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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中山狼挟女困母忠勇婢以死明誓

书籍名:《春深日暖》    作者: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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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礼当天夜里便不曾回房,蓉姐儿哪里睡得实,迷糊糊点着灯等他,心口一阵阵的急跳,刚那一场真是骇着了她,甘露兰针两个陪着还觉得屋子太空,把屋子里头的灯都点起来。
  大白绻在她膝盖上,蓉姐儿抱了猫披了厚毯子,屋子里头不敢点安息香,大晚上也不能上安神茶,只好两个丫头围了她陪她说话。
  连着玉带碧螺也一并进屋里来,五个人一只猫,哪个也没胆儿提那事儿,她们挨到最后,跟徐礼一道回的衙门,都知道后头单架上头抬了人,拿一床白布单盖了,不必看,定是死的透透的。
  俱是年轻姑娘家,哪里会不怕,端阳节了,不撒薄荷粉倒点起火炉子来,蓉姐儿等着徐礼不肯睡,怎么也不肯上床去,坐在凉榻上,还叫玉带把铜吊烧起来。
  五个人挤在一处正经烤起火来,县衙里都知道出了,吴家派来的那个医婆还过来给蓉姐儿捏了脉,怕她叫唬着滑了胎,肚里这个倒稳当,医婆一摸手先自松口气儿,这才吩咐起来,叫煮些红糖水吃着。
  滚水冲了红糖,一人分了一碗,蓉姐儿先是不肯吃,捺不住肚里这个饿了,不一时就咕噜起来,却半眼也不想看那大油大荤的东西,叫厨房拿了几个生鸡蛋来,就这么扣在滚热的红糖水里,蛋凝起来成了糖水荷包蛋,舀出来吹凉了,拿银勺儿一口口舀着吃。
  谁都不说话,便是大白也觉出不对来,抬了白毛脸儿,蹭蹭蓉姐儿的掌心,弓起身子伸个懒腰,喵呜一声又趴下来,鸳鸯眼仁儿看了她,伸着爪子拍拍她的腿,爬近了凑过去舔上一口,蓉姐儿摸摸它的毛,怀里有个沉手的东西,这才觉得胆子大起来了,见几个丫头都恹恹的,又喝一口糖水才开口:“你们说,是怎么跌下来的?”
  那塔是按着寺庙里头的制式建的,五层的六角宝塔,是用来供放高僧舍利的,那一道白影子,夜里看的分明,是从最高那一层跳下来的。
  甘露上去给蓉姐儿搓手心,她捂了热碗,手倒是热的,只脸色还未回转来,几个都不敢猜测,还是蓉姐儿咬了唇儿先开口:“那个丫头,是不是报信?”
  若流言是真,那个真的大奶奶已是叫楚大老爷关了五六年了,便是个齐整人也叫关废了,她身边的丫头是捱不下去寻死,还是以死示警,谁也不得知。
  甘露听见这样说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若真是报信,只盼她早日投胎,菩萨该给她记得大功德了。”两个说起来,又吩咐下边去备花烛白钱,夜里不能烧,等明儿到山上庙里烧了去。
  蓉姐儿也跟着念了一声,轻声叹道:“只盼她这一死,能换个好结果罢了。”
  楚大老爷的说辞是他妻子疯得久了,因着听见鼓乐,又发起疯病来,丫头想把她带进去休息,哪知道疯子力气大,一把将人推下塔去,立时便摔得没了气儿。
  他初时是怎么也不肯让徐礼把原配妻子往衙门里带的,可塔里只这两人,一个死了,既不是自裁,便是行凶,先开腔咬定了是妻子失手杀人,便是失手,也是杀人,自要带到衙门审问清楚。
  “拙荆一时糊涂一时清楚,只恐她堂上伤人。”楚大爷满面赔笑,背了人还住打着眼色,早知道便该扯一句那丫头自己掉下塔去,那塔这些时候都不曾修过,栏杆都松的很,如今天黑,料来也查不得案子,只摸了黑把那栏杆毁了,总好应对,如今却改不得口了。
  徐礼脸上还笑:“三班衙役也不是吃干饭的,人命官司且非儿戏,既她不清楚,便请了大夫来看,甚个时候清楚了,甚个时候过堂。”
  徐礼亲去看过尸体,后头衙役赶到抬到衙门里去,头一个派的活计便是叫了他带来的下人守尸,可这个赵氏怎么安顿倒成了难事。
  她已是人事不知,衣袖凌乱满面泪痕,楚家那些个趁了乱给她灌下药,说她疯病发作暴起伤人,只有这么睡着才能往衙门里带,可徐礼却还是听见两句悲鸣声,叫的怕是那个丫头的名字。
  一干人等俱给带到府中,扣下了便不曾开释,人头是徐礼亲自点的,他记性甚好,一个个问了姓名,又一个个报出来,谁也不敢在这上头瞒了他。
  宴也办不成了,徐礼前脚才拿了人走,后脚楚大老爷便往后头去发脾气,关起房门来骂后头纳的这个丫头,骂她连个人都看不好。
