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公子,来仪轩那边差人把公子的衣服送回来了。”
蔚潼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沈嬷嬷从未见过这样惊慌失措的蔚潼;而且又穿着女服化着女妆,粉白胭红溶化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
无论怎么问,他就是一句也不肯说,阿卫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沈嬷嬷正担心得要命。听说来仪轩有人过来,连忙就去打听了。
却另外有随从的侍童绕开其他人,直接找到蔚潼。
“柳公子,这是你留下的香囊。”
扁而宽的香囊,绣着百鸟花样,明显是于飞的风格。
“不。这是你们公子的,你搞错了。”
小侍童急了,丢下就走,还补充一句:
“请公子打开来看就明白了。”
打开?
蔚潼惊魂未定,心绪难平,哪里有心思看?便把香囊掖在枕头里,一发脱了衣裳卸下妆饰倒头睡去。
免得沈嬷嬷回来了,又缠着问。
…………
但是睡不着。
也许会被杀。
啊,竟然说了那样的疯狂的话……
父亲会被牵连吗?
真是太糊涂了,哎呀呀……
…………
翻来覆去,
翻来覆去。
…………
也许于飞也会被惩罚?
真是太卤莽了。
哎呀呀……
怎么好呢?
……于飞……
打开来看看吧。
啊,沈嬷嬷来了!
…………
装睡,装睡……
…………
偷偷打开来……
这是?!
“如欲回家,明日子夜雨木云林院门前等。”
于飞有办法带他回家?!
蔚潼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虽然心情无比混乱,还是强作镇定地下床来,颤抖着手把那小小的一卷纸条送入炭盆的红炽里。
小小的纸条被炭火玷污,沾上黑色的小点。
黑点扩张着。
蔚潼的思绪一度争斗激烈。
只是想起惹怒无恒可能出现的后果,蔚潼就恐惧莫名。
从无恒身边逃走,可是死罪。
纸片不堪煎熬,难过地抱成一团。
如果自动回来投案谢罪,不知道能不能赦免家人?
炭火不肯轻易放过纸条,魔鬼的火焰延伸成丝,在变黑的纸球上下游走。
也许态度良好的话,不会罪及家人吧?
不复纯洁的纸片痛苦地挣扎,呻吟,发出细微的必剥声。
自己可是在所难逃——不过,只是自己的话,就不要紧了。
渐渐地,它终于化成灰白的薄絮,重新舒展开来,被热气托着冉冉飘升。
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怎么样都不要紧了。
蔚潼看着点点白斑——那是纸片的尸骸——颓然感叹。
……怎么样都不要紧了……
不要紧了……
…………
午夜的时候,前天积下的薄雪已经化掉了,天空变得很晴朗,月光强烈得把天都映成宝石样的深蓝。
有点冷。
“来了吗?”陌生低沉的男声透过院门——反锁的,钥匙当然的不在蔚潼手上。
“你是谁?”
不是于飞,蔚潼警戒地反问。
“蔚潼哥哥!”压抑,而且兴奋,正是于飞的声音,“你决定了吗?”
“是的。”蔚潼看看墙头,蛮高的,不免忧虑,“可是我怎么出去呢?”
还没说完,墙头上已无端多出一个人影。
惊讶间,那人便纵身跃下,落在蔚潼身边,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个略高而且瘦削的男子,月光洒在他脸上;蔚潼于是看到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看过一眼,不会记得;再看一百遍,也很快就会忘记。
没有特征,就是眼前男子的特征。
“柳公子?”那人的语气含着疑问,是要确认身份吧。
“是……”
蔚潼继续上下打量他,猜度他要怎样把自己弄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蔚潼只觉得眼前光暗有变,再定过神来,已然身在墙头。
男子单手将他挟在腰间,生生跳上了墙头。
“啊!”
恐惧于倾斜的视角与陌生的高度,蔚潼轻声惊呼。
于飞就在墙外面等着,再没别人。
“阿壮,小心点。”相当紧张。
叫阿壮的男子依然轻松地挟着蔚潼,从容跳下,把蔚潼轻轻放在地上。
“他比你还轻,这点小功夫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飞娇嗔地使个眼色。
阿壮作无所谓状退立一旁不再作声。
于飞上来挽住蔚潼的手。
“哥哥,今日一别,以后可能无缘再相见了。请你千万要保重……”
是吗?
