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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十三节 哭灵

书籍名:《闹房》    作者:作家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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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第五卷 捏婚]

第5节 第四十三节 哭灵

第二天,油漆匠上手描画棺材。

前天下午,长山打发人到外村各亲戚家报丧。今天,亲戚们陆续上门来吊唁了。

白鲜和小得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外,有亲戚来,先是跪接,然后就哭着引导到灵前。娘从早晨就一直坐在灵前,有亲戚来,就陪着嚎啕大哭一场;亲戚住了,她还在咿咿呀呀、絮絮叨叨哭诉。爹坐在东厢房里,由先生和几个老年人陪着,接待来吊唁的男客。

村里的妇女围了一圈看热闹,从干巴老婆子到不解事的丫头片子都有,她们津津有味地看着娘和白鲜陪着女客们哭,人家哭到伤心处,她们就眼圈发红,陪出几串泪来;有那装模作样和哭相难看的,她们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人家。

在妇女们看来,哭丧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不是寻常人都能学会的,有些人从当闺女开始学,学成老婆子了,还叽纽叽纽哭不成个样子。会哭的妇女,能哭出唱戏的韵味,她们把当地戏曲中的《罗江怨》、《老龙哭海》、《哭灵》、《抱灵牌》等哭腔串联起来,加以改造和变化,形成自己的腔调,再配上自创的说辞或念叨,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地哭出来,还真是比咧着大嘴哇哇干嚎好听。哭的姿势也有讲究,不能站,不能蹲,不能爬,只能跪着或坐着。坐又不能平铺大坐,也不能双腿盘曲,要一腿盘前,一腿盘后,前不漏脚,后不伸腿。这样坐着,双手便于拍打地面,增加悲怆气氛,姿态又优雅动人,让人一见生怜。哭是给人看的,给女人看,也给男人看。一个女人,莺声燕语、哀婉动人地哭成一段戏文,又是那样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男人看了心动,女人看了也要心动。

小得娘和白鲜都是会哭的女人。

曹寡妇家的小闺女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她秉性软,眼也软。白鲜和娘陪客人哭一场,她就流几眼窝泪。到后来,她眼睛发红,流泪不止,脸也皴红了,帮忙的男人们都奇怪地看她。

突然,小闺女浑身发抖,直翻白眼,往后倒去。边上的妇女赶紧抱住,情急之下,人们也顾不得看哭丧了,都围着小闺女手忙脚乱地抢救,白鲜和娘也不哭了,焦急地围着人群乱转。

有那见多识广的老婆子掐住小闺女的人中穴,使劲按住她的四肢。 良久,小闺女缓了过来。

她拨开人群,扑通一声跪在小得娘跟前,沙哑着声音说:“娘哎,俺还没有给恁养老送终,俺就要走了,俺对不起恁和俺爹呀!”

一群人诧异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有个老婆子突然醒悟,脱口说:“啊呀,她是被大得拿捏住了。”

被死者鬼魂附体的事,村里经常发生,甚至可以说是司空见惯。象长山娘,因为脾气好,身体虚,秉性软,就经常被亡魂拿住。有一年秋里,她到村西南老墓地里摘棉花,老墓是邻村冯庄大户人家薛姓的祖坟,十几座坟头排列整齐有序,坟头有石碑,坟前有石马、石羊。坟地里柳树掩映,荒草萋萋。据说薛家祖上朝朝有人做大官,先生还看过坟上的碑文,说是薛家先人在前清当过江宁织造,那可是皇商,有钱着呢。还有位先人在明朝当过巡抚,官大着呢。据薛家人自己说,唐朝时薛仁贵衍传十二世裔孙四十七人,他们就是其中一枝。乃族河东薛氏出过三百三十余位官员,号称薛家将。戏班子唱的《寒窑》、《薛仁贵征东》就是乃族故事。至于《薛刚反唐》,那也是薛仁贵的孙子反抗权奸的事迹,只是那戏的戏名不太好听,又怕薛刚的纨绔行径影响本家子弟,薛家从来就不叫戏班子在冯庄唱《薛刚反唐》。薛家人的说法地道不地道,没人去考证过。冯庄村里光薛家老宅子就占了一半,家庙、祠堂规制也很大,这或许能证明薛家祖上的威势。

当时,长山娘有点内急,周围一看,四野平畴,远远近近有几个人干活。妇道人家怕羞,不好意思蹲下就撒。还就是老墓有点遮挡,也没多想,就钻进柳荫下的草丛里,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回家之后,事就来了。她趄在炕上,嘴里絮絮叨叨就述说薛家的事。说她祖上薛仁贵和柳娘如何在寒窑相亲相爱,那戏文是咋唱的。薛丁山如何教子不严,薛刚如何任性。说了唐朝又说明清,巡抚公如何威服四方,织造公如何廉洁奉公。一直说到不久前下世的一位先人,收到子孙的票子都缺了一只角,咋花都花不出去,弄得他要回河东寒窑老家去,可是没有盘缠,只好一路要饭一路回去。

后来长山娘醒过来,人家问她恁说那些事是咋知道的,她茫然说俺从来就不知道那些事。

过了几天,有人把票子缺角的事学说给了冯庄薛家,薛家人赶紧拿出前阵子埋人时印纸洋的印版,果然缺了一只角。薛家人心里不安,赶紧借了一块印版,又印了些纸洋到坟上烧了,心里才安然了。