  这个假奶奶捂了心口,吃得这一顿骂,眼睛一眯:“老爷怎么怪我,要怪便怪留她一命。”说着还埋怨一句:“早听我的,哪里还生这许多事。”
  楚家大爷听见这一句,冷笑一声:“你懂个甚,若早早弄死了她,哪里还有这许多年的好处,她那些个嫁妆,年年盘来的帐,你拿着不称心?”
  路都是一步步走到这儿的,先是不肯合离指望着她回心转念,哪知道赵氏竟这么硬气,死活不肯松口,说甚个一头撞死也不跟他过。
  楚家大爷脸皮一扯,若不是为着这桩事,往前一任的县令便已是举了他当孝廉,他考了多年都只得一个秀才,便只这一途还更便利些。
  为着这个,楚家大爷才守这许多年的孝,那些个推官让产的事他做不出来,便只有孝这一途可走,半点污名都不能有,若是有个合离的妻子,那恨不得噬他骨肉的模样,离了楚家又怎么会不诉恶言。
  先是想着关了她,等那名头下来了,求得一官半职便是,可三年一县不过举一人,再往上还有州府,哪里经得拖,越是关,越是不能放,还是眼前人给出了主意,倒不如索性把事做绝了,还得一善名。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先皇在时这里头便是一本糊涂帐,哪里知道新上来的这个却不是那睁眼闭眼的,样样都查得严,三年一调任,便是已得了出身,也一样能撸了去。楚大老爷越是装孝子,这条路便越是窄,这身皮子披得久了,想揭也揭不下来。
  “事已如此,咱们不如派个人去,便说是侍候她的,到时不过堂,先弄死她!”先保住了眼前再说,她这话一出口,楚大老爷只捶桌:“蠢妇,那是县衙,要怎么做这手脚,还不如当堂招认,吃的苦更少些。”
  两个计较半日便只有赖到她疯病上,家里的下人不怕,相熟的大夫不免又打点一番,还有仵作,既是死了人,定是要验尸的。
  这上头的打点更是少不得,可沣青县连偷牛偷鸡的案子都少,哪里能有仵作,楚大老爷正想法儿,那头传了信来,说徐礼已是写信给上峰,请知府派个州府里头的仵作下来验尸。
  两个原来就心慌,听见这句更慌,府里派来,便是要写信报给知府老爷知道,才将将一月,纵有路子也还未走通,再回转了头一想,还有个赵姓子弟在衙门里头关着。
  若真是有点半不好,苦主娘家人都来了,现成的原告,楚大老爷这才悔起来,那个丫头倒半点不怵:“老爷慌什么,咱们手里还有宝贝,有了这个,她再不敢开口。”
  这才想起那个女娃儿来,依言派了婆子进去,说太太身边总要有个擦身倒尿的人,徐礼怕此事烦了蓉姐儿,早早派了粗使婆子去照看赵氏,听见楚家派了人来,也疑心有诈,可却不能明摆了拒了,便叫那个粗使婆子盯住了,又往后去问蓉姐儿,看她身边哪个丫头能去看着赵氏。
  蓉姐儿同徐礼想的一样,她一听这话便道:“楚家还想杀人灭口不成?”眼睛往四个丫头身上一转,别个还不曾作声,碧螺先立起来:“太太叫我去罢,我不怕。”
  蓉姐儿上下看看她,原来叫甘露兰针两个压在前头,倒显不出胆大来,这回一瞧倒是她事事在外头,铜壶也是她拎进来,鸡蛋也是她去拿的,想来真个是胆大的。
  叫人取出一床熏过的被子,又装了一盒子吃食,干净的衣裳也捡了两套出来,叫碧螺带着婆子过去,说是县夫人心里可怜赵氏有病,特意备了东西过来。
  碧螺便是来看来听的,她拿了东西过来,赵氏还不曾醒转来,看楚家来的婆子自家抱了两件衣裳,赵氏的东西一样没带,还道一声:“怎的没丫头理一理,想来也是个不精心,可巧咱们太太吩咐了,我便陪着就是。”
  一夜不敢睡,把烛火拨了又拨,浓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碧螺不睡,那婆子更不敢稍怠,牢记了叫她传的话,只她不是真疯得不记着自个儿的孩儿,便怎么也告不出口去。
  碧螺还带了个小丫头,却不敢有半点意松的时候,就怕叫那婆子觑了时机下手害人,哪个不防楚家生了这样心思,等天蒙蒙亮,那婆子打起盹来,碧螺守着人坐到榻前,见赵氏眼珠儿转动,伸手推一推她。
  赵氏忽的张开眼睛,反手一抓,抓住了碧螺的手腕儿,再想不到这样瘦弱的人竟有这把子力气,见是个眼生的丫头,这才松下劲来,喘了两口,也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把眼睛往碧螺身上打量,再抬眼看屋里的陈设。
  忽的眼睛里淌下两行泪来:“菩萨保佑,我这是,离了楚家了?”她喉咙哑着,嘶嘶出声,力道又软了下去,再往碧螺脸上看时,急急问了一声:“柊儿呢?”
  碧螺略一思索便知她是在问贴身丫头,还不及开口,后头那坐着的婆子醒转过来,一把挤开了碧螺,扑在赵氏身上,张开嘴嚎啕起来:“我的太太呀,你这么着,可见福姐儿怎么活!”
  

