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古代小清新 > 第26章 走红

第26章 走红

书籍名:《古代小清新》    作者:御井烹香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因有老夫人掺和,大家宴会后光是看百戏取乐,便花费了一两个时辰,等几位夫人扶着老夫人回去歇下了,颜钦若亦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去了,这文会便没开得起来,而是由颜家七娘出面招待大家,在园中各处做耍。

宋竹今日过来颜家,也算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即使越国公府的花园也是杨柳垂风、芙蓉倒影,她都没心思赏鉴,奈何今日老夫人给了她这么大的体面,她要提早告辞,倒是太摆谱了,只好紧紧地依附着范大姐,跟她形影不离。

即使如此,颜七娘并好些文会上新认识的姐妹,都过来同她搭话,还有原本女学的一干同学,之前没一个和她说话的,如今倒也都热情了起来,她无形间倒成了聚会的焦点。众人的态度,是完全就翻过来了,如今都是以夸奖为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宴会是为了她的生日而办的。

“看惯了三娘青衣长辫的样子,今日走进来,真是不敢认了。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实在不假。”夸她最有诚意的便是陈娘子,她在女学中一向寡言少语,外加资质平平,很少惹人注目,如今却是言辞便给,十分活跃。“你也别怨我们都不同你说话,就瞧着你这么漂亮,我们竟都只是看着,没一个敢上来同你搭腔的——就觉得不敢,也不知为什么。”

为宋竹容光所慑这个理由,当然比捧颜钦若玉足要好些,大家都是娇笑应和,有人夸宋竹眼睛好的,有人夸她鼻子好的,又有人问她这些贡罗家里得了几匹,是不是宫里娘娘们穿戴的那种,宋竹被问得眼花缭乱,简直不胜其烦,她亦根本没有从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中汲取到多少满足感,只觉得这些看似亲热的问话中,仿佛都隐藏了无数的陷阱,要一一得体作答,也不知有多难。

还好有个范大姐,在旁帮衬了她许多,恰到好处地问起了大姐宋苓,因笑道,“我听母亲说起,这夹金断花罗是最难得的,就是宫中,一年也不得几十匹,是以你们都未曾见过,也不认得,也就是昔年母亲进宫觐见圣人时,曾得过些许赏赐。说来,这命妇、淑女每年入觐,人数虽说不多,也有百十人了。据我所知便只有宋大娘子得了这样的赏赐,可见两宫对她是十分看重的了?”

儒门讲究一个谦字,旁人夸你你要怎么谦虚,这是门学问,不够谦虚那肯定是不成的,说明你这人太自矜,可太过谦虚,又容易有损伤家门名声的嫌疑,毕竟你宋竹的出色,是父母生的,家里教的,旁人夸你你说没有这回事,岂不是把父母的苦心都给否认了?但夸长辈兄姐那就要轻松多了。宋竹笑道,“那时我还小,也不知道许多,只听大姐说,两宫殿下都十分和气,待她也很亲切。”

范大姐和她已经俨然是对唱起了鼓词儿,宋竹话音刚落,她便笑道,“能不亲切么?当时大娘子年未及笄便写了《观物论》,说是名动天下也不为过,两宫殿下都是一个脾性,最爱知书达理的才女,我听说,若非大娘子年纪太轻,圣人还有意将大娘子留在宫中聘为女官,教导几位公主呢。”

她以皇后外甥女的身份出面爆料,众人哪有不信服的道理?闻言都是纷纷赞叹,又夸奖宋竹,“家学渊源,难怪三娘也是如此向学,想来学问也不输给大娘多少。”

“我资质愚钝,不如姐妹们多了,在家中可说是最愚笨的一个。”宋竹坦言道,“休说和两位姐姐比,便是和两位妹妹比,也是远远不如了。”

她说的是实话,但在众人眼中看来,便是自谦的表现,均都夸奖她冲淡含蓄,颜七娘说得更是露骨,她握着宋竹的手,满脸钦服地笑道,“怪道婆婆她们要把十七妹妹送到宜阳上学,我原还不知为了什么,现在见了三娘,才是懂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是学问没学到多少,在三娘这样的同学身边,多学些做人的道理,那也是好的。”

宋竹一生都活在几个姐姐的阴影下,德言容功里,容她一直未觉得自己有多么出众,余下三项,和两个姐姐一比也满是瑕疵。说她自卑可能还未必,但要说她很习惯被人众星捧月般夸奖,那也是假话,今日众人待她热情,她非但没有醺醺然,反而在心中暗自警醒,听到颜七娘这样说,心中便是一动,暗想道,“看来七娘和钦若之间只怕不那么和睦,今日虽是钦若针对我在先,但她已是碰了一鼻子灰,我也不必再雪上加霜,跟着七娘往下说。”

“哪里,颜姐姐学问也好,为人处事也罢,都是极出色的。我这小小年纪的末学后进,倒是跟在颜姐姐身边也学了不少。”她便笑着又谦虚了一句,在心中都觉得自己假得有些过分了。

颜七娘却未被她一招击退,眼珠子一转,又是笑道,“真的么?我竟不知道,都学了什么,三娘说给我听听吧,我也跟着十七妹妹多学些。”

都是一门姐妹,就算有矛盾,也不必这么过火吧……宋竹心里反而有些看不上颜七娘了,闻言便笑道,“怎么没有,钦若姐姐心胸宽大,好学上进,值得我们学的地儿有许多呢。”

颜钦若今日针对她的事,有心人有几个没看出来?她在颜七娘挑唆下,还维护颜钦若的面子,众人本来是凑热闹来夸她,此时倒都有些真心感佩,都纷纷笑道,“不愧是宜阳宋家的小娘子。”

至于不愧在哪,却是彼此一笑,都不曾点破了。

少了寿星女,文会没开成,众人到了下午也就各自散去,宋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同范大姐约了来日再聚,便先行上车回家。还好,她姨母也派了丫鬟跟在宋竹身边服侍,今日生日宴上的见闻自然有她仔细回报,宋竹上车以后就只管睡觉,回到刘家又狠狠休息了一番,方才是缓了过来。

#

她在刘家休息,却不知今日的京城中,不知几家都在谈着她。譬如范大姐,回家以后便不觉疲惫,换了身衣服到母亲身边请安,正好萧禹并范家几个小郎君也在范萧氏身边吃小粽子,大家自然就谈起了今日的生日宴。

“倒是和您想得一样,”范大姐笑着说,“除了越国夫人以外,旁人倒是都没看出她那一身衣裳的来历,吴家、楚家两个小娘子还嫌弃她那一身衣裳素淡,配不上咱们给的玉佩,我本想等人都坐下来了再揭破。不料今日越国夫人好兴致,居然亲来了会上,倒是被她一眼看破了,当时就感慨赞叹得不行了,再加上三娘生得又好,老夫人当时就给拉到自己身边坐,上看看下看看,爱得不得了,一顿饭都没给放回来。”

她带去的使女也笑道,“可不是?说到三娘,第一日进来见夫人时,已觉得漂亮,第二日过来咱们家,稍微一打扮,便是看得挪不开眼睛,这第三日去颜家,想是也准备了一番,一走进屋里,奴婢瞧着那些小娘子的眼神都直了,竟是谁也不愿和三娘搭话——都怕被她给比下去了。”

范萧氏也点头道,“三娘容貌,不说西京第一,在同龄人里也罕见有能匹配的。最妙是她自己浑然无觉,大方质朴,半点也不傲气。若是换了别人,能穿上这样珍稀的贡罗衣裳,怕不早四处炫耀去了?也就是她,自己什么都不说,要不是大娘眼利,我还看走眼了,以为她穿的也就是民间仿制的墨紫裙,心中还暗暗觉得宋家有些不知礼数、名不副实——还好,到底大娘有主意,若是依着我的办法,丢人的反而变成我们范家了。”

原来范萧氏打的主意,是让范大姐拿出自己的华服首饰打扮宋竹,借着长辈赏赐的名义,让宋竹就直接把这一身穿到文会上去。谁知范大姐眼力也好,人又谨慎,见宋竹穿的墨紫裙颜色极正,花纹淡雅,有心套问,这才知道应是宋苓进宫后,所得的两宫私房赏赐,当下立刻就打消了给宋竹送衣服的念头,想要送首饰,听到宋竹那一番言语,又不好强送,且也隐约意识到宋家不给美饰,自有道理在,因此便不勉强。

只是昨日她人在宋竹身边,不好传递消息,带着宋竹出来告辞时,范萧氏见女儿没完成任务,无奈何只好解了一枚也是难得的美玉佩给宋竹佩戴,她心中本还有些耿耿于怀,后来送走客人,听范大姐分说一番,方才是恍然大悟,也立时收起了小觑心思——这墨紫一色,虽然民间多有仿用的,甚至胆大的商人也有穿,但归根究底,乃是天家一再重申禁令民间穿着的‘朱紫之色’。那墨紫杂宝花罗,以范大姐眼力,花色新鲜精巧,手艺上等,确实应该是专供天家宗室女眷日常穿着的贵重料子。

如果宋竹穿着民间仿造的墨紫裙子,自然是无人看得上,可她穿着的是这样例不外赏的料子,身价陡然就被拔高到了一个层次,同龄人和她根本也无法比较——即使对宰执人家来说,每年赏赐中也少不得贡罗、贡绢,可第一,一样是贡物也分等级,专供内用例不外赏的贡绢,就是要更高等些,第二,宰执人家人口众多,比如颜家,单单是孙女就有二十多个,就是有贡物赏赐到颜家,难道长辈们不要使用?小辈而能穿贡物的都是少数,更遑论宋竹身上的料子,就是家中长辈得了,也是要视如珍宝,不肯轻用了。

随便来范家做客,穿的都是这么一身衣服,那么过去颜家难道还能寒酸了?果然今日穿的断花夹金罗裙,虽然花色淡雅,粗看不起眼,但只要凑近了一看织法,顿时便知难得。这精华内蕴的做派,直接把陈家、楚家的小娘子坑了不说,还间接给了颜钦若没脸,再加上越国夫人极喜宋竹,今日虽是颜钦若的生日会,但她在生日会上所受的屈辱,却无异于是照着脸连着打了她好几个耳光。

凡是女人,就没有不爱看戏的,今日这一出戏剧性极强,范大姐固然是说得津津有味,范萧氏又何尝不是听得乐不可支?等范大姐口说手比,把今日的热闹转述完了以后,她又寻思了一番,却倒是敛了笑容,慎重点头道,“这个三娘,真是好。”

范大姐也笑道,“儿也是这样想,其实前头她穿戴什么,那都是细枝末节,不必说了。我心里只觉得她虽被颜十七娘薄待了,却仍然维护她的颜面,不肯跟着颜七娘刻薄她,这一点实在难得。”

范萧氏笑道,“又何止如此呢?听你说得,她今日在席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倒是竟没一句话说错。虽说是初次进城,在这样大的场面上,却也毫不露怯,被越国夫人夸奖厚爱,后来又有那么一些人凑趣捧她,她也不得意忘形……这姑娘生得又美,家世又好,叔伯兄姐皆是大能,自己简朴好学、温厚大方,不以金玉俗物为念,一心读书上进,真是如空谷幽兰一般,令人见之忘俗,倒是真把洛阳城内这些每逢宴席就要明争暗斗、你攀我比的大家娘子,都比成庸脂俗粉了。”

顿了顿,又叹道,“难怪众多大家,都是如此争娶宋家女。我猜越国夫人见了她以后,应该也是动了心思。”

“可是如此,”范大姐早已经定了亲事,因此和母亲谈论这些事也不大羞怯,她点头道,“若换了是我,也欢喜这样的新妇,且不说生得如此惹人爱怜,只说她好学又不贪婪这点,将来相夫教子,便令家中有受用不尽的好处……还在席面上呢,颜家大夫人和二夫人便是你争我夺起来了,当着老夫人的面,谁也不肯让步,我看,应该是都看上了三娘。”

“颜家长子早已成亲,三娘说回来,是做不得冢妇,既然如此,两房倒是有得一争了。”范萧氏也是叹道,“偏偏咱们家年岁合得上的几个,都没能配得上三娘的,拿不出手,即使登门说亲也是白搭,不然,我也要说她回我们家。”

范大姐正听着,忽然见到萧禹在一边已是听得呆了,不由被他的憨态逗得一笑,推了萧禹一下,道,“表弟,你怎么和女孩儿似的,听着这些事也这般入神?你兄弟们都吃完粽子出去了,你也不随着一道玩去?”

萧禹昨日并不在家,今早进来请安时,当着众人也没说起这事,此时听着范萧氏和范大姐的对话,已是呆了,这才知道原来宋家早有准备,他根本就是白操这一份心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计较生气,范萧氏又和范大姐说起了宋竹的亲事,他不知不觉,又更听得入神,此时见表姐赶人,他实在并不想走,便忙道,“我是想,颜家的安邦兄不知是哪房的,只怕颜家是大有可能为他去说宋三娘。”

“这还真不知道。”范萧氏也来了兴趣,和女儿彼此讨论回忆了一番,都想不起来,她挥了挥手,也不在意了。“说亲是一回事,宋家应不应就是另一回事了。今日的事,回去被那些小娘子并使女们一传诵,不知还有多少户人家心动了要说三娘为妇呢……嘿!他们宋家还真是不一般,难道哪个子女的亲事,都要掀起一番风浪不成?大哥的亲事还没眉目,二姐也尚未说定人家,如今这三娘又要有人上门争娶了,还真是叫人自愧不如啊……”

范大姐道,“说来,颜家和大哥那边……”

他们转移话题去说宋大哥宋桑的婚事了,萧禹顿时失去细听的兴趣,坐在那里出了一回神,只觉心中十分不舒服,一时想,“她不是挺怕自己嫁不出去的吗?现在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想必会很高兴吧?我也应当为她高兴才是。”

一时却又想,“洛阳的这些子弟,又有哪个是好人?即使多人求娶,不是良人也无可奈何,我定要好生提醒她,可不要糊里糊涂,嫁错了人。”

思绪纷纷间,不觉又想到了颜安邦,“从三娘上马以后,他一路都和三娘谈天说地的,想来早已透过帷帽,看清了她的长相,此番为他说三娘,只怕他也很是乐意吧……”

他本来对颜家兄妹只有无奈,还无甚恶感,可这么一想,顿时便觉得颜安邦十分轻薄可恨,兼且心胸狭窄,绝非宋竹良配。满心里便又只是在酝酿着下一个计划,想要见宋竹一面,把这话告诉她,让她小心谨慎,可千万不能许了颜家……

作者有话要说:三娘的表现还不错XD

估计都在爹娘料中了


第27章

萧禹在范家吓得不轻,其实宋竹在刘家也受了不少惊吓,她压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投合了越国夫人的眼缘,在颜家受到了这般超卓的待遇,更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夸她漂亮——自小看惯了,再怎么好看的脸也不可能顾影自怜,宋竹顶多就觉得自己比姐妹们也许是要清秀一些,但要说有多艳压群芳,她是从没有这个感觉。平时同学乃至访客夸她好看,她心里都觉得是因为她没什么别的好夸的了,无奈之下,旁人才选择了这么一个点来客气客气。

即使她有几分美色,越国夫人也不会就因此对她另眼相待吧,还有,这下午才回去的,到了晚上,邀她上门做客的帖子就是纷至沓来,和她同学的人家几乎都来了帖子,还有些今日刚认识的新朋友也来邀请,宋竹都快被这阵仗吓蒙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对了什么。

“别是都瞧在爹的面子上,来和我套近乎的吧?”第二日起来,她惴惴不安地问刘张氏,“这帖子都该怎么回呀,姨母?”

刘张氏怕是早就和乳娘商量过了,此时也答得胸有成竹,“昨日你不是和范家说好了,今天要上门找范大娘玩的么?明日是端午正日,自然要在家过节。后日么……后日你就回去了呀,你这会来得也正好,这些帖子,解释解释,都回了吧。”

宋竹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都一一地应下来的,但她更在意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邀请——可,刘张氏和她母亲是一个性子,宋竹一瞧那神色便明白了,自己从她那里问出原委的可能,那是微乎其微了。

好吧,横竖什么都是家里给安排得好好的,她就算不知道,也碍不着什么。想到昨日范大姐说的贡罗,还有颜钦若当时面上的神色,宋竹也多少明白了母亲的用心:有些事若是她知道底细,也许效果反而就没那么好了。

她就乖乖地在刘张氏跟前一张张地写了回帖,刘张氏对她的书法还算满意,“算是有些神韵了,挺能见人。”

然后,吃过早饭,带着满肚子的不解,她就去范家找范大姐玩了。——这一回,刘张氏却没有出动,只是打发她自个儿过去。

范大娘早就候在了堂屋内,宋竹和她颇为投缘,一见面两人就手拉手地对着笑,只是一时还不能径自去玩耍——听说她来了,齐国公府内的二夫人、三夫人,都想要见她,这会儿是齐聚堂屋之中,没把宋竹看够了,又怎么舍得放她走?

范大夫人且不说了,二夫人、三夫人对她的态度都很亲切了,二夫人一见到宋竹,便招手将她叫过去,上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方才叹息道,“真是可惜了,如此人品,却……”

她也不把话说完,只是抚着宋竹的脸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三夫人见状,亦笑道,“真是可惜了!”

……这都可惜个什么劲儿啊,宋竹是如坠云雾,无奈只能求助地看向范大姐,范大姐扑哧一笑,上前把宋竹拉了过来,“二叔母、三叔母,瞧你们把三娘给吓得!若是她日后再不敢来咱们家,你们赔我呀?”

半真半假地,便把宋竹拉到了自己屋里吃茶。

直到两人独处,宋竹方才把自己的疑惑给流露了出来,范大姐听了她回去以后的遭遇,也是直笑,“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世人真真是太爱凑热闹了。听说越国夫人把你看做是仙女儿,便全都蜂拥而至,唯恐错过了一场热闹。”

她这一说,宋竹倒是有几分明白了:合着,她倒是成了流行风尚一般了,就因为身出名门,又得了越国夫人的盛赞,也许还因为她受了这么重的赏,那些爱追赶潮流的官宦人家,一个个便都想要争睹她的‘风采’,不亲自见一见能让越国夫人另眼相看的‘美人儿’,感觉在旁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她并未觉得与有荣焉,反而很是不快,一时脱口而出道,“真是轻浮无聊!”

话说完了,才想到刚才范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特地过来看她,忙去看范大姐脸色。好在范大姐也没生气,反而十分赞同,道,“我们家祖父也常说,如今开国百余年,天下升平日久,民风日渐浮躁,仕宦人家早已不把《诗》、《礼》放在心上,尤其东西两京,妖风四起,许多人家简直是丑态毕露,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宋竹以前也听过母亲和祖母、叔母谈论开封、洛阳的风气,亦是一说起来,便频频摇头,她当时不懂,现在才渐渐品出个中三昧。听到范大姐说法,倒是对范家好感大增,也渐渐敞开心房,吐露疑惑道,“我只奇怪,为什么越国夫人对我那样好,难道就真是看了我好看?”

范大姐瞅着宋竹笑,“难道就不能只是看了你好看?”

宋竹忍不住白了范大姐一眼,“大姐姐这是笑话我了,说句越礼的话,颜家听闻蓄养了许多美姬妖童,越国夫人若是喜欢好看的少男少女,每天挑一对都能连挑出一个月来,这般见惯世面的老夫人,只因为我生得好,便另眼相看到这地步……我这张脸又不是玉造的。”

范大姐倒被宋竹说得真笑了,她道,“你真不知道?”

宋竹已经快被这弯弯绕绕的洛阳城给绕疯了,她说,“我现在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越国夫人瞧中了你做孙媳妇,这个总是看出来了吧?”范大姐问道。

宋竹犹豫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多少猜出来了。”

“颜家原本说的是你们宋家大哥,这知道么?”范大姐又问。

“这真不知道……”宋竹也快抓狂了,“我大哥中进士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九岁,就是有人来说亲,也和我没关系,家里人怎么会告诉我呢?”

范大姐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似在看个最可爱的小娃娃,“所以我就觉得你真是纯真可爱,就像是个玉做的‘摩合罗’!——这些事,你回去问问你们家长辈吧,我说得太多,讨人嫌呢。”

宋竹也看出来了,范大姐说出这些,已属难得,再要往下解释,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她也就不再问了。“好,那我回家问去……多谢大姐姐给我指点迷津,不然,我还真不知这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问了,范大姐反而有兴趣问她,“刚和你说了,越国夫人看中你做他们家的孙媳妇,你就没句多的话?”

宋竹奇道,“我要有什么多的话?”

“你也别和装傻,虽说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终究也要女儿家点头,若是女儿家情愿了,做爹娘的也多数都会心软,”范大姐笑道,“颜家怎么说也是宰执人家,国公之后。你那样得越国夫人的喜欢,过门后自然也无人敢欺辱于你,你且告诉我,你情愿么?”

范大姐处处回护于她,且又大方明理,作风和她出嫁的大姐宋苓颇有些相似,宋竹心中对她很是亲近,闻言便也不遮掩,而是不屑道,“颜家虽富贵,但家中蓄养美姬成风,几个衙内都是妻妾成群,孙子孙女快近百人了,彼此间看来也不大和睦,身为嫡亲姐妹,居然引着外人来说自家人的坏话,这样的家风,我们家是不可能答应的。”

想了想以前在东京时留下的模糊记忆,又补充道,“以后,颜娘子就是请我,我也不登她们家的门。”

范大姐听了,也是一时作声不得,半晌才叹道,“唉,怪道说你们家不是我们这样人家可比的……又怪道这些人家,又愿和你们家结亲。如今就连我们家,虽然妾侍、舞姬是不敢有的,但姐妹们之间,为了许多事,也是难免勾心斗角,又哪有你们家这样和睦?”

宋竹也知道,大户人家因为女儿多,且又有嫁妆的问题在,所以姐妹间关系往往紧张,兄弟亦是因为有分产这重隐忧,有时反而和仇人一般。她因叹道,“如今世风重利,倒是要比前朝更甚,连遮羞布都不要了,从上到下,全是盯着一个钱字。”

“说你懂事,你又什么也不知道,说你不懂事,这些事倒是老气横秋的。”范大姐扑哧一笑,“且不说这些,我就问你,你那一日同我说,你晓得颜娘子为什么那样待你——快和我说说!”

宋竹那日受了颜钦若多方冷待,心底有气,只想着回击一番,此时一个气头过了,一个也觉得颜钦若出师不利挺可怜的,倒有些心软,犹豫了一番,方道,“那你可不许和别人说噢……颜娘子是有所误会了。”

便把萧禹误入女学,颜钦若对萧禹一见钟情,先误会萧家为萧禹说宋苡,因此邀她来洛阳,揭开误会后后悔不迭,但在两家结伴来洛阳的路上,因萧禹对颜家不大亲近,又和她换马,换马时两人说了几句话,惹来颜钦若妒忌的事,慢慢地和范大姐说了。

范大姐听得直笑,等宋竹说完了,方才评道,“颜娘子不愧是月公孙女,这心胸直是一脉相承,也难为你了,竟和她还算得上是友好。”

今日之事过去以后,只怕所谓的友好,也再不复存了。宋竹心情有些低沉,摇头道,“其实颜姐姐虽然有些毛病,但终究心思单纯,也还尚属难得。这世上比她更坏出十倍的人,也有的呢。”

想到赵元贞,她有些黯然,只是此事毕竟和颜钦若又不一样,没个真凭实据,而且猜想极为耸动,牵扯到赵元贞的人品,她却未曾和范大姐说出口。

范大姐不屑道,“往日看她还好,听你说的,她心胸狭窄,颜家家风又是那样,还想嫁给表弟,真是痴人说梦,也不想想……”

她仿佛自觉失言,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住,宋竹好奇地看了她几眼,问道,“这亲事原来必不能成?难道,三十四哥已经说了亲么?”

范大姐眼珠一转,摇头笑道,“说亲倒是没有,不过他那么得宠,家里定是要给说个十全十美的姑娘,颜娘子长得一般,学识也就那样,更无甚品德,除了家世以外还有什么?偏偏就论家世,萧家又有哪一点没压过她?”

宋竹听着也觉有理,因刚才想到赵元贞,又想到了她那万贯的嫁妆,她的思绪便飘了开去,说道,“就是嫁妆,以颜家这一辈的子女数目来说,只怕也不会太多了。”

范大姐因已定了亲,对于嫁妆这话题便很热心,两人议论了一番,均觉得颜钦若的嫁妆顶多能有五千贯,绝无可能达到赵元贞的万贯之多。

——五千一万贯的嫁妆,粗听似乎也没什么,当年两宰执争娶的寡妇,嫁妆便有十万贯之多。不过颜家、赵家人口都是众多,而且没有分家,堂姐妹之间也不分彼此,一个女儿给五千贯,二十多个女儿就是十多万贯,还要余下足够的家产来给儿子们分,因此万贯已算是大手笔了。反倒是范家,因没有纳妾之风,人口较少,几个女儿家的嫁妆,应当会比别家更高出一截来。范大姐虽然极力遮掩,仿佛不愿在宋竹跟前露怯,但宋竹仍是看得出来,她神态中隐隐是有几分得意的。

至于宋家姐妹,宋苓当年出嫁时,除了赏赐下来的贡罗贡缎以外,所携带的嫁妆总价值不会超过千贯,按如今惯例,宋家其余女儿的嫁妆也只能在这上下浮动,以她们所交往的人家来说,这份嫁妆算是极为简薄了。浪费一个宝贵的名额娶进宋家女,对于颜家来说,在财政上是很吃亏的。这也是宋竹对于越国夫人的抬举,心中颇存疑虑的关键之一。

小姐妹们谈谈说说,不觉一天已过,次日是端午正日,刘张氏一早便把宋竹叫了起来,给她吃了小粽子、喝了雄黄酒,配了艾虎香囊,因刘姨丈外出公干,由刘家表弟出面贴了天师符,宋竹又和刘张氏一起,在家中熏过了白芷、苍术,一家人戴盖头的戴盖头,戴帷帽的戴帷帽,热热闹闹地上了马车,去到洛水边上看龙舟。

端午节无非就是吃粽子看龙舟,这是上半年最讲究的大节,洛水两岸的酒楼早已经是人头攒动,还有些富贵之家,是在终点附近自己搭了彩楼,如此视野开阔,更便于观看。刘张氏自然无此手笔,只是早和酒楼打了招呼,留了临河的雅间使用,宋竹凭栏往外看去,只见密密麻麻一片人头,对面楼阁之中,则是衣香鬓影、掩映霏微,均是各家女眷来看龙舟的。

她虽然在开封住过几年,但其时年幼,小张氏怕她被拐了去,因此逢年过节,越是热闹就越不能出门,待到长大,又一直住在宜阳县里,如此繁华喧闹、歌舞升平的场面,还是初次得见,因此看得目不转睛,极是入神。正在翘首望着远处龙舟时,屋外却又有使女来拜,问道,“是否提刑司刘副使家眷?”

刘家使女出面,和她对答了几句,回身便来禀报道,“夫人,是西京留守御史台余官人一家,在前头彩楼中,余夫人听说夫人来了,便想请夫人和三娘过去一叙。”

西京留守御史台,这官位不低了,西京留守是代天子巡牧,也是名义上洛阳的最高长官,而且听来这余夫人和刘张氏也是旧识,宋竹只听了几句,心中便是叫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来今日出来看龙舟,倒是自投罗网,终究也免不过被人看稀奇的命运……

第28章

一如宋竹所想,虽说刘张氏和余夫人之间也没有明确的上下关系,甚至刘副使和余留守亦是不相统属,提刑司一般是直接向京里负责,但只是余留守的这个身份,就使刘张氏不能轻易拒绝余夫人的邀请,更何况余夫人和刘家还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宋竹才看了一会风景,就不能不重新戴上盖头,跟着余夫人派来接人的一干从人,在满街的行人中辟出一条道来,缓缓地上了位于终点附近的一幢彩楼——这些彩楼都是几天内用竹子扎起来的,在端午节前后这几日专供达官贵人上楼看赛龙舟,端午以后则再拆除。虽然视野宽阔,但全是竹子扎起来的,宋竹走在上头,只觉得脚底下嘎吱嘎吱略有些摇晃,把她的心也晃得一阵阵颠簸不适,虽然没有上船,但却仿佛也有些晕船。

既然是特地扎起来的彩楼,当然不可能由余夫人一人独享,余家一家老小都在上头,只是以屏风阻隔,为女眷们划出了空间。余夫人亦是很给面子,亲自起来把刘张氏和宋竹接进了屏风后头,又拉着刘张氏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为她做足了脸面。这才转向宋竹,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看了好几遍,方才叹道,“都说城里来了个天仙下凡化生的小娘子,连越国夫人都是一见倾倒,我心里还想呢,越国夫人也是吃过见过的人物,何曾就会对一个小娘子如此另眼相看,还道是众人以讹传讹了,如今眼见为实,才知道原来越国夫人所言不虚,真是个水灵灵仿佛花儿化成的美人儿。”

说着又笑谓众女儿,“你们可是被比下去了。”

彩楼上顿时发出一阵欢声笑语,环绕余夫人侍立的一干姬妾也都纷纷凑趣,或是识货、或是不识货地夸奖着宋竹。——识货的夸奖她身穿衣饰高雅难得,不识货地便夸她眉目如画,极是漂亮,总之这些赞美之词,在宋竹来看,多数都是为了讨好余夫人而已。至于她自己,非但没被这些夸奖取悦到,反而是心生烦厌,恨不得立刻就走下楼去,当即启程回宜阳家中。这些人包括是余夫人的夸奖,都没能让她感觉到什么善意,反而有种说不清的屈辱感,让她对洛阳贵妇们的印象,也随之大坏。

她也不是只会默默忍受的性子,见余夫人身后诸多姬妾对她指指点点,良久未歇,心中已是不快到了极点,见余夫人冲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便一边往她走去,一边淡然道,“夫人并诸位姐姐谬赞了,我辈中人以读书上进为要,容貌妍媸不过是细枝末节,我家大姐论容貌似不如三娘,可昔日进宫,所得恩赏却远超常人,太后、圣人更是多有褒奖勉励之语,可见这美色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学识教养才能持久,夫人赞我美貌,在三娘看来,倒不如赞我学识品德,更令我高兴。至于衣裳首饰,更是俗物,又有什么好多谈的。”

一席话把余夫人身后那些姬妾说得鸦雀无声,连余夫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面上的笑意,有了少许僵硬。她不便直接数落宋竹,看了她几眼,也是无奈,只好又往刘张氏看去。

刘张氏笑盈盈的,仿佛全没留意到余夫人的不快,只是打量着远处的龙舟,倒是屏风那头,却传来男性雄浑的笑声,“好!后头是哪一位小娘子在说话?”

只听语气,这人身份便再错不了,定是西京留守余官人,一名使女忙转过了屏风后,不多时,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龙行虎步地走进了屏风后,众人自然忙是一番招呼,余官人却也不多客套,和刘张氏稍微寒暄了几句,便欣赏地看了宋竹几眼,笑道,“去年回京诣阙,和宋嘉木有过数面之缘,当时我心中已是极羡宋宜阳,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不料今日见了三娘,竟也是矫矫不群,宋家真乃天下文气所钟也!”

宋竹忙起身逊谢,“留守太过奖了,吾家兄姐亦不过常人之资,只得勤苦二字而已。三娘天资更是庸常,且年幼贪玩、无知浅薄,当不得留守夸奖。”

余留守神色中欣赏之意更浓,捻须笑问,“三娘今年多大年纪,学到哪一书了?”

宋竹如实道,“年十二,刚学过《中庸》,十三经不过读了一半。”

仅仅是这般进度,已经令众人霍然动容,余留守也扬了扬眉毛,“连注疏都学了?”

单说十三经本身,也就是十四五万字,讲得再慢一年也能倒背如流了,但十三经本身内容宽博微言大义,为了便于弟子们理解,一般联合后人注疏一道讲解,而这十三经注疏,那就是版本众多、浩若烟海,真要都吃透的话,没有几十年功夫下不来,即使各家学派都有择选,一般来说十三经也要有五六年时间才能粗粗学过一遍,当然,作为科举的话,在十三经中本来就是有所侧重,所以也不至于本本都要学全。宋竹今年才十二岁,就已经学了一半,这样的进度在男童中也许还不算什么,有许多神童表现得都比她优异。但在女童中,如此进度已经罕逢敌手了。

“自是要学的。”宋竹见余留守仿佛又要夸她,便忙道,“三娘愚钝,比不上大姐、二姐,大姐在三娘这年纪,已经遍览十三经,又更读了许多书在心中,写出了《观物论》。”

余留守胡须上下颤动了几下,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忽然叹了口气,倒是有些意兴阑珊一般,过了一会,方才随口考问她,“有弗学一章,能背么?”

宋竹自从知道要来洛阳,其实就一直在暗中准备着这一刻,按她所想,若是有些人要考校她,必定是在功课上做文章,或是让她吟诗作赋,或是让她当众辨析经义,看她答不上来的样子,以此取乐。没想到来了洛阳以后,所过之处赞誉遍地不说,所有女眷全都围绕她的长相来夸,根本就没提学问二字,甚至没问到她读了多少书。如今听到余留守发问,心中倒是一定,只觉这问题对她来说也并不难,便抬起头背了一段,“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因又笑道,“此为君子修持之道也,亦是全篇枢纽。”

余留守微微惊异,旋即点头不语,余夫人笑道,“你们要说这些做学问的事,不如改日请三娘上门做客,官人你再细细考较。今日这般热闹,大家还是看龙舟吧。”

她这话在宋竹看来,其实也不为错,但余留守却显然有些不快,他扫了余夫人一眼,倒也并未反对,宋竹便转开话题,笑道,“看,要发舟了。”

龙舟竞渡,是以洛阳城街坊为分,一共分了四队,东南西北各有一队,也都各有支持者,鼓声一响,欢呼声鼓噪声,顿时几乎将天都掀翻了去,就连余家彩楼上,也有两个小男童冲到栏杆边上大呼小叫,这回连余留守都未制止,余夫人身后姬妾们,便也一拥而上,在栏杆边上欢呼鼓掌,为自己选中的队伍加油。

洛阳贵胄几乎都住在西城,西城的龙舟队也不负众望,拔了头筹,彩楼上顿时是连番喝彩,余家众姬妾娇喝之余,又纷纷往楼下投掷银角、铜钱等物,全都是拴在绢帕上往下扔,只是她们力弱,彩楼距离龙舟又颇远,落入人群之中,倒是惹来了好一番争抢喧闹,余留守看了哈哈大笑,连余夫人都被逗得连连莞尔。

宋竹坐在一边,只觉得眼前景象让人厌恶透顶,却又不知为何,她虽然勉强挤出笑容,但却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去看刘张氏,刘张氏却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还不到告辞的时候。

龙舟竞渡,一般都是隔刻发船,有好几筹可以拔取,这一轮罢了,热闹便有个小小的止歇,余夫人这才笑问宋竹,“此来洛阳,何时回去?明日可有闲空没有?”