人们相信,鬼魂是有冤屈才附了人身传话的,一有人被拿住,人们就要焚香祷告,好言劝慰。小闺女被大得拿住,人们就觉得大得是有话要说,赶紧把小闺女抬到东厢房土炕上,焚上香火,一群人虔诚地围住,好言诱导大得的鬼魂说出他的冤屈。

小闺女先是闭上眼哭,哭声怪异地酷似大得,一群人恐怖得发根直竖,头皮发麻。哭了一阵,总算开了口:“俺对不起俺那爹娘哎,还没有养老送终俺就先走了。俺不算个人呀,也没有给俺爹娘生个一男半女呀。俺指望俺兄弟了,替俺发送咱那j惶的爹娘哎,恁要再生个小厮,给俺过继了,也算俺大房里没有绝了。”

人们喊小得过来搭话,小得觉得}人,死活不敢过来,躲得远远的。人们没法,只好叫白鲜过来,白鲜过来说:“哥呀,恁就放心走吧!爹娘俺跟小得替恁招呼,俺要再生了小厮,就过继到大哥名下。恁还有啥冤屈,恁就说说吧。”

小闺女又是一阵哭:“俺当着恁个兄弟媳妇不好说呀,大白菜跟俺过了一夜,也算是俺媳妇,俺不怨她,心里还想着她。这回拉石头,在坡上碰见她,她看了俺一眼,俺心里一慌,才摧了坡的。俺到她家里看了,知道她后走到北山里,她男人病病怏怏的,她过得也不舒心,也怪可怜呀!”

妇女们受了感动,抽抽搭搭哭成一片。

白鲜说:“恁要心里还挂着她,就去看看她。不要缠着小闺女了,这闺女身子虚,经不起恁折腾,恁就放了她吧!”

“她是恁自家亲戚,恁就心疼她,俺不连累她,俺这就待走。娘哎,人家都有人疼,就是俺没人疼呀,往后俺自家在地里,孤孤单单地,也没个人做伴说话,俺也害怕来,害怕那孤魂野鬼来欺负俺呀,娘哎,俺可咋弄呀……。”

娘被大得说准了心里隐痛,也掺合着嚎啕大哭:“啊呀呀呀,俺那j惶的儿呀,俺给恁说了媳妇,恁守不住,可不能怪恁爹娘狠心呀……爹娘也有难处,实在是没办法呀……。”

白鲜听娘话里有话,就插上嘴说:“俺知道哥的心思,俺已经放出话去了,有合适的骨尸就给哥捏婚一个,这正找呢,恁就甭操心了。”

“俺弟媳妇明事理,俺就放心了。小得能找上恁,也是俺老李家的造化。小闺女她娘来了,那人怪厉害,俺就不招惹她了,俺这就走。”

门外有唧唧吵吵的喧闹声,有人说,是曹寡妇来了。大概有人给她捎了信,她赶着来了。众人再看小闺女,她像是才睡醒,正揉着眼睛要往起坐,见这么些人围着自家,不解地说:“咋了,咋了?都围着俺干啥?”

有那长嘴的说:“恁叫大得拿住了,替他传话呢。”



闺女害羞地捂着脸说:“啊呀,俺咋不知道呢?羞死个人了。”说着就要下地走。

几个老婆子按住她说:“恁身子虚,且歇歇再起。”

曹寡妇进了庙,一看院里没有小闺女,顺着人声就找到了东厢房里,见小闺女躺在土炕上,一群人围着。张嘴就骂上了:“李大得,恁个横死鬼,专门拣软柿子I,有本事咋不找个强梁人呢?H……。”

白鲜赶紧插话:“婶子,小闺女早醒了,恁就甭骂了。”

小闺女也说:“娘哎,恁看恁咋咋呼呼,像个啥,恁也不嫌难看。”

曹寡妇一看闺女醒了,掏出手帕给闺女擦脸,嘴里心肝宝贝地说着心疼的话。心里可踏实了。忽然又想起白鲜娘家闹满月时压了自家的点,心里就有点气,嘴上就又骂大得:“恁个熊大得,活得没脸,死了也作怪。要是早找老娘给恁说个山里媳妇,阔得流油,活得滋润,哪里就能有这些事。H,天生就不如小得能来事,有福气……。”

白鲜本来一直劝她的,后来听出她话里有话,就有点生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是自家办事,能来的都是客,也不便发作。

长山正帮着漆匠和料角泥,预备糊平棺材上的坑洼和缝隙,见曹寡妇的话越说越出格,就走过来拉着曹寡妇往外走:“大姑,小闺女好了,恁就甭生气了。人家家里办丧事呢,恁在这里吵吵,看人家外村里亲戚笑话。”曹寡妇被长山劝到庙外,不好意思再进去,嘴里絮絮叨叨扭着胖身子走了。

长山进来,白鲜感激地瞄了他一眼,他心领神会,又去糊棺材。全义在灶上帮忙,笑着说:“这尊菩萨,要不是长山出面,可是不容易请走。”

小闺女正好走出东厢房,笑着骂全义:“吃着丸子也堵不住恁那臭嘴,恁就`舌根子吧。”帮灶的几个爷们哄地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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