如果可以不被逮回来,也是好事,只怕……
“知道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于飞。”
“那么,哥哥你快换了这侍卫衣服,就跟他走吧。于飞不能远送了。”
蔚潼紧紧跟着阿壮。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点悠闲。
即使经过几座大殿,蔚潼都能远远地看到门口守夜的侍卫而不免心惊肉跳,阿壮还是没有丝毫加快速度的意思。
那些远处的侍卫也没有发现他们——明明应该看得见的。
蔚潼认不得很多路,反正跟着阿壮,左转右转、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左转右转又左转……
都是沿着大路走,一点也不隐蔽。
最后到达一所极大的房子,门口高大而且气势非凡,却没有任何殿名标识。旁边的院墙有雨木云林的两倍多高。蔚潼怀疑阿壮还能不能一口气跳上墙头。
所谓极大,是因其内部空旷,没有多少家具;加之天花又比平常宫室高深,所以有了极大的感觉。
蔚潼认得这个房子。
父亲把他送进宫时,就是在这里分手的。
这里给蔚潼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之前他从未见这“有屋顶的广场”;也因为——
父亲就在这里,最后一次告诫他要顺从……然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这里是皇宫的门厅,之一,当然这只是侧门门厅。
难怪如此大而空旷——随时要容纳数量庞大的进宫群体。
也难怪门上没有殿名——对于门厅,刚才走的不过是它的出口。
两人无声无息地穿过门厅。
很长的一条直路。
快到出口——应该是“入口”——时,蔚潼看到有人在等,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个侍卫看着蔚潼。他也有着并不出众的相貌,虽然与阿壮对比是明显不同,可是单独分开来看,也很难说出有什么不同。
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阿壮跟他似乎早就约好,默契得连话都不用说。
看了一会儿,那人开始转身往外走。
阿壮还是那种轻松无所谓的表情,向那人的背影挑挑下巴,示意蔚潼跟着,然后独自向来时的方向走了。
看着向相反方向走的两人,蔚潼别无选择地跟着新的侍卫出去。
跟阿壮一样,他一路上也是什么也不说。
虽然心里无比忐忑,蔚潼也只好跟着。
两人并排踏出大门,近距离地经过守在门口两旁的侍卫——当然不可能只有左右两个,守住皇宫入口的,肯定还有好些人间隔着排开,守着各个方向——蔚潼不敢看,匆匆走过去,却也没有被发现。
出了门厅,就是一大片广场——没有屋顶的;穿过广场,来到比刚才更大的门前。
出了这个门,就算离开皇宫了。
蔚潼激动地想。
那侍卫把金属令牌交给某个看门人,很顺利地带着蔚潼出去。
蔚潼很郑重地迈出他离开皇宫的第一步。
也许是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又或者是侍卫的步伐突然变快,蔚潼对周围的街道一点印象也没有。侍卫的脚步明显快了很多,蔚潼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根本没有办法去考虑家在哪个方向。
“请等一下……”
蔚潼这样请求,对方却像没听见似的。
“这边好像不是我家的方向……”
那人马上就停下了脚步,转身向蔚潼走来。
因为体力差异,两人其实已经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蔚潼清楚看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以及——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蔚潼不禁打一个突。他想开口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隐隐地,蔚潼觉得他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那人不慌不忙地靠近。
恐怖感油然升起,蔚潼扭头就跑,发了疯拼了命也似地跑,要远离这人。
身后的男人也马上跑起来。
觉得更加害怕,蔚潼只有尽力奔跑。
幸好,跑了不远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停了下来,那人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没有再追上来。
蔚潼可不敢停;有很久一段时间,他都是胡乱地跑着,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直到他再也跑不动,才在某个房前停下,背靠门板在台阶上坐下。
喉咙好干,身体好热,鼻尖和手却冻得要结冰。
好辛苦好辛苦……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刷——刷——
规律的,乏味的声音不停地传入耳里。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在家里住的时候,常常天还没亮就听到外面清扫街道的声音……
蔚潼如同被针猛扎一般惊醒!
……啊,竟然睡着了……
这里是……
自己家!
门口的石狮子,邻家的枣树,一切一切……
蔚潼笑起来,心情复杂。
没想到,不辨东西南北地乱跑,最后还是摸回自己家里,世上有些事情还真是奇妙啊。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
却意外地摸了满手尘土,连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
尘土出奇地厚,蔚潼有不祥的预感。
转身……
“咣……”
大门上生锈的铁链呻吟起来。
……
今天没有早朝。
……
天快亮的时候,阿卫突然来报蔚潼失踪的消息。
于是立即着人在整个皇宫范围内搜寻。
同时查问全体守夜侍卫:回报是入夜以来都没有编制以外的人出入皇宫。
搜索了一个时辰后,依然没有寻获——如果他还在宫里,就应该已经被找到了。
……
除非……
不可能。
……但是……
不可能!他要做什么?!