宋竹忙道,“明日要回去了,学堂课程,一日也耽搁不得。”

她现在真是归心似箭,说话间不觉便露出渴望之色,仿佛极为盼望开学,余留守看了,也是微微点头,他正欲说话时,楼梯响处,有人上来回道,“官人,齐国夫人欲接宋三娘过去说话。”

即使是余留守,对齐国公这样的老宰执亦是毕恭毕敬,礼数不敢不周,否则轻慢耆宿的名头一传出去,其在士林中的名声不免大坏。余夫人一听这话,便立时道,“这就让她过去。”

她连番无礼,宋竹就是再不计较,此时也要恼了,只是顾忌着姨母,又因余夫人是长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压着气望向刘张氏,刘张氏倒是形如无事,只是微微一笑,问她道,“你想过去么?”

这一问,顿时就显出了余夫人的荒唐:人家来请的是宋竹,和你有什么关系?就是宋竹的长辈姨母,还要先问问她去不去,才能作答,余夫人不问宋竹也罢了,连刘张氏也不问,除却失礼以外,在刘张氏姨甥的态度跟前,也是被比出了几分巴结势利……

宋竹听了姨母这一问,先直觉爽快解气,稍微一想,才品味出了姨母这一问的妙处。她做犹豫状,“出来也久,该回去了,表兄他们还在屋内等着呢。”

刘张氏笑道,“无妨,我回去照看着,你且去吧,你和范大娘投缘,今日不说说话,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便带了宋竹起身告辞,余夫人略有所觉,笑容亦是有些尴尬,至于余留守,早已黑了半边面孔,看来是只等客人离去,便要训斥妻子了。

两姨甥下了彩楼,自然都有人护送,宋竹一路回想着姨母上楼后的表现,倒觉得其虽然寡言少语,但不卑不亢,含蓄中自有风度,即使在余夫人跟前,也不弱了分毫。自己顶了余夫人那一下,虽然解气,可和姨母相比,却似乎又浮躁了些。

她一路反省自己,直到上了彩楼神色都有些沉重,还是见到老夫人,方才露出笑容上前问好。——虽说已经两至齐国公府,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齐国夫人。

比起余夫人乃至随行姬妾,又或者是颜钦若和她的帮闲,齐国夫人、越国夫人这两位相公夫人,给宋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越国夫人对她热情夸奖,夸得得体,不讨人嫌,齐国夫人虽然没那么盛赞,可笑容和煦态度亲切,互相见礼以后,丝毫没提她穿的‘华服’,反而是和她打听起了宜阳女学的事,不但问了宋竹的学业,且还和她谈了谈宋大姐的那篇《观物论》,还有宋学为十三经选择的注疏。

宋竹在她跟前,心情倒好了些,都是笑着规矩回答了,齐国夫人又笑道,“本还想多和你说说话的,可瞧大娘在一旁已经是翘首盼望了,便且放你过去吧。日后到了洛阳,定要来我们府上寻大娘玩耍。”

说着才松开手,宋竹又要和大夫人等行礼,几位夫人都笑着让她快过去范大娘等小儿女处玩耍。

范大娘果然已经是翘首盼望,见到宋竹过来,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我想着你明日就回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便求了祖母接你过来,想是人多难寻,所以才耽搁了这样久?”

宋竹道,“不是的,是我被余留守家接去说话了,想来你们家人也是辗转寻找,方才找到。”

她不想多提此事,简单讲了讲,便又被介绍给范家姐妹相见,至于范家男孩,除了两三个五六岁的小童以外,都在屏风外侧,并不在这里。

范家彩楼不但视野更好,而且楼中人数也不多,俱都是范家人,没什么多余的使女姬妾,还有范大娘和她说说笑笑,宋竹到了这里,方才觉得舒心,眼看第二批龙舟下了水,她便和范家姐妹们一道拥向楼前,为龙舟加油。

这龙舟的魅力之大,简直是横跨了贵贱阶层,方才在余家,众姬妾欢呼雀跃,此时的范家小辈也都是看得极为着紧,只有宋竹,对这些龙舟队本就陌生,看得便不那么投入,她自觉地站到一边,把视野较好的空位让给了范家姐妹,自己只靠在柱子边上,随意地浏览着舟船。

洛水上此时已经是战况激烈,四条龙舟齐头并进,难分前后,不论彩楼、酒楼还是岸边民众,全都如痴如醉,欢呼声、喝彩声、叹息声、倒彩声不时爆发,吵得宋竹简直有些头疼——就是在这白热化的气氛之中,她忽然感到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随后,后脑勺上便是吃了不轻不重地一凿。

“喂,你又来!”身在外头,不便和在家一样做出小女儿态,宋竹强忍着捂头的冲动,愤然回身,压低了声音轻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凿她的人,除了萧禹当然不作第二人想,说来倒也是巧,他正是和宋竹靠在了柱子两侧,此时便正靠在柱边,对她懒洋洋地笑道,“粤娘妹妹,你好哇?”

第29章

宋竹每回见到萧禹,不大不小都要吃个亏——这还不算完,紧跟着必定是要受他的连累,或是被母亲打手心,或是又受了同学的冷遇,总之必定是要搞出事来的。这几个月下来,她就没在萧禹身上找到过好字,说起来在颜家的那一番待遇,也是因为颜钦若看到了她和萧禹说话。虽说不能怪他,可真要计较起来,说萧禹是个灾星也不为过,闹得宋竹现在对他都有阴影了,一看到他,周身的本事十停里有九停感觉都施展不开,分明被他毫无理由地凿了一下,可连斥责的底气都没有,虽是不高兴,却也只能皱着眉低声斥上那么一句而已。

待得听到萧禹那惫懒地,“粤娘妹妹,你好哇?”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现在别人家的地头上,她简直都想跺脚了,“你叫什么呢!仔细些!”

此时龙舟竞渡已成白热化,众人均看得全神贯注,他们两人又站在人群角落,身形完全被兄弟姐妹们遮挡了去,并不虞被长辈们看见,因此萧禹的姿态并不是那么正经,他斜斜靠在柱子上,一只脚还弯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听见宋竹这话,更是一伸舌头,笑嘻嘻地道,“对不住,我倒是忘了,我们这三妹妹最是怕羞,很忌讳被人知道了小名去的。”

宋竹听他一说,顿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自己让三哥别叫自己小名的那一幕,知道当时的羞涩,已经落入萧禹眼里——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的脸蛋已经是一片灼热,想来定是透了红,她不禁更添了几分不自在,低声埋怨道,“知道了还叫?被别人听去,又是故事——你总嫌害我不够惨是不是?都是因为你,我和颜姐姐如今也闹了生分,你难道还不如意,还要来坑害我吗?”

萧禹神色微动,倒是没有装傻,他道,“我知道……大表姐都和我说了,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他要是砌词狡辩,宋竹肯定是要动情绪的,和他辩论几句都难说。此时萧禹大方直认了下来,她倒有些过意不去,反而说道,“算了,你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要怪,就怪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拿白居易的诗句打趣了萧禹一句,她自觉有趣,不禁微微一笑,方才问道,“你也是明日回去么?”

萧禹点了点头,“你呢?”

“三姨说让表哥送我回去,”宋竹道,“不过表哥也要读书,也不知道家里会不会让叔叔来接。”

“那我和你们一道回去吧,”萧禹便道,“要是你们家来人接也罢了,若是无人来接,也别麻烦贵表兄多跑这一趟了,还是功课要紧。”

两家关系是通家之好,萧禹便如同宋竹的兄长,如此安排并无越礼之处,反倒显得他十分老道殷勤。宋竹心中却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也为萧禹的安排打动,一方面她又有些讲不出的古怪情绪在心里滚来滚去的,让她禁不住都要现出扭捏之态——只是此时身在范家彩楼之上,却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可露出异态。

“嗯……”她长长地应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礼,便端正容色道,“多谢三十四哥想着。”

只是萧禹这人,也让人很难对他有什么尊重情绪,这不是,才办了桩好事,让她对他有些改观,不过一刹那工夫,唇边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坏笑,仿佛正酝酿着什么坏主意,宋竹心中才起了警戒,他这边一张口,果然就没好话。

“话又说回来了,你该拿什么谢我?”萧禹双手环抱,倒是有点恶少的感觉了,“要不是因为我,颜娘子未必会邀你来洛阳,你要是不来西京呢,又怎么有今日的风光?——你别以为我是从表姐那里听说的,我昨日寻些老朋友一道玩耍,连他们都问起来,知道宜阳宋家的三姑娘,漂亮得仿佛天仙化人,一见面就把越国夫人都给迷倒了,当场就要说回去做孙妇呢。”

宋竹听他一说,登时勾起了刚才在余家彩楼所受的屈辱,面上神色,不觉就是一变,还未及说话呢,萧禹已是诧异道,“怎么?为什么忽然沮丧起来了?”

说着,他已经放下手臂,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也转为严肃,一双眼直盯着她,仿佛是要看到她心底一般。

宋竹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底不禁就是一酸,仿佛是见了靠山一般,倒是比刚才在余家彩楼上还要委屈,想要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萧禹知道,让他给自己做主。——只是她毕竟是宋家的女儿,虽然平日里率性跳脱,终究脱不了大格儿,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她便想到,“今日是端午正日,我不该说丧气话,再说,背后也不好道人短长,不论余夫人怎么不尊重我,余留守倒对我很客气,似乎不便对个外人细说这些事。”

“……也没有什么。”她闷闷地道,终究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在宜阳县里住了那些年,本是很想到洛阳来见见世面的。可到了洛阳以后我才发觉,我还是更喜欢宜阳……”

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这实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甚至于说,这语调里浸透了自己本不该流露的委屈。

“怎么?”萧禹果然沉下脸来,丝毫没有错过她的情绪,“难道有人给你气受了?”

前舟未至,远处洛水之上又发了新舟,众人的情绪已经膨胀到最高点了,可萧禹似乎半点都没被打动,他的神色迅速地阴沉了下来,往日总带了笑的讨喜俊颜,如今却满是风雨欲来,也不继续逼问,而是低声推算道,“初三日颜家生日以后,初四你到了姨家,自不可能有人给你气受,初三日我听表姐说了,也没人把你怎么地了。难道是今日么?方才我听见大姐求了齐国夫人去接你,可那人走了许久你才过来,中间耽搁的时间太长,有些不对……难道就是刚才,你被旁人接去说了话,在那里受了气么?”

宋竹看着他严肃的脸色,不知为何,心中居然有些畏惧,此时听萧禹快速推断,更为他思维的敏捷所慑,竟兴不出否认敷衍的心思,而是老实承认,“刚才是去了西京留守余家的彩楼……”

话头一开,这话匣子打开得也就很容易了,宋竹一边说,心中一边就涌起了委屈的情绪,“从来也没有过来往的人家,指名就要见我,本是一家人一起来的,就让三姨和我过去,表兄弟们都留在原处,别说我们家了,连三姨家也不是他的下属,如此颐指气使,叫人好生不舒服……到了彩楼上,更是讨人厌得很,瞧着我就像是瞧着个稀罕的物件,又像是只难得的小狗,言行中高高在上的态度……唉,我说不清,你说什么我出名了,我才不想出名呢,在那些贵夫人眼里,我就像是个……瓦子里卖艺的倡伶,哪里还是个儒门闺秀呢?”

一边说,一边不觉红了眼睛,心中十分委屈难受,可又不知该如何倾吐——她更是明白,自己也不该再往下说了。她们宋家现在最显赫的二叔宋谚,也就是个地方知州,和西京留守比,还差了好几个档次,在旁人眼里,多半会觉得余夫人把她接去说话,是爱了她的人品,她非但不应该抱怨,反而应该对这份青眼多多感激才对。毕竟,天下间的才子才女,她们的名气,不也就是在这一次次接见中涨起来的吗?

好在,萧禹并未觉得她忘恩负义又或是如何,他仔细地听完了宋竹的叙述,面上倒是出现了一丝笑意,稍作寻思,便略带了宽慰地道,“你别难过,我和你说这里头的缘故——余留守出身微贱,全仗着岳家扶持,方才能读书中举,他念着旧恩,对夫人一向十分纵容。可偏偏他岳家也就是商户出身,余夫人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又遑论礼数?在东京时也不知闹了多少笑话,是个有名的浑人。她今日对你算是客气了,倒不是有心要看轻了你去。”

且不论真假,宋竹听了这话,心中倒是稍微气平了些,也是若有所思,“难怪方才三姨都不怎么搭理她。”

“正是了,你可千万别做刚才那样想,虽说洛阳大户人家的做派,有九成都是你肯定看不惯的,但只要是书香世家,行事再怎么都有分有寸。你瞧你在颜家,就是旁人要刻薄你,不也得遵循一定的规矩吗?只要规矩还在,你这样名儒世家的姑娘,肯定都是最受尊重的。”萧禹望着她认真地道,“怎么会把你当作是什么杂耍戏子呢?快别多心了。”

被他这样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宋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觉,又仿佛萧禹说的,就好像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可信,她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心中倒是稍微开朗了一些,勉强露出一点笑来,轻轻点了点头。

萧禹见她如此,神色这才松懈下来,他偏头想了想,又沉吟着道,“不过,余夫人以前对谁无礼,也不关我的事,今日犯到你头上,那就是她倒霉了。你且等着,今日的事,我记在心里了,待我回东京以后,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气。”

宋竹被他这一说,心中思绪奔涌,一时想:“这人原来如此睚眦必报吗?这样的事也要记到几年后回东京?”

一时又想,“什么叫做我且等着,他记在心里了。我是被她冒犯了不假,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忽而又想起来,“余留守对我总算十分客气,若是他被牵连了,似乎又有几分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她忙道,“算了,终究是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又何必记上几年?再说……余留守总算也挺有良心的,没来个富易妻、贵易友……你便别和他们为难了吧。”

萧禹冷笑了几声,并不说话,宋竹看了,哪还不知道他没听进去?她赶快说,“我说是真的,虽说余夫人对我不客气,但余留守却又还好……”

说着,便把余留守的一些行动说给萧禹知道。

萧禹听了,倒是又露出坏笑,嘿嘿笑了几声,方才道,“哦,这么说,余夫人倒真不是诚心要欺压你了……连余留守都特地进来见你,我看啊,他们是看中了你做新妇了。”

“你怎么嘴里老不脱我的婚事?”宋竹真有些不自在了,她恼怒地白了萧禹一眼,想到自己在山道上对他发的那通火,更是平添了许多生气,“我知道我落了把柄在你手上,被你看破了……可你也不能老这样说我吧?”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就是要说,也得看看场合啊!”

萧禹倒是没继续取笑她,而是正容说道,“我不是笑话你……”

正说着,彩楼上忽然爆出镇天喝彩,完全把他的声音淹没——原来是龙舟到了终点,又是西城赢了。这一轮已是终局,西城三战两胜,赢了今年的比赛,因此一排彩楼都是欢呼雀跃,彩声不绝。

宋竹和萧禹面面相觑,却是都有了几分无奈——本身彩楼上就很嘈杂,两人要维持音量较低,还要被对方听见,已经不易,现在倒好,完全没机会再说下去了。

眼看热闹稍歇,众人纷纷回归原位,萧禹只匆匆和她说了一句,“明日再和你说。”便钻回了屏风那面,宋竹跟着范家姐妹一道回了座位,心中还惦记着萧禹没说完的话。

——不知不觉,她心中已是暗暗希望,家里明日别派人过来接她……


第30章
这一日,宋竹是连走了几处地方,她身负宋家声名,一言一行无不是大费思量,唯恐说错一句话,甚至是做错一个表情,都使得旁人对她乃至对宋家的家教产生怀疑,这一整日地劳累下来,回了刘家以后连话也不敢说了。好在范家的确就是把她接去说说话,并没什么明争暗斗的事情,她粗粗和刘张氏说了,刘张氏便忙打发她去安歇。

从宜阳到洛阳,路途不远,若是家里有人来接,也可能是头天晚上才到,也有可能是第二天及早出发,宋竹当晚睡前没听说家里来人,早上起来也没见哥哥或是叔叔在屋里坐着,便知道宋家大概意思是有乳娘和车夫带着就已经足够了,横竖几十里的路,又在洛阳附近,也不至于就不太平到非得要人来接的地步了。

话虽如此,刘张氏却不大放心,正好刘家长子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足以在外走动,刘张氏便让他今日告假不去洛阳国子监,而是送宋竹回宜阳。宋竹这里才道,“可不要耽误了大表兄的功课,就这么短短的路,我就自己回去就姓了,三姨你别担心。”

她正说着,外头便来人禀报,“萧家三十四哥来寻三娘同路回家。”

这话听着暧昧,但传话的仆妇倒是心安理得,众人也都不觉得什么:第一宋竹还小,第二两家通家之好,且萧禹本就和宋竹是同路来的,如今同路一起回去也不算什么。再加上刘张氏多少也和乳娘聊了几次,又接了姐姐的信,心中对于一些事情也是有数的,闻言便笑道,“那也不是外人,不好失礼了,让他进来说话吧。”

刘家本没女儿,宋竹也是无妨的,因此萧禹顺顺当当地就进了内堂,和刘张氏问了好,便坐在下首受了刘张氏招待的茶汤。

宋竹之前几次见到萧禹,他都穿着十分华丽,唯独有两次在学堂里遇见,他才穿上了朴素的布衣,今日也是一样穿着淡红罗袍,戴了玉冠,毕竟是被美饰装点,更显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虽然年纪还不大,青葱少年气息未退,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即使是她,心中也不能不承认:和她的几个哥哥比,萧禹起码在外表上是一点都不逊色的……

也许是因为如此,刘张氏就很喜欢他,轻易允了就让萧禹带宋竹一行人回去,自己也不派儿子。又还问萧禹吃过早饭没有,听说吃过了,且特地让家下人带了些鲜果点心,让他们在路上吃。

萧禹来得其实不晚,进来坐了一回,再出去时太阳才刚刚升过房顶,一行人还和来时一样,宋竹和乳娘坐在车里,车夫赶车,萧禹和他那随从一人骑了一匹马,在前头带路。——只是宋竹看到那随从手里还牵了另一匹马的笼头,心中不由暗暗纳罕:这又不是长途跋涉,要珍惜马力,也就是那么几十里的山路而已,放开来一个时辰就能跑到了,至于还要带马来替换吗?

也还好赶了个早,车行没多久就出了洛阳城,官道上行人也不多,速度跑得起来,没有多久就看到了五里亭,宋竹正隔着轻纱看着外头的景色,又拿扇子死命扇风,便觉得车行渐缓,慢慢地停了下来,只听萧禹在外问道,“三娘妹妹,车里热么?”

过了端午就是夏天了,车厢里为了防尘土,虽然拉开竹帘纳凉,但到底蒙了一层白纱,其实还是闷不透风,倒是在外头马上还能吹到点凉风,宋竹一听萧禹这话,眼睛便是一亮,她期盼地看向乳娘,都把乳娘给逗笑了。

“想要骑马就出去吧。”乳娘对宋竹一向是有求必应的,更何况这等小事?说着,就拿起帷帽给宋竹戴上了,又道,“只是不能跑快了,千万别出事。”

宋竹反倒是有些扭捏,低声道,“也许三十四哥就是问问呢……”

话虽如此,但都到了这时候,她哪还能不知道,这第三匹马就是为她准备的?萧禹只怕是早就打算好了,才从范家又多牵了一匹马,想来是她上回和他换着骑马的事,让他记在心里了吧。

宋竹心里,就像是听母亲说萧禹为她准备了银钱买衣衫时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略略欢喜,又觉得他有些太过僭越,这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滚来滚去,倒使得她有些不愿出去了。若非想到昨日萧禹说了,有话要和她说,她真有心窝在马车里,不出去见萧禹……

便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心思有些古怪了,宋竹没等乳娘说什么,便深吸一口气,不再矫情,猫着腰灵巧地钻出了马车,车夫为她放了小几子,她稳稳重重下了车,含笑仰首对萧禹道,“多谢三十四哥为我准备马匹。”

“三娘妹妹太客气了。”萧禹其实是心细如发,看来昨日喊她粤娘,无非是为了戏弄她而已,现在官道上,他就丝毫也不肯叫宋竹的乳名,他翻身跳下马,从那侍从手里接过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笑着说,“我的那匹是牝马,性情温顺些,你上回也乘过的,这回就照旧乘坐吧。”

说话间,已经是利落地跳上了新马的马背,倒是连客气的空间都没留给宋竹。

宋竹至此,不能不承认萧禹实在十分体贴,她心里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回来了,且喜有帷帽遮挡,自忖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她感慨了片刻,便收视心情,翻身上了马。

若说宋竹有什么灵巧胜过兄弟姐妹的地方,便是她自幼身体康健,不论是骑马还是射箭,都是一学便会了,她本人且也都是颇为喜欢,这一上马,乱七八糟的心情仿佛就被风全吹走了,只觉得高踞在马上,连风景都好看多了,要不是养娘叮嘱在先,萧禹和那侍从也都不曾放开脚步,她真想催着马儿好好跑一跑才高兴。

一行人照旧是拉开了一个较长的队伍,车夫赶着车,乳娘也坐在车辕上吹风,落在最后,萧禹侍从居中照看马车,至于萧禹和宋竹,自然而然便跑到了最前面,让马儿小碎步跑着,两人在马背上顺着频率上下颠簸,欣赏着道路两旁的风景。

宋先生兄弟都是文武全才,宋竹学骑马也算是经过名师指点,这种马儿碎步跑的情况,其实是最考验骑手的,反而是飞奔的马儿,在它背上还更平稳些。这种时候正因为马速慢,所以左摇右摆,要维持平衡就得靠脚上稳稳踏住马镫,不然不一会儿,腰眼都能给摇酥了。然而,宋竹偷眼看了几次萧禹,却见他脚下丝毫也没有用力的迹象,整个人仿佛黏在马背上一样,怎么摇都是轻松省力,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便问道,“三十四哥,你骑术真好,可有什么窍门能教我不能了?”

萧禹笑道,“我骑术可还用说?当日……”

他顿了顿,仿佛有瞬间的不自然,随后又笑道,“当日连武先生们都是赞不绝口的,只是这骑马就得靠练,我看你姿势虽然不赖,但终究有些生涩僵硬,即使我把诀窍告诉你了,你没机会练也不成。”

宋竹听他言之有理,也就罢了,两人倒是因此打开了话匣子,萧禹和她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和人打马球的事,并说自己的骑术都是打马球练出来的。宋竹听了,心里一面想:果然没个正形,没听说大好儿郎成天马球为戏的。

——可虽然这么想,她却又觉得萧禹说的故事,不知怎么都十分有趣,虽然知道不能赞同,但听着却又忍不住入神,想要他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

从萧禹的故事里,她多少也是听出来了,虽然其雅不欲以身世为傲,但的确如范大姐所言,是极为受宠。譬如有好几次,他便差点说出‘御苑’字眼来,宋竹听多了,心里倒也猜得明白:这一位平时打马球,都是去御苑打,只怕玩伴里少不得宗室贵族,话往大了说,指不定还有太子呢……

他本是皇后亲戚,和太子亲近当然没什么不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朝中自有朝中规矩,不是进士两榜,便难入政事堂,顶了天做到枢密院已经是凤毛麟角——这是多少年来,连天子也无力改变的一条规矩,而天子无力改变的第二条规矩就是,这佞臣与儒臣,永远都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佞臣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和天家有亲就是佞臣,如萧传中一样,虽然是皇后亲眷,但几乎并不入宫,凭自己能力考了进士的,即使有亲戚关系在,也是正儿八经的儒臣。但若是萧禹自小便常常入宫,又和太子这般玩乐,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将来他就是进士出身,哪怕拔擢得比别人还慢呢,佞臣的名头也是跑不了的。儒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一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便要费尽心机去争取……想走这条路的人,宋竹相信是有的,但她不信想走这条路的人会特地到宜阳来找她父亲求学。

好奇心像是一只蚂蚁,在宋竹心里爬来爬去,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萧禹要安排她骑马了——有些话就是不可能当着第三人的面问出口的,譬如她现在想问的这几个问题,虽然没什么越礼之处,但当着乳娘又或者是萧禹那侍从的面,不知如何,也总觉得问不出口。

一个是说得高兴,一个是听得用心,两人倒是破天荒在一起半日都没起纷争。来往行人听见萧禹口里说的那些个轶事,也不住报以惊异的眼神:显然亦是听出了他那非凡的身份。只苦了宋竹,有许多话想问,却又碍于正在官道之上,什么也问不出口。

不知不觉,十五里路一晃即过,前方便是这洛阳城治和宜阳县治的界碑所在,上个月那一场大雨,冲坏了能有一里路,现在界碑两侧都有民夫正在整修,只有一半路面可以过人,因此许多车辆全都堵在这里,萧禹皱了皱眉,扭头和那侍从道,“胡三叔,我和三娘先过去,到另一头树下等你们,你且在这里看着车。”

轻轻巧巧就带了宋竹,从官道右侧的一点空地上抄了过去,很快便先越过了这一段交通堵塞的路面,把宋竹带到路边树荫下,笑道,“你瞧,这么等多凉快啊?”

今日他吸取教训,早早就带了斗笠遮阳,因此宋竹一路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含笑的声音,此时萧禹一边说,一边就把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慵懒笑意——宋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那极有特色的笑容,更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有些小得意的笑容,她又有了那种思绪滞涩的感觉,也是卡顿了一会,这才恢复正常,却又忽然间觉得有些脸红耳热,好像刚才被太阳晒出来的热量,到了树下才慢慢地散发出来。

“就是三十四哥你鬼主意多。”习惯性地数落了萧禹一句,她这才仿佛是找到了正确的调子,又恢复了正常。

萧禹似乎也被她说惯了,闻言只是嘿嘿一笑,也并不介怀,而是说道,“我昨日不和你说了么,有事要告诉你——我且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颜家有意为颜十哥说你为妻?”

他忽然间一句转到亲事上,宋竹差些就没反应过来——尽管如今的风气,女儿家为自己的亲事做主并不鲜见,出面和父母闹腾自己的嫁妆更是司空见惯众人都不以为意,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自己家里比较私密的事情,他一个外男大剌剌地说起这事,倒真有几分失礼了。

她当然大可借此大发娇嗔,站在制高点上指责萧禹,让他赔罪,只是宋竹心想:“颜家有意说我的事,范姐姐是知道的,还和我谈起过。他们是表姐弟,关系自然比和我亲近,三十四哥应该是知道我知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以为我不知道,想要告诉我,这样的事托范姐姐传个话就行了,犯不着这么特地找了个机会来同我讲。这路也不长,眼看乳娘就要来了,我这时候再和他纠缠细枝末节,岂不是连话也说不完了?其实,他对我也挺讲义气的,我不便寒了他的心吧?”

虽然她自幼身受最严格的教育,但终究天性有几分跳脱,若是换了宋苡在此,连话都听不完,便势必大为着恼,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可换了宋竹,几经纠结,她非但连反感都没表现,反而略略一低头,有些感谢意思地说,“……知道似乎是有意说亲,倒是不知道说的是谁。”

萧禹点了点头,倒是也没取笑她,俊脸一片严肃,道,“我不知你们家是如何打算,只和你说一件事——越国公府看着是烈火烹油热闹得不行,可颜十哥心胸狭窄,才具有限,只怕不是良配。我和你说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了,若是你爹娘万一心动来问你时,你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不知他是好还是不好。”

宋竹倒是被他严肃的表情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听萧禹说完,方才放松下来:原来就是这码子事啊?

经过这多次接触,她心里到底也不把萧禹当作外人了,那份谨慎和礼数,不觉为在家人跟前特有的调皮灵动代替,搞明白了萧禹说的是这事儿,她忍不住无声地一笑——也不知萧禹有没有看到——而后才轻快地说,“我们家才不会应他们呢,颜家姬妾成群,单就是这一点,便和我们家合不来。多谢三十四哥好意,你也可以放心了。”

萧禹嘿地一笑,“我有什么好放心的,瞧你这话说得。”

宋竹也就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在他跟前真没斟酌词句,不料无意间居然失言至此,被萧禹这么漫不经心地一说,她的脸登时烧红了:就是,宋家答应不答应颜家,萧禹有什么好担心的?谈不上担心,又哪来的放心?这话说得,好像萧禹对她有意一般……

正这样想着,萧禹倒是又随意揭过了这一层,而是说道,“唉,那看来余家也是不入你们家法眼的了,如此一来,你此次到洛阳,除了惹来些麻烦以外,竟是白跑了一趟,倒是又在颜家、余家受了不快,真是还不如不来。”

语中为她不值的情绪,倒也没什么遮掩。宋竹听了,心中一暖,不由道,“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我才来的洛阳?”

说了这一句,觉得十分惹人误会,一边暗自埋怨自己表现失常,一边急急地加了一句,“要不是三十四哥你红颜祸水,颜姐姐也不至于费尽心机就为了把我撮弄到洛阳来丢人现眼。”

萧禹打了个哈哈,显然有几分尴尬,他作势要弯身过来敲宋竹,“你这孩子,多大年纪了,还满口胡话,我看平时就是欠了人管教。”

宋竹被他凿过,深知有多疼痛,见萧禹作势,便欲躲开,没想到萧禹一声口哨,马儿自行靠了过去,这一凿到底是还没逃掉。她只觉得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对萧禹怒目而视,心底原本兴起一丝如云似雾的淡淡怀疑,顿时也消散了去:若说萧禹对她……也没见这样见天凿人的,想来,到底还是她多心了。

不知为何,这样一想,她反而有些安心,仿佛回避开了多少烦恼,又可以放下心来尽情‘恼恨’萧禹了,虽然大庭广众之下,没有捂头又或者是和萧禹吵闹,她仍旧是对他怒目而视,威胁道,“三十四哥你要再凿我一下,我就和颜姐姐多说些你的事。”

这威胁比什么都好使,萧禹立刻放下手,他眼珠子一转,却也不甘示弱,“好么,那我就和颜十哥说你的事去——哎哟,说来对你有意的人可多了去了,又何止颜兄一人?”

他话还没说完,宋竹已是大恼,手里马鞭都扬了起来,萧禹一缩脖子,忙道,“哎哟哎哟,马车来了。”

果然,随着他的说话,马车已是驶过了弯道,宋竹忙把马鞭藏在身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萧禹一道迎了过去。

这一路回家倒是风平浪静,也没什么事可说,也许是因为有乳娘在,也许是有别的考虑,后半程萧禹一路上和宋竹谈经论典,说的都是读书上的事情,进了城也没再去宋家,而是直接和她在城门分手回了县衙。宋竹钻进车里,和乳娘一道进了自家,自然也是有许多事忙,向长辈们请安、捎带着为刘张氏问好,又把刘张氏让她带的几样体己小礼物给姐妹兄弟们分了,忙忙的过了半日,也不顾乳娘回来不久,就一头栽进母亲屋里许久都未曾出来,也不顾今早三姨给了自己一封厚厚的信让她送给母亲……梳洗过以后,她就忙着温习功课去了,旁的事情,很自觉地都不去操心。

——也不必操心,家里人自然会为她考虑。她在洛阳的际遇,到底让母亲唇边多添上几丝笑意,这问题,即使去问了,只怕小张氏也不会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慨,34和3娘真的呃是福利最好的一对了……

第31章

短暂的热闹一过,宜阳女学登时又恢复了以往那严谨有加的学术作风,宋竹更是早就把她的那些华服‘美饰’抛诸脑后,心怀感激地换上青布衣裳,梳起两条辫子,重新投入到了学习之中。若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素日里对她不怎么热络的那帮同学,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如今倒是纷纷都改了态度,虽然还很少有人夸赞宋竹美貌,但言谈举止之间,对她的尊重和敬慕,倒已经是不输给二姐宋苡多少了。

——不过对宋竹来说,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谁多嘴,把她和余留守在余家彩楼上的对答传了出去,听说已经成了洛阳城内近期的知名轶事,这也使得宋竹名声大振,不论是长相还是那好学上进、简朴清静的做派,都博得了众名流的一大好评,就连余留守也成为善于欣赏人才的伯乐型人物,这个故事里可以说是没有输家,自然是一段佳话。但那对宋竹来说,也就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在读书上其实还是挺强的,只是平时比较谦虚,做人太低调而已。

虽然她的确比不上宋大姐,但这份进度在同龄人中也算少有的了,女学中许多真正努力读书的同学,如今都把宋竹看做了学中领袖,更兼宋苡性子冷傲,和她说得上话的人不多,如今同学们有什么学问烦难,都爱来寻宋竹,她在功课上的压力,岂非是陡然大增?要知道过来探讨问题的可不都是颜钦若这样水平的娘子,有许多家中也是出过名儒,自小知书达理,在学术上是真的很有造诣的。

说起颜钦若,她如今倒是不过来和宋竹说话了,两人间已是形同陌路,甚至很多人都暗自认为她应该要离开宜阳女学,不能再来这里读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当日在颜家的同学也不少,颜钦若要是一直不说话,只任由她那两个伴当开口也罢了,好歹也有分说的余地。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越国夫人夸奖宋竹的时候说了一句,说宋竹在家都穿青布衣服,不知这绫罗绸缎的好坏。

能来女学读书的,在家中自然受宠,纯粹的浑人又有几个?若是颜钦若真的不着痕迹地让宋竹在洛阳城露怯出丑,惹来众人风言风语的议论,那倒也罢了,会逆风而上同她作对的终究是少数。但现在颜钦若不但着了痕迹,而且计划还完全失败,反而成就了宋竹的美名,人心都是如此,攀高踩低也属常事,女学同学如今就纷纷都想起了宋先生的山长身份。——虽然宋先生没有教过她们一天书,但只要他还是书院山长,这些娘子便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身为弟子,不能孝敬师尊也就罢了,还要反过来坍师长家的面子,这岂不是触犯了儒学门人最重视的‘尊师重道’一条?说难听点,欺师灭祖欺师灭祖,连师长都能欺负算计了,距离灭祖这全天下最大的罪名,还有多少距离?

