧,你又想做什么了?”
周闻涩涩的垂下头,说话声音很小。
“我知道翁老师对我们兄弟俩恩重如山,我不该提更多要求了,可是……我想,我想让翁老师给我加工钱……”
翁之运皱眉不语,端起杯茶。
周闻赶紧说道:“再不行那算翁老师借我的,我一定还,您给我每天做工的时间增加也行,我可以日夜不息的干活……”
“你们俩吃喝不够吗?要钱干什么?”
“我想……我想让小起上学……”他抬头,看到翁之运一脸好奇,接着说,“我做工也没时间管教他,在铺子里他也帮不上多大忙,我想送他去上学,爹说过,这个年代,什么都不会就注定一辈子没出息。爹娘走了,长兄为父,我得管教好他。我发誓,等回头小起出头了,我们一定一起孝敬您老人家。”
最后一句,翁之运差点没把那口茶噗出来,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弄的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求您了翁老师,您,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等您答应。”
翁之运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说道:“起来吧,改天我去打听下,哪所学校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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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翁之运并没给周闻涨一分工钱,却全额支付了周起的学杂费用。
时光如梭,周起一直上到了中学。周闻的脑子灵光,他也一点不差,成绩好,在学校人员广,活跃异常,倒一点也没辜负翁之运的栽培和周闻的全力支撑。
让周闻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适逢学生运动的盛行,周起常常上学归来,就满口的工人运动和布尔什维克,一副志气满满的样子。周闻却觉得参加那些社会活动不实在,尽早学了出来找个工薪高的工作是正经,也能及早还了翁老师这个人情。
而翁之运别的事关心的紧,在这件事上从来不多加评断,默许着他做。
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就在周起即将毕业的那年,学生游行和警察发生了冲突,骚乱当中警棍击中了他的后脑,当场毙命。
这条人命自然无从申诉,把这个弟弟奉为掌上明珠的周闻一下子崩溃了,待在和弟弟同住的屋子不肯出门,不吃不喝也不睡,刚过半日便发起高烧,送进屋的药也不喝,只盯着周起的遗物发呆。
翁之运不忍责怪,劝药也劝不下,却也每天都把药煎好了送到屋里。
三天以后,周闻不治而喻,一大早出了屋,赶去找人将周起的尸首烧了,旧衣裳都捐给了比他还穷的人家,留了个未来得及送给弟弟的记事本随身带着。
没两个月,翁之运照例去西北购药,周闻跟着去了,两人把周起的骨灰葬在保定城外,当年翁之运遇见他们的地方。周闻说,那里虽跨了省,却离家不远,翁老师收留他们是他们新生的开始,所以要葬在那里。
那是个清晨,下着蒙蒙的细雨,骨灰入了土,翁之运还有事,先行离开,留周闻一个人站在坟前不言不语。
傍晚,当翁之运处理完事回来时,见周闻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禁皱了皱眉,想上去劝慰,人死不能复生,但没想话未到嘴边周闻先开口。
“翁老师,您认识他们吧?”
翁之运诧异,“谁们?”
周闻扭过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凝重,“就是宣扬那些思想,组织学生和工人抗议的人。”
翁之运一惊,没有接话。
“我知道您认识,所以小起那么热心参与时,您才不去阻止。”
“小闻……”
“您每隔几个月,甚至有时每隔几天就会有不少的药材运出去。”周闻象是完全没听到似的,仍旧自顾自的说话,“所以铺子总是入不敷出,那是送给他们军队的吧?”
“小起的事我也很伤心,但……”翁之运有些着急了。
周闻却笑了笑,说了句让翁之运大吃一惊的话:“老师您果然也是相信他们的,小起也相信他们。我想,加入他们,小起想做的事,我帮他完成。”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肯定,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翁之运沉默了许久,应下了他。
凭借周闻的身世,周起的口碑,有了翁先生的推介,加入的事很顺利。
他头脑冷静,手脚也利落,被分到了情报部门。继续在翁之运的铺子里做活,边做些消息的传递工作。
这样维系了不到一年,翁先生逐渐发现中药成效慢,对许多外伤感染效果治疗不足,并不适宜战时的需求,很多伤员在转移中就白白牺牲了。
于是他毅然决然的盘掉了慈世堂,卖了几处地产,跟亲戚断绝了来往,搬到武昌,租了个小屋。改通过各种途经走私西药,有时会有些回报,有时就算是捐赠,基本都在消耗祖上遗留的家财,仅靠向熟客倒手些人参、雪莲之类的罕物回收些资金维持家用。
而周闻工作做的好,很快得到了重用,并委以更加重要的任务。
话可以说的简单,但这两年几乎每天都是惊心动魄,每每都是擦着牛头马面的衣襟走过来的,死过三个搭档,自己也有两次被捕,严刑拷打之下,丝毫没有屈服,两次险中得救,幸运的捡回条命。
周闻觉得自己配不上“铁铮铮”三个字,但生活如此反复着,他逐渐活得麻木,愈来愈象块铁了,心底唯一柔软的那块,伤口结了痂,痂没有脱落,反而越长越厚,最终被包裹的结结实实,连他也都忘记了那份执着的感觉。
这年他因公到了北平。
有张笑颜刺穿了那层痂,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晕倒在他怀里的少年。
他没上过学,不似周起有学识有抱负,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孩子。
周起走的那年,跟他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都有张会说话的笑脸,干净无邪。
那孩子身上总有股安静温暖的味道,象小时候母亲的怀抱。
他爹总说他身上去不掉的奶腥子味儿,一辈子注定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说话的时候满是溺爱,周闻很羡慕,即使后来知道这对父子,一个是早就去势的太监,一个是野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周闻从心底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对这个叫做钟来寿的少年,格外照应。
不是兄弟,也非朋友,更像是亲人般的依赖,恋人般的心系。
恋人……他每每想到这个词便不敢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禁忌而又猥琐的念头。几番挣扎,他暗暗决定把他当作周起一样,看他长大,平安一辈子。
珍藏的记事本第一次被写上了字,那是他在武昌的地址。
离开北平时十分郑重的送给了钟来寿,从此让他也带着自己对周起的期待活下去。
一年多以后,在与卢约理--一个逃亡中的烟草富商的会面时,再次相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使世人世人斜目不屑,那两个人已经心心念念的成为一对情侣。
堪比慈父的翁之运怎会看不出来,周闻目光中极力克制的波动。他适时的提点了他,让他知道他背负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代替周起去选择的又是怎样的责任。
翁之运当然是对的,一旦因此有什么变故,他们可能失去卢约理手中大量的资源,也可能会让周闻自己的事业万劫不复。
而更多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未来的热切期盼。
在翁之运心里,也一直忘不了,那个站在弟弟坟前,沉静的少年的身影。
列列的风吹起整齐的衣襟。
干涸的泪水。
苍凉的大地。
整整一天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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