第221章 见天日雪冤可待,费思量投鼠忌器

福姐儿叫了这个名儿,却实是自来不曾享过一丁点儿福的,她生下来长到三岁,懵懵懂懂就从亲娘身边被抱了出来,身边那些个丫头婆婆子俱被换过一回,小儿哪里分得清楚,先还闹,再往后便不记着亲娘是谁了。

如今的福姐儿却是由着后头那个养在身边的,直叫那个丫头作太太,她自家也知道不是亲生,却实记不得亲娘,后头这个还生了个男孩儿。

因着有赵氏的娘家在,既没断了这门亲,便当正经亲戚在走动,四时年节也一样送了年礼来,还有给外孙女带的东西,可福姐儿自小到大,也知道旁个待她不一样,等大些了才知道亲娘得了疯病。

福姐儿小时候不懂事,等到记得事了,见赵家送来年节礼,她的比弟弟的更厚些,福姐儿先还疑心,再往后见了赵家的人才知道自个儿竟不是亲生的。

她一明白自家是嫡出,千珍万宝的弟弟是个庶子,先是扯着身边的人问为甚她比二房的嫡女不一样,丫头紧紧捂了她的嘴,把她抱到屋里细说一回,还教她万不能露出来,还得叫那一个作太太。

可那个丫头第二日便不见了,再换上来的没一个敢再跟她说那些,她若是问起来,第二日就要罚,好像在她屋子里无处不是眼睛,无处不是耳朵。

再后来由着别个告诉她,她亲娘是个疯子!小人儿哪里懂的许多,还只一味的想见见亲娘,越是将她说的可怖,她心里越有念想,看见太太待弟弟好,心里也酸苦。只当是别个嫌她亲娘有病,怕她也发疯,这才事事拘束了她。

亲爹便是见着了,也没个好脸子给她瞧,旁人都不管她,便越发觉得着是亲娘不在身边才如此,旁房里的女娃儿,再不同她一样。

她身边跟的养娘丫头,一日不说上几车好话,甚个姐儿要识好歹,若不是亲爹二房肯管她,她也一并要关到塔里去的,七八岁上还往守塔的那院子里去,只一回叫跪了两个时辰,脚馒头肿得似个发面馒头,等她腿脚好了,后头这一个特特带她进了一回塔。

福姐儿只瞧见一个一身脏污的妇人,看见她的眼神恨不得要吞吃了她,张了一双手要抱她,两只手爪子也似,铁钳子也似,抱了她就不肯撒手,声音撕哑着喊她的名字,福姐儿眼睛一翻吓晕了过去。