众人虽然不至于在明面上对颜钦若议论纷纷,但私下疏远也是难免的事,本来因为家世,颜钦若在学中颇为吃香,如今却是进进出出都形单影只,几乎没有人愿意同她说话。宋竹看了,倒是挺同情她的——不是说她觉得颜钦若做得就没错,不过她明显也是做了别人手里的长枪,真正的主谋赵元贞,现在还是左右逢源,在学堂内混得好好的呢。甚至就连被她往死里坑的颜钦若,都还同她十分友善,看来是还未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当然,她都这样了,宋竹也无谓多嘴去提醒什么,第一她说了颜钦若也未必听,第二,就是颜钦若听了,后悔了,想要和她修好了,宋竹也不敢再和这样的人交好,此女非但并不聪明,而且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所谓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宋竹虽然也不是什么千古完人,但起码也要做到择友而交。有些人譬如范大姐,她便极为乐于交好,颜钦若这样的,维持泛泛之交也就够了,现在她不来理会宋竹,宋竹还是求之不得呢。

本来,此事也就这般过去了,变化过的关系也无能再回到原点,不想家中长辈对此似乎又有不同意见,这一日宋竹在母亲这里绣花时,小张氏便忽然问她,“如今学堂内,是否都无人搭理颜娘子?”

“大概除了赵娘子以外,别人都不大同她说话。”宋竹正学新绣法呢,一开口说话,手下针数就乱了,她强行压住皱脸眯眼的冲动——虽然这是集中注意力时很正常的表情,但在宋家,如此表现当然不可接受。“好似最近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时常都没来上学。”

小张氏嗯了一声,低头做了一阵针线,倒也不再说话。宋竹亦无心思忖母亲提起此事的用意,她到底是微微眯起眼,以便衡量针脚疏密。过得一阵,听到母亲微微叹了口气,方才愕然抬头,问道,“娘,怎么了?”

小张氏望着女儿清丽的脸庞,心中又笑又叹:到底年纪还小,官人说她有些聪明,可在自己这个当娘的眼里,就永远都是疏漏百出,叫人无法放下心来。若是换了长女,此事又何须自己提醒?即使是次女,又哪里不懂?只是不屑罢了。

“你父亲是山长,你便算是全班的小师姐了。”她少不得教导女儿,“不论如何,她终究没有违反学堂的规矩……”

宋竹到底没有愚钝到家,“娘的意思,是让我主动同她修好?”

小张氏不置可否,“你终究是宋家的女儿,旁人看你,只有更挑剔,此事现在看着是你有理,可若颜娘子真的连学也上不得,那便是你得理不饶人了。”

“可这又不是我主使的——”宋竹的话说了一半,便自断了,她在小张氏的凝视中略带尴尬地一笑,“是了,外人又哪会管这么多,总是要算在我头上的……”

会明白这点,宋竹该如何做,也就不用小张氏再指教了,她亦没有继续叮嘱女儿,如何在对颜钦若示好的同时,又和她保持合适的距离。女儿这一辈子,做爹娘的能护持的又有几年?唯有此时多想多学,将来才能更好地应付人生风雨。再说,宋竹本性也还勉强算是灵巧,有时候缺的就是一句点醒而已。

当然,这也只是明面的理由,私底下另一层用意,小张氏却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宋竹能领略多少,就得看她自己的天赋了:颜钦若对她如此刻薄,她却还能友好待她,这样的事情再多来一件两件,由女学同学回了洛阳稍一宣扬,宋竹既美且贤的名声,说不得也自然就更加响亮了……

自然,这多少有些沽名钓誉的嫌疑,一向是为儒门所轻蔑的举动,也所以,真正的儒门弟子……也都会做得比一般人更加隐蔽。思及此,小张氏不免微微一笑:女儿还小,还不到学这个的时候,她还拿捏不好这里头的分寸。

宋竹在刺绣上的天分,着实是有限,小张氏的一身绝学在她身上竟是毫无传承,就是有心要好好教她,但在有限的练习时间里,也教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一点上,她终究是比不得姐姐妹妹,像是宋苓、宋苡,都是儒学、女红两手抓,顶多有一门特别强而已,宋竹费尽心思,总算把功课维持在比同龄人好了一些的水准上,但刺绣这里就只能勉强跟上常人水准了。在小张氏这里练习了小半日,最终辞去时,也还是没能绣出个像样的乱针手帕来。小张氏拿着她的功课看了一会,自己都觉得伤眼,只好撂开手,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封信来——宋先生昨晚拿回来时,时辰已晚,今早宋竹又过来盘桓了好久,她到现在才有时间拆看这两封书信。

并不出小张氏所料,两封信都是写来提亲的,身份虽然有些差别,但都是洛阳城的贵胄,其中一封更是由刘副使的顶头上司,提刑司马提刑写来的——一封是为颜家十郎,一封是为余家三郎,说的也都是宋竹,而非是早有声名在外的宋苡。

至于为颜家说亲的,则是洛阳龙门书院的山长曾氏,虽然曾先生并非宋学众人,但同样都是北学繁衍而出的派系,两家书院的关系一直也都还是不错的。

小张氏将曾先生的来信来回看了几遍,把一字一句都咀嚼得透彻了,方才搁了下来。至于为余家说亲的那封信,却只是草草扫了几眼,便搁到了一边。哪怕信中露骨地暗示了嫁妆问题,表示余家可以厚聘礼而薄嫁妆,也没能让她心动。——余家彩楼上的几件事,刘张氏早就在信中仔细说明了,这般家风,宋家怎么可能会予以考虑?便是颜家,其实也过不了这一关,小张氏会细看书信,其实也是另有因由。

不过,要是不考虑家风问题的话,宋竹才去了洛阳一次,也就拜访了三户人家,其中两户立刻就来人提亲,而第三户齐国公府,则是写信过来,有意让孙女入女学读书,不能不说,三娘在洛阳的表现,还是很优秀的,起码,是肯定折服了洛阳的贵夫人们。将来待她年纪稍大一些,再去洛阳几次,宋三娘的名头,在洛阳一带也自然响亮起来,届时天南海北的好人家也自然都会写信提亲……如果只是要为宋竹择一个大户人家的话,如今看来,已不再是问题。

但小张氏做出如此布置,却并非是为了招惹这些姬妾满堂、豪奢糜烂的所谓大家大族,她自有为将来的一番用意,不论是宋竹在洛阳所得的赞誉也好,还是她和萧三十四一路上说说笑笑,表现出的投缘也罢,都只能算是个添头。如今才方踏出这第一步,她心中倒是不觉得有多得意欢喜,若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地方,也就是经由刘张氏和乳娘的叙述,传到她耳朵里的三十四哥轶事了。

是个守礼的孩子,却又殷勤体贴,待人接物得体有礼貌,谈吐有物,虽然……年幼时荒唐贪玩了些,但毕竟现在也改了,只要在学问上多加用心,二十出头能中进士,有萧家在,仕途不会是问题的。当然,想要进两府是不可能的,但做个地方高官并不成问题。

论到萧家家风,身为当代外戚,一向保持低调,从未出面惹是生非,虽然家中也免不得有几个姬妾,但和颜家、余家比,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人口也不算太多,是非会少许多,再加上他是宋学门人,想来纳妾纳小的事也不会去做。——这一切种种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和三娘性情投合,两人走在一处,即使不说话也让人觉得相配,况且一路回来谈天说地,聊得也是开心。

不接颜家斗笠,说明他谨慎自矜,为宋竹备马,又换了马匹,可见其细心体贴。入城那天一定要请三娘上齐国公府吃杯茶,第二日齐国公府便打发人来请,到最后大夫人给了玉佩……虽说不是直系长辈,但只怕也有些相看的意思在,且大夫人对三娘十分满意赞赏,这也是可以看出来的。做了这些事,不必多说什么,也足以表明他的心意了,当然,亲事需要长辈做主,没有自己开口大剌剌和家里提的,在萧家来信之前,他不露丝毫端倪,也是老成持重的表现。

清明节萧禹进来拜见宋家长辈时,小张氏便对他的人品相貌颇为满意,此刻隐隐已经是把他当作未来女婿看待,更是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越看越有味道。只是唯有一点让她有些介意:萧禹和太子,走得太近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只怕并非好事。

儒学门人一贯惜身重名,小张氏也是如此,倒不是她好名,只是她太知道名声的厉害之处。萧禹现在年纪还小,又不知名,还不会有人挑他什么,可若是回东京以后,还和太子往来频密,士林里一定会有议论出现,而若是坐实了太子心腹的佞幸之名,将来不论是官场还是士林,无形间都会多出重重阻碍,这一点却是让她有些忧虑,已是在思忖着该如何防患于未然了。

下午请安时,小张氏早去了一步,把两家信给姑姑看了,明老安人也颇为欣慰,当然,又免不得和小张氏讨论了一番颜家的态度,到得晚间,宋先生回来时,小张氏便和他商量道,“余家那边,还是回了吧。”

宋先生也并不意外,“该当的,倒是颜家这边,你怎么看?”

小张氏蹙眉道,“先放一放吧……朝堂里的事,还是你做主就好,我一个后宅妇人,也没什么主意。”

颜家亲事,又要扯到宋竹大哥宋栗,这一团乱麻,已经久是宋家一块心病了,小张氏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她现在更关心的还是萧禹的事体,见丈夫已有疲累之色,便也不解释那么多,而是一边为宋先生捏肩,一边说道,“是了,萧家那三十四哥,在学堂内表现如何?”

宋先生虽是累了,但反应依然敏捷,听闻妻子这一说,便笑道,“看来三妻妹对他也颇满意……嗯,人很聪明,就是基础薄弱了些,毕竟年小,还有些天真。不过有家里照拂着,也有栽跟头的本钱。”

“此去洛阳,确实有不少趣事。”小张氏道,“今夜晚了,明天再说给你听吧。我就忧心一点……”

便把关于佞臣的担忧说了,又道,“且还有他年少太贪玩,没什么基础,这也是个隐忧。日后,官人你还要多加磨练教育,虽说是有教无类,一样用心……但也不能耽误了这么个良材美质不是?”

宋先生听了直笑,“晓得了,自然会有安排的。你无非就是想让三娘和他多说说话,我也明白,日后自然让他多到书房考问功课。”

之前定下了让宋竹多到宋先生书房帮衬,此时已经是悬为定例,宋竹隔三差五都会在课后去到宋先生书房,或是整理屋子,或是和宋先生说说自己的功课,时而也能承受宋先生的指点。若是宋先生经常让萧禹过去书房开小灶,两人少不得又有接触的机会了。

小张氏之前未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她当时却是反着想的,只怕两人在婚前接触太多,难免招来议论。此时听宋先生提起也不当回事,心中反倒宽松些了,暗忖道:“其实,按说年十五以后才要真正避讳,我们家是太拘泥守礼了些,要避嫌,定亲后再避嫌也不迟。”

她也就不曾争辩什么,只是笑吟吟地说,“还是功课第一,说话不说话,那都是其次了……”

#

父母的商议,宋竹一如既往依然是毫不知情,既然母亲要她和颜钦若修好,她便打算主动同她示好几次,让旁人知道她并不把前事放在心上。至于继续深交,却不可能:小张氏说出口的她明白了,没说出口的其实她也明白,示好颜钦若,无非就是展示一下自己宽大的心胸,预防下还没兴起的议论,说到底都是在经营自己的名声。——父母的所有布置里,她参不透的就是为什么家里要为她经营起这么一番名声。

难道就为了颜家和余家写来的提亲信?难道爹娘居然想把她嫁入这样的人家?

虽然她觉得不大可能,可却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还好这信虽到了,但却毫无下文,除了乳娘隐约露出的一点消息以外,长辈们都完全表现得仿佛没有这事,宋竹忐忑观察了几天,见母亲也没把自己叫去询问意见,方才是渐渐地安心下来:以爹娘的作风,在许嫁之前,都肯定是要问过本人的,既然没问,可见根本就没取中那两家了。

因颜钦若又告病了,这几日没来上学,她的修好大计未来得及展开,宋竹这日下学后,便直去了宋先生书房,一面为父亲整理书签,一面思忖要不要索性去颜钦若下处寻她。正是出神时,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问道,“先生在么?”

一边说,那来人便直接走进了屋里,竟是和宋竹撞了个正着。

事出突然,双方都不由得怔了一怔。宋竹本欲直接避开,但忽然认出了进屋来的两名士子里,有一名是清明一道出游遇见的李师兄,只好笑着招呼道,“李师兄好。”

说着,心里却也不禁犯起了嘀咕:这李师兄望着她的眼神,是否也太……太古怪了点?难道是她脸上有墨?



第32章

宋竹心中还不解着呢,这边李文叔却早已经是心猿意马,一双眼几乎是黏在宋三娘面上,心中竟是早已经将礼貌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回在山间巧遇,宋三娘全程都戴了盖头,虽说容颜美丽,但也还要透过一层薄纱去看,如今屋中巧遇,乍见芳容,更觉清丽无双,虽说是粗衣长辫,却仍旧不掩国色,李文叔这些时日以来,本已经渐渐有些忘却宋三娘,此时心思再起,却更是炽热,恨不能立时将她娶过门轻怜蜜爱,就连一刻都不愿多等了。

他来寻宋先生,本是做了一篇赋,想请宋先生品评,此时见宋三娘招呼了一声,便有避走之意,心中不觉大急,忙问道,“三娘子,请问先生去哪里了?”

宋三娘声音娇甜,入得李文叔耳中,仿似天籁般动听,她只微微一笑,李文叔都觉得心快跳出喉咙眼,“洛阳刚有客来,先生他们都去了,应该是在图书楼里,师兄若要过去,现在还赶得上的。”

说完了,宋三娘又对他一笑,李文叔看得目瞪口呆,心下来回只想着两句话:“原来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我定是要娶她过门。”

有了此念,他足下如生根一般,居然是一步也迈不动,只是搜索枯肠,想把宋三娘留住多说几句话,“师妹在先生这里做什么?”

宋三娘性子似乎十分矜持,当了人的面,话并不多,闻言依然是笑,竟不肯多给个话头,“只是帮阿爹整理些文书罢了。”

一边说,一边又是要走,李文叔还要说话时,只闻身边人道,“文叔,既然先生不在,我等还是快去书楼吧。只怕迟了,同学越多,连书楼都进不去。”

自从进屋,李文叔眼里便只看得见宋三娘,听了说话才想起来,还有个同学在一边,只是他十分想要再和宋三娘说几句话,又自忖这同学长相平平,及不上自己风采翩翩,闻言便笑道,“是,只是我们儒门子弟,礼不可废,今日见了也要见礼一番,三娘,这是师兄薛汉福,师从先生也有两年了。”

不知如何,在他说话时,宋三娘眉间忽然起了少许波澜,却又快速平静,李文叔此时也根本无暇细想,只顾痴迷于她的美貌,还以为宋竹是嫌薛汉福外貌一般,心中颇是一喜,还要再说话时,薛汉福已是一拱手,便算行过礼了,口中道,“师妹你去忙吧,我等这就离去。”

一头说,手一头已扣到李文叔肩上,如铁钳一般坚实有力,李文叔居然无法挣脱,被他直拖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薛汉福方才把他松开,也不多说一句,迈开大步,径自就走了。

出来以后,他脑子稍微冷静了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翻身进去,心里微恨薛汉福多事胆小,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屋内,方才转身追上去,面上也是丝毫异色不露,埋怨几句薛汉福心急,便又同他谈起了自己那篇赋。

宋先生果然和书院的名师,乃至是自关西路过到此的大儒正在图书楼谈天说地,指点学生诗词歌赋。如此难得的机会,众子都不愿错过,李文叔有意功名的人,又怎会例外?到了书楼里,也就收敛心思,迅速投入到了学习之中。

这大儒本也是关西人,身边随侍弟子竟就有李文叔的一位族兄,两人既然见了面,少不得也要把酒叙旧,当夜李族兄便宿在李文叔家里,两人手持酒杯谈天说地,少不得说些家乡轶事,以及两人的游学见闻。

酒过三巡,两人都是面红耳热,话题也有少少脱轨,李族兄便道,“都说宋家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前几日在洛阳龙门书院歇宿,听众人把那宋三娘是一顿好夸,都说是九天仙女下凡,且又才德兼备——传说,越国公府甚至请了他们书院的山长来为其说亲。你也在书院读了这么久,可曾一睹芳容?到底有没有传言中这般美貌?”

李文叔毕竟不是洛阳人,端午也是在宜阳过的,对宋竹在洛阳掀起的声势居然是一无所知,听族兄一说,俨然目瞪口呆,心思极速转动了一会,口中方道,“书院男女大防十分严格,倒是真没见过……怎么,原来越国公府不是说的大师兄么?如今却又换说了三娘?”

他族兄诧道,“原来还有此事?”

他顿时就对宋家更为羡慕,“这般人家,我们能攀上一个都是难的,怎么在宋家这里,全反过来了,竟是他们家任由宋家来挑三拣四?”

李文叔心中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好容易挨到人散,连忙灌了几大钟浓茶醒酒,挥毫给家中写了一封长信,晾干封好,只等着第二日打发家人送将出去。

茶喝多了,便睡不着,李文叔在灯下左思右想,只觉得仍旧不够保险,他们家虽然也是家大业大,但和洛阳城内的巨无霸比,却又没甚看头,之前积累的信心,如今全化为了忧心,他屈肘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宋三娘的笑脸。

“我今生今世,定是非卿不娶。”他不禁喃喃自语,立下了极坚定的决心。可话虽如此,却也是自知,自己论身份地位也好,论将来朝中前途也罢,甚至是论学业,都多有及不上颜安邦的地方,更不说洛阳城还有无数名门弟子,颜安邦也绝非他唯一的对手。

该怎么办呢?

沉思了半晌,他到底是下了狠心:虽然这么做风险极大,若是被宋家知道了,自己大有可能被逐出书院,从此身败名裂,但这个险,却是不冒不行。

——必须从宋三娘本身下手了,只要先把她的心握入手中,自己的家世也还过得去,想来宋先生等人,也不可能过于反对。

即使宋家反对到底,可到那时,宋三娘的心都是自己的了,大不了效仿文君相如之事……

想到这里,他不觉露出笑来,扫了墙角打盹的两个美婢一眼,这笑容又是转眼而逝:能走正路,还是先走正路,待明日便把她们两人都卖了罢,免得此事传扬到先生耳中,惹来反感……

#

宋竹哪里知道,不过是才见了两面,说了几句话,李师兄就起了这般的心思?她只觉得今日之尴尬,甚至比在洛阳余家彩楼上还要更甚,那李文叔着实是轻浮可厌,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什么……什么勾栏里的歌女似的——那眼神甚至比余夫人的眼神还要令宋竹反感,甚而让她有了这样不堪的联想,虽然她实在也并不知道,客人们平时都是怎么望着勾栏歌女的。

而很被李师兄瞧不上的薛师兄,倒是让她印象不错,虽说形貌普通,但举止端正,三人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薛师兄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别处,根本连眼尾都没往她这里瞥,后来更是明显想要把李师兄拖走,单单是这份礼数,已经让宋竹另眼相看了。更别说她在屋里也是看到,薛师兄把李师兄拉出去以后,并没搭理他,而是自己走了,可见他心里实在也看不上李师兄方才的做派。

难道是从没见过女儿家不成?——虽然在洛阳收获了许多赞誉,但宋竹从未认真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美女,心里只觉李师兄莫名其妙,一边整理书房,一边还兀自生气,直到回了家,眼看正房在望,方才又收拾出一张笑脸来,走入屋中,向长辈们问了好。

连着几日都是无话,对李师兄的反感,也未能在她心中占据多少空间,不出数日,便连他这个人一起被宋竹淡忘了去。只是她从此去往书房更加小心,若是过去了父亲不在,也决不多加逗留,而是立刻转身回去寻姐妹们。

大约过了十余日,宋竹听到消息,似乎是洛阳一户人家又写信来提自己了,这却是她没见过面的一家人,想来,是听说了她的名声,也许又相信宋家的教育,所以还没有亲眼相看,便已经写信上门了。

这户人家究竟如何,宋竹还不是太关心,横竖若是好,那也得上门给她相看过了,父母才会点头。大姐宋苓的婚事便是这般,相看了好几个这才最终定了下来。但此事倒是点燃了她的新一重忧虑——二姐婚事还没定呢,怎么洛阳那里来的信,说的都是她了?

这里头也许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比如说二姐以手巧知名,而她出名却是因为所谓的‘天仙化人’,世人终究是好.色多于好德,又也许是因为宋苡出名早,如今已算是老牌才女,而宋竹她才刚刚有点名气,世人也都爱新鲜……但不论原因如何,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很有可能从现在开始,几年内宋苡反而是无人问津,她这个年纪还小的妹妹却有许多人上门提亲。

虽然宋竹也一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她更不乐见如今的情景,若是早知如此,她当日根本都不会应下颜钦若的邀约,去什么洛阳。——虽然在洛阳受了气,更觉得身心俱疲,但宋竹毕竟也看了不少热闹,终究没有那么强烈的后悔,倒是现在,她是真的想买后悔药吃了,对颜钦若更是少有地燃起了怒气,即使有母亲的叮嘱,也压根都不想多搭理她。

终究没忍住,她去找母亲上刺绣课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此事,“……二姐过年也就十五岁了。”

十五六岁,是大部分女儿定亲的高峰期,等到十七八岁还没定亲,一般都是因为家里有丧事,否则,便难免遭人讥笑,即使宋苡是才名显赫的宋家女,等到十七八岁,身价也根本都叫不起来了。

母亲似乎是察觉了宋竹的心思,她唇边又再出现了那奥妙的笑意,似乎是透了疼爱,又似乎是对她的青涩微感无奈,一如既往,她没有第一时间搭理宋竹,反而是过了一会,才谈起了萧家提出的那门亲事。

“为什么回了萧家三十二哥,你可明白?”

“不明白。”宋竹老实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她之前还好奇过,直到最近才慢慢淡忘。

“洛阳的富贵人家是什么模样,你也是去见识过的。”小张氏淡然道,“东京奢靡,只有更盛……你二姐能嫁入这样的人家么?”

宋竹顿时语塞,她低声道,“可以让三十二哥来书院读几年书……”

“他本人就是再好,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母亲的语调,似乎暗示了她话中有话,“嫁入夫家,是真的嫁到那个家里去,终究有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不愿委屈自己,即使夫君再好,也难在那样的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纵使嫁得佳婿,日日都过得不开心,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终究没什么趣味。你道,是不是?”

二姐的脾性,宋竹哪能不明白?她竟无话可回,只能点头称是,“那……连萧家也不行,只怕两京世家,都没有能成的了……”

“你爹和我如今想的是在书院里为她寻一个,也不求多么显赫,家境殷实、人品佳,能够读书上进,也就够了。”小张氏说,“眼下还在慢慢相看,还没寻到可心的。”

宋竹听说,不知如何,心中倒是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日的薛师兄——那日他给宋竹的感觉,人品确实不错,似乎看穿着打扮,家境也差不了,当然,那只是她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许还并不准确,不论如何,虽说他当日少言寡语,一直和自己没什么交流。但坚决拉走李师兄也好,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度也罢,倒是都让她觉得这人教养很不错。

就不知道他学问如何,家世又究竟怎么样了,倒不妨此时和母亲说了,让父亲得闲时多看看他的为人。

唔,不过爹平时也十分忙碌,再说他对于什么家境啊、亲戚关系啊,从来也都不大在意,若是只看为人好,不顾家境就要定下,那反而不美……要不还是和三哥说说,让三哥去摸摸底?

她眉头暗皱,又觉不妥,“三哥忙于学业,我也不好分他的心,后年就是科举,这两年内他肯定是要专心读书的,再说了,三哥其实也挺讲规矩的,我要问了他,他肯定觉得我多管闲事,没准还把我训一顿。”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宋竹心中,不禁慢慢地浮起一个人来,她思前想后,倒也的确觉得,从诸多方面考虑,那人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就不知道,他到底肯不肯帮忙了……

说起来,宋家这边才回绝了萧家,自己就让他帮忙打听这个,似乎是有些不大妥当,他心里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也许还并不会答应,可宋竹心里,不知如何竟隐隐有股笃定,仿佛……竟是对萧禹有了信心一般,她觉得,他一定会答应的。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萧禹,并且和他说上私话了。


第33章

宋竹这一段日子过得满是心事,但萧禹却颇为逍遥,每日里除了用心读书,承受诸多名师的教育以外,竟无他事。他本来就聪明过人,虽然基础薄弱,但敏慧通达,任何经义都是听先生解说一遍,他便确实理解,再多复习两三遍,就算是吃透了,可以自如运用。虽然短时间还没到博闻强识的地步,但这几个月来也是进步不小,连宋先生都对他渐渐有几分另眼相看,有时甚至会把他叫到书房去,点评一下他最近的功课,又格外给他布置一些读物。

能得师长的赞许,萧禹心里,自然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虽然他无意科举,对于做经义题、写策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往小了说对偶谜语,都需要坚实的儒学经典作为基础,他往年连一句像样的诗都凑不出来,才读了三四个月的书,便觉得自己能勉强凑成格律了。——所谓技多不压身,他对于学习的兴趣,当然也是越来越浓。

至于曾让他有些挂心的颜家婚事,这两三个月也没什么动静——说来也是巧,颜家有位少夫人就是最近去世了,虽然不是亲母,但颜衙内和颜娘子自然都要回去奔丧,这两个月都没来书院,是以这亲事一说,按萧禹所想,应该也就无疾而终了。这也让他少了一桩心事,更觉在书院的日子清静自在,要比在东京时更省心得多。就连一开始还是勉强将就的青布衣、小宿房,如今都觉出了个中真趣,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是书院师兄弟的一份子,而并非萧传中的从弟了。

他性子本来随和,人又有趣,虽然出身富贵,但很少说起在家的事,作风处处都见低调,非但宋先生,就连诸位教授并师兄弟们都很欢喜他,成日里不是这个师兄喊他一道抄书做题,就是那个教授让他过去抽查功课,日子过得也颇紧张。这一日难得下课了都还无事,萧禹正想进城回县衙看看,顺带拿些换洗衣服,不料宋先生又遣人来唤他过去自己书房,萧禹只好搁下念头,一边过去,一边在脑中搜整这几日新读的《周易注疏》,准备着宋先生可能会考问内容。

进了楼中,他先在内堂外恭声通报,听了先生一个‘进’字,这才进屋施礼问好——虽然日日见面,但儒门重礼,这样的礼数却是少不了的。

等他行过礼,帘子一掀,里屋又走出了一个小姑娘,正是宋粤娘,她笑微微地给萧禹行了礼,“三十四哥。”

萧禹也回了一礼,“三姐。”——在宋先生跟前,他可是丝毫都不敢放肆,别说粤娘妹妹了,就是连三妹妹这略带亲昵的称呼,他都不敢乱叫。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是一笑,萧禹忖道,“两三个月没见,她倒是长高了些,唔,怎么盯着我直瞧?好像有事和我说的样子。”

只是当着宋先生的面,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宋竹也不和他搭话,而是对宋先生道,“阿爹,题目做得了,你可要看?”

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来吧,是了,萧禹,你可把《尔雅》都忘了?”

《尔雅》是前两个月学的,萧禹进益颇快,已经学完了,正是新学《周易》,听宋先生这么问,他便笑道,“都还记着呢。”

“那就你也做做粤娘刚才做的题,粤娘你学过《周易》了,把昨日学堂里的功课也做一遍。”宋先生随手拿过萧禹手里的功课,把题目报给宋竹,“且看你们两人,在这两题上能不能分出个胜负来。”

这临时出现的随堂小考,顿时激发了萧禹的好胜心,他也不顾宋竹找他可能有什么事了,只是在心里紧张地回忆着《尔雅》的许多难点,一等拿到题目,立刻走到窗边书案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已经开始思考这一题该怎么答了。

宋竹估计是走进内室去做了题目,等萧禹写好了,她也从里屋出来,宋先生拿过四张卷子看了,边看边笑,偶然还摇摇头。

萧禹从未有过这般想赢的时刻,他几乎是踮着脚尖,牵肠挂肚地关注着宋先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又是斜着眼觑着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给他做了个眼色,他才忽然醒觉自己已是有些失态,忙重又板上一张脸,希望宋先生没有发现。

——不论宋先生发现没有,起码他面上是没露出什么痕迹,把四张卷子都看了,倒是给了个让萧禹有些不平的结论,“《周易》萧禹是新学,答得的确没那样好。不过《尔雅》上萧禹答得更全面。”

萧禹顿时就有些愤愤不平了:其实,说起来他进学日浅,也未必就有把握压过宋竹,只是两人毕竟是‘明争暗斗’的关系,他总是想着要全面将她压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气。

反倒是宋竹却没什么反应,拿了萧禹的卷子就看了起来,“哦,你做得太着急了吧,干支日算错了。”

计算干支是比较麻烦的事,一般来说都由天文博士计算,在黄历上印发,在管束得最严格的年代,学习干支预卜该日吉凶,甚至是擅习天文阴阳的罪过。萧禹没来书院以前,也没学过计算——这本身就是《周易》内的知识。是以今日一着急,就犯了个低级的错误,他不禁面上一红,也拿过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学过《尔雅》已有一段时间了?这里引原文时,却是连错了两个字。”

两小本来关系已有所缓和,现在互挑毛病,彼此间顿时又多了股硝烟味,宋竹蹙着眉,狠狠地看了萧禹几眼,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眼神里了。萧禹却不管她,反而还有些小小的庆幸:算错干支,终究还算是比较高级的错误,却要比宋竹直接记错了写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着萧禹,反而笑了,“那不是白字,是长辈名讳,粤娘才换了通假。”

萧禹刚才却没想到这一层,他啊了一声,一时窘迫无极:难怪宋竹刚才要瞪他,原来里头有这样的讲究,自己没能事先体会,已是愚钝了,还要说出来笑话宋竹,这是让她辩解好,还是不辩解好?

好在宋先生脾气好,反而为他解围,“你连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终究记性还是好的。但对《易》,还是犯了浅尝辄止的毛病……”

便把两篇典籍连注疏的要点,又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地给两小说了一遍,萧禹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宋先生把最为晦涩烦难的周易,都说得极为清楚简单,甚而对那些他本来不以为然的卦象,也有令人信服的解释,让他一心投入了学问的海洋中,完全忘记了别的事情。

一堂课上下来,天色已经向晚,宋先生收住话头以后,又道,“《易》之一道,博大精深,然而终究于实务无用,除非大才,否则很难发祥为治世之道,你们之所以要学,是因为不能不懂,却也不要太痴迷了。天下事虽然都可以归结到六十四卦中,但六十四卦却绝不能解决天下所有事情。”

萧禹应声道,“不错,我等入学,当讲究学以致用、学以济世,从这点来说,《易》书浅尝辄止,甚至《孝经》、《礼记》也都学过便是了,倒是《论语》、《孟子》、《中庸》、《尔雅》等,需要细心参详。”

他刚入学宜阳时,想的只是从宋先生这大儒身上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几个月下来,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学生,甚至在立身、立命的大志向上,都受到了宋学深刻的影响,早已不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

宋先生笑道,“不错,如今言必称三代,其实三代之时,所谓天下,不过是如今的几省之地,又如何能同今日的疆域相提并论?周礼周制若是真那么好,今日岂非还是周天下?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跟着书院里有些教授一样,做梦都想搞井田制,那才是真走错了路。”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学术上和书院教授的分歧,萧禹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对学术界的一些纷争,也有了深刻了解,听到宋先生说法,不觉心中一动:“南党推行南学,讲的是变法、新义,北学就以复古、复礼为号召,复周礼的说法,在北学中并不罕见,前两个月,关西大儒孙先生路过,在书院讲学时,也说到自己回了家乡以后,要复井田、行上古制度……先生的说法,倒是更靠近南学,和北学的核心要义,似乎分歧极大啊。”

所谓学无先后,宋先生一向鼓励弟子畅所欲言,萧禹想着今日除了宋竹以外,也无人在,有了疑惑就要问出口。可偏巧,此时屋外有人恭声问道,“先生可在?学生王义,读书不解……”

外头才一传来说话声,宋竹便站起来拿过卷子,挑帘子进了里间。萧禹还没反应过来呢,宋先生已道,“进来吧。”

王义并不是孤身来的,和他一起来讨教学问的还有李文叔,萧禹和他对了一眼,格外冲李文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也有些纳闷:“粤娘到书房来伺候先生,为的不就是承受指点吗?旁听先生指点学生,也能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不是?怎么她一听有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看,刚才若非听到是我,只怕她也不会出来。”

他心里有了疑惑,就坐不住了,见宋先生和两个师兄议论的都是他还没学到的《春秋》,便慢慢退到门边,一闪身,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屋子,站在当地想了想,也不原路返回,而是穿堂而出,到了以前宋家兄妹射箭的小空地上。反过来绕到书房内室的后窗前,果然见到宋竹托腮坐在屋内,小脸微微仰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夕阳洒在她面上,倒是给她花一般的面孔,又镶了一层金边。

他想得不错,宋竹的确有事寻他,见到是他,她便立时也从书房后门悄悄地溜了出来,带着萧禹直行了数十步,躲到屋子阴面,方才低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萧禹先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旋又问道,“刚才两位师兄进来,你躲什么躲?”