……要不要……?
不可以。
……可是……
不可以!他到底要做什么?!
……
无恒激烈的思想斗争,以无结果告终。
于是暂且遣退了等待中的大小官员。
皇宫范围内的搜寻行动依然秘密进行中。
然而时间越拖越久,无恒很清楚,蔚潼几乎是不可能还在宫里了,但是仍然抱着不死的一丝奢望,期求着。
因为他还没有勇气公开——如果想要在皇宫范围以外搜索,就不能不公告天下——说柳蔚潼,那个曾被无恒自己讨伐的‘妖孽’,竟然从恒王身边逃走;而恒王,要大费周章公告天下把他找回来。
……
把柳蔚潼找回来做什么?
难道恒王不是因为柳蔚潼妖言惑主、乱世亡国,才不惜与父兄为敌吗?
恒王不是应该早就消灭他吗?
原来恒王一直把柳蔚潼留在身边吗?
这些年来他们都是什么关系?
……
“够了!”
无恒在沉思中猛喝一声,惊醒过来,额角冷汗雨下。
“皇上……”
于飞还是陪在身边,见他惊醒,温柔地挨近想为他擦汗。
双眼发红的无恒只觉得一阵反感,莫名愤怒地将他用力甩开。
于飞摔到榻下。
无恒好像又觉得有点后悔,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于飞自己爬起来。
“算了,你回去吧。”
“皇上,于飞知道皇上心烦,但是请无论如何让于飞陪着皇上——皇上不高兴,于飞也很痛苦啊!”
于飞恭敬地跪倒在他脚下。
“请让于飞留下伺候皇上吧,绝对不会添麻烦的。”
无恒开始头疼。
蔚潼只觉得脑袋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打转,而且转得越来越快。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半张信纸——
发黄的,被鼠类噬得破碎不堪的信纸。
那是父亲写给他的信,夹在门缝里,不知道经历多长时间才等到收信的人。
“蔚潼吾儿,若你能看到这封信,便请听不配做父亲的人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是为父牺牲了你……”
因有空洞,一些字迹已经不可寻。
“……父亦只有负了你。全家上下,莫不如此。现在时局混乱,为父……”
大面积的咬食痕迹从这里开始蔓延,可读的只剩片言只语。
“……迁往……”
“……回来一家团聚……”
“……等你。父字。卅五年五……”
卅五年五月,即还是明王的政期。那么说,在无恒掌权之前,他们已经搬走了,父亲也不再当官;而消息封闭的蔚潼,还被无恒以下落不明的家人的命运威胁着。
真是傻哪……
无论蔚潼如何努力辨认,也没法从一串空洞中找出父母家人迁居的地址,甚至一点方向也找不到。
从来没有抱怨过神明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命运的蔚潼,如今也开始愤恨、开始怀疑——是不是上天要戏弄他,命运注定要亏待他。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刻,蔚潼只觉得天昏地暗,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崩塌,他则身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虚无之中。
看来,这个世界,是不打算再容下他一个柳蔚潼了。
无恒在心里嘲笑着自己。
明明早就知道柳蔚潼是一剂毒药,还是放不下,以为小口小口地啜食便不会中毒;到了现在,终于领教到他的威力了吧……
一阵痛楚袭来,无恒尽力蜷起身体还是觉得呼吸困难,而他甚至不能分辨痛楚来自身体的哪一部分!
心吗?心在痛。
头吗?头也在痛。
连骨肉四肢、心肝肺腑、指尖发梢……全部全部,都痛苦不堪。
太医无法诊断,更无法开方。
爱情的毒,相思的毒,向来是最凶猛、最可怕、最刻骨铭心……也最无可救药的。
太医们如是想。
但是看来皇帝不会承认,所以所有人也知而难言。
无恒挥退了他们。
几时才会结束呢?
可能不会结束了……
也许会死……
终于,黄昏时分。
无恒下令通令全国搜寻柳蔚潼,张贴画像、封锁城门、实行宵禁、重金悬赏——这样做,也许最后会变得天下大乱;但是,再不去找,也许马上就会痛苦到死。
在“亡国”与“亡身”左右威胁下,无恒明智而必然地将生命放在前面。
入夜,恒王的急病不药而愈。
下部 此情可待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