再答,“我觉得你要找我,我就来找你了。”

宋竹这人,有时也十分蛮不讲理,她直接就跳过了前两个问题,“你又知道我要找你了?”

萧禹瞪了她一眼,她倒是嘻嘻一笑,颇有些爱娇狡黠的味道,背着手扭了扭身子,看着倒是比方才开心多了,似乎也把之前两人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是有事想求三十四哥,可这事儿有些不便提——也有些越礼,就不知道三十四哥肯不肯应承了。”

萧禹好奇心上涌,亦对宋竹升起一丝戒备,心想,“她不会是因为刚才我得罪了她,打算作弄我啊?”

他口中便不肯放松了,“你先说是什么事,我再告诉你肯不肯应承。”

宋竹脸上求恳的笑意顿时淡去,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天,仿佛是在无言地抱怨萧禹的难缠,脸上神情,十分生动。

萧禹倒是被逗笑了,他道,“粤娘妹妹,你仔细啊,万一被旁人看去,就又是失仪过错了。”

宋竹被他一说,还更来劲了,拉了拉眼角,对他一吐舌头,方才是得意地轻哼了一声。萧禹心想,“唉,人生得漂亮,真占便宜。若是换了范家大表姐来做鬼脸,肯定就没这么俏皮可爱了。”

“那你先应我,不同别人说。”她名堂还多的。

萧禹也真被勾起了好奇心,点头道,“好,我不和别人说。”

“就是……说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们家三十二哥的提亲,我们家还是回了——我娘说,二姐性子有些直,不适合你们家的门第。”宋竹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萧禹,“嗯……你不会生气了吧?”

萧禹莫名其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补救道,“这也不是因为看不上三十二哥的人品,我自然不会生气了。”

宋竹似是宽了心,又笑道,“那便好,我爹娘的意思,想在书院里为二姐相看一个,要家境殷实、人口简单,门第也不必多高,最要紧是人品要好……”

毕竟是女儿家,说起亲事,她有些红了脸,“我三哥忙着读书呢,四哥又还小,爹爹那么忙,兼且性子有些疏懒,我想着,你……人缘又好,心思又细……”

说着说着,便又成了个扭来扭去的扭股糖儿,小脸蛋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几次见面,萧禹多少也看出来了,宋家姐妹兄弟感情都甚好,并无惯常人家为了家产勾心斗角的事情,此刻宋竹撂下脸子求他留意,显然是为了她二姐着想,才甘冒风险,私下请托。——要知道此事毕竟是有些犯了礼数,若是被家里人知道,她肯定要受罚的。

没想到她还挺有担当的……不知为何,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虽说也不是没有小毛病,不过毕竟也没白费家里人那么疼她,费心给她折腾了那些华服美饰。

此事对萧禹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咳嗽了一声,就要答应下来,忽然又想起刚才在书房内的小小恩怨,便把手一背,笑嘻嘻地说,“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凿上三下。”

宋竹脸上登时浮起红晕,她气得跺了跺脚,“你——”

她到底是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发脾气,而是嘟着嘴白了萧禹几眼,方才不情不愿地让了步,“那……你可不许把我的头凿肿了。”

说着,竟是一闭眼,头一低,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就等着萧禹往上落拳了。

萧禹见她这样,反而有些凿不下手,他恶作剧地往前踏了一步,低声喝道,“我凿了!”

一边说,手上一边带起风声,扬手就凿了下去,直到将将触到宋竹头顶,方才猛然止住。

宋竹被他吓得浑身一缩,眼睫毛颤动不休,仿佛一只小动物一般,惹人怜爱,过得一会,才慢慢张开眼,疑惑地看向萧禹。萧禹哈哈一笑,道,“唬你的,这三个爆栗子,先记下吧,以后我再来取。”

他也怕宋竹发怒,忙立刻做沉思状,“嗯,这件事你可是找对了,且让我为你想想,书院里有哪位师兄是堪与二姐匹配的。”

一边说,心中一边在回忆日常交往中所收集到的同学信息——他素来心细,看人从小处着眼,心里对每个师兄弟,其实都有一番评价,此时便把素日冷眼取中,觉得其行事上上的一干人拿出来挑三拣四,过了一会,便道,“嗯,你要说,这几样都齐全的,应当是万师兄和薛师兄——”

他刚想说:‘只是薛师兄长相较为憨厚平常,不知你二姐介不介意。’——这边宋竹便是惊喜地低呼一声,打断了萧禹的话。

“呀!”她双眼晶亮,霞生双颊,“薛师兄原来正合适么?”

萧禹望着她的情态,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很是不快,仿佛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想了一回,才明白过来:怎么说都是女儿家,提到外男这么高兴,仪态何在?这样的表现,真是有辱她宋家女的名声。

找到了答案,他心下反而宽松了些,便是咳嗽了一声,好意提醒道,“说的是外男呢,你仔细些。”

宋竹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迷糊,她顿了顿,没理萧禹的话茬,反而兴奋说道,“我就说我看人眼力不差,薛师兄——等等,你说的是那个……嗯,和上回我们清明春游时遇到的李师兄一般高的?脸上黑黑的那个?”

萧禹被她问得大为狐疑,“你是什么时候又看到李师兄和他在一起了?”

他见宋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之色,心下忽然一动,想到她刚才反常的回避举动,一时不禁有了个极为荒唐的猜想,只觉得气血翻涌,一边是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他当日离间我和颜衙内,是因为看到我和粤娘一道出游,心生妒忌”,一边是勃然大怒,口中已是脱口问道,“难道——李文叔他竟然对你无礼了不成?”

话出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调尖锐,居然有丝破音。

——结果,人家宋粤娘还一句话没说呢,他萧禹就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两次……


第34章

……他到底是怎么从自己的一句话发祥出这些的?而且还猜得这么神准?

大哥大姐,毕竟出嫁时她还小,也没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就不多说了,只说父亲母亲、二姐三哥,虽说都是聪明人物,但也没聪明到这几乎是能读心的地步吧?这都究竟是怎么猜的?

话都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地方?宋竹心里,未尝不是松了口气,这事她一直藏在心里,没和任何人说,只是偶尔想起,总有股说不出的膈应腻歪,现在萧禹看破了,她再无继续遮瞒的理由,反而是觉得有种可以倾诉的轻松感。

“倒是没有无礼……就是有一次,我独个儿在书房为爹爹整理善本。”她说着,想到当时的情形,不觉又微微有些恶心,顿了顿方道,“李师兄也是进来要请教爹爹学问上的事,因我没戴盖头,他就一直看着我,反正……我不喜欢。想要走,他又一直寻出话头来和我说,感觉就想留在那里和我说话……是薛师兄把他给拉走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薛师兄全程都很规矩,压根没有乱看,我觉得他颇是正人君子,而且又很守礼,性子和二姐应该是颇为投合。”

这话说完了,她真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因笑道,“后来我也就不出面见师兄们了,横竖爹爹教他们,我在里头屋也一样听得到。”

萧禹听了这话,只是低头深思,过了一会方才抬头笑道,“多大事?不过你这谨慎也是对的,以后见到李师兄,绕着走吧。”

他也没再细问或是点评,更没借此取笑宋竹,而是摸着下巴说道,“你还算是有几分眼光,这薛师兄我素日看他人品的确老成醇厚,大有淳淳君子之风,只是入学未久,还没在师长心中引起注意吧——有句说句,虽然书院一直说是有教无类,但出身富贵,毕竟是更多人会去关注,薛师兄在这点上是有些吃亏了。”

他口中的出身富贵,起码也是颜家这个等级,至于薛家,按萧禹说法,家里最高也就是做到州官,且还是幕职官,刚刚脱离选海,进入京官的程度。因此虽然家中经商多年,十分富裕,但在书院里,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啊,是商家子。”宋竹眉头不禁一蹙——虽说国朝并不歧视商人,但对读书人来说,商贾人家子,似乎总是少了几分雅致。

“你却不能这么看,”萧禹又来读心那一套了,“薛家的确族中经商的多,薛师兄家只有他一人读书意欲入仕,但正因为读书人少,所以金贵值钱。若是得了你们家二姐为新妇,还不是当着眼珠子一般捧着?我想你们家为什么特地要求你二姐夫一定要家境殷实,无非就是因为她女红有名,害怕嫁了寒门,要终日针线贴补家用,现在薛家第一不差钱,且肯定会倾力培养、贴补薛师兄,第二,薛师兄本人人品醇厚,不是那等汲汲营营之辈,更不会拿闺阁针线出去做人情。岂非是两全其美之事?再说,你们家乃是下嫁,二姐就是脾气傲慢些,谁和她计较?商户人家,规矩也松些,新妇日子好过,若是嫁入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日日都要在婆婆身边立规矩,站着服侍三餐,也实在怪累得慌。”

他这一番话,里里外外都透着妥帖,倒是把宋竹的几重隐忧都给排解开了,她听了,不觉暗暗点头,只是还惦记一事,“就不知道薛家的生意,做得有没有良心。”

“这你放心好了。”萧禹笑了,“商户子要考科举也不容易,若是他们家胡作非为名声不好,亦过不了解试前盘查身份领取考牌那一关的。”

宋竹又低头沉思了一番,方才笑道,“你刚不还说了个王师兄么?”

萧禹也不喊累,又仔仔细细把王师兄的情况也说给宋竹听,完了又笑道,“不过,王师兄家里虽然比薛家豪富许多,但又有一点是比不得的,我听你这一说,才想起来——你可别告诉出去,我呀,觉得王师兄在读书上,比薛师兄要愚钝些……”

宋竹犹疑道,“和我比如何?”

萧禹笑道,“和你差不多吧。”

“那不行。”她马上下了决定,“那还是薛师兄好些……不过,学业上的事,倒是可以直接去问爹。”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心事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萧禹正在窃笑,不觉有些诧异,“三十四哥你笑什么?”

萧禹又再闷笑了两声,方才说道,“我说和你差不多聪明,你怎么就把头摇得那么快?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宋竹顿时大恼,她威胁地挥起了小拳头,“三十四哥,你——”

虽然才十二岁,但萧禹毕竟是外男,说说笑笑没什么,打打闹闹就不好了,这拳头挥了半天,到底是没落到实处,宋竹听到屋外有了脚步声,恍惚又是父亲的呼唤,便也顾不得萧禹了,只说了一句,“还有谁,你且留心着,有空便来这里找我。”

便溜出到了后院,快步走入穿堂,笑道,“爹爹,我在这里呀。”

#

自从洛阳来信提了她,宋竹自觉自己抢了姐姐的风头,对着宋苡没来由就有些心虚,今日才打听得薛汉福是个这般合适的人才,便是很想说给母亲听。——对自己的事,她还没这么沉不住气,但一牵涉到家人,便是没来由的耐不住性子。

不过,平时要和母亲说上私话也不容易,苦苦挨了几日,终于又到学堂休沐时,宋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寻母亲上刺绣课,那积极劲儿都把小张氏给逗乐了,“平时绣花要有这么上心,那就好了。”

宋竹虽然满心都是话,但她也深知母亲的做派和规矩,并不敢上来就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在萧禹跟前失态,那是因为他和她半斤八两,多少都有上不得台面的一面,但在不论何时都优雅淡然的母亲身边,她却决不能随心所欲。听母亲这么说,她强自淡然地一笑,便拿出自己的手绢来,供小张氏审阅。

小张氏对她的女红,历来是很不满意的,这回也是一样,宋竹可以察觉到她是尽力把话说得和缓些,但到底还是被她猜到了真正的情绪。

……在女红上,她也不是不努力,只是确实是没什么天分,宋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闷着头猛做了一阵针线,见母亲神色渐舒,知道刚才那一阵危急时刻已经过去了,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前阵子,您和我说了想给二姐找个那般的人家,我前回在爹爹那里遇到了一个师兄,倒是觉得他人品不错,家世似乎也十分清白……”

见母亲并未开口阻止,宋竹便自言自语一般,将薛汉福的情况仔细交代了一番,然后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又低头去做起了针线。

又过一会,小张氏才是低声道,“嗯,若如你所说,这人倒是值得看一看。”

宋竹知道,这件事上,自己的作用便算是结束了,之后如何设法相看,又确认薛师兄的家风、家世已经是否婚配,这些事也轮不到她来掺和操心。

“您说得是……”她举起手里的帕子,竭力若无其事地拉开了话题。“娘您瞧瞧,这儿该怎么下针……”

#

在宋竹心里,这件事之后就和她没关系了,若是家里看上了,各方面也合适,自然也就是请人说合,若是家里没看上,那么也就不会有下文。她把消息告诉母亲以后,便一门心思地又投入到了学习之中,期间还不免关注今年秋后关西的战事。——关西往外,便是党项人的西夏国,这些年来,边境上两国都是厉兵秣马,气氛非常紧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大战,战况又会是如何。而关西距离洛阳并不远,西京上下,对于局势都还是很关注的。

也所以,当母亲再度和她谈起薛汉福时,宋竹是着实有几分错愕——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她还以为是因为薛汉福家在外地,许多消息不便打听呢。

没想到,家里不但是打听过了,看来对这薛汉福也着实满意,小张氏都难得地夸奖了她两句,“还挺会看人的……你爹看了他的功课,都说后年科举,如无太大差错,定能金榜题名,说不定名次还未必比你三哥低多少。”

宋竹听说,不禁大为二姐高兴,可如花笑靥才一展开,小张氏又蹙起了眉头。

“就是你二姐……”她叹了口气,“素来守礼,你也知道,她心事,从来都藏得很深。”

宋竹心中顿时雪亮:二姐脸皮薄,性子又别扭执拗,况且还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在肚子里,对礼数是最讲究的。别看她平时对自己宽容,那是因为疼她,也就含混过去了,饶是如此,她在二姐跟前也要时常落得不是。——连对妹妹都这么严格,对自己更不必说了,二姐是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失礼的。就说之前,自己问了一句亲事,说得过露了点,姐妹俩就是三五天没说话。还有上回她听到的那个尾巴——母亲和她说起萧家的婚事,二姐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若是母亲直接去问二姐,对薛师兄的条件满意不满意,二姐决计不会说出心里话,只会说一切任凭父母安排,指不定都会回绝亲眼相看薛师兄的机会。想要问出她的真心话……由她来问,是最方便不过的了。毕竟,宋竹自己都很清楚,在二姐心里,最疼爱、最亲近的就是她这个三妹,就是爹娘,只怕都要往后靠了。

“那就由我来问。”她痛快地把这事揽了下来。“您且给我几日,我一定把这事儿办好,绝不会耽误了二姐。”

母亲难得地给了她一个温存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宋竹的脸蛋,宋竹脸上笑意才露,就听得母亲说道,“你的针法从刚才起就错了,这一段都要拆了重做。”

她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宋竹强忍着哀叹,含泪点了点头,“都依您,都依您……”

垂下头心不在焉地拆起了绣线,宋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同二姐开口。

——想着想着,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主意:千问万问,不如直接见一面么,难道真的连面也不见,就许了终身?只要安排得好,能让双方合情合理地见上一面,事后……二姐就是察觉不对,大发雷霆,那终究也是值得的。毕竟,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二姐是性子执拗,可还不至于为了赌气,把黑的说成白的。

唔,但这又该怎么安排呢?

几乎已成本能,宋竹心里,顿时就浮起了一个熟悉的人名——这件事,肯定还得着落到他头上。



第35章

虽说按照常理,她几乎没有和萧禹见面的机会,但得益于宋先生的教育计划,宋竹一两个月里,总也能见到萧禹几次,虽然她不是次次都能和萧禹说上私话,但两人或是一起聆听宋先生的教诲,或是进去出来的时候打个照面,并不曾欠缺了交流的机会。过去几个月,萧禹也和她说了其余几个符合宋家择偶要求的师兄弟,只是在宋竹心里,这些人连薛汉福都比不上,既然薛汉福在家长这里好像都没了下文,那么再继续提出新人也没什么意义,因此便都没和家里说起。

如今,她既然有心寻萧禹说话,这几日便时常到书房服侍,也算是积极地等待机会了。宋先生都笑说,“粤娘要是天天都这么勤快,那就好了。”

宋先生对合家小辈几乎都是一视同仁,也说不上更偏疼谁,不过宋竹最爱撒娇,所以在宋先生跟前得的好处也就最多,相对的她的胆子也就最大,听了宋先生的打趣,还有胆子扭着身子撒娇道,“我哪有一天是不勤快的?爹您这是在编排我。”

宋先生哈哈笑道,“是么?爹想想,前天你在楼后射了一个下午的箭靶,这也是勤快吗,粤娘?”

宋竹理直气壮地说,“这当然是勤快了——我这是文武双全嘛,谁说女子不如男呢,爹你说是不是?”

两父女正在说笑,外头宋先生惯常使唤的老仆走了进来,对宋先生道,“先生,驿站那里已是来人了。”

又对宋竹笑道,“粤娘,你道今日有谁的信来了?”

自古以来,除非是东京到西京这样的交通要道,会有专门的人家以送信为业,其余地方的人要送一封信到异地去,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经常是辗转托人,一封信送上三个月半年的也毫不奇怪,在途中丢失了更属常事。像宋先生这样的大儒,虽然在地方上,但各地来信却不会少,大家也都是各显神通,由于这些年来,许多有官身的人家都是借用驿站送邸报的机会送私信,是以驿站每隔三五日,总能送来几封十几封信,宋竹听着,便是眼前一亮,“是大姐写信来了么?”

老仆笑道,“大哥、大姐的信都来了。”

宋先生已经开始拆看一并送来的其余信件,闻言便道,“那粤娘帮爹爹一个忙,把大哥大姐的信先看了。”

说是帮忙,其实还是宠着宋竹,免得她等着着急。宋竹心中亦是知道此点,她对父亲甜甜地一笑,低头先拆开大姐的信——大姐如今在曾家老家,那处也是乡间,来往通信十分不便,不像是宋桑,一直在东京城修国史,还是经常来信的。

看了大姐的信,她更是高兴,抬头对父亲宣布道,“说是已经有了喜,可能明年正月就要生产了。”

她又翻到后头看了看落款,“唔,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两个月呢。”

宋先生听了,自然也为女儿高兴,拿过信来细看了几遍,他唇边的笑意有所加深,“看来你大姐在夫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这是从字里行间来推测大姐现在的境况了,宋竹对此是心领神会——因为她刚就如法炮制做了一遍,这如何通过遣词造句乃至是笔迹周折来推测对方写信时的心情,还是宋先生前几天闲着好玩,交给她的一些小技巧。

“再看看大哥的,”宋竹打开信封看了一遍,不过宋桑写的也就是日常的请安信了,并无多少可说之事,宋竹看了一遍,也就搁了下来。

被这封信提醒,她忽然间想到了范大姐在西京说过的那一番话:当时越国夫人对她另眼相看,范大姐还问过她,知不知道此事和大哥宋桑之间的关系。——宋桑今年都二十多岁了,四年前就已经中了状元,但他居然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对于习惯中进士后成亲的国朝仕宦群体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而宋竹以前也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比起素来严格的娘亲,宋竹更不怕好脾气的宋先生,更何况,和宋先生说话也没那么弯弯绕绕,能说就能说,不能说,宋先生也会告诉她为什么不能说。只是从前他忙碌,宋竹没那么多时间伺候在他身边,不然,有许多事她早都会问父亲,而不是母亲。

“爹,”她拿着信,若有所思地便说道,“大哥今年也二十一岁了吧?”

宋先生和小张氏一样,立刻就听出了宋竹的言外之意,他一语道破,“你是想问你大哥的婚事?”

宋竹便把范大姐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搬了出来,“我听范姐姐的意思,似乎这颜家提我,并非是看上了我,更多的还是因为……”

其实这个可能,她当日便想到了,只是在范大姐跟前不好意思说而已,“还是因为颜家特别想和我们家结亲,所以大哥那边迟迟没定,他们索性就打算换个人来提,正好,我以前从来也没到过洛阳,又没什么名声,想来也无人来抢,所以就……先下手为强?”

这个解释,要比越国夫人对她‘一见钟情’,太爱她的人品,对宋竹来说要更可信一些,宋先生闻言,也是笑了,“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还问我什么?”“我就是不懂呀,”宋竹蹙眉道,“我们家有这么好吗?虽说大哥的人才,也是举世难寻,但还没到那地步吧?此去西京,我看连余留守那样的人家,做派和权势都远超我们家,更不说出过宰相的国公府了……”

她也不想过分贬低自家,因此说着说着,便是蹙着眉头无以为继,宋先生倒被她逗得呵呵轻笑,“嗯,很好、很好,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看来是不曾被西京的那些虚热闹冲昏了头脑。”

宋竹还以为父亲也和母亲一样,打算就此敷衍过去,并不肯告诉她真正的缘由。不想,宋先生说完这句话,话锋便是一转,“从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既然你也能懂得这些事了,那么便和你说说吧。”

他吩咐宋竹,“去把天下舆情图拿来展开。”

宋竹此时亢奋得都快飞上天了,闻言忙奔到书架边上,将宋先生书房常备的图卷拿来徐徐展开,挨在宋先生身边,以她上课时绝对没可能拥有的专注和热心,听父亲在图上指点起了江山。

“如今的天下,共有三国,一个,是西北的夏国,也就是他们自称的大白高国,我们口中的西夏。”宋先生的手指在地图上不疾不徐地滑动,“一面,就是北边的辽国,这些年来,三国彼此牵制,都曾有过战事,西夏占了我们的银夏之地,借此立国,辽国更是占据了燕云十六州不肯归还——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宋竹点了点头,不觉握拳道,“这些贼子,将来有一日挥军北上,定要教他们家破人亡!”

并非她年少冲动,实际上这样的思潮,在民间极为普遍,对于辽、夏两国刻骨的憎恨,早已经写进了东京、西京两地的庶民心中,宋竹自幼在这两地成长,自然是受到了影响。

宋先生道,“是,你这么想也不奇怪,你乳娘一家就是因为辽人南下打草谷,死得就只有她和她弟弟两人,她自然是痛恨辽人的。”

他在图上指给宋竹看,“你瞧,没了燕云十六州,黄河北边的大片平原,根本是无险可守,就是要强筑长城都有所不能。是以河北、关西的所有百姓,俱都是深受辽夏犯边之苦,全都希望官军能北上光复燕云,驱逐异族,重开太平之天。”

“然而。”宋先生语调一转,又把手指画到了长江南面,“苏杭江南一带,从来也未受过辽人直接的侵害,指望此地的百姓如同北人一般刻骨痛恨蛮夷,也未免太过强求。”

他的手指在江南、河北两边来回移动,“南、北,南、北,你看出什么没有?”

宋竹只是没有天才般的聪明,究竟其比常人也要强出不少的,对这些事更算是极有天分,“爹你是说,朝中南党、北党,就是这么来的?南党主和,北党主战,是这么回事吗?”

“不错。”宋先生道,“不过南党也不是主和……天下没人有同辽夏讲和的胆子,不论燕云还是银夏,总有一天必须回到我们手中。不过,南党是想要联辽灭夏,徐徐图之,以一种比较曲折的手段来实现和平。”

宋竹不禁叫道,“但银夏之地本来就是我们的!若是联辽,岂不是要白分了一半给人家?”

“不错。”宋先生唇边,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如此的胜利,北人怎会接受?尤其是关西士子,更是绝不会应承……但你要知道,银夏对于国朝的重要性,远低于燕云,为了将来和辽国会战时,没有别人趁火打劫,这个提议对于一些人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对于夏国的策略,一直都是南北两党的最大分歧,也是他们鉴别党派的重要依据。你爹我,便是因为不赞成这条策略,而被列入了北党的范畴。”

他又问宋竹,“可曾知道南学的赤帜箴言?”

宋竹道,“呃……君子不耻言利?”

“不错,君子不耻于言利,”宋先生喝道,“更能忍辱负重,为了大局着想,忍下和辽国瓜分银夏之地的痛楚,将来再一举灭辽……南学宗师,无不和南党党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南学为南党服务,其核心箴言,也是为南党的主张找好理论基础。三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竹嗯了一声,心中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极其……极其荒唐的可能。

她强忍下心中的震撼,喊道,“我懂了!爹,你是说……你是说,北党也需要一门显赫的学派,来为北党张目,而他们选中的就是我们宋学?所以他们要说大哥,所以说大姐、二姐的人那么多……”

宋先生对宋竹投来了欣慰的一瞥,他淡淡地道,“北党不是选中了宋学……而是在北地,没有一门学派,有宋学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完整的体系……要和南学对抗,他们只能和宋学联盟。”

他平日里笑口常开,气势含而不露,宋竹心中从来也不惧怕父亲,然而随着这一句话,宋先生自然而然流露出绝对的自信和霸气,让宋竹心中,不觉为之一震——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要比自己想得还更厉害一些。

“但……但您不愿意是吗?”不知为何,她的表现心理更急切了些,宋竹急急地说道,“所以大哥一直没说亲,二哥……二哥的亲事被二叔擅自定下,祖母很是不高兴,还有大姐、二姐都不嫁官宦人家——”

她不觉有了更大胆的猜想,“您辞官回乡,不会也是因为不想和北党联盟吧?”

宋先生倒有些吃惊,他又是诧异,又是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你是长大了……”

旋即便全盘肯定了女儿的猜测,“不错,大哥亲事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就是因为北党耆宿,已经是耐不住性子了。不然,你当这些多年的亲眷好友,会为了你大哥而反目成仇,彼此争嫁吗?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不过是为了让你大哥的婚事,多上一重意义而已。”

宋竹这才明白为什么越国公府会一见就求娶自己,为什么范大姐会说那么一番话,原来,在长达四年的僵持和耽搁以后,颜家已经打算另设他法了。自己也许令老夫人十分满意,是以她想要一举两得,又得了个孙妇,又是把宋家给裹过来了……这颜家人还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怪道把她夸成那样,原来背后安的也说不上是什么好心。

“都明白了吧?”宋先生笑着问。

宋竹点了点头,“是都明白了,就是,就是不明白一点,您为什么不肯和北党联盟呢?”

“这说来可就复杂了。”宋先生问道,“你真想听?”

宋竹自然用力点头。

宋先生淡然道,“理由有二,第一,宋学现在‘顺天应人、至诚至性’的旗号,并不适合北党的需要,一旦和北党联盟,则势必要做出改变……若是如此,还谈何‘诚’字?至于第二……”

他话刚出口,忽然皱起眉头,冲门外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宋竹正诧异时,门帘一掀,居然是萧禹走进屋内。她心中顿时急了:两父女的谈话,并不适合为外人听见,而且偷听本是卑鄙之事,听父亲的语气,也很是不快……

正要设法给萧禹解围时,萧禹已从怀里掏出一本功课,对宋先生道,“先生您今早让我过来——”

宋先生见到是他,神色却是顿时慈和起来,他笑道,“来了多久了?若非你动了一下门帘,我还真没发现。”

萧禹嘿嘿傻笑,居然也是一口承认,“刚来一会,听见三姐问您为什么不肯和北党联盟,一下就听住了。”

宋竹如今对他已经很是熟悉,见萧禹眼神闪亮,呼吸沉重,倒是微微一怔,心想:“他今日好激动啊,难道对此事就这么好奇吗?萧家可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没听说沾过这两党的边。”

正想着时,萧禹果然还进一步问,“那先生,这第二又是因为什么呢?”

宋竹都快晕过去了:偷听不算,你现在还参与讨论了……

宋先生瞥了萧禹一眼,居然未曾生气,而是微微一笑,答道,“因为我支持变法。”

这话一出,两小的眼睛都是瞪得大无可大——变法可是南党的核心政策,为了变法两个字,这些年朝堂中不知有多少争斗,多少腥风血雨,现在,一向被视为是北学赤帜,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北党中坚的宋先生,说他支持变法?

天都要塌了!

“那……”还是萧禹先恢复了镇定,“那您为什么不为大哥说上南党的新妇——”

要和北党划清界限,这就是最好也不过的办法了。士大夫家的婚姻,本来也就一直都不单纯。

宋先生嘿嘿一笑,几乎是有几分恶劣地望着两小,“因为……我也不支持联辽灭夏。”

这下,两个人都是彻底晕了:这叫什么事啊!

“先生,您这……”萧禹都有些结巴了,“您这么可、可成不了事啊?”

宋先生的表情却是严肃了起来,他微微前倾身子,盯着萧禹问道,“是么?那么你告诉我,是谁说,必须要依附一党,才能成事?又是谁说,一党、一法好,所以他的全盘军政,就都好?”

宋竹双眉紧拧,心中思潮起伏,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但当她留意到萧禹神色时,却又不觉一怔。

——此事毕竟事关宋家前程,她自然是很上心的,所以乍听父亲的真实立场,不觉也是气血翻涌,用了一定的时间才控制住自己。可萧禹……他才入学几个月,难道心里就和宋家这般休戚与共了?

他看起来,居然是比她还要更激动几倍……


第36章

在萧禹心里,今日也实在是‘意外之喜’,其实,他刚才对宋先生并没说实话——他到得比自己说得要早了许多,几乎是宋先生刚开始解说南党、北党的渊源时,便已经到了帘外。

按说,本来君子非礼勿听,就是不愿打断父女对话,他也应该立刻退出屋子,他日择时再来。萧禹平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如此行事,然而,今日宋先生谈到的话题,实在是太敏感,太重要了,甚至隐约牵扯到了他来宜阳读书就学的根本目的,只是听了一耳朵,他就已经是如痴如醉,舍不得挪开脚步:尽管朝中对宋家的立场,一直都有猜测和分析,但又有什么分析,会比宋先生对自己女儿说的话要更加真诚、真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被发现以后,按理应该请罪,但萧禹却是生怕宋先生转开话题,不说那明显更重要的第二点,只好硬生生地自己问出了口。他倒是也感觉出来了,宋先生对他颇为欣赏看好,按说,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都问了,以宋先生的为人,想来该也是会说的。

不过,宋先生说出的这一番话,的确令萧禹有五雷轰顶之感,这其实是极为简单的道理,但在如今的朝局下竟仿佛是一大禁忌,从未有人和他谈起,直到宋先生开口,他才是茅塞顿开,更隐隐感觉到了许多平时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前朝之所以由盛转衰最终亡国,党争便是极为重要的元素。如今国朝虽然绝不鼓励党争、结党,但其实现在南北二党、南北二学对立之势已经是不可避免,南党连旗号都有了,和前朝比又差了什么?

在如此大势之下,所有人的思维仿佛也都陷入了定势,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南就是北,也许有人对北党的政策只是有限度的支持,但绝没有又支持北党,又支持南党的道理。宋先生这一问,看似平常朴素,但若是泄露到了外间,还不知要给宋学带来多少压力!——在宋学读书的士子,可有许多都是北党大佬的子弟!

“先生。”他脑中流转过了无数想法,心里更是思潮翻涌,说不出的情怀、担忧、崇敬翻搅到了一块,最终形成了意味不明的担忧,“雨大风急,船行要求稳啊!”

一旁的宋三娘被他说得若有所思,反而宋先生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萧禹,你坐。”

又对宋三娘道,“粤娘你也坐。”

把两个各怀心事的小字辈安顿下来,宋先生甚至亲自给他们斟了茶,气氛随之也缓和了不少,但萧禹心里却难平静,喝了口茶,没等宋先生开口,迫不及待又发问道,“先生,难道大师兄的婚事,就打算这么永无止尽地拖下去吗?”

“若不然,依你之意,又该如何?”宋先生不答反问。

萧禹道,“若是我,便在众家中选取贤女结亲,结亲后,北党和北学关系更加亲密,届时即使有推动先生发祥核心要义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设法应付,天下的政事,其实说穿了都是一盘复杂的买卖,双方讨价还价而已。若是先生支持变法,那么只在反对联辽灭夏一事上发声,在变法诸事上就保持沉默,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虽然读书不行,但自幼身处中枢,也不知见证了多少大政的促成,这一番话,说得宋先生也是微微点头,宋粤娘更流露出钦服之色。萧禹心中也是暗暗得意,却又越发不解:他能想到的,宋先生如何想不到?一定是有个了不得的原因,才让宋先生没有拣选这最为简便的策略。

“你这话,说得的确不错,但还是想浅了一层。”正想着,宋先生已经慢慢悠悠地道,“你刚才都已经明白雨大风急的道理了,又如何不明白,我若要上船,早就已经上了,到今日都没有攀附大舟,又怎会忽然改弦更张呢?”

“您是说——”萧禹彻底迷糊了,他仿佛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却极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宋先生悠然道,“如今的朝局,便仿佛是金明池上的端午竞渡,本该是千舸争流的热闹场面,却只有两艘福船在你争我夺。前朝之亡,亡于党争,党争祸国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明知如此,我们宋学为什么还要依附于朋党?上仰天心、下应民意,不忮不求、至诚至性。这是我宋学士子立身十六字……这十六字里,有一字是提倡学子党争的么?”

君子不党……萧禹终于是恍然大悟,一时竟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先生从来没打算支持两党,宋学也绝不会在党争中择选表态。难怪,难怪萧家会为三十二哥说亲,要知道虽然身处勋戚宗室,但因是圣人外戚,萧家从来都不掺和到两党的纷争里,更很少明确表态。尤其是局势日渐激烈的这几年,所谈的亲事多数都只在亲戚宗室之中,基本不招惹风头火势上的人物……看来,十七哥身为先生的得意弟子,却是吃透了先生的态度。”

然而,君子不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南学如今势头正猛,道统所在,纵是血亲亦不肯让人,不论北学是否依附北党,南学都是一样要打击北学的,而北学不依附北党的决心一旦为人所知,北党对其不说衔之入骨,起码也是无比反感,这些年来北学名气大增,崛起得这么快,背后北党的推动那是显而易见的,一旦失去北党支持,宋学的衰弱,只怕就是眼见的事。更不说,若是为了尽快扶植起一支能和南学对抗的学术力量,北党可能还会对宋学大力打压,以便让其尽快空出北学领袖的位置……

明白了宋先生的决心,他不是不敬佩的,然而在敬佩中又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传。在这一刻,萧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把自己当成了宋先生的学生,他是发自内心地为宋学的将来感到忧虑和恐惧,但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胸怀激荡之下,只能轻轻地说了一声,“先生,这——”

虽然声音轻,但语调却毕竟是十分沉重。

宋先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亦从来没有说过,这条路会很容易走。不过儒门弟子,本就是人中龙凤,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事情如果很容易去做,前朝为什么会亡于党争呢?明白党争误国这道理的人,难道就只有你我?”

他转向宋粤娘,“粤娘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宋粤娘嗫嚅道,“因为大多数人即使看明白了,也没有勇气标新立异,拒绝同流合污……”

“不错,萧禹、粤娘,你们都要明白,正因为这不容易,天下有九成的人不会选择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更为世俗和简单轻松的路去走——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

宋先生深深地看了萧禹一眼,萧禹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仿佛能看进自己心底,他压下心头的颤栗,听宋先生续道,“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很多时候,要做正确的事,就意味着你和天下所有人走的路都不一样,所要冒的风险,也要比他们更大。如果有志向无能力,常常在半路就折戟沉沙一无所获,唯有大志向、大毅力、大能力者,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萧禹你更是要记住,你聪明颖悟、举一反三,几年内考中进士绝不是问题,然而这只是一切的开始,仕途和世上任何道路一样,最终都只能靠你一步步去走,而没有这点精神,纵使你有家中荫庇,最终,亦是只能一事无成。”

萧禹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复杂情绪,他甚至能品尝到自己舌尖上的苦涩,然而最终,他到底还是咽下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下了和宋先生坦白一切的冲动,深深地躬了躬身子,“先生玉言,振聋发聩,萧禹……明白了!此番教诲,实在振聋发聩,萧禹一生都当铭记在心!”

宋先生呵呵一笑,忽然又松弛了下来,他摆了摆手,“随便聊聊而已,这么当真做什么?喝茶、喝茶吧。”

竟无一语叮嘱,令萧禹不要将此谈话外泄。

萧禹却无宋先生这般洒脱,他一边喝茶,一边已在思忖着宋学如今所处的局势,更是已经忍不住为书院的未来担忧。宋先生连说了几句话,他都没能接上话头,正是恍恍惚惚时,耳边忽然听宋粤娘笑道,“其实,就是和北党闹崩了,对咱们书院,我看也没什么大影响。”

此等天真的言论,倒是把萧禹逗笑了,他沉郁的心情,也随之一轻,正待好生逗弄宋粤娘一番时,宋粤娘已经接着说道,“我就不信,全天下的人都想着什么党争,没考过科举的人,就是想这个,又有什么用?”

是啊!萧禹猛然一怔:自己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解试、省试都是糊名应考,到了殿试,历来也很少黜落考生。所以只要能进入殿试,进士出身就有九成到手——即使想在解试、省试中黜落宋学士子,却也没那么简单,考试论点必须应用官学,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而如今南学北学,如今都还不是官学,想要从试卷中分别出师承门派,几乎难于登天!

别看在宜阳书院甚至是宋先生口中,考进士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仿佛不考个好名次,那都没脸见爹娘。实际上全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又有多少进士?屡考不中那才是常态,只要宜阳书院把远较别家书院为高的中榜人数维持下去,那么任哪一党也都无法遏制其崛起的势头,成为天下第一书院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更说那什么一点,十几年以后,如今朝中的宋学门人都做到高位,而北党耆宿却将逐一凋零,那时候的北方会是谁的天下,还不好说呢。虽说君子不党,但宋学门人互帮互助,不党而党,却又有谁能说什么?

心中虽是浮想联翩,但萧禹面上却丝毫不露,他半是赞赏、半是惊异地盯着宋粤娘看,一时也忘了宋先生在旁,脱口而出道,“没想到粤娘妹妹蕙质兰心,其实是深藏不露的绝世天才呀?”

他和宋竹玩笑惯了,话说出口,才知不对,忙又忐忑地看了看宋先生,唯恐宋先生被他言语触怒,降低了对他的评价。

宋先生只是微笑。——萧禹虽然见惯人精,更擅长眉眼官司,可在这一张笑脸上,却是没发掘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

今日因缘际会一番谈话,既是解决了萧禹心中的好几个疑惑,却又为他增添了更多心事。眼看天色垂暮,他也急于回去屋里整理自己的思绪,便起身拱手告辞,宋先生看看天色,也起身道,“是该回家吃饭了,三娘,我去唤你哥哥们,你先上车,咱们在门口会合。”

在萧禹心里,宋先生此时直如天人一般,听到他亲身去要叫子侄回家吃饭,尽管也知道这是常事,但仍然大有愕然之感,只是不便流露出来。宋粤娘倒没什么感觉,乖乖应了一声,便取出盖头戴上。萧禹看了她一眼,百忙中忽然又想道:“是了,先生怕也看出来三娘对自己容貌有所忌讳,不然亦不会亲身去叫,多数就差使粤娘了。”

他对于宋先生的观察入微、体贴慈爱,更是多了一层崇拜,当下朗声道,“我去唤人便好了,又何须劳动先生?”

宋先生抚了抚萧禹肩膀,笑道,“于公,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于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说着洒然一笑,便拐上岔路,往书楼方向去唤人了。

萧禹心中有事,急于回屋,也顾不得和宋粤娘多说什么,只冲她含糊点了点头就要走,不料宋粤娘反而低声道,“三十四哥,你且留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她也不矫情废话,痛快便把事说了,萧禹听了,不觉倒是又把万千心事都放到一边,笑道,“这有何难?这样吧,三日以后,你把你二姐带到这儿来,我这里……”

两人嘀咕了一阵,已经定下计策,宋粤娘的双眼笑成了月牙儿,她甜甜地道,“谢过三十四哥费心了。”

萧禹被她这毫无机心的一笑,真的把烦恼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忍不住问,“我这么费心了,你怎么谢我?”

宋粤娘登时又有些警戒,双眼骨溜溜直转,就差没伸手捂头了,“三十四哥要我怎样谢你?”

萧禹强忍着笑,冲她挥了挥拳头,见宋粤娘吓得退了一步,绷得更是辛苦,“记账三个,如何?”

宋粤娘叹了口气,居然垂头丧气地道,“三个就三个。”

萧禹终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转过身去,不觉又是意气风发,快活地踩着夕阳,往舍房走去。


第37章

随着天气转冷,学堂内的生活也出现少许变化——因为女学在后山之中,每到秋冬,都要比山下的男学更冷上几分,是以天色才入秋,便有些体弱的小娘子裹上了皮裘,在学堂中也多了些小炉子,用来取暖不说,也是方便学生们温暖砚台,免得到了隆冬,连墨汁都要冻住,字也写不成了。

由于天气冷,到了秋冬季节,女学满员的时候相当少,要不是因为长期缺勤,明年可能都无法再回来读书,很多小娘子压根都坚持不下去,就是宋竹姐妹,也是每日早起打拳锻炼,又饮用宋家家传的一些滋补汤药,才能熬过每日漫长的课堂时间。虽说宋家也把方子发给书院各同学,不过因为如今朝中以纤弱为美,和宋家这样允许甚至是鼓励女子粗学拳脚的作风简直格格不入,为了爱美,诸多女同学练拳的极少,所以即使饮用汤药,也照样是频频有人缺勤。

昨夜忽然下了大雨,一夜秋雨下来,山中已是清冷寂静,别有一番萧瑟秋意,宋竹起床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早上连忙喝了两碗姜汤,把热气行开了,才觉得身子畅快了些。可不想到了学中,居然得知——这一日上午惯常教学女学的常先生,昨夜却是染了风寒,今早便爬不起身,偏巧几位教授在男学都是有事,早上居然是没人能来上课了。

再屈指算算,满堂学生里也缺勤了五六个,包括颜钦若、赵元贞都未来上学,众人都是有些抓瞎了,也不知是该留在学堂里念书,还是上午回家,下午再来上学。彼此商议了一番,就都笑着来问宋竹,“三娘觉得该怎么样?”

虽说如今在学里,不论是年纪还是学识,其实都应该以宋苡为长,但她平素清高自许,在同学间是只得了敬重畏惧,未得亲切服膺。若是学问上的事,还有不少人问她,今日这种问题,若是去问宋苡,那么多数就是一个结果:读书到下午,先生来了继续上课。是以众人都不去问她,而是来问宋竹,一方面是因为宋竹声名鹊起,仿佛也有了可以服众的威望,一方面就也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来问宋竹,多数可以得到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宋竹虽然对这些同学的心理未必是全盘掌握,但瞧着她们面上的表情,大约也明白这些姐妹们多数都是想要回去休息的。她其实也觉得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山中读书,湿气过重,对身子不是很有好处,本欲请姐姐松松手,放同学们回家的。心中又忽然一动,想道:“娘让我对颜娘子客气笼络些,可偏巧她前些时候回洛阳去了,这几日才回来,正好,她今日也没来上学,倒不如就乘此机会,把娘叮嘱的事给做完了。”

因便笑道,“我却是想,先生病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应当侍疾侍药才对,虽说因男女大防,真正伺候医药也有所不便,但总是要去探望一番,哪怕隔着门问一句呢,心中才能安宁。不如我等推举几人,代同学们去先生那里问候一番。余下的同学,愿回家休憩也好,在这里读书也罢,都可以自便。”

虽然宋先生并无意让宋学成为北地的代表学派,但宋学本身的确脱胎于北学,北方学派,对孝敬两个字是最讲究的,众人听了宋竹提议,都是颔首道,“三娘此言有理。”

更有人夸奖,“还是三娘孝心虔诚,兼又想得周到,我们就没想过去探望先生。”

其实在宋竹来说,她自忖为人处事一直都是老样子,从未变过,只是在有了盛名以后,仿佛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一件事情,以前做出来,可能别人会挑毛病,会不以为然,如今却是只有服膺和赞叹的,她心底也是慢慢地明白了儒门子弟为什么如此惜身重名——虽说她还想不通这里头的道理,但看来,名气的确能让许多人对你的态度,变得很不一样。

“是了,说来,今日还有好些同学未到的,”她也不多应承这些恭维,只是冲众人善意地一笑,续道,“我看着就有周娘子、刘娘子、赵娘子同颜娘子没到,既然去都是去了,何如也去探望探望她们?说来周娘子也有五六天没来上学了,想来功课落下了不少,心中也是暗自着急,正好把笔记给她送去,让她们家书童小婢抄了,如此也好应考。”

宋学用来规范学生的一大制度便是考试,若是连番考试落后,也有写信回去请家人过来接走的。若不如此,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山上朴素清苦的环境?岂不是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缺勤,长此以往,女学也就不成为学了。

周娘子功课一向也不大好,宋竹把自己的笔记送过去,正是体贴之举,众人都有些眼红,纷纷道,“早知道,我们也今日病了,还能得一本详尽的笔记来抄。”

宋竹笑道,“你们要,就尽管拿去抄便是了,只是我学艺不精,记得七零八落的,若是拿了我的笔记,考试却没考好,可不要怪我。”

说笑声中,她见宋苡微微点头,便张罗着选了数位师姐妹,都是平时性子活泼,身体也健壮的。至于那些娇怯怯的小娘子们,一早上跑五六家去做慰问病人的活计,她们可没这么个体力,虽然羡慕这几位同学能光明正大地四处去逛,但想到外头刮的秋风,都是宁可坐在学堂里,抱着炉子取暖。

宋竹既然是领头人,当然有她一份,一行人在山间石板道上鱼贯而行,倒是走得浑身暖和,彼此间说说笑笑,大有秋游的感觉。不多时就走到山下建筑给教授们所居的一片小院,寻去探望了常先生。

常先生本是小恙,歇息了半上午,精神头已好多了,闻说学生们前来探望,高兴得满面红光,连最后一丝病气都消褪了去。得了老师的鼓励和夸奖,几人也都很高兴,又上了车一路往城内去,把赵元贞、刘娘子家都走过了,又去颜家。

谁知颜钦若吃了药却睡着了。她们家婢女要把她唤醒,宋竹却是正中下怀,忙摇手止住,笑道,“不必打扰她休息,只等她醒了,告诉她我们来过便是了。这一阵颜师姐少来学堂,我们师妹们心里都挂念着……”

这一番话体贴温存,说得旁人更是面露钦服,在颜家还不好说什么,出了颜家小院,才上了车,便有位卫娘子笑道,“三娘,姐姐虚长你几岁,今日也就不客气了,倒是想要指点你几句,你对旁人还罢了,对颜娘子却无需如此亲近,她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你对她如何,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却偏偏不识好歹,端午那次,要不是你得了越国夫人青眼,她还不知要怎么呢!这人成日里和赵娘子在一处,却也不想想,赵家和她家是什么关系,她不懂事还罢了,赵娘子是最精细的一个人,待她怎会有好心?你和你姐姐都是浑然天成,毫无心机的性子,所以都不知道,平时我们几个都远着她们俩,从不和她们往来。”

会主动出门来探望病人的,多数都是热心之辈,心热喜事,从来都是连在一起的。卫娘子一番话说得,倒是引得大家都点头赞同,纷纷道,“就是,三娘,你们家的姑娘,虽说都是天纵奇才,但个性也太醇厚了,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可要小心被旁人欺负了去。”

宋竹听着,心中不禁有一丝惭愧之意:且不说宋苓、宋苡是否真的是毫无机心的君子性子,她反正和醇厚没有太大关系,今日的事,也是奉母亲之意而为。只是这一出却又不好说穿了,虽说心里有些发虚,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道,“可有此事?我倒没多想,只想着毕竟都是同学。虽说有过些不快,却也不必就结下仇怨了。”

一位郑娘子便撇嘴道,“你虽然如此想,但奈何她心胸狭窄?这样的人,不吃个亏是不会改过的。”

宋竹倒也是真心不愿卫娘子等人和颜钦若、赵元贞对上,本来学业就重了,要是同学间再勾心斗角,多耗费心力?她平时有点时间都要拿来读书,当真是无心把宝贵的空闲花在这些事上,因此也是真正恳切地道,“君子之交,求同存异,从前的事,也不去说她了。既然姐姐们觉得颜娘子、赵娘子不是可交之人,那我等日后便敬而远之,尽到自己同学的情分,彼此间存一份和气。毕竟都是同学,彼此间若是勾心斗角,闹得不可开交,落在外人眼里,也是笑话。”

卫娘子和余下几位小娘子都露出感佩之色,均道,“道理我们也明白,不过若是那样的事出在我们身上,却做不到这般宽大,三娘这般性情,真是让人不知如何夸奖好了。”

宋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忙说了些谦逊之辞,卫娘子等人反而更是夸奖推重。她只好闭口不言,做出低调的样子,心中对名声两字的重要,却是越来越有所体会,更是举一反三地想到了反面去: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有数,绝对和如今流传的名声有极大不同。既然如此,世上许多盛名之辈,说不定也是名不副实,只是因为享受到了名声的好处,是以也不愿澄清,只是一味的沽名钓誉,沉迷在了名声之中。

想到此处,她不仅悚然而惊,在心中暗暗警醒自己,日后必定要更加刻苦读书,以便早日做到名实相符,也不枉母亲的一番苦心。——虽说两母女从未正式谈过此事,但宋竹心中,对母亲的连番安排,又岂能没有揣摩?想当日,大姐、二姐从未去过洛阳,更无需母亲用心,自然而然便焕发才华,引来四方的关注,也引来了一封又一封高质量的提亲信……若非自己天资有限,也就只有一张脸可以称道,母亲又何必费尽心思,甚至动用了大姐留下的珍藏,让她去越国公府赴宴?这般有意的安排,为的就是营造起她的名声,而营造起她的名声,为的无非也就是那些提亲的来信……

想母亲、叔母等人,哪个不是名门才女、书香世代?这些年来也丝毫未见她们举办文会为自己博取什么名声,会如此经营自己,对母亲来说只怕也是难得的从权之举,说到底,还是她本人不够争气,只能通过这般手段来争取亲事。若她真被这些虚名迷了心窍,又如何对得起父母?这所谓的惜身重名,只怕不仅仅是要注重名声,更说的是要顾惜自身修行,一面维护名声,一面也不为虚名所惑……

自己想通了这一层道理,宋竹只觉得这几个月来那带了些迷惑的欣然,全都为戒惧严肃取代,一举一动,仿佛都多了几分稳重,走进周家院子时,更是处处在意,不敢流露出丝毫骄矜之色,反而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旁人夸我,不过是人云亦云,因几个国夫人说我好,便也看我好了。我自己心里要明白,别人那样夸我,其实是另有用意,我可远远没她们夸奖得那样好。虽说别人夸我,我也无法阻止,但决计不能把这些话当了真,反而要加倍的谦虚谨慎。”

她心里有事,脚步不期然就落了后,不料前头就出了小小的乱子——原来是周娘子的兄长听说妹妹病了,特地从洛阳赶来探望她。倒是和几个小娘子撞在一块了。

周娘子能入读女学,家里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其乃是太后旁支,更是洛阳大族,在洛阳已经居住了百年之久,和大部分宦居此地的女学生还不一样,只有祖父在京中任职,亦是朱紫金鱼的高官,这周衙内约十八.九岁,长身玉立、形容俊秀,拱手施礼时,也见得礼数周全,更是谈吐文雅,惹人好感。几位没说亲的小娘子,不免都多看了几眼,只有宋竹刚刚明白了一层道理,精神正在整肃期间,又吃过李文叔的亏,倒是有意落在人群后头,不想和周衙内搭话。

好在这周衙内也十分知礼,同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先回避出去。宋竹这才露出笑容,摘了盖头,上前和周娘子说了几句话,周娘子果然正为功课发愁,宋竹带的笔记,便成了最好的礼物。

她们一路探望过来,此时天色也快近午了,再加上周娘子怎么说也算是病人,便都不耽搁,略坐了坐便起身辞去。周娘子靠在床.上,咳嗽了几声,又拿着宋竹给的笔记好一番抚弄,不知想到了何处,忽然露出了略带讥刺的笑意,轻声自语道,“什么既美且贤,我看都是吹的,如今她倒是好,做什么别人都捧着,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旁人去了,周衙内自然走进屋内,听到妹妹这般说话,他眉头一皱,便轻责道,“人家好意来看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周娘子形容单薄,只一双眼生得好看,别处姿容都十分平淡,听了哥哥训斥,她双眼一暗,不服道,“今日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她会去探颜娘子?若不去探颜娘子,她想得到我?我都病了这几日了,她前些时候怎么不来?不过是穷酸教书先生的女儿,倒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连她身边那一干人等,全都将她捧得高高的,就这破书院,那几间破房子,到了秋天就冷风刺骨,若非那点虚名,我看有谁愿意到他们书院读书……”

她话没说完,周衙内已是蹙眉喝道,“够了!说这些浑话!”

周娘子最是怕他,闻言忙住了口,周衙内仍是怒意未平,闷哼道,“若是你不愿在宜阳读书,那便换了三妹来也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宜阳书院素来不喜姐妹兄弟一起入读,为了把这个机会给你,三妹在家闹了多少次?迄今对爹娘都有怨言。我此次来,本也不是为了探病,只是为了督促你的功课,前几日看你病着,也就没说出口,如今和你说明白了,若是下次考试,你还不能进步,家里便要把三妹换进来读书!至于你,连洛阳也呆不得,会直接把你送回乡下老家去!”

周家虽然在洛阳居住了百年,但百年前也是有个祖籍的,当然,祖籍一地的势力,和洛阳比又要大大减少了。周娘子闻听此言,娇躯不由一震,叫道,“五哥!”

周衙内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沉沉道,“我素日最疼爱你,才为你多争取了一个机会,爹娘那边,本都直接准备安排三妹过来替你了。这个机会,你不珍惜,别人珍惜得很!”

他扫了周娘子手中笔记一眼,又道,“现在,你还嫌她给你送笔记是沽名钓誉?”

思及宋三娘的一举一动,亦不由沉沉一叹:宋三娘的名声,他自然早有听闻,方才暗中留意,也不能不暗暗点头。虽然其名声已经响彻洛阳,但宋三娘言行举止均是含蓄雅致,韬光隐晦力求低调,绝无因自己有名便张扬狂妄的势头,且透过盖头看去,也的确是美貌异常。这般又美丽,又有才学,又有名气的女子,不说是十二三岁,便是三十二三岁,也很少有这般谦和的,况且又是如此体贴,即使只是为了探望颜娘子而顺便路过,但会特意送来笔记,明知自己妹妹功课不好,又卧病许久,足证已是把她的情况记在心底。

自己妹妹的性子,自己是最了解的,两人间绝不可能有什么交情,最多也就只算得上友好,能为一个同学做到这一步,又还有什么好要求的?人比人,比死人。二妹也算是有几分小聪明,要不然,家里也不会把她送来女学,只可惜,今日在这帮同学跟前,已是落了下风,在宋三娘跟前,更是恍若萤火皓月了,可笑她不但毫不自知,反而还反过来眼红宋三娘的风头……

见周二娘还有不服之色,周衙内心中已是定下决心,回去便禀明父母,不论二娘下回小考成绩如何,都安排性格和顺的三娘过来读书,至于二娘,则交给母亲谋一门妥当的婚事——却是不可再同进士结亲了,以二娘心胸,如何能处理得好乍贵夫家和势雄娘家之间的关系?到时亲家变仇家,对周家是损失不说,也耽误了她的一生。在依附于周家的几门亲戚里择选个夫婿,也就足够了。

不过,在此之前,也要略作敲打,免得她太过轻狂,在诸同学师长——尤其是宋家人跟前留下不佳印象,反而影响了周家日后的计划。

以二娘的天资,许多事根本不可能与闻,周衙内思忖片刻,便道,“二娘,我再同你说件事。这一次回去以后,我会和娘商量,力争让祖父为我说宋三娘,而不是为三哥。若事情顺利,日后,宋三娘便是你的五嫂,你该如何待她,心里有数了?”

周二娘再是心胸狭小,也知道姑嫂关系的重要。如宋竹这般,系出名门,周家内部诸子争娶,又是她老师亲女,可说是她小师姐的嫂子,一旦过门以后,不论是在舅姑心中的地位,还是和她来往时天然的地位、备份差别,都是占尽了优势。听说周衙内此言,她面上虽有不甘之色,却到底乖乖地应了一声,“我自然着力和她亲近。”

“那倒也不必了,不卑不亢便可。”周衙内眉头一皱,“此事还未必能和三哥争出个结果,也怨我本来不热心……”

想到方才宋三娘那雅致的身姿,言行举止间流露出的出众品质,还有来到书院以后发觉的一件事,周衙内双手微微握拳,却是自信一笑,“不过,回去以后,定当尽力而为,若没差错,宋家又看得上我……”

#

他们兄妹二人嘀嘀咕咕,宋竹这里却自然是一无所知,今天正是她和萧禹约定的日子。上午去探望颜钦若,除了顺手完成母亲的交代以外,实际上还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也是为下午下学后的举动打下伏笔。这不是,先生叫了下学以后,她便对宋苡道,“二姐,最近爹似乎又在写书了,书房里一地都是抽出来的书本,我一人也整理不完,不如你和我同去呀?”

宋苡听了,果然眉头微皱,“早知要整理书本,你便不该早上出去探望先生同学。探望病人,天色晚了也不要紧,白日天光好,正适合整理书房,怎么反而倒过来了?”

宋竹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事实上,她今日领人出去探望病人,也都是为自己打个掩护,免得引来宋苡疑惑,还好,有了孝悌的大帽子遮掩,宋苡也不过就是一问而已,态度并不认真,她便笑道胡乱解释了几句,“我本来也这样想,可后来又觉得,傍晚了拉一群人去探病,岂不是要劳烦别人留我们吃饭……”

宋苡也不过随口说说,自不会拒绝为父亲收拾书房,她这一去,宋艾肯定也要跟上,姐妹三人走到宋先生书房时,宋先生倒是还未下课。几姐妹也不在意,便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为宋先生拾掇着许多零碎物件——宋先生不喜使唤奴仆,却又不拘小节,书房也的确时常需要洒扫,不然,乱得都找不到下脚地。

由于天冷,宋竹把窗户都合拢了,几人也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宋苡和宋艾并不觉有异,都在认真做事,宋竹心里却是一直在计算时间,眼看书房越来越干净,她是急在心里,更忍不住埋怨萧禹:动作怎么这么慢!为什么还不把人带来?

说来也是巧,就在宋竹开始发急时,帘外忽然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先生,关于这六三卦,我和薛师兄见解不一——”

声音才起,帘子一动,萧禹拉着薛汉福便是进了里屋,他面上本是笑意盎然,但一见屋内三人,顿时露出讶色,“哎哟,这——”

宋竹此时哪还记得埋怨萧禹?夸奖他都来不及,她强压着心中的欢喜,笑盈盈主动上前见礼,“原来是三十四哥。”

被她这一带动,原本打算回避的宋苡和宋艾,自然也就都停住了脚步。宋苡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先看了看小妹,而后,却是准而又准地望向了薛汉福……


第38章

被她看了这么一眼,宋竹心里哪还能不知道,二姐已经是看穿了今日她这一番安排的真意所在?她心底好一阵发虚,却也知道此时若是露出异色,万一被薛汉福看破了,只怕本来只有三分恼的二姐,也会变得十分恼。若是阴错阳差之下,把这原本大有可能的婚事给搅黄了,那可就是大为对不起二姐了。

因此,虽是心中敲着小鼓,面上却还是尽量不露痕迹,和萧禹见了礼,自然而然的,也就向薛汉福打了招呼,“薛师兄好。”

说起来,大家都是宋学门人,如今的风气也没有严格到绝不许女子和外男相见的地步,虽然有女子外出障面的规矩,但那也是为了预防被不相干的粗汉看去了。同门师兄妹之间见面,并不算什么忌讳。宋苡、宋艾自然不可能无礼得杵在屋里,却不和两位士子招呼,都是互相行了礼,通了排行。——萧禹倒是无妨,彼此也是见过几面,都是熟惯了的,就是窘得薛汉福一双眼哪里都不好放,只好垂头盯着自己的脚面,虽然他举动雅重,未把困窘外露,但倒也能看出来那份勉强压抑着的不自在。

宋竹对他是否能成为自己二姐夫其实也没什么坚持,无非就是想让二姐看看薛汉福的为人,方便选择,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包括萧禹口中的话语,都是两人已经商量好了的。虽然薛汉福发窘,但也不会让他少了表现的机会,两边寒暄过了,她便笑道,“三十四哥,你来找爹做什么呀?听说你是对《易经》有心得——学得好快么,前几日见你,你才刚学易,这就能和师兄们辩论上了?”

萧禹便对薛汉福笑道,“我们还不都是瞎说的?不过仗着先生脾气好,便是瞎说的也上来打扰罢了。”

之前双方寒暄,薛汉福有些束手束脚,此时听到萧禹言语,他眉头一皱,倒是说道,“这却不是瞎说,萧师弟,须知学问无小事,你对蒙卦六三爻的看法很新颖,我虽不赞同,却也不便否认。前来请教先生,也是请先生指点的意思,只是此时先生不在,倒是我们冒昧打扰了,日后再来问吧。”

说着,便要告辞而去,虽然他就和宋苡、宋竹这两个名气不小的才女或美女共处一室,但至始至终没有正面打量两人,一举一动,稳重守礼之处,早把李文叔一流给比下去了。

宋竹和萧禹都有些着急,宋竹正要说话时,宋艾忽然笑嘻嘻地说,“原来说的是蒙卦,蒙卦六三爻我知道的,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三十四哥对这个有什么新鲜的见解,说来听听可好,我也想要知道。”

她今年方才是八岁年纪,一般孩童,即使是重视教育的,差不多也就是刚结束蒙业,预备开始入读塾学的年纪,而宋艾随口便能背诵艰深拗口的易经,而且看来对爻辞也有不浅的了解。别说萧禹和薛汉福了,就是宋竹都有些诧异:“学《易》的时候,你不是还没来书院吗?怎么连这个都读过了?”

宋艾自然地道,“前些日子闲着无聊,就翻看了一下。其实我也是生吞活剥,不求甚解。”

因萧禹第一时间没搭话,她便转向薛汉福,问道,“薛师兄,你学问瞧着比三十四哥高,能和我说说这六三爻都是什么意思?否则,我连一般的意思都不知道,更不会明白三十四哥所说的新见解了。”

宋艾这一问学问,薛汉福就不好推辞了,再者,宋艾年纪小,就是个孩童,薛汉福对她也自然一些,“六三爻其实要放到蒙卦里去解,蒙卦乃是山水卦象,你看,上为艮山,下为坎水,说的是天地混沌初开时……”

一般说《易经》晦涩难解,便是因为其微言大义,甚至包括注疏都是可以做多种解释,所以在朝廷科举中一般不考校《易经》,宋学诸生也不过是囫囵略读而已,是以不说宋艾,即使宋竹也只是浅浅涉猎,而薛汉福明显在《易经》上颇有造诣,从蒙卦说起,又谈到在六十四卦卦辞中频繁应用的比喻手法,以及卦辞本身幽深的地方,宋艾听得饶有兴致,等薛汉福说完了,便好奇地道,“那三十四哥的见解又是什么呢?”

宋竹心中不由一虚:其实关于蒙卦六三爻的新鲜见解,并不是出自萧禹的脑子,而是她前些日子伺候父亲左右时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转告萧禹,让他拿来当由头逗引薛汉福而已,不然,就萧禹那点粗浅的研究,又怎能让薛汉福同意和他一起来找老师探讨?

之前若只有她们几个‘大人’也罢了,薛汉福性情稳重不会四处乱说,宋苡更不可能和别人谈起此事,可宋艾年纪还小,性情跳脱,若是同旁人说起萧禹对六三爻的新想法,传到宋先生耳中,以父亲的才智,如何看不破这背后的玄机?到时候,即使父亲不和母亲说,她也不免要被他好生敲打一番。

萧禹表现却也不错,绝没有接口的打算,听宋艾这一问,便笑道,“哎呀,四娘,你这不是才入门?我便是和你说了,你懂吗?”

宋艾有些不服气,只是她还未答话,宋苡便悠然道,“她不懂,我懂。萧师兄有何高人一等的见解,不妨说给我听?”

这还是她在寒暄过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一时都忍不住望了过去,就连薛汉福都不例外,眼神落到宋苡脸上,他似是方觉不妥,忙又撇开眼去,面上却是到底再压制不住,露出了一线红晕。

宋苡本来神色如常,见薛汉福这般,秀眉微蹙,眼神倒也飘开了望向墙壁,萧禹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面上神色奥妙,仿佛正在忍着笑意,宋艾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对宋竹一笑,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几下,大有心知肚明的奚落之意。

和这一群聪明人在一起,压力很大啊!

宋竹心里好一阵无奈,她现在已经不去想晚上该怎么办了——二姐明明白白,绝对看破了自己和萧禹合谋的事,不然也不会接口逼问。还好,还好薛师兄一个不自在,倒让她也不自在起来,不然,眼下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呢。

屋内气氛,正是尴尬时,忽然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这回宋苡却不留下了,冲宋竹使了个眼色,牵起宋艾直入里屋,宋竹对萧禹匆匆点了点头,也随之走了进去,却是帘子才放下来,就听到外头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哎,这不是薛师兄、萧师弟么?你们也来寻先生请教学问?”

“李师兄也是如此?只是我们来了却未见先生,正要回去呢。”萧禹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竹听到李师兄三个字,也记起来了:“这应该是那李文叔师兄的声音。”

她对这李师兄,也是避之惟恐不及,便悄声对宋苡道,“咱们回去吧?”

宋苡默默望了她一会,方是点了点头,宋竹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是不敢露出分毫,强笑着牵起宋艾,三姐妹就又从后院小路,往女学方向返回。

默默行进了一会,宋苡道,“你也太异想天开了,这放肆任性的毛病,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宋竹一缩脖子,丝毫不敢反驳,更是不敢撒娇,只能声若蚊蚋地道,“姐……”

宋苡也站住脚,将她看了一会,方才是转身继续前行,宋竹心下也是一松:还好,看来二姐并未真正动怒,刚才的训诫,更多的还是却不过面子,再者她也要维持自己一贯的作风。

“这其实也是娘的意思。”她一下就活跃起来了,立刻给自己扯了虎皮做大旗,“你也知道咱们家,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盯着,一般人家说亲事,相看过后又不成,也是司空见惯,大家都不觉得什么。可咱们家却不一样,再说,正式相看,那都是男方看女方,女方相男方,可不就都是如此……”

她还想往下说,但被宋苡横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倒是宋艾,看了看宋竹,嘻地就是一笑,“二姐三姐,你们说的是薛师兄么?薛师兄学问挺好的,我看就是人生得不那么俊俏——”

话犹未已,宋苡已道,“好了,你说这是什么话?”

她对宋艾态度要和软许多,不比对宋竹,时常冷言冷语,喝了四妹一句,便训道,“以貌取人,何等庸俗?世人好色不好德,那是世人的事,吾辈眼中,怎么能把美色置于德才之上?”

宋艾一收肩,面露肃然之色,“二姐说得是,小妹记住了。”

等宋苡又迈开脚步在前头引路时,她方才偷偷地给三姐递了个眼色,宋竹忍不住就是要笑,又万万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忙捂着嘴,把笑意憋回去了,只是在后头和宋艾眉目传情,宋苡全当看不到,只是一径在前头带路。

一路回家都是无话,等到了家里,宋艾先跑进去找祖母了,宋竹鼓足勇气,扯了扯姐姐的袖子,低声道,“姐,你也得给我个回话啊,我还要和娘说的……”

宋苡默然片刻,虽是天色黯淡,但宋竹也隐约可以瞧见她面上的一片嫣红。

她心下一喜时,宋苡手一翻,又从她手里把袖子给夺回来了。“……我自己会和娘去说。”

匆匆扔下一句,也不等宋竹回话,便径自去得远了。宋竹站在当地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跟着姐姐走到祖母院子里,宋艾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拉着宋竹的手,仰头笑道,“三姐,你怎么谢我?”

这鬼灵精!宋竹点了点她的鼻子,“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宋艾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搂住宋竹的脖子,“那你就亲我几下吧。”

宋竹心里也是把宋艾疼得不行,弯□子方便宋艾搂着自己,在她脸上没头没脑亲了好几下,又道,“苏娘今晚和姐姐睡好不好?”

宋艾摇头道,“不要,三姐睡相不好,踢人呢。”

宋竹拧了拧她的脸蛋,道,“要嘛,要嘛。快,苏娘说,要!”

两姐妹笑闹了好一会儿,方才是往祖母院子里过去,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却又都十分收敛,怎么都不敢露出一丝不对——不但怕惹来长辈的数落,同时,也是怕恼了应当正是十分羞涩别扭的二姐宋苡……

#

当晚,小张氏的心情便是十分不错,一等丈夫进了内室,她便喜滋滋地上前帮着他换下儒衫,口中道,“方才二姐来寻我……这三姐也是太大胆了些,竟是直接就把人给领过去了。好在二姐见了,心里竟也觉得他不错——口中当然是不说的,不过就那一句话也够难得的了,我问她薛汉福如何,她说,‘就是太老实了些,被三娘和萧三十四耍弄得团团转。’”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才见了一面,就维护上了——再说,这只嫌太老实,可不就觉得别的都好?二姐的眼光,连学识和人品都挑不出什么来,可见就是真好。此事我看可以定了,就是三姐那边,多少也要敲打一番,免得她得意忘形,日后越发胆大妄为了……”

二女儿的亲事终于有了眉目,更难得是本人也可心,小张氏心里有多高兴是不必多说的,也因此,她慢了半拍才发觉丈夫笑容中的漫不经心,这边绞面巾的手不由一顿,“今夜回来得这么晚,可是外头出什么事了?”

“不是朝中的事。”宋先生回过神来,忙安了安妻子的心,他顿了顿,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是关西有信,我军又败了……”

小张氏的动作,也不由随之一滞,她面上的喜色褪得一干二净,过了一会,方才低声问,“大败?”

“就眼下知道的境况,反正中军曹国公一支全军覆没,主将全都战死,一家老小四口人都填进去了。”宋先生低声道,“至于右偏军还余下多少,就不好说,那边消息滞涩,眼下还没个准信。”

“全军覆没?”小张氏的声调也抽高了,“那……夏国兵马,岂非已是长驱直入——”

“不错。”宋先生黯然道,“如今的关西,只怕已经是彻底糜烂。局面是否有转机,还得看洛阳一带的守军能否顶住了,若不然,就连洛阳,只怕都未必太平……”

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张氏忽然道,“夏国这一闹,只怕南党要更得势了。”

宋先生点了点头,“只盼右军无事,关西乱局能尽快平定,否则,朝中倾轧更烈,国家上下,说不得又是一番风雨飘摇了。”

为二女儿终身有定而来的喜悦,在国家大势跟前,仿佛是那么的渺小,这一夜,不论是宋先生、小张氏,又或是洛阳、宜阳一带已收到消息的各色人等,全都没有睡好。


第39章

关西战事又起,这个消息,自然是占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是看似深居洛阳腹地,受到许多雄城屏障,远离火线的宜阳书院,其实也无法摆脱战争的阴影,有些学生家中是关西大族,此时自然是心情沉重,有些学生却是干脆就有亲戚在军中为官,镇守前线的,当此更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了。

便是连女学中,也有几名学生大受影响,譬如说宋竹一向不大喜欢的赵元贞,从西军兵败的消息传来开始,便没再来上学,听闻人已经是返回洛阳去了——曹国公兵败,国公府自然大受影响,不过即使他们家能挺过明年战事平息以后的清算,这也和赵元贞没多大关系了,曹国公父子四人都殉了城,她的未婚夫就在里头。又是未婚夫,又是亲表哥,赵元贞现在也不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学。

战事最是惊风秘雨的时候,整个西京城都是一夕三惊,谣言更是层出不穷,最夸张的时候,女学几乎已经无法维持——听说西夏的军队不日就要打到洛阳城下了,书院中的男学生还好,到时候大不了就骑马回城,而必须坐车回家的女学生们,却因为家里人不放心,而早早地就被接回了家中。

不过,局面却要比大家估算得还好一些,虽然关西大军,中军是溃散了,但右军到底是挡住了西夏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外加洛阳守军反应迅速,出击援助及时,关西几座重要的关口并未失守,到底是顶住了夏人的进攻。到了冬天,听说前线已经开始往前突进,预备收复失地了。

也就是到了这时候,北地民众方才是纷纷松了口气,不过即使如此,整个北方一冬也是乱象频出,不但有许多农户畏惧战争做了流民,现在都聚集在洛阳一带,想要找个营生设法过冬,明年再回去种田,而且关西到洛阳一带,也是陡然间多出了许多昔日关西中军的溃兵,又不知是闹出了多少溃兵为匪,扰乱乡里的事情了。

当然,在宜阳县,因为有宜阳书院这么个庞然大物,且书院士子无不是能文能武之辈,局面又要稍微轻松点了。由宋先生和萧传中牵头,县里一方面以工代赈,把流民就地编管起来,疏浚水利以此换取食宿,一方面又请书院各学生编成小队,在乡间巡逻,以防流民寻恤滋事。毕竟这些士子不说上阵杀敌,在书院起码也是营养良好,对付那些忍饥挨饿一路跋涉的流民并非难事,再加上书院经过几年发展,也已经是宜阳最大的地主,他们来排解佃户和流民的纷争,倒是不错的人选。

俗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起读书的时候,也许单看卷子诗文还觑不出一个人真正的本事,但等到众人撒开来真正轮值去做事了,那么很多事情就是隐瞒不住。一个人是否能干、仁德、周密,其实都是有公论的,就算想要作伪,也是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让宋竹十分高兴的,便是她未来二姐夫薛汉福的能力颇受好评,其在排解乡民和流民矛盾时,细心、公道、和气、仁德,赢得了双方的一致好评,不但在乡民渐渐已有了威望,就是流民遇到事情,也经常指名要薛汉福做主,论起‘亲民’这点,竟是比三哥宋栗还要突出。他虽然没有什么背景,但因为处置民情得当,已经是引起了前来视察的大小官员的注意,并且博得了不少赞赏。若非薛家在听闻宋家有意以后,已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来了提亲信,更是费尽心思地辗转求了西京国子监的一名教授来做大媒,在秋后就和宋家把亲事定下了,说不得薛汉福在此事以后,还会得到高管青眼,多出一名出身富贵人家的娘子呢。

宋家三哥宋栗,也是在此次动乱中声名鹊起——他是主动承包了在较为危险的宜阳北面山脚下巡逻的任务,几次和溃兵遭遇,更曾射杀过一个刚落草为匪,拉起一支队伍的匪首,将余下的残兵收编回县中。其敏捷机断、心狠手辣之处,亦是令众人称颂感慨不迭,虽然年纪还小,但俨然又是宋家的一名新星。

至于其余人如宋家四哥、五哥、萧禹,都因为年纪还不到十六,所以只能躲在书院里读书,并不能出去做事。这其中许多半大小子,都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平日聚在一起,免不得抱怨这抱怨那,说到兴起时,恨不得就拔剑杀出一条血路,直入瀚海那头,斩落敌酋头颅,创下万世不灭的伟业。——这也不算稀奇,现在民间这样抱怨朝廷窝囊的声音,并不少见,宜阳书院内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其实,就是宋竹,在听说了关西战事不利的消息以后,心里又何尝不觉得憋屈?她本来对武事就有一定兴趣,要不然也不会成天想着学射箭,把握机会就要骑马。只是她一个小女孩,对这些事又有何办法?只能是暗暗又坚定了粗习武艺的决心。她是想,以自家的作风,若是关西出事,乃至洛阳失陷,一家人也必定只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不可能先行逃走,若是真有这一日,她就是要死,也得先拖三五个来垫背,去得才不冤屈。

心里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便更想要把箭术练好:按宋先生从前戏言所说,女孩子如果不是把大把时间花在打熬身体上,近身搏斗压根没希望胜得过男性,还不如练好箭术,从远处还能射杀几个敌人。

也许是受关西战事的刺激,宋先生也不再严格限制她练箭,宋竹又有帮父亲整理书房的免死金牌,得了默许,自然过来得更加勤快,这一日见书房中无事可做,她便收拾了弓箭,又悄悄偷到后院之中,挂了靶子,拧起弓弦,打算多练练准头。

冬日山林里万籁俱静,声音传得更远,她这里还在拧弦,远远的就听见小楼外头有一群人一边走近一边议论,其中有一人很是激动,正大声道,“……就是要打,什么联辽灭夏,不过是与虎谋皮,难道辽狗占了夏地,就不想再鲸吞蚕食了吗?若是如此,每年河北又为何要防秋?又怎么要把上好的良田掘成烂泥潭,防止辽狗的进犯?”

这又是在议论军事了,宋竹侧耳听了,只觉得这声气十分熟悉,又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乃是李文叔的声音。她记起父亲曾说过,李文叔也是个杀敌不手软的人,手底下已经料理了几个流民盗匪,再加上这一番论调也和她的看法不谋而合,心中倒是对李文叔少了些恶感,暗忖道,“这人虽然挺没礼貌的,但也不失为一个热血男儿。”

一头想,一头就已经把弓弦拧上,扬手射了一箭出去,她在这些事上其实还有些天赋,这一箭钉入箭靶,居然距离中心还很近。‘夺’地一声,在林间空地激起了老大的回响。

宋竹又发了几箭,眼看箭囊已空,便走过去拔箭,谁知拔了几箭,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身一看,却又是那李文叔穿堂走出。

“李师兄好。”她眉头暗暗一皱,口中倒仍是礼貌招呼。

“师妹好。”李文叔也忙施了一礼,又笑道,“我听见后山有人射箭,还以为是三哥,打扰师妹了。”

宋竹摇头道,“现在县里事少,三哥又一心读书,这时候多数还在书楼,李师兄要寻他的话,不妨往书楼去。至于我爹,刚才就出门去了,应该是县治有事。”

这一群学生果然也是来寻宋先生不遇,此时一阵脚步声响,也都散去了,倒是李文叔也不离去,反而走进院子里,笑道,“我看师妹箭术不错,不如,我们俩比试比试?”

宋竹虽然对他没那么忌惮讨厌了,但也远远不到喜欢的程度,闻言微微一怔,微笑道,“这只怕不大好吧?”

虽然还是客客气气的,但话中的疏远和告诫之意,其实已经是很明显了。

李文叔也不是不识人眼色的愚钝之辈,听了宋竹说话,不再走近,反而是叹了口气,面上一片难过。“我知道师妹厌弃我,那我便不打扰师妹练箭了。”

宋竹到底年纪小,心思浅不说,心也热,兼且之前对他也有所改观,见李文叔这么说,忙道,“师兄哪里话来,只是男女有别,不得不防而已。实则你勇武过人,师妹听说你的事迹,心里也是很钦佩的。”

李文叔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顿时容光焕发,仿佛喜翻了心,闻言忙道,“师妹可是当真?每回见面,师妹都对我颇为冷淡厌恶,态度多有回避,我还当……师妹心里讨厌我呢。”

宋竹听他这话,心里倒觉好笑:“和我很熟悉么?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话虽如此,但李文叔神色乍然变化,两相对比下,倒也颇有些滑稽可笑——宋竹之前认识的男性,全都是雅重君子,便是最活泼的萧禹,在她跟前也总是高深莫测,一般很少有这种喜怒操于她一言半语之中的类型,她亦颇觉得新鲜,因此也没用话噎李文叔,只是扑哧一笑,说道,“李师兄也太会胡思乱想了。”

不过即便和李文叔说笑了几句,她仍旧不打算同他比试箭术,而是有意催促他离开此地,只是笑意未收时,门扉一响,门帘挑处,却是萧禹走了出来,便又转而对萧禹笑道,“三十四哥,你来啦?”

萧禹有份常常伺候在宋先生身边,过去一两个月内,当然也和她见了几次,两人更以成功撮合了宋苡、薛汉福为自豪,交情自然亲密许多。宋竹也和萧禹比试过两回箭术,萧禹箭术不差,宋竹得他指点,只觉得进益不浅。此时见他来了,心里便想:“唔,机会难得,还要让三十四哥指点我一番方好,不过李师兄在一边,也不好把他赶走,说不得拉他一起进来了。”

口风一转,便道,“三十四哥,我和李师兄正要比试箭术,你要不要也来加入?”

谁知,她这不说还好,一开了口,萧禹面上竟是闪过一丝恼色,宋竹对他很是熟悉,对此神色也是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大奇:“好端端的,三十四哥这么不高兴做什么?”

正想着呢,萧禹已是一转头,毫不客气地对李文叔道,“李师兄,薛师兄找你,方才我们一帮师兄弟过来,出去时独独落下了你,不知为何,薛师兄脸色很难看。小弟也知道他担心什么,便忙寻来了。”

一句话说得李文叔面色大变,宋竹也是大奇——这薛师兄说的,无疑就是她未来的二姐夫薛汉福了,他和李师兄的关系应该也还可以啊?刚才这不是还结伴来了,怎么忽然间仿佛是派萧禹过来兴师问罪的一般,而且萧禹如何又知道薛汉福在担心什么了?

想到她第一次见到薛汉福的情景,宋竹心中一凛,对李文叔已是生出了许多提防,心里暗道:“难道他……”

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走到一边,远离了争端中的两方。

李文叔看了看她,脸色更是难看,转身对萧禹强笑道,“我竟不知道师弟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薛师兄和师弟也没有多亲近吧,你又如何知道他在找我了?”

萧禹看了李文叔几眼,反而笑了,轻描淡写地道,“我不知道,是颜师兄告诉我的。”

宋竹丝毫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怎么又把颜安邦给扯进来了,只是见李文叔还没有离去之意,不由皱起眉头。这边正要说话,那边门帘又被挑了起来,居然真是薛汉福探头出来,“文叔,我正找你呢,还没聊完,你怎么就跑了?”

定亲以后,薛汉福对宋竹来说就不是外人了,因此他也没怎么避讳、拘谨,扫了宋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射箭,便把李文叔一把拉走了。宋竹手里拿着弓,莫名其妙地站在当地,见萧禹也要跟着翻身出去,忙低声唤道,“三十四哥、三十四哥。”

她对萧禹没什么戒心,因此便走近了才问,“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啊?”

萧禹定睛看了她两眼,面上似乎是风雨欲来,宋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正欲再问时,眼前一花,头顶已经被萧禹连凿了好几下——这一下萧禹是用了真力,她只觉得一阵疼痛,比起以前玩笑般敲她脑门,绝不是一个程度了。

“你这是做什么!”这一阵痛并不轻微,宋竹被他敲得眼泪汪汪,见萧禹神色恼火,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信,捂着头忙退了几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莫名其妙的,萧禹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啊!

还没回过劲呢,就听见萧禹低声训斥,语气居然是放得极重,“识人不清!择友不慎!你和你哥哥姐姐哪有半点相像,连你妹妹都比不上,你还算是宋家人吗!”


第40章

这一句话说出来居然如此火气,别说宋竹了,就连萧禹都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见宋竹双目含泪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心中顿时划过了轻微的悔意,但这些微悔恨,很快就被卷上来的怒火给带走了:他毕竟自小出身富贵,在家又是千恩万宠,可以说连父母兄长有时都是有意无意地让他几分,虽然说平时和善可亲,但怎么可能没有脾气?现在火气上来了,也是不管不顾的,自然是怎么伤人怎么说了。

“我又有哪里识人不清了?”宋竹居然还和他顶嘴呢,萧禹一听,这还了得?当下便是预备了无数夹枪带棒的回话,欲要说回去。

只是他到底还有一点好——虽然脾气上来了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天皇老子都敢发火,但毕竟不曾全被冲昏了头脑,还算是知道宋竹的身份,因此许多话也就忍住不说,只是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你哪里识人不清?你也不好好想想,为什么你二姐夫人都走了,还要特意回来寻那李文叔?他这人奸猾狡诈,心术不正,你难道看不出来?也就只有是你,好赖不分,见到他不赶紧走也就算了,还邀他和你一起射箭?我要是不来,你和他一个外男,孤男寡女,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单独相处,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他本也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此时越说越顺,倒是把冠冕堂皇的一条思路给理出来了,更加是理直气壮,没等宋竹回话,又抢白道,“是了,指不定是我想多了,你就根本没在意那么多,你本来也就不是很规矩的一个人!”

这话说出口,萧禹心中一阵畅快之余,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愣怔,就像是失手打翻了一个花瓶,虽然破裂的声音听着也有些爽快,但这爽快是没有下一刻的爽快,是明知闯了祸的爽快……他还在气头上,不至于后悔,只是不免也密切关注宋竹的神色,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要伤人的时候,唇舌就是利剑,刺伤一个人又是何等容易?他这几句话说出去,宋竹面上果然闪过痛楚之色,但她却并未哭闹,只是冷冷地看了萧禹一眼,反手拭去了眼中泪水,冷然道,“李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不知道,我本来和他见面少,也不了解他,只听说他在处置流民动乱时表现出色,倒是要比只会躲在山门里读书的人要好得多。”

这一句话,顿时戳中了萧禹的痛处,实际最近他看李文叔特别不高兴,便是因为他已暗自决定要封堵他入仕的道路,为宋竹出气。然而,纵然他出身贵胄,这样的事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李文叔这一阵子的表现,为他增添了许多政治名声,日后若是成功进入殿试,只怕要黜落他都不容易,而且事情走到那一步,他也不可能为了私情去阻碍国朝任用一个的确有才能的官员。

萧禹一向自忖看人极准,以他之见,李文叔为人卑鄙,爱使阴招,说他在背后阴了什么流匪一招,萧禹是信的,可说他奋勇杀人马前斩敌,在萧禹看来是绝不可能的,这背后肯定是有鬼。偏偏,他成日被拘束在书院里,却又不能跟随李文叔出门查看事实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名声扶摇直上,要说心里不生气,这也太高看了萧禹的涵养。

这本来心里就窝着火呢,又从薛汉福口中若有若无地听过几次,说是李文叔没事老往宋先生书房跑,频率远超常人,萧禹是有心人,一点就透,怎么猜不到李文叔是想来见宋竹的?但这件事他亦无力阻止,而且以宋竹年纪,也根本并不被任何规矩阻止。宋竹现在若是乐意,每天在书院里来回走动,抓住个人就和个人聊天,也根本都不越礼——在大家看来,她还是个孩子。

接连两件事都是他无能为力,这大违萧禹一直以来心想事成的作风,唯独能安慰自己的,也就是李文叔才学平平,未必能考中举人,更不说省试登科了,还有宋竹本人对李文叔也很有意见,肯定不会主动出来见他,李文叔就是跑上一千次,那也是白搭。

话虽如此,他却也还是留了心,这一次大家谈论军事到了兴头上,来寻宋先生主持辩论,萧禹便是很注意李文叔的动向,大家离去以后,一见他没了踪影,便立刻回头来寻。不料却被他看到了这一幕——宋竹居然对李文叔笑得颇为开心,两人聊得十分投机的样子,更是主动邀请李文叔和他比试射箭……

这就好比看到一个小贼,在主人的疏忽下一步步地接近了他的钱囊,虽然心里最讨厌的还是贼子,但对主人也免不得恨铁不成钢,萧禹凿那一下,本意是轻飘飘地,活跃一下气氛,结果心绪起伏,没控制好力道,随着宋竹痛呼,他的脾气也就跟着失控了。

要是宋竹任由他数落,那也就罢了,可现在非但回嘴了,还回得这么准,萧禹只觉得怒火像是被风吹着,越来越旺,心里对宋竹极为失望,甚至都不想和她说话,只是不断摇头,痛心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不想想,你二姐夫为什么要特别回来——我真是看错你了。”

他之前说薛师兄找李文叔,不过是随意抓了个借口,只是刚才薛汉福居然也不放心,又折返回来,立刻就被萧禹拿来做了现成的把柄。

宋竹闷哼一声,居然还不让步,反而更是面若冰霜——她本来就生得好看,只是平时娇俏可人,还不觉得什么,此时面容冰冷,气韵逼人,竟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萧禹就是还有气话,也被她神韵所慑,不敢开口,眼见着宋竹收拾好弓箭,同他擦身而过,进了宋先生的书房,不片晌又披上大褂子,从后院出来直接往女学方向而去,对他居然是视若无睹,好像根本都没听到萧禹的说话。

萧禹生平,还真没被人如此对待过,气得在空地上呆了半晌,才对宋竹喝道,“宋粤娘!”

宋竹立定身子,却不回头,只是寒声道,“师兄说得不错,孤男寡女、荒僻之地,本来就该有所避讳。承蒙师兄指点,三娘也不敢再和师兄独处,不过师兄心中也要有数,女儿小名,也不是师兄一个外男可以随意叫出口的!”

她本来一直都叫萧禹为三十四哥,虽然这也是很普遍的称呼,但不知为何,在宋竹口中,仿佛就硬是多么几分亲热和信任,而此时的师兄,却是冷冰冰的好像一块大石头,直压在萧禹胸口,让他闷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咒骂道,“白瞎了我平日对你的好!”

他要走,又不甘心,注视着宋三娘的背影,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见她穿的是一件吉贝布的斗篷,百忙间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见到宋栗和她都穿着吉贝布衣服,一问之下,得知宋家不爱用皮草,不到隆冬腊月,都穿着棉服取暖。他觉得山间清冷,宋栗还罢了,只担忧宋竹……还有宋先生着凉,还特地让胡三叔回洛阳送信,请姨妈送些皮毛料来,充进萧传中给宋先生的年礼……

思及此事,再想想刚才宋粤娘连小名也不肯让他叫,他真是一口血差些满上来,站在当地纷纷地把‘宋粤娘’三个字来回念叨了几十遍,方才恨恨地走了。回到下处,左思右想仍是不平,也不顾天气变冷,到了傍晚,山风吹来是刺骨的凉,非得冒着风跑出去,到县衙找到胡三叔,吩咐了一番,这才略略出了一口气,又走回书院休息。

也许是昨日在空地上站了太久,也许是空着肚子来回跑了城里和书院,第二日起来,萧禹只觉得头重脚轻、鼻塞咽痛,居然是得了风寒,忙请师兄帮他请了假,又往县衙报信,萧明氏立刻安排人来,接了他回去用医用药。

#

却说宋竹这里,如何知道萧禹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只觉得他一通脾气爆发得莫名其妙,几句话都说得极为难听,心里震惊不信的情绪,自然是占了多数——目前倒是还没到委屈这一步。她其实还是不懂,即使李文叔如萧禹所明示的一般,是个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卑鄙小人,那么他在书院里能对她做出什么来?无非也就是说几句话而已,难道他还胆大包天,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什么轻薄之事?

她对李文叔的印象虽然不说有多好,但还是能分辨得出其大概为人的,他想要接近她,宋竹知道,但似乎还没到如此疯狂的地步。以她所见,李文叔无非就是想多和她说几句话而已,这也不算是什么罪过。萧禹如是不喜李文叔,大可直接和她说说这人不好的地方,若她也觉得李文叔不好,日后自然不会搭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大吼大叫的,算是什么事?

一开始她还想解释一下射箭的事其实是一场误会,然而萧禹的态度和他的冷言冷语,却使得宋竹也立刻感到了一股让她极为不喜的气息——来自洛阳城颜家、余家众人的气息。

那股蛮不讲理、横行霸道,以自我喜乐为天下中心的权贵之气,本来就是令宋竹极为反感,此时她所不信的,倒还不是萧禹忽然发火,而是萧禹居然也是这么一个富贵习气很重的人。她甚至觉得对他很感陌生,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

也就是到了此时,她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萧禹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就和亲哥哥一般可靠体贴,甚至由于宋栗年岁大了,外务众多的关系,如今在她心里,萧禹是比亲哥哥还要更亲近的人……亲人薄待她、误会她,她不怕,她可以解释,可以赔罪,宋竹在亲人跟前是没什么脾气的,否则如何能挨得过二姐那惯常的冷言冷语?可她不能接受的是,原来萧禹一直有这么一面隐瞒着她,原来她也许一点也不了解萧禹……这份说不出的疏远,才让她心中若有所失,赌气般地说出了刺痛萧禹的那么一句话来。

可,见到萧禹面上的痛楚,宋竹却是立刻就后悔了:难道她要和萧禹站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揭疮疤?那他们俩和村夫村妇又有什么区别?这件事摆明了,萧禹是见到她对李师兄笑了,又邀他一道来射箭,仿佛原来也要和李文叔射箭,因此上了情绪,虽然说话过分,但到底也是恨铁不成钢,终究是为了维护她,为了她好……

然后萧禹就说了那一句‘我看错你了’,他面上的失望之情,一下就勾动了宋竹勉强压抑着的情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萧禹有脾气,宋竹难道就没有?只是她家教严格,而且又有宋苡这么个姐姐,对于善意责备的忍耐力要比萧禹更强一些而已,此时萧禹一句话触到了她的逆鳞,她若不走,简直怕自己要发箭射他。

直到走回女学,回家吃过晚饭,又对着灯火发了半日的呆,感到了脑后那货真价实的疼痛,心底的委屈,方才是缓缓地、慢慢地泛了上来,宋竹摸了摸脑后的包,心里想道:“连我家里人都没这样打过我……”

她忽然感到了一股由衷的委屈,不是不服气,不是恼恨,就只是委屈——萧禹是没错,可她又何曾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她得了个肿包?

再想想自己当做亲哥哥一般看待的萧禹,原来是这般陌生,还有这么样的一面,这委屈顿时又加了倍,说不出为什么,她有种依靠落了空的感觉——她对萧禹可真是没什么隐瞒和保留,什么事都会和他说,都会和他商量,都会求恳他,在他跟前,从来都不装模作样,端什么儒门弟子,宋家娘子的架子。

可萧禹呢,原来他对她的保留还多得很,原来还有这么一面是她不知道的……

她忍不住哭了几声,才是擦去眼泪,在心中恨恨地想道,“好,就你会含蓄,难道我不会含蓄?从此以后,我只管含蓄守礼地对你,一句话也不对你多说!”



第41章

要说宜阳书院的学子们何时能够尽情休息,那便无疑是年节了,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宜阳书院一年会放假的,也就是清明、端午、冬至、年节这几个重要日子,其中又以年节假期时间最长,足足有一个多月,也是为了方便各地学子赶回家中过年。再者,到了这个月,山上的确也十分寒冷,有时候几乎是滴水成冰,一些建筑在高处的课堂,已经不再适合讲学。

对宜阳县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冷清时分,随着大批学子及随从撤离宜阳县,县城的常住人口一下就少了近千,好在也有乡下住户上城置办年货的,是以街面集市倒还是极为热闹。而宋先生乃至是宜阳书院各教授家里,也开始收学生们送来的年礼了。

如今天下书院,基本上是不收取学费的,如果是通过考试进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还包吃包住——宜阳书院的伙食质量还挺不错,当然,给教授的俸禄也是书院自掏腰包,所有这些支出,都是依靠书院名下的田产和店铺收入来支持,而每年考中进士,又或者是家境富裕的学子,也会通过送田送铺来回馈书院,至于对教导他们的业师,则是以年礼取代了束脩,也算是对老师们有所回馈了。

每年节下,宋家院子里肯定是要被全国各地的学生送来的年礼给堆满的,毕竟宋先生占便宜,原来在国子监里做过祭酒,名义上来说,那两年的国子监生和宋先生都有师徒之份,而监生考中进士的机会,却到底又要比书院生大得多,这几年下来,有些早入仕的学生已经是坐到了不低的位置上,给老师送来的节礼,当然也就是一年比一年更丰厚了。

当然,宋家却也不可能把这些节礼全都吞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小张氏、季氏,甚至是明老安人,都是颇为忙碌,她们要把收到的年礼分类统计好,然后再量交情深浅,乃至家境宽窄,把米面布匹等物资,分送到族中诸亲戚手上。

“大家大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回,小张氏便把二姐宋苡、三姐宋竹都带在了身边,教导宋苡道,“当然,族中有些龃龉,也是在所难免,但若是族中先自内斗起来,外人自然连全族都看不起,这一族的人要做什么事,都是举步维艰。是以不论是族中嫡支冢妇,还是小支新妇,都要想着维系好族人的和气,有好处时,给大家分润,这样有了难处,族人才会团结一致,有难同当。譬如我们家,这些年来也算是薄有声名,你们爹爹、叔叔便不曾忘了族人,又是在族中兴办族学,又是带契族中晚辈到任上帮忙,或是资助族中贫寒之家读书。也是因为如此,偌大一个书院,在宜阳县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每日里也不知有多少麻烦琐事,但却也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到如今都没起过什么风波,有些什么事,族中亲人便想着先处置了,这样有形无形的帮助照料,就像是滴油入锁,虽然外人看不见,但我们自己,却是不能不明白族人在其中的帮助。”

其实这些道理,也都是从小就说烂了的,只是小张氏在这些事上,倒是不厌其烦,也不会微言大义、意在言外,真真切切是把这些做人的道理灌输给宋家的小辈们。宋苡、宋竹听了,都是肃容应下,只是宋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她的心事,能瞒得过母亲的不多,此时心里想着事情,面上不由自主就显露出来,小张氏望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想什么就说出来么。”

今日要是只有母女几人,也就罢了,偏偏祖母和叔母都在,宋竹就有些畏惧,只是不敢违逆母亲,也不可能说谎,嗫嚅了片刻,到底还是说道,“我是想,要不是我们高价买了地,三房、七房两家又开了笔墨铺子,族中怕也不会从上到下都全力帮忙吧……”

宋家一族也不算非常巨大,在宜阳安家落户也就是一百多年,如今繁衍了十几房,大多数都是耕读为业,房中出些县学教谕这样不入流的选人小官,除了宋先生这一支的六房一枝独秀以外,最是风光,出过京官的,也就是三房和七房了,两房现在无人做官,但昔年亦是攒下了好大的家业,宋先生办书院,还是买了他们家在山上的几片地,这才办起来的。而三房、七房也就乘着地利之便,在山脚下自己的地里,又是办笔墨铺子,又是盖房凭给学子们居住,这几年来背靠宜阳书院,赚了许多钱财。宋竹虽不说对他们恨之入骨,但每回经过两房土地时,想起此事,心里总是不大舒服。——要不是高价买地,当时大姐出嫁时,家里的银钱也不至于那么紧张……

君子不言利,这些话其实不是她应该说出口的,宋竹已经做好了被长辈教育的准备,不料这话出口以后,居然无人训斥,只有二姐看了她几眼,似乎有所不满,祖母、母亲、叔母反而是相视而笑,竟是隐隐有几分欣慰的意思。

“说来,你也到这个年岁了,当年的事,便说给你听也不妨。”回答她的居然是祖母,而且态度和蔼,就仿佛在和宋竹拉家常,“咱们家买的那几片地,虽然看似是在山上,且也不肥沃,似乎是不值这个价,但你想过没有,宜阳书院这些人,每日里吃的喝的,用到的水,难道都是从山下担上来的?”

“祖母是说——”宋竹在这些事上,脑筋倒是转得比读书时快了不知多少。“三房、七房卖给书院的地里,是有水源的?”

“这水一般是直下两房的地,所以山脚的地,以前都是十分肥沃,因为是水浇地。”小张氏答道,“当年书院才兴建的时候,学生不多,是以水源还可以分润给山下田地,大家各得其所。随着书院学子日多,水渐渐也都在上游被汲走了,三房、七房也就不种那几块地,而是改为笔墨铺子和建房租赁,得利亦要比种田高出许多。”

季氏接口笑道,“若是书院搬迁,地自然是卖回给他们,当时已经写了文书,不可卖给别家。粤娘,你仔细计较计较,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可有谁吃了亏没有?”

不仅宋竹,连宋苡都露出深思之色,明老安人道,“天下有很多事,譬如两人比武,一定是有赢有输,而有更多的事,看似必须分个输赢,但其实只要手段得当,却是可以大家一起得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里的小人不是卑鄙之人,而是常人、庶民。兴办书院要找个宽敞的所在,偏偏山上田地虽然贫瘠,却有水源,因此山脚土地才会肥沃。尽管建起书院以后,水源还能分润,山脚下也可办商铺,自有厚利。但常人都是喜静不喜动,没有高价,即使远景好,又怎么情愿承担这番风险?人家心里不肯,便是见你势大,勉强顺从,裂痕也就埋下了。因此,这高价是肯定要开的。要维护一族的关系,不能把众人都想成君子,那就失之天真迂腐,却也不能以小人手段行事——那是同流合污,不能谨身自持了,唯有以君子手段,抚小人之心,越是得意,越是谨慎,这般才是能真正上下一团和气,不令族中埋下分裂的隐患。”

她扬了扬手中的礼单,道,“这是日常小事,买地是大事,小事是自己管着,不能疏忽,大事由夫君做主,也要时时提醒,不令其行差踏错,这般大小并重,才是一房主母的行事。二姐,明白了么?”

宋苡起身行了一礼,“孙女明白,过门以后,自当谦虚谨慎,即使官人仕途有成,也时时规劝,不使族中人等,对我房生出怨言。”

明老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会如此说,便是真听懂了。汉福这孩子,我看很不错,精细谨慎,宽厚有城府,大有君子之风,我们家当然不求其在仕途上多么高歌猛进,但倘若他日登上高位,不但要谨记刚才的吩咐,也要千万记住,定要恩威并施,约束好族人,不使其在乡中行不法事,以免反而坏了汉福的官声。”

定亲以后,宋苡已算是半个薛家人了,这样的叮嘱也是再自然不过,即使宋苡性子拧巴,都未露出异色,而是自然地应了下来。明老安人便道,“你坐到我身边来,且看我怎么给族人们分节礼。”

屋内气氛,顿时就松快下来,宋竹心里还在咀嚼祖母的教诲,只觉得字字珠玑,这道理又何止是只能用在族中?

正是出神时,小张氏忽然笑道,“哦,萧家的礼单来了,玄冈今年怎么送了这么多皮草?”

玄冈是萧传中的字,他在宜阳这大半年,和宋先生更是越发亲近,日常也经常给宋家送这送那,按说这般关系,节礼反而不必特别加厚,可礼单上光是各色皮草,价值就不下万钱,宋竹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笑道,“也许是表姐看到我们家不大穿皮草,便送些过来吧。”

宋家讲究春捂秋冻,穿上皮衣的时日的确要比一般人晚,在这方面也不追求什么华美,自然是以实用保暖为上,落入很多人眼中,便是寒酸的表示。若有不知情的人家,见此送来好皮料,也不是什么奇事。不过在小张氏看来,萧明氏为人含蓄温存,之前贸然送来银钱给宋竹买衣,被自己坚决婉拒以后,应当不可能再来一次‘误以为寒素,送钱帮补’的事——固然,皮草不是银钱,不过在很多地方也能当钱来用了。

这几个月,萧家和宋家是常来常往,小张氏也知道,萧传中一心扑在公事上,对家务事一般并不过问,都交给萧明氏处理,这几个月因为有流民入县,更是又下乡治去了,都很少回城。这皮草到底是谁做主送来的,她心中其实也有个猜测。

“说起来,萧家三十四是否病了?”她便闲聊着问女儿,“好似听你父亲说,他回洛阳养病,也有一阵没来上学了。”

宋竹摇头道,“这我不知道。”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五个字,小张氏却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女儿神态中轻微的不对——她不动声色,当下也就不提此事,直到宋竹翌日来她处,上节前最后一次女红课时,才随口又提起了萧禹。

“你三姨父明年任满,还不知要调去哪里,三姨甚是舍不得你,春月里想接你去洛阳小住。到时候范家少不得要打发人请你上门做客的,你倒是能问问萧三十四的好,当时听说是风寒而已,这么久没传来消息,可别耽搁成大病了。”

宋竹听到这话,却也不兴奋,反而眉头微蹙,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小张氏见了,更是若有所思,她做了一回针线,居然也并不提萧禹,而是不动声色地说起了宋苡的婚事,“……缘分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你想你二姐,平日多板正的一个人,如今居然也会给汉福那孩子做鞋了。”

未婚夫妻之间,只要有家人的监督,见面谈天,乃至是通信、互送礼物,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以宋苡的性子,会如此行事,可见心里真是十分中意薛汉福了,宋竹一听,果然高兴起来,忙对母亲表功,“可不是我眼力好?一眼看到薛师兄,便觉得他再适合二姐不过,果然,这两人可称是天作之合,应当不会差大姐和大姐夫多少的。”

“不错,”小张氏点了点头,“说起来,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倒都不是豪门子弟,这一点尤其是好,毕竟大家大族,锦衣玉食惯了,就是家规再严格,也难免有些贵人习气。”

这句话,说得宋竹眉眼微微一暗,她不自觉地附和着泛泛评论,“确实如此,别看这些师兄在爹跟前,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其实私下里藏了多少脾气……不到展露出来,旁人也不知道。”

这一句话,便是把小张氏说得针线一停,眉头微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萧禹这一架吵得不合适哦。

第42章

三姨的邀请都发出来了,小张氏对此也发了话,即使可能又生出了些什么别的想法,她终究不可能出尔反尔,去洛阳的行程也是定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和明老安人商量过以后,倒是让宋栗护送妹妹过去,终是因为他本人懒得离开宜阳,想要在家专心读书,方才作罢。至于宋苡,她那性子,若是跟去洛阳,倒是等于往宋竹身上放担子,因此再三考虑过以后,小张氏到底还是只能安排宋竹一人去洛阳探亲。

腊月里的一番讲究,自然不必多说,既然要去洛阳,那便自然是赶在初五之前过去,正好拜年了。宋竹虽然心中其实不大愿去洛阳应酬那些达官贵人,但想到三姨年后就不知要去往何方,心里还是颇为不舍,因此倒也盼着前去探亲。

因是冬日,没个长辈陪着不放心,到初三日,还是由宋四叔伴着,把她送到了刘家。

刘张氏早已经等得久了,宋竹一到,立刻搂在怀里嘘寒问暖了一番,生怕她在路上冻着,又让她下去换衣烤火,用了点心,这才带到后堂,和她一道接待前来拜年的客人。

虽说是宦居此地,但张家、刘家都是出过许多官吏的人家,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在洛阳城内也有许多亲戚,刘姨父的仕途又还十分不错,因此到了年节中,亲戚们总是要互相走动走动,宋竹来了,自然要过去问好招呼,也立刻就成了稀奇物事,被一帮人围着细看,又是赞许,连见面礼都收了好几份。

不过,到底是刘家、张家的亲戚,虽然也难免看热闹的意味,但这些亲长终究是要考校宋竹学问,以此来称量她的斤两——对宋竹来说,这考校并不太简单,但又要比一味的夸赞她的容貌和打扮,来得更好。她抖擞起精神,一一地都答了出来,少不得又听了许多对宋家和宜阳书院的夸赞。

到得晚饭时分,客人们方才散去,一家人这才聚在一起吃饭,刘姨父在席间也夸了宋竹几句,而后话锋一转,又勉励她道,“论学识,大外甥女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去考进士了。三娘你可不能被这些奖誉迷了心窍,我看你功课上进度是有些缓慢了,还要更用心才好。”

宋竹忙规规矩矩地应了,刘张氏道,“大年下的,就官人还说这些话。我接粤娘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她闭门读书的。在宜阳都学了一年了,年节里不玩,什么时候能松散松散?憋出病来,可不是好事。”

因便问宋竹,“你这回来,打量给几个朋友送信?你们小姐妹也该乘着节日,好好聚一聚。”

宋竹其实对于拜访各处高官府邸毫无兴趣,再加上她唯一一个投契的范大姐,又是齐国公府的娘子,现在齐国公府内又还住了一个她不想看到的人,因此本来打定主意,此次上西京,只是专心陪着三姨,并不外出。谁知道一来刘家,立刻就遇到上门拜年的亲友,这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她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名人了,今日到城里的消息,若是传开了,被范大姐知道自己来了西京而不找她,那是要落埋怨的。

因此,她听姨母问了,便道,“别的朋友,都是同学,年后也可以再见的。这次来就给范姐姐送封信吧,余下来谁家请,姨母都别应,我只专心陪你。”

她有她的一番考虑,刘张氏却也有刘张氏的一番心思,尤其是上回和宋竹乳娘聊过,又看了姐姐的信,很多事已经形成既定印象,此时便是完全想歪了,因笑道,“完全不见人,也不大好,有些事终究是要做的——”

刚说了一句,见丈夫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有些过露,便又转而笑道,“不过也好,那你就随在姨母身边,咱们除了几家推不掉,最好是去一去的春酒以外,别的人家就都不去了。”

宋竹就是再敏锐,对于长辈们从未明言的一些考虑,自然也是茫然无知,听了刘张氏的话,还在心里暗暗想:“有些事终究是要做的,难道意思是,娘还指望我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现在宋苡亲事定下,她的亲事应该也就是在一两年后了,宋竹对母亲送自己来洛阳的原因,也有一定的猜测,只是并不止母亲的用意。按她所想,自己原来的那个名声也已经够好了,指望她和两个姐姐一样名满天下,似乎强人所难。大姐、二姐那才女的衣钵,如今看来可以直接传承给四妹宋艾,她安稳做个地方性小名人也就够了,真要再出名,她的学识也未必能撑得住……只是,母亲既然另有想法,那么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了。

“辛苦三姨了。”想着,她便道。“连大年下的都要劳动您。”

刘张氏倒是被说愣神了,“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再说,难道不是反过来辛苦你才对?你这可是陪着三姨去的。”

刘姨父在旁冷眼旁观,也不说什么,待晚上进房就寝时,方才是和刘张氏感慨道,“往日都说,三娘不如两个姐姐,如今我看着,她倒是和姐姐们不相上下,只是天分不在读书上而已。大姐、二姐,这些年来也都见过,虽说都是才名动天下的人物,但和她比,就都隐隐是多了一份傲气,没她这样圆融可喜,兼且生得美貌异常,这样的小娘子,即使养于乡中,以如今的名气,也不愁青年才俊前来提亲,不知二姨姐为何还要把她送来洛阳?”

刘张氏也叹道,“三娘就是吃亏学问上平常了些,二姐的未婚夫薛五哥,上回经过洛阳前来拜访,你也看过了,学问广博,一个进士是稳稳到手的。刚才我听乳娘说,他们未婚夫妻几次见面,都是谈诗论道,不知何等投机。听闻薛五哥对着三娘的美貌,也是视若无睹,只在二姐跟前有忸怩之色,你瞧,传递他们宋学衣钵的士子,一个个都是这般的人品,三娘虽是处处都好,奈何却和他们不够合适……”

刘姨父闻言,也是感慨不迭,“怪道二姨姐为她看中了望海侯萧家,那等豪门巨富,最是注重体面,三姐的美貌,在这样的人家眼中,却是极为值钱的,其性子也适合做大家新妇,原来是这般计较。只是如此却又难免委屈三姐了,豪门重体面、重嫁妆,妯娌之间,哪能和我们这般人家一样和睦?过门以后,怕却不如二姐逍遥,况且萧家是外戚,那萧禹即使中了进士,终究也入不得中枢,亦不能得传姐夫的衣钵,倒不如薛五哥,一旦中了进士,鱼跃龙门,那便前程似锦了。”

“却也是因为三姐心里似乎是看中了他,这才有此一举,”刘张氏叹道,“我知道你这一番话,意思是说萧家不好,想要为三姐说咱们大侄儿,其实若不是三姐自己中意萧禹,这门亲事我看着也好。大侄一表人才、才气横溢,为人温和,最重要咱们家家风也是拿得出手的……此事,且先搁着吧,横竖两人都小,世上许多事,没到过门一刻谁知道?即使定下了,也未必能成,更何况如今萧家那边,还没一点动静?”

刘姨父点头称是,两人又计较了一番朝局、战事,这方才是吹灯睡下。第二日一大早,范家那边便是来人接了宋竹过去,殷勤之处,却又不必多说了。

#

既然是大年下,总是要穿着鲜亮一些的,小张氏就用萧家送来的皮子,给宋竹裁了一身斗篷,里头衣衫穿的是小王龙图年礼中送来的贡绫衣裙,首饰什么的,多少也是准备了一些,宋竹全套穿戴打扮起来,只觉得身上十分沉重,还没出门就想回房了。只是惦记着范大姐,到底还是撑起了架子,一大早便随人进了齐国公府——只是她前几次过来拜访,都是直接被领进去见大夫人,这一回却又不同,几个仆妇领着她一路周折,走了足足有一两刻钟,方才是进了一座大花厅,花厅内是莺声燕语人头攒动,太夫人端坐上首,下首还有五六名白发苍苍的老诰命,并着余下二十多位年纪各异的夫人、娘子,宋竹一进门就知道:得,自己是又遇到新春请酒聚会了。

果然,进得门来,在礼仪婆婆的引导下,她先后行了七八个礼,口中把几户人家的老诰命都拜见过了,得了好几份见面表礼,这才算是全了礼数,却又还不得走,这一群老夫人对她都极是喜爱,彼此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让宋竹坐到她身边,那个让宋竹陪她说说话,宋竹竟成了个金元宝,仿佛人人都爱得紧,一群人,不是这个问功课,就是那个问女红,才是一会儿,她就大觉应接不暇,脸上的笑都要僵了。

好容易觑了个空子,宋竹忙冲范大姐使了个眼色,借着去净房的机会躲了出来,两人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范大姐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往花园里走,口中笑道,“来,带你瞧瞧我们家花园的一景——冰湖梅影,也是今年天气冷,不然你也瞧不见了。”

其实,去年端午以后,范大姐本来是想到宜阳女学读书的,只是她毕竟是定了亲的人,平时表现也好,家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倒是想送她的妹妹过来,以便异日榜下捉婿以后,可以为新科进士撑起一个完整的官宦家庭。只不知如何,到底又还没送来。范大姐今日就和她解释,“刚好年前有战事,也就耽搁了,本来说年后要送的,可西京风寒流行,几个妹妹都病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也就等好了再说吧。”

宋竹现在见事,想得要比从前多些,听了范大姐的言语,心中想道,“说是如此,可亦也许是因为范家不愿和我们家关系太近,西京的这些耆宿,也就是他们家完全没族人在宜阳读书了。不过,女孩子来读女学,其实也不触犯什么忌讳,也许是我多心了又未必。”

她也就随意想想,实际上范家如今已算是在享受宰相祖父的余荫,虽说是富贵,可对朝局的影响力却远不如宋先生——小王龙图等宋学弟子,对宋先生可都是言听计从、奉如父母。是以宋竹也不担心范家会和宋家为难,闻言只是笑着应了一句,又和范大姐说些她预备嫁妆的事,还有宋苡的婚事。

范大姐听宋竹说了几句,便忙笑道,“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呢,就你那未来的二姐夫,如今在西京也是个有名的才子了。本来,他是默默无名,谁也不知道,就是回家过年这一次,路过西京城时,众人都道,‘宋家既然选他为女婿,定有过人之处’,便纷纷邀他文会,果然,诗词歌赋策,全都是文采斐然,其人更是谦谦君子,听说在处置流民作乱时,表现也极为出色,连我祖父都在那些西京元老的集会上夸奖过他。”

宋竹还真不知此事,不论家里人还是刘家人,都没谈起这个,一听之下,顿时对薛汉福有同病相怜之感,心中想,“二姐夫虽然好,却也不是什么旷世的才子,就好比我也绝非什么美贤娘子一样,究竟是世人太迷信宋家的光辉了,还是西京这些大佬,因为北党在朝中缺少奥援,王师兄和他们始终若即若离,所以才格外要对我们宋家亲热一些,好让外人以为,宋学和北党,一直都是亲密无间,毫无分歧?”

这些盛名,一旦被这样看待,真的是一点乐趣都没剩了,宋竹心里是越发警惕,提醒自己绝不能把任何恭维当真,因道,“都是大人们太过奖了,二姐夫还没中进士呢,哪堪如此夸奖?”

范大姐挽着她的手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样夸他,也是为了他好,他将来是要殿试的人,若是先有了名气,官家万一偶然把他记在心里了,那么在考试定名,甚至是之后定差遣时,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仕途中的小窍门、小讲究,可是多了去了。”

宋竹最喜欢的就是范大姐的率真,虽说她来自全国闻名的模范家庭,但家里人都是那样优秀出众,道德高尚,宋竹和他们相处久了,也偶然有疲惫之感,在什么都很自然的范大姐这里,心机、算计、手段,都是自然而然的,她倒觉得很是亲切,闻言,不禁笑道,“原来如此,那往日那些夸奖我的声音,原来也都是帮我了?”

“那倒不是,就是真的觉得你长得好看,人云亦云,又爱凑热闹。”范大姐倒是说了大实话,“真的爱重你的,巴不得没人知道你的名声,就只有他们一家写信过去提亲,这样把你娶进门的机会还大些。”

她神神秘秘地一笑,“就说我们家这几个月来,隐约听说向你们家提你的,怕不就有四五户人家?你们家里人都和你说了没有?”

宋竹摇头道,“我不知道,家里人若觉得不合适,自然都是先行回绝的,像是我们家说的两个姐夫,也都是先有过多次接触,对其家里知根知底,才来问的姐姐们。”

“倒是慎重。”范大姐也流露出少许艳羡之意,“便是我们家,也有书信来往几封就定亲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湖边上,却见几名青年、少年也在湖边谈天说地,仿佛是开了个小小的文会,在那里赏梅花,萧禹赫然便在其中。

宋竹此时并不是很想见他,本来还有一点点担心他是否一直卧病,现在看他容色红润,知道已经痊愈,便不愿上前去,拉了拉范大姐道,“姐姐,我们回去吧,那儿都是不认识的人。”

“哪里都不认识呢?萧禹不是在那里吗?”范大姐唇边却是浮起了一抹笑意,颇有些神秘地对宋竹眨了眨眼,“还有一个,就是我刚和你说的,给你们家写了信的人,你且猜猜,会是哪个。”

说着,竟是握着宋竹的手,强把她带上前去,要给宋竹介绍这几位‘青年才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忘记说,之前束修和束脩的事情是应该用束脩的。谢谢指出bug的亲们。



第43章

大家女弟,没学识、没品德当然都是大忌,但最忌讳的还是闪闪缩缩小家子气,范家家风如此严谨,范大姐本人又是如此靠谱,都认为过去打个招呼没有什么,宋竹再要推拒,就显得小气了。

若无其事地随着范大姐走到近前,几位衙内果然都上前问好,在范大姐跟前,他们都规矩了不少,方才那飞扬跳脱的模样,已不复见,便是萧禹,也是绷着一张脸,做出了严肃的样子来。

宋竹其实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过了这一个多月,虽然对当日的事情还存有一些芥蒂,但心里终究是亲近萧禹的,本来走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微微的期待,想着萧禹若是嬉皮笑脸,上来和她说话,她虽然未必就搭理,但一次两次以后,两人也就无事了。没想到萧禹冷着脸一副非常严肃的样子,宋竹心里也就来气了——说白了她也就是和李文叔说了几句话而已,这都一个多月了,至于吗?

当时萧禹说她那几句话,实在是难听了点,宋竹现在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同外人说话,免得下回他又说自己‘孟浪轻狂,交友不慎’,再加上范大姐刚和她说了,这里有一个人是家里提了她为新妇的,她心里也更有些凛然,尤其不愿太过活泼——虽然家里没有和她说,可见这亲事多数是不能成的,但在可能的未来夫婿之前,女儿家肯定都是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宁可不说话,也不愿意说错。

彼此见了礼以后,她便随在范大姐身边,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也好在今日遇到的范家一帮亲眷,都是行动守礼之人,宋竹只感到那周娘子的兄长,周衙内——也是范家四夫人的娘家侄子,多看了她几眼,不过他目光清正,倒并不惹人反感。

一行人其实也都是来赴范家春酒的,宋竹本以为聊了几句,两边也就分开了,不想范大姐听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开文会,不由大起兴趣,笑道,“我文墨上不行,也就是个粗通罢了,但我身边这位可是小才女。你们做了什么诗词?让三娘也品鉴一番,给你们评个高下。”

和众人一起的,有好几个范家子弟,显然都十分宠爱范大姐,不愿拂了她的意,便邀了两人进了池边的小轩,关上门窗,一边烤火,一边将众人适才做的诗词拿来,给范大姐和宋竹赏鉴。

宋竹至此,不能不说话了,她谦让道,“我年小德薄、才疏学浅,怎么能评鉴诸位兄长的作品?拜读一番,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周衙内闻言,倒是微微一笑,恭维宋竹道,“三娘子太谦让了,我妹妹和你同学,一向对三娘的功课夸奖有加,直说你是个极为难得的才女。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才疏学浅,能得三娘品鉴,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他不愧为太后旁支,真是大家子弟,一言一行都是稳重端方,即使是夸奖宋竹,也丝毫不露阿谀谄媚之态,仿佛是发自真心。同他相比,那日李文叔喜怒形于色的表现,就显得十分浅薄了。

——宋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做这个比较,她很快把这思绪甩开,倒是也想起来,自己几个月前,去探周娘子的时候,曾和这周霁周衙内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和周娘子其实不是很熟悉,而且她那一病以后,居然再没来学堂,听闻家里人已经是把她给接回去养病了。

到底是同学,宋竹冲周衙内客气地一笑,便问道,“说来,周娘子秋后那场病,可大好了?知道她忽然回家,我们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周霁笑道,“已是大好了,不过她身子弱,且又一向愚钝,功课也跟不上,家里人商议着,还是让她在家多将养一段时日,到开春以后,却是要把三妹送过宜阳读书。”

又谢宋竹,“多承三娘想着,那日你来探病,借给她的那本笔记,临走时事多,也忘了还你,二妹一直记挂着呢。”

宋竹自然连道没什么,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是彼此善意一笑,收住了话头。宋竹取了一行人方才做的诗词来,和范大姐同看。

要说作诗,她虽然自己不行,但平时为宋先生服侍笔墨,没少抄录宋先生的诗词,欣赏水平还是在的,此时看来,范家那一帮衙内,还有其余几个亲戚,只能算是粗通文墨,所做诗句干巴巴的,完全是为了凑韵在那挣扎,气急败坏之意,几乎透纸而出。水平较好的居然是萧禹——他的确不愧是宋先生十分看重的学生,不过是六七个月,已经能做出一首像模像样的诗词,虽然用字还不免稚嫩,但意象灵动,已经是有了些许趣味。

当然,萧禹和周霁比,却又要有所不如了,周霁写的是一首学问诗,用典严谨、思辨分明,并不是卖弄文采之作,反而颇为发人深省,在诗词上可以说是已经正式入门,按宋竹来看,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好诗。

她对周霁几乎是一无所知,见他年岁不大,诗词造诣便这般精深,不禁有些好奇,只是碍于自己方才立下的决心,也不好开口相问,看完了以后,便是沉默不语。还是范大姐主动问道,“我是看不出来,你觉得哪一首好?”

宋竹无法,只得说道,“周衙内这一首,条理清楚,寓意深刻,应当是最佳。”

范七哥便笑道,“宋三娘好眼力,表哥前岁便是举人,入京应省试未中而已,当然和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不同了。”

两三年前,只怕周衙内也就是十五六岁,那时候就能考中举人,水平的确是很不错的。宋竹讶然又看了他几眼,心里却是想道,“不知下一科应考,他和三哥哪一个名次更高。”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周霁忽然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是春风拂柳一般,倒是连眼底都柔和了起来,并非客套。宋竹倒是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想:“只怕是他也看穿了我心里的想头,在笑话我呢。”

她今日立意要矜持含蓄,说了这几句话,已是觉得不该了,余下时候便是多听少说,坐得一时,便示意范大姐应该离去,范大姐这回倒是很听话,和她一道走远了,方才附耳问道,“你猜,我说的那个人,是那里的哪一个?”

宋竹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范大姐嘻嘻一笑,略带揶揄地道,“真猜不出来么?那可就是缘分了,今日座中,我看你也就是和他说话最多——差不多就只和他说话了,想来,别人也入不得你的眼。”

宋竹听她说了,才知道果然是周霁要说她,其实她也不是很吃惊,心里毕竟是早有所感觉,此时被范大姐点破,无非更加肯定而已。不过她对此事,倒是没什么羞涩紧张,只想道,“原来是他,虽然看着好,但家里并未和我提起,只怕还有些别的事情我不知道。”

虽然周霁丰神俊朗,但她宋家男丁,哪个不是眉清目秀?萧禹更是生得极好,宋竹对周霁,并无十分的好感,也无什么恶感,甚至连欣赏都欠奉——这点才华,在她几个哥哥跟前,仿若米粒之珠,甚至她还觉得萧禹更厉害呢,起码以进益程度来说,几个月内他的进步真的很大。若说唯一有一点兴趣,还是因为来年宋栗考试时,周霁也算是潜在的对手。因此,听了范大姐的说话,她只道,“原来如此啊。”

范大姐为人其实很是机灵,见她反应平淡,也就不提此事了,只笑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原来那同学,赵家的元贞娘子,她未婚夫……”

宋竹何曾不知道这个?也就和范大姐讨论起来,“肯定是要再说亲事的了,只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学堂里。以前在女学,人人都羡慕她有门好亲,现在……她心里只怕会过不去。”

此时,因为未婚夫考不上进士,悔婚改嫁的都有,夫死改嫁更是很正常的事,宋家三叔去世以后,三婶就是把女儿宋艾托付给明老安人,自己改嫁。当然民间风气更是谈不上守望门寡了,不过一般来说,也不会立刻就再给赵元贞说亲,怎么都要等个一年半载,那就正好赶上科举,说不定赵元贞就要‘榜下捉婿’了。宋竹想到她去年和自己谈起颜钦若亲事时,流露出的同情,不禁也是有些唏嘘,只是大年下的,也不好老说这些个不吉利的话题,眼看花厅在望,也就找了别的话说。

范家春酒,也是叫了百戏来席间取乐,后来更是成班人转移到花园里看相扑,这相扑请的都是西京有名的力士,此时男男女女分坐大堂两侧,中间有屏风相隔,都在看中间空地上两个大力士角力,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连范大姐都看得极为用心,只有宋竹看了那些人的厮打,忽而想到宜阳县城门外常见的流民打斗——为了维持稳定,各地流民都是被拦在了西京城外的县治里,虽然今年冬天各地都是乱象频生,但洛阳城内,却还是歌舞升平,这些衣衫锦绣的贵人,围着这故作惊险的表演大呼小叫,就像是根本就不知道,不过是几十里外,每天都有人因一块馒头而搏命相斗,而若不是关西还有一支硬骨头的右军,如今的洛阳城,也许早都沦为了西夏人的屠宰场,而他们这些人里,亦不知有多少会沦为饥民,只为了一块粗面馒头,甚至肯付出生命。

她的心绪,顿时多了几分烦闷,然而却又是更为无奈地意识到:她不过是个女孩子,天资更是极其有限,不论是西京城内让人反感的奢靡,还是宜阳县外让人不忍的凄苦,这些事其实根本都和她无关,就是她想管,却也没这个身份。

她无心再看相扑了——这做作的表演,只会让她想到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宋竹默默地退出人群,披了斗篷往后廊走去,她宁可对着后廊的梅花出神,也不想凑这个热闹。

说来也就这么巧,才走了几步,迎面又是遇见萧禹,两人打了照面,都是一怔,宋竹想到刚才他面上挂着的寒霜,便也不多加搭理,而是默默让开了几步,继续往前走去。

萧禹哼了一声,果然还是一片冷淡,压根没有软化的倾向,他瞟了宋竹一眼,忽然说了一句,“你身上的斗篷,还是我们萧家节礼送的皮子做的。”

这话说来也是平常,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可萧禹说出来的那方式,那种高高在上、充满了优越感的态度,一瞬间也不知传递了多少信息:这样的东西,在我们萧家也就是随手拿去送礼,你们宋家就当成宝贝,做了体面衣裳,新春会客时候穿。——穿着我们家送的衣服,还不给我们家好脸,真是不知礼数的乡巴佬……

反正,这句话中所包含的那冷冰冰的恶意,竟是比院子里吹过的寒风更冷,宋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真的,就是当时和李文叔说了几句话,都几个月过去了,这张翻过去的脸,怎么还没翻回来?

如果说她上回还是迷惑更多于生气,所摆出的那副态度,更多的是为了维护宋家女儿的尊严,那么这一回,宋竹也是真的动了情绪了。

“哦,原来是这样。”她说,伸手就解下了系带,把斗篷脱了下来,平静地看了萧禹一眼,和和气气地道,“萧衙内尽管放心,我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自然也不会穿的。”

屋外寒风凛冽,一旦失去斗篷温暖的包围,宋竹顿时是被吹得毛孔耸立,几乎忍不住就要打起寒颤,她也不再去看萧禹,转身快步走回屋内,寻到范大姐,对她抱歉地笑道,“大姐姐,也许是刚才出门时吹了冷风,我有些不舒服,却是要先回去了……”


第44章

到底是年纪还小,宋竹脾气上来了,也是个倔性子,既然打从心底恼了萧禹,从范家出去一路,她就硬是没披斗篷,还是到了车上,想到一会怕姨母发问,下车时这才勉强裹上了,这一冷一热的反复刺激之下,当晚她就是连打了几个喷嚏,第二天早起,便有了轻微发热。——这一来,反倒是无人起疑心,都以为她真是在齐国公府着凉不舒服,这才提前告退。

在刘张氏的悉心照顾之下,这小病倒是没有恶化,过了三五日也就痊愈,只是借着这病为借口,宋竹把大多数邀请她上门做客的帖子都回了,不过,依然有许多同学,或是派人来,或是自己亲自上门探望,刘家到底也要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同学相聚,和那样热闹不堪的宴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宋竹自来洛阳,一直就不怎么痛快,这几日养病期间,心绪倒是好转不少。至于齐国公府那一个亮相,又是引来了多少人的美誉,这些事,现在是既不能让她开心,也不能让她惶恐,真正已经无法有丝毫打动她了——这些人家看重她,未必是因为她本人,夸奖她,也肯定不是真的欣赏她的人品,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好往心里去的。

刘张氏大概也是察觉到了宋竹的心情,是以当她提出想回宜阳时,倒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又张罗着带了几个小儿子,准备往宜阳去探望小张氏,同她相聚一番。毕竟虽说姐妹俩就在洛阳、宜阳两地,距离不远,但小张氏家务繁忙,刘张氏也不能时常离开洛阳,是以两姐妹真正见面说话的次数也并不多。

这一次出行,那就十分隆重了,刘张氏装了好几车的礼要送上门,又特意请了守军派出兵士为护卫,有前哨,有断后,一溜十多辆车排成长队,在官道上慢慢走着,速度自然不能去指望。宋竹盘膝坐在车里,望着窗外朦胧的天色,忽然又想到了几个月前,萧禹和她同路回宜阳去,特意为她备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碎步慢行的情景。

说起来,萧禹来书院前后也不到一年,可在宋竹心里,这一年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此时回去看去年的端午,好像都是隔了许久。她心里虽然还很生萧禹的气,对他颇感疏远,但也是空落落的,十分难过:“那样开心的时候,以后怕是再也不能有了。三十四哥性情大变,怕是以后对我都不会有什么好脸……就是他有,我也不会再搭理他了。”

萧禹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她若还对他有个好脸,岂不是让人连宋家都看低了去?再者,虽说宋竹心里也有不舍,但想到当日萧禹的态度,那股气也是轻易消散不去,是以虽然愁肠百结,难过惆怅了十二万分,这决心毕竟还是坚定的。只有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角落,还有一些莫名的希冀,盼着萧禹能回到从前的样子,好生来和她赔罪,赔上好几次以后,两人也许终究还是能和好的。

车队行得慢,再加上天气冷,半路上肯定要停下来打尖,别的不说,起码也喝点热水、热酒。行到路上,有个清洁的茶铺,众人便止住了脚步,刘张氏带着宋竹和几个孩子,坐在店铺最里头,都在慢慢地喝热茶,余下的兵士伴当,喝的就都是滚热的浊酒。铺子里也有许多往来客商,都是成群结队,如临大敌,见到刘张氏这一支队伍有官兵护送,均都过来商量,想要依附他们一起行走。

“如今路上是乱了,”刘张氏听了一会,便扭脸对宋竹叹道,“安宁了十几年,好容易才把西京一带平定下来,关西一个败仗,又是老样子了。十多年前,我们从西京出去赴任,也是一个样子,不是白日结队,绝对不敢出行,官道上强盗横行,有时一天能遇上好几伙,欧阳文公怎么说的?‘一伙强似一伙’。一遇到灾荒年间更是什么都不必说了,那时候商旅出行,宁可在驿站周围露宿,都不敢投宿陌生的村子,就怕一入夜,方才还是老实巴交的良民,刀一抄立刻就换了一张脸,这辈子便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茶棚也小,众人都听见了,也是好一番唏嘘,“正是,普天下除了东京城、西京城以外,其实哪有个安乐的处所?要不是宜阳县还算是安宁,这一条线我们如今也不敢走了。”

又都夸奖宜阳书院和如今的宜阳县尊多么英明神武,在这一冬的乱象下,到底还是保住了县治起码的安宁,这一茶棚的人,从老客商到茶棚主人,提起来都是只有夸赞,竟没有一句不好。

虽说此地和齐国公府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宋竹倒觉得今日的茶水还有些滋味,她听着听着,不由露出甜甜的笑靥,心里也很是自豪:“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又是个女儿家,但好在我们家人都是极有用的,还有爹爹教出来的学生,日后也少不得国家栋梁。”

一行人正是议论时,洛阳方向也是来了一辆车,车边上有几个骑士护送,到了这里,亦是停下来打尖。宋竹一眼望去,便认出来了——那是周霁带了个小娘子,想来,应该是他的三妹,取代了原来的周二娘子,要到宜阳县读书了。

周家原来也有男丁在宜阳书院,便是周霁的哥哥,不过和宋二哥宋栾一科,都是考中进士,出外为官了。且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日,周三娘子这么早到宜阳,无人伴护的话,想来也是十分凄冷无聊的,不如三月过来,春暖花开,来了就能上课,反而更便宜。宋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那几人数眼,倒是招来了周霁的注意力,两人隔着薄纱对了一眼,周霁便是面露迟疑之色,仿佛已经认出了她来。

“姨母,那是我认识的。”宋竹便同刘张氏道,“原来也是我们同学……”

她这边介绍,那边周霁也上前问好,又带了周三娘子过来介绍认识,刘张氏听闻他们也是去宜阳县的,自然便邀了几人一路。因此处毕竟是野地,也不好多聊什么,宋竹更不欲暴露身份,几人坐了一坐,便纷纷上车,汇聚成一个庞大的队伍,往宜阳县而去。

人一多,速度就更是慢了,走了一阵以后,宋竹开始担心了——按这个速度,只怕今晚都到不了宜阳。

她想得不错,一下午大概就走了不到十里路,眼看是夕阳西下,众人方才是拐到了前往县城的岔道上,不过这里已经是宜阳县县治内了,治安要好许多,众人的心也都安了下来,眼看天色晚了进不得城,便是拐道去附近的一家老客栈歇息。只有在宜阳县里有亲眷的一些行人,和刘张氏他们一起,继续往县里前进。

天色黑了下来,宋竹一日也没吃什么东西,此时又冷又饿,只是盯着豆大的灯火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辚辚之声忽然一顿,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宋竹不禁便是一惊,正欲出言相问时,乳娘已是敏捷地爬了出去,不多时便回来道,“小声些,咱们遇见盗匪了。”

这对宋竹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她自然有些害怕,好在乳娘立时又道,“不要紧,兵士们都在呢,杀上几个,他们自然就散了。”

过不得多久,果然听见车外不远处传来了弓弦之声,还有惨叫声以及诸多稀奇古怪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周霁的声气一路响了过来,在挨车询问车内平安。宋竹拉成了耳朵,隐约听见刘张氏的车子报了平安,这才是真正放下心来。

“车内平安吗?”一会儿以后,周霁就问到了她。

宋竹忙道,“平安,周兄,不知士兵大哥们都还好么?”

“我们这里没人伤亡,放心吧。”周霁的语气很柔和,“怕了吗?”

他态度稳重,又很平和,宋竹在他跟前,并不怕自己被捉弄、嘲笑,因此也兴不出什么防备心,而是如实道,“有一点点。”

“别怕。”周霁说,“一伙小蟊贼而已,已经料理清楚,马上就能到家啦。”

他又拍了拍车壁,仿佛是在拍宋竹的肩头,宋竹心里一暖,嗯了一声,周霁方才继续前行,去问后头的车子。

等他走远了,乳娘似乎是自言自语,“倒的确是个青年才俊。”

宋竹想到范大姐的说话,脸上不觉也有些发烧——她倒是还没想过自己嫁给周霁的可能,只是心里终究是有些好奇起来了:家里否决了周家的提亲,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因为周家是太后旁支,她忽然想到家里否决了萧家三十二的事情,心里倒是有了联想,自以为恍然大悟:哦,也许是因为家中不愿和外戚结亲吧……

想到此点,不知如何,她心里也并无发觉答案的轻松,反而是有些沉甸甸的,宋竹寻思了一会,都不知是为了什么,过了半晌,才是回答了乳娘的话,“不错,周家这位衙内倒挺有大将之风的。”

却是语调平平,完全听不出什么感情和兴趣在内。

乳娘看了她几眼,亦是暗暗点头,便也不提此事,只是柔声抚慰起了宋竹的情绪,“可别怕了,咱们一会就到家了……”

宋竹提起油灯,挑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只见外头远处,隐隐约约有几个人,仿佛是拖麻袋一般的,把一些物事往道旁拖,她也明白:这多数是在拖刚才被射死的盗匪了。

她心里忽然一阵悲伤,“我不怕,就是觉得挺难受的……他们其实也都是可怜人,不是因为关西战乱,无家可归,又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倒是在异乡送了性命。”

乳娘闻言,不免也是一阵叹息。就连问完了车队,正巧往回走到附近的周霁,隔了车壁听到这句话,也不由是停住了脚步。

他望向宋竹车辆的眼神中,更是多了几分欣赏:在齐国公府,不卑不亢、贞静少言,和师兄都没有多的话,唯独在关心同学时话多了点,却也是矜持谨慎。在野外,大方得体,聪慧慈悯,虽说世上多有名不副实之辈,但宋家三娘,倒的确不愧传言,既美且贤、宜室宜家……

想到还未有回信的那封提亲信,他却又不免暗叹了一声:虽说她极好,但一家有女百家求,想要抱得美人归,只怕还没那么简单。

心念电转间,将诸多因素考量遍了,周霁已是暗下了一番决心,他温存地看了看宋竹车窗上的影子,便是加快脚步,往前招呼道,“都平安呢,咱们加快脚步吧——”



第45章

过了上元节,春月很快也就到了尾声,回到各地过年的学子,陆续也都贩回书院,有些不能及时回来的,也早已通过师兄弟辗转带话,对书院的先生们报备交代。不过这样的人为数也并不多,宜阳书院的教学节奏,以三年为一循环,上一年是科举刚结束的一年,节奏还比较缓慢,从今年开始,课业会比从前更紧。有些立定了决心,明年要去赶考的士子,比如宋栗这样的,更是早在去年下半年就给自己加了功课。若是在这一年还无故缺勤,那么回来以后,水平立刻就会比同学们还要落后一些。

当然了,女学内却是感觉不到这股变化的,新年来到以后,学内人员虽然也有少少变动,但那紧张中透着悠闲的氛围,却毕竟没什么改变。

对宋竹来说,有件事是让她比较放松的——也不只是因为什么缘故,颜钦若新年没再来上学,倒是当日在颜家曾经讥刺过她的颜七娘取代了她的位置,她年岁要比颜钦若还大一些,基础却是比她差,到来以后,每日里一心就是要跟上功课,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挑事儿的意图。

还有便是她早就知道的,周二娘因为体弱,回家修养,周三娘换了进来读书。周三娘的基础要比颜七娘好,然而好学之心却只有更甚,除了读书以外,对人也甚是和气,比起她姐姐总是细声细气的样子,她气质和顺,倒是更为惹人好感。此外,她哥哥周霁,居然也进了宜阳书院求学。

之前她在齐国公府,大家闲谈时,宋竹已经知道,周霁不但是考过举人,而且是东京国子监的学生,今次是探亲告假,才有闲空到西京来。——要知道,国子监学生研读的都是官学,时常能听到朝中大儒的讲课,甚至可能和未来的主考官、出卷人都是有接触的,对于科举来说,这样的条件有多有利,那就不必说了。可以说宜阳书院虽然算是天下有数的大书院了,但每一科中进士的人数,还是要少于国子监。而且监生还有一项福利,那便是如果年年成绩都是优等,也有一定的可能,可以不经过考试,直接被授予进士出身。

而能入国子监读书,对于任何一个世家来说,也都不是很简单的事,国子监作为天家的书院,历来都是严格管控,即使是宰相,按惯例也只能荫庇三个子侄入监读书,要再添人,只能是由官家恩赏。即使是颜家、范家这样的老宰执之家,在孙子一代,也只有一二名衙内直接入监读书。周霁本人逾期不归,留在宜阳书院,宋先生自然是欢迎的,但对周家来说,这就等于是放弃了一个名额,却是不可能再换一人,入读国子监了。

难道这宋学的魅力就这么大?宋竹心里,自然很是纳闷,只是她知道了周家为周霁提她以后,却又不好和周三娘多打听什么,免得引来误会。只能是在心里暗暗猜疑而已:虽然很荒谬……但,难道周霁是为了和她的婚事,才进入宜阳书院的?

在宋苡的婚事上,她表现大胆,如今二姐定了亲事,也轮到她,各方的提亲信也陆续都写来了,情况远远要比去年宋竹瞎担心的好上许多,可她却又拧巴上了,怎么都提不起去问父母的念头。——这会儿,她也算是明白了二姐去年的表现了,对于嫁人,以及嫁人后的生活,宋竹心里非但没有期待,反而是隐隐约约,有一些畏惧,只要家里人不提起,她也是巴不得这件事就永远都别提起来,就让她永远留在平静幸福的家里,留在父母身边。

除了颜七娘、周三娘这两个新同学以外,要说学堂还有什么变化,那也就是赵元贞的回归了,屈指算来,她也是为那无缘的表哥在洛阳住了有三四个月,亦算是尽过了自己的情分。而虽说颇有几个同学对她的为人有意见,但此时此刻,倒也没人落井下石地多说什么。课堂的气氛,反而要比去年好上许多,起码,大家是真的都收心开始认真读书了。

课余时间,宋竹还是照旧时常到父亲身边去伺候,宋先生也照旧还是会把萧禹、薛汉福乃至其余几个得意弟子喊来书房内指点功课,只是如今,宋竹却是一听到有人来,立刻就躲到里间去,不论是谁来都不出来打照面了,反正她在里屋,也照样可以旁听宋先生指点诸位学生,而且还更加自由,也不用顾忌到自己的仪态。

长期跟在父亲身边,对宋竹的教育作用的确还是比较大的,当然了,除了学问上的进益以外,更多的还是一种潜移默化式的影响,和宋先生议论如今朝局的学生并不少,使得宋竹不但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而且也渐渐习惯了从大局去考虑问题。——当她还在为关西战乱所带来的颠沛流离而难过的时候,她父亲和师兄们,却是已经在考虑关西战事不利,对朝廷大局带来的影响了。

“本来推行新法的声音,在朝中就很是响亮。”现在屋外说话的就是周霁——他毕竟是国子监的学生,在宜阳书院,很快就脱颖而出,也得到了宋先生的称许,更是时常过来请教学问,今日便是和宋先生议论起了朝事,“今次关西战事失利以后,西京一带乱象频生,也引起了朝廷诸位官人的注意,携此大势,在南党推动下,只怕保甲法的推行已经是在所难免。学生也以为,保甲法利国利民,确实是从根本上解决了北方盗匪横生的难题,在这点上和官家对着干,反而是自误了。”

近日也巧,在外屋的都是熟人,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厉声回应,宋竹听了一会,觉得他的声气和颜钦若很像,应当就是颜衙内,“周师兄此言差矣,保甲法或可解一时之难,然而相比南党新法对天下的残害,却又无法相较了,为将来计,怎都应该严防死守,把此法扼杀于襁褓之中。”

“颜师兄这样说,倒是有些因噎废食的味道了。难道南党诸公的每一个计划,北党都要反对,哪怕此事实在是对北方有利?”周霁也不生气,语调仍然是不疾不徐,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对他的话语就有些信服,“身为北人,不为北人谋利,恕霁无法赞同。”

这保甲法其实的确是针对北边盗匪乱象而设的良方,也就是把各地的庄户按照保、甲为编制,组织起来,闲暇时军训、巡逻,防止盗匪为患,而且也阻止了他们转化为盗匪。说白了,北边哪来那么多专业打家劫舍的强人?很多时候都是当地百姓到外地去客串抢一把,宜阳县之所以治安好,就是因为县治内百姓还不至于活不下去,所以兼职盗匪的人就少,外地过来的盗匪,又有学生们带领的巡逻队处理,其实和保甲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颜安邦可以赞同、颂扬宋先生和萧县尊的做法,却绝不可能附和由南党提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政策,这便是如今横亘在南人、北人跟前的门户之见了。

然而,宜阳书院中不少学生出身关西,对于大辽,他们没有河北一带的住民那么恨之入骨,反而西夏是心腹大患,因此对南党的联辽灭夏并非那么反感,反弹得要比颜安邦这北党中坚人家的子弟小上许多,反而都是认为周霁所言有理,一时间众人唇枪舌剑,纷争难下,屋内热闹到了十分。

宋竹一开始还有兴趣细听,后来听多了,也觉得无趣,心想,“还没考中进士呢,关心这些做什么,没看就是萧师兄那样的人才,现在也不过就是一县之尊,比起这些国家大事,先想想以后如何做亲民官才是真正有用。”

不过,话虽如此,她却也知道这些政见对于士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至少大部分学生,日后都要在很多事上做出表率,寻找同盟,在仕途上才能走得更快更远,因此这些书院中的争论,对他们来说,也有彼此甄别,寻找志同道合之辈的作用。——这道理,还是前些时日宋先生告诉她的。

耐着性子多坐了一会,宋竹见天色晚了,知道父亲今晚不能按时回家吃饭,便收拾收拾,从后门悄然走出,准备回女学和姐妹们会合,却没料到,才走出门,她便见到萧禹在后院里站着,仰面朝天,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宋竹怔了怔,欲要退回去,又觉得着迹了,想要和他打招呼,但思及正月里萧禹那句话,却不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略一犹豫,便当做没看到他,径自往小路走去。

一路上她都能感觉到萧禹的眼神跟着自己,更是不知为何,有好几次真想回头看他一眼——她没对自己承认,但内心深处,却也明白,想要回头看他,无非是为萧禹创造上来搭话的机会:若不是为了和她说话,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可,他终究是没出一声,而宋竹心里,也老想着自己在范家听到的那一句话,虽然心底有着期盼,却终究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想要和好的迹象,照旧是脚步如常地进了小径。直到肯定脱离了萧禹的视线范围,方才是心跳如鼓,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的,萧禹到底是没追上来……说不定,他心里压根就没想着和她和好。

宋竹忍不住垮下唇角,嘟起嘴哼了一声,这才加重脚步,往女学方向快步走了过去,一路走,一路觉得心里有股郁气滚动不休,酝酿到了最后,倒是蛮不讲理地全冲着李文叔去了: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和萧禹又怎会闹成这个样子?都赖他唐突无礼……反正,以后她绝不要和他说一句话了!

才是这样想着,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宋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回头,果然见得萧禹从一棵树后头闪了出来,目标明确地直直向她走来。

这一下,她是又惊又喜又气又委屈,万般情绪,全都涌上心头,一时间已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第46章

宋竹心里紧张,萧禹又何尝是气定神闲?光是加重脚步引她回头,都是不知用了多少的勇气才能说服自己,此时望着宋竹一片漠然的小脸,他想好的一番话,险些就说不出口,原本坚定的决心也动摇了起来,心中只想着:“刚才不会是我听错了吧?其实她压根都没有叹气,也没有跺脚……”

两人的关系会恶化疏远到这一步,其实他也清楚,多数的过错,都还是在自己身上。——那一日因为李文叔的事拌嘴,还能说是两边各错一半,可上回在齐国公府,那就无论如何都是错全在他了。若是换了宋竹是宋苡那般的性子,这辈子只怕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便是她性子素来和蔼,会否再和他和好,也是两说的事。要知道当日她被气成什么样,萧禹可是亲眼目睹,平日里最是和善爱笑的小娘子,一旦冷下脸来,也是毫不容情,斗篷一解,在得宜笑容下的那份不屑和厌恶,他可是领会了十成十。

其实吧,那天他的表现,的确也是太失常了点。他本意是过去卖卖好,和宋竹和好了的,谁想到一张口又是那般冲的语气,倒是反而把事情给弄拧了……

萧禹其实不是不记仇的性子,不过对宋竹,他素来气得不久,因李文叔拌嘴的那几天,确实是一想到宋竹就来气,再加上病得昏昏沉沉,又把这病给赖到了宋竹身上,满拟这一辈子都不再搭理她了。不过病好以后,仔细一想,却也是渐渐气平:其实说到底,就是和李文叔说几句话的事,人家也未必是真的想和李文叔一道射箭,不过是遇到了说笑几声。总不能是李文叔一过去,宋竹立刻跑到内室藏起来吧。那是大家子弟,心胸又是狭窄,若是这般往死里得罪了他,以后明枪暗箭的,宋竹怎么应付得了?

虽然宋竹自己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从结果来看,她的应对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自己那股气,反而是气得莫名其妙——他不喜李文叔,是有好几个来由,可这些来由宋竹全不知道,就知道李文叔看着她的眼神挺讨厌的,如此单薄的理由,随时可以被推翻,也许她就觉得李文叔和薛汉福交情不错,也许她觉得李文叔再讨厌也不值得当面得罪……总之,她对李文叔那几笑,其实没什么理亏的地方。倒是他那一顿脾气,发得奇奇怪怪的,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萧禹自己其实也知道,他毕竟是从小被宠大的,也是有娇纵的一面,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但毕竟年纪小,有时候脾气就是不稳定,宋竹也算是倒霉撞上了其中一次小爆发,而和他比,她当时的表现,已经算是极为克制,足以让萧禹脸红了。

虽然也知道是自己错了,但萧禹骄纵的那一面,在这件事上也是有所爆发,他这一辈子都还没对一个人低声下气地赔罪过——上学的时候被老师训斥,在家被长辈训斥,这些不算在内,就只说平辈之间,除了某个特别人物以外,还没对任何人低过头,便是和宋竹的几次冲突,虽然也有理亏的时候,但两人打打闹闹的,终究也不算是真正的低头。现在要他酝酿着怎么诚心和宋竹认错赔罪,一个他实在觉得很难启齿,还有一个,他也觉得难以解释——该怎么说?难道和宋竹说,自己本来还没什么,就是听到她对李文叔笑,一下就来火了……这样的话,如何上得了台面?

这里还在烦恼呢,那里又听说了周家提宋三娘的消息,而且为之提亲的还是他素来不大喜欢的周霁,萧禹自从知道这消息以后,心里就是憋着一团邪火。只是他素来也有些城府,虽然自小到大,就没中意过周霁,但周霁却是毫无所觉,还是一味地和他起腻套近乎,闹得萧禹一整个年都没过好。也亏得他擅长表面功夫,别说周霁了,连范萧氏对他的恼火,都是一无所觉。——不过这也更是说明了他那一日的失常,居然是直接就对李文叔流露出了不喜和敌意,让李文叔心中对他已经是生出了提防。

正月里听说宋竹来了范家,他本想乘机溜过去和宋竹说几句话,试探一下她的心意,谁料周霁和范家几个衙内,一定要压着他去赏雪赏花,萧禹连脱身都不得,心里正是着急时,眼见范大姐领着宋竹过来,心中更是雪亮:应该是周霁托了表姐,让她拉着宋三娘过来的。哼,为了让宋家答应这门亲事,他也真没少做工夫。

好吧,宋竹人来了,一句话也没多说,对他就和不认识一样,反倒是对周霁更亲切,两人还聊了几句,听着,周霁和她之前见过……萧禹心里本就不得劲了,此时更是不知为何有了深深的委屈感——尤其,宋竹又说周霁的诗做得比他的好,还夸赞了好几句,两人一副一见投缘的样子,更是让萧禹气不打一处来,心中酸涩之余,都是想着:“要不就让她应下周家这门亲事算了,反正过门以后,她自己也就知道苦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和好的念头,可惜,在回廊上遇到宋竹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她,立刻就想到了她居然把周霁的诗放在他之上,真是一见宋竹就来了气,本来准备好的开场白,一出口就变了味道,倒仿佛是要把心里的不舒服,全都化成尖刺,让宋竹也失去她的仪态,狠狠地不舒服一番那才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冷静下来以后,萧禹那个悔呀,可错已铸成,人家好像压根都不打算理会他,这份交情,眼看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开学以后,他几次来先生书房,明知宋竹在里间,可她都不曾和以往一样出来相见,也没在后院练箭,萧禹就是想要搭讪都没理由。他心里能不着急吗?这一日会走到后院来,的确也是出于故意,他知道,宋竹一般都回家吃晚饭,里头讨论未完,她应该不会等宋先生,而是会提前先走,回女学去找宋苡她们。

可这见了面以后,饶是萧禹素来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可面对宋竹冰霜笼罩的俏脸,他的胆子就像是被谁抽走了似的,心里翻来覆去,只是在想,“完了,她是恼死我了,看来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搭理我了。”

木着一张脸,目送着宋竹上了小径,尽一切努力,都没看出来她有丝毫和好之意——脚步没慢,也不曾回头……

萧禹这时脑子方才渐渐灵活起来,心中一动,便是放轻脚步,随宋竹一道也上了山。他从前和胡三叔学过一些轻身功夫,很懂得遮掩脚步,是以也就无声无息地看到了宋竹跺脚哼声的那一幕,心里这才是知道,“原来她还是想和我和好的,见我没和她说话,她心里只怕也挺恼呢。”

虽然从未和人低头,但他也晓得,今日他不上去诚心赔罪,两人便是万万没有和好的一天,牙一咬,终于从树后走出,放重脚步,引得了宋竹的注意力。

可,等到两人双目相对时,本来想好的话语,一下又全落了空,一张嘴鬼使神差,竟是又提起了李文叔。“他处置流民的事,我让人查过了,背后颇有文章,并非是他自夸得那样简单,你那日那样夸赞他,他根本就受不起。”

宋竹本来神色冷淡,此时听了他的说话,倒是第一次正眼看了萧禹几眼,神色难以捉摸,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跟上来,就是要说这个?”

她的声调,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埋怨、撒娇、委屈……也许,都是带了一点点。

也不知为什么,一听她说话,横亘在萧禹心中的担忧,全都是冰消瓦解,往日那个跳脱而顽皮的他,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躯体里,他手一背,又不着急道歉了,反而是笑嘻嘻地说,“那不然要说什么,粤娘妹妹?”

宋竹气得呸了一声,回身又要走,萧禹便忍着笑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心情大畅,什么郁闷烦恼,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看宋竹在前头气得疾走,好似比看东京城最有名的杂耍还有趣,他背着手,左一句‘粤娘妹妹’,右一句‘粤娘妹妹’,叫得没完没了,不多时,就跟着宋竹一道,走到了岔路口。

从这条岔路过去,尽头便是一处观景台,也有小路下山,宋竹和他其中一次见面,便是在这岔路附近。今日她仿佛是被气得够呛,居然走错了路,没继续往女学方向前进,而是直接走到了岔路上。萧禹见此,心中更是笃定,他快活得几乎都要飞起来了,紧跟着宋竹走了一段,‘粤娘妹妹’也叫得够了,方才是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道,“喂,你不停下来,我怎么说话啊?”

宋竹的小脸蛋,气得一片嫣红,却到底还是收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站在那里,提防而戒备地盯着萧禹,抿着唇等了一会,又不耐地道,“你要赔……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

萧禹本想说:‘我可不是要道歉,我就是要提醒你,你走错路了。’——但又怕宋竹听了真恼,正是思忖间,忽然听到远处山间悉悉索索,似乎有人正在穿行,并快速向这里接近。

要知道,如今洛阳一带还不是十分宁静,如宋竹正月回家时一般,路遇盗匪的事,西京附近各地都不少见。而且宜阳书院又在山上……萧禹的神经,一下就绷得紧,再顾不得调弄宋竹,而是肃容道,“你别说话。”

见宋竹拧起眉头,小口微开,他心中一急,干脆直接揉身上前,捂住她的嘴,半是拉半是拖的,把她拉到了小径附近最大的一株树背后,藏了起来。



第47章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既然有心和好,就不能好好赔不是吗?

宋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若是换了别人,在上两次龃龉以后,宋竹虽然不说报复回去,但今生今世也不会再多理睬他什么。可对萧禹……知道他追上来的那一刻,她心里那百感交集的百感中,就硬是没有一道思绪,是不想和萧禹和好的。只不过小姑娘心思多,心念一转,便是又想到了许许多多别的事情,譬如和好得太轻易,会不会让萧禹看轻了自己,以后要是和别人说起,别人会不会又觉得宋家家教不好什么的。

按她所想,即使心里已经颇想同萧禹和好了,但面子也总是要顾及的,别的不说,这罪总是要好生赔过,检讨也要好生做过,要把当时为什么这般言语的缘由解释一番,自己才能宽宏大量地和萧禹讲和不是?为了和他好好说话,别被姐妹们看见了,她还特地带萧禹走到这僻静所在。谁知道,这人却还是骄矜难改,仿佛自己觉得不生气了,就要同她和好,一转眼就变了一张脸,又是嬉皮笑脸地叫起了‘粤娘妹妹’。

这回她是真的有些着恼了,直到被萧禹推到树后,也还是将信将疑,不知道他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又起意要作弄她。只不过,萧禹的行动前所未有的郑重,她也是有些被唬住了,被带到树后一会儿,才意识到,萧禹的手还捂在她嘴上呢。

这……虽说她年纪是还不到,但自从八九岁以后,不论父亲还是兄长,都很少碰触宋竹,萧禹的无礼,立时让她有了几分恼怒,一颗心也被情绪催动,砰砰地乱跳起来。

她一直克制自己,不愿在萧禹跟前露出小儿女态,但此时已无法保持矜持,宋竹使劲地挣扎了几下,想要脱出掌握怒喝他几句,不料萧禹看了她一眼,反而伸手一揽,将她牢牢地钳制在了自己臂弯里,捂着她小口的手掌,也加了点力道。

“别出声!”他别过头来,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虽然两人形容亲热,他此时更是喁喁低语,但语气严肃,神色凝重,却是释放出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有一言九鼎的气概,叫人对他的话,生不出一丝反驳的念头。

宋竹被他气势所慑,心中怒火,一时也消散了开来,她略一平静,顿时也察觉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正从山林间一路往此处行来,这声音便是衣袂拂过草丛所发出的。

这里是通往女学的道路,虽说有个观景台,但因为女学在后山,平时也是人迹罕至,而且若有人观景,也不可能在这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时辰,更不可能不走道路,一定要攀爬山坡。宋竹心中一惊,顿时失去了反抗萧禹的念头,反而有些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向萧禹依附了过去。

“也许是流民!”萧禹倒是和她想到了一块去了。她不再挣扎,他也就松开了捂嘴的手,但环住宋竹的手臂仍然没有松开,反而低声道,“你再挨近点,我怕这棵树藏不住。”

这一片并没有非常粗壮的老树,在一棵树下要藏住两人,自然非得靠近不可。宋竹无奈之下,几乎是钻进了萧禹的怀抱,这才勉强让两人的身影,都躲在了树后头。

这还是她入读女学以后,第一次和旁人这般亲近,即使是姐妹父母,平时也很少这样靠近,而萧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道,更仿佛有股火热,能将她烫熟,宋竹伏在他怀里,只觉得心中乱跳,说不出的古怪难受,心神都难以凝聚……总之,她极是不舒服,若非形势所迫,只怕下一刻就要挣脱开了。

“一般的流民,这时候已经动身回去种地,便是没地的,也都找到营生了。即便是游手好闲的那些,也该知道山上是书院所在,不敢轻易闯入。”萧禹却仿佛未曾察觉她的异状,还在她耳边轻声分析,“书院内居住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武艺不弱,他们自然不敢前来滋扰。会在这时候闯上山的,只怕是流窜的野匪……你知不知道,四天前北面锦屏山已经是出事了?我怕就是这一伙盗匪,今天又摸到了书院来。”

萧禹说得极快,呼吸呵在宋竹耳边,化为一阵暖意,但宋竹心里却是渐渐冰冷下来,萧禹的分析很有道理,和她直觉的担心也是不谋而合。从去年到今年,几个月的时间里,饶是还算平静的宜阳县,也出过不少谋财害命的案子。

虽然她和萧禹身无长物,就连穿着都很朴素,但这不意味着劫匪若是遇上他们,就会轻易放走,绑人赎身,只是最好的可能,事实上他们年纪幼小,而且容貌也都不错,单单是本人卖出便很值钱,宜阳县里也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黑人牙。昔日在东京时,小张氏就不知和她说过多少拐子拐了人去卖的事情,让她在出门时都要提高警惕,紧跟着家中的长辈。

她胆子虽然不是特别大,但也不算很小,此时尚未被吓得脚软,只是也没什么主意——从这里出去,终点就是观景台,再没有别的路,来人虽然没走正道,但听声音,正是从外头往观景台方向而来,他们等于是被堵在这里了。现在唯独只能希望这些人只是随意游走,并不是跟踪而来,这样也许还有蒙混过去的可能。

“这些人应该只是随便走走,如果是刚才就有意缀着我们,我自然能发现。”仿佛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萧禹又在她耳边轻声说话,随着那声音逐渐接近,他也越来越靠近宋竹的耳朵,嘴唇几乎都贴在耳朵上了。——他态度冷静,语调沉着,又给了宋竹几许信心。“你也别怕,我会些武艺,如果来人就只有两三个,肯定没事。若来人更多,那就由我来拖住他们,你乘机往山下跑。”

仿佛是预料到宋竹即将出口的反对,他又添了一句,“去你爹那里,带人回来。就这么一座山,即使他们擒住我,也跑不出多远的。”

宋竹知道他所说有理,只好点头应是,萧禹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你被人擒住,我会立刻逃跑,回去叫人,到时你也不要惊慌,尽量多留些痕迹,这样我们追兵也会尽快找到你的。我腿脚快,师兄们也都习练过拳脚,他们肯定逃不远,马上就把你给救回来了。”

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甚至连这种可能都列了出来,并且给了一个切实的解决办法,反倒比宽泛的安慰,要让宋竹更为放心。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萧禹,见他神色间仿佛还有些担心,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道,“放心吧,我明白的。”

说话间,嘴唇不意触碰到萧禹耳朵,她不仅有些不自在,萧禹却是仿若未觉,点了点头,便又细听起了后方的动静。

在他们紧张的等待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倍,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从草丛里钻出,站在小路上,居然没有走动,而是叹了口气。宋竹听那声气娇柔,仿佛是个女子,一时间大为诧异,萧禹更是早已伸头窥视,过了片刻,他缩头回来,面上神情却很古怪。宋竹见他这样,胆气渐壮,索性扶着萧禹的肩膀,也伸头去看,萧禹并未阻止,只是握着她的手臂,帮她保持平衡。

这一看之下,宋竹呆住了——从野路一路涉草上来的,居然是她的同学陈娘子。

无数的疑问,登时在她脑中飘散了开来,不过随之消散的,也还有如临大敌的警惕之意,宋竹松弛下来,和萧禹使了几个眼色,便要离开他的怀抱,不料才一动作,萧禹立刻收紧手臂,反而把她锁在了怀中。

陈娘子就站在路上,距离他们很近,两人已无法再言语沟通,由于站姿又再贴近,也不可能交换眼色,宋竹伏在萧禹怀里,只觉得心跳如鼓,不知为什么,忽然冒上了一个很古怪的想法:虽然她绝不应该和萧禹如此贴近,但这越礼的举动,她却并……也并不是很讨厌。

下一刻,外头倒是响起了另一个略微沉重的脚步声,也让宋竹顿时惊醒过来,明白萧禹不让她出去的原因:陈娘子无故走野路跑到这里来,肯定是有所图,若是要和人私会的话,此时出去撞破,那多尴尬?

“六娘。”果然,来人一开口便是男声,而且称呼亲密,显然是陈娘子看重之人。“今日怎么是从山脚下绕上来的?”

“往日宋家几位姐妹,散学后也都会离去,这几个月,宋三娘会前往前山服侍先生笔墨。二娘、四娘常常在学堂里等她,”陈娘子柔声说道,“六娘没得办法,只好从山脚绕路,让表兄苦等了。”

那表兄立时便道,“既然如此,你我暂不相见也就是了。又何苦——”

“表兄何出此言?能和你相见,走一段路,又算什么苦?”陈娘子却打断了他的说话,“几个月没见,表兄家里可都还好?”

两人居然就这样站着说起话来了……

最要命的是,这两人显然不打算走到观景台,而是就站在山路上说话,完全把两人的去路封死了,而且角度也有些微妙,以宋竹刚才所见,如果陈娘子没有换位的话,他们俩稍微动一动,都有可能被发现,便只好维持紧贴的方式,躲避着陈娘子和表兄。

当然,现在宋竹也明白过来,即使萧禹肯放开,她都不肯出去了。——摆明了这两人是在这里私会,此事的确不大妥当,但她和萧禹一起从一棵树后头走出来,那也是大大的不妥当,陈娘子若是往外一个宣扬,两家的名声,都要毁干净了。

士人重名,甚于性命,只是宋竹自己身败名裂还好,若是连累了家人,那就真是百死莫赎。因此她对刚才萧禹阻止自己,也是充满感激,对于之前那两次摩擦的芥蒂,亦化解了不少,早已经没那么生气,更是放弃了让他多次慎重道歉的想法:他们也算是共过一钞患难’了,似乎在他跟前,自己可以不必那么讲究面子。

陈娘子和她表兄显然感情很好,久别重逢,彼此都有许多话说,宋竹听着,也是渐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娘子母家早年获罪败落,其表兄和她的婚姻之约,家里人便不再提起,但也没悔婚,只是在等陈娘子长大,以及其表兄科举的结果。若是到陈娘子十五六岁,表兄还没考上进士,说不得家里人便要悔婚再嫁。

此事在如今也是毫不稀奇之举,很多婚事,不但可以在嫁妆上讨价还价,而且还能定下先决条件,便是考上进士以后,再履行婚约,赠与陪嫁。——否则,对于女方来说,这大笔的嫁妆,岂不是亏了?因此表兄倒是没责怪陈娘子父母的意思,还不断为其说话,倒是陈娘子,语调中满是对家人的不满,更是谆谆叮嘱表兄,让他好生读书,别为银钱为难。估计在说话的同时,手中还有赠银之举。

说着说着,两人声音渐渐断绝,偏偏又无脚步之声,萧禹第一个等不住,探头看了一下,随后缩回脑袋,脸上竟满是苦笑,宋竹见了,颇是好奇,便要探头去看,可萧禹手上用力,却是硬生生地把她给拦阻住了。

宋竹心下,好奇更甚——此时因为那两人之前角度变换的关系,萧禹已经松开她些许,两人可以对视,她便皱起眉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萧禹,倒是把自己对家里人撒娇的那一套,放到了萧禹身上。

萧禹被她看了一会,似乎意志力已告崩溃,苦笑之余,慢慢地松开了手,宋竹仿佛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亦是十分得意,便按着萧禹的肩膀,又偷偷地从树干边上,往外偷窥。

她很快便发现,自己即使再大胆一点,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陈娘子和她表兄,现在已经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

呃?这是什么?宋竹竟是形容不出来了他们如今的举动了,陈娘子抱着表兄的胳膊,嘴儿贴在了表兄脸上,从姿势判断,应该是也贴在了他嘴上。两人似乎都是如痴如醉,双目紧闭,对外界的事情,已经全不在意了。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她缩回身子,好奇地用气音问萧禹。萧禹面上发红,摇了摇头,以示不知,却又探出头去,窥视着外头的动静。

连萧禹也不知道,宋竹只好自己猜了,她点了点自己的唇,心里想道,“嗯,这定是和意中人才能做的亲昵之举,瞧陈娘子那如痴如醉的样子,应该也很是舒服。”

她不免对她生出羡慕之意:能和喜欢的人抱在一起,定是很开心的,若是她也有个喜欢的人,而那人也喜欢她……

她忍不住看了看萧禹。下一刻,却是自己都有些吃惊:“你、你看他干嘛?”

想到此处,宋竹自己,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略微退开一步,看了看萧禹俊秀的侧脸,又再点了点自己的唇瓣,一颗心仿佛擂鼓一般,不受控制地飞跳起来,又似乎是戳破了一层厚厚的纸,心跳虽快,但心海中却是一片澄澈,并无多少迟疑与蒙昧,好似这个事实,已经笃定良久,只是现在才被她发觉。

原来……我喜欢他。她恍然大悟地想道,“原来,这就是欢喜……原来我欢喜的人,是他。”47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