烧了两日,高烧说着混话,梦里还是那个疯妇来抓她,自此她心里再没有母亲,只有疯妇,把后头这个当成娘,哪怕待她不好,也比关在塔里那个要好得多。

若说赵氏心里还牵挂哪个,便只这块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在塔里这些年,柊儿没少说些为着姐儿的话,如今柊儿死了,再没料到那两个又拿女儿来要挟她。

赵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原是年轻底子好,可这些年生生叫药给灌坏了,自入了春便犯病症,一天比一天昏沉,这一回却再没有大夫上门来看了。

楚大爷知不知道主仆两个不敢说,后头那个却定是知道的,她日日派来送饭的婆子,先还说甚个告诉太太了,再往后作充聋作哑,一句话都不搭理,柊儿骂也骂过,求也求过,赵氏昏的直说糊话,连那“不要拿我走”的话都说了,却再没人来管。

楚家先时不敢起这念头,怕赵氏娘家见女儿死了,把嫁妆收回去,可赵氏娘家人一年比一年淡,到得如今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俱是女儿病了这许多年,原还盼着她能好,一年巴望一年,现下只盼她少受些苦楚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一个出了嫁的女儿,若不是赵氏亲娘还在,也顾不得这许多年,赵家晓得女儿没药好医了,拖得这许久,便是传了丧报回去,也非异事了。

原还有个嫁妆摆在那里,如今福姐儿已然八岁,眼看着就要长到说亲的年纪,虽本地嫁不得,也能带了厚奁往外地去,赵家心头感念楚家不曾休妻,又见福姐儿太太长太太短叫的俱是另一个,满口未提要回嫁妆的话,只说往后还由着楚家发嫁。

楚大爷见这事已是成了定局,无人来闹,便动了念头想叫妻子无声无息死在后院里,原来一日三餐总有吃食送去,到柊儿跳下来,已是两日都不曾有汤水送去了。

借着办宴四下里忙,塔里要闹也人鬼不知,柊儿哪里知道前头有赵家的族弟来,她不过用着讨一口热水。

不意竟遇着了知县来吃宴,爬上了栏杆要叫,往那乌压压一片浓荫处一瞧,倒不如跳下去死了,主子病成这样,她也没了力气,若真是老天有眼,便叫她们主仆二人遇着青天,若没这个缘法,便到阎罗殿前告他一状,便是滚刀肉下油锅,也要申诉这冤情。

碧螺一听这句便知要糟,回声一句喝斥:“噤声,你家太太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说着指了人把那个婆子拉出去。

那个婆子扒着门框还在叫:“柊儿姑娘去了,太太可想着些姐儿呀!”叫人一把掐了,堵了嘴拖了出去,碧螺作主说她无状,闹了后衙,着人把她看管起来。

可赵氏却已是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她木怔怔坐在床上,长泪不止,眼睛哭得干了,半晌才哑了声音:“烦问一声,此是何地?”

碧螺不意她说话竟还有条理,端了杯热茶上去,见她接了小口啜饮:“这是县衙后院,你莫要怕,有甚个冤情,还有咱们老爷太太给你作主。”

赵氏一听热茶撒了一床,她也不觉着烫,连眼睛都咽回去:“柊儿,在哪里安歇着?”她扒了床沿,腿脚没力气站起来,还是碧螺指了婆子扶住她,见她执意要去寻,面上露了难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

谁知赵氏只虚点点头:“还烦姑娘领了我去,她伴了我这些年,我总要再看她一眼。”

碧螺一面命人去告诉蓉姐儿,一面给她递水递茶,还给炖了汤,叫她补一补元气,赵氏见人跑去回禀,也晓得不是她执意便能见着的,叫人扶着吃了一碗汤,许久不曾吃热食,吃了两勺子肚里只觉得难受,赶紧拖了不用。

那边甘露来了,进门先跟碧螺打个眼色,再看她,见她全无疯状,更信是有冤情,点一点头道:“停灵的地方歇远,夫人可还能走,若不能,我叫人抬软轿。”

赵氏连连摇首,又是一行眼泪滚下来:“便是跪着,我也要去。”两个婆子架了她,一步一步往屋外头挪,半是走半是抬,一路抬到停灵的屋子里。

柊儿是摔下塔来,脖子扭断了,四肢骨头都叫摔成一节节,眼睛凸出眼眶来,还不曾请人来打理过,只拿白布蒙了盖着,等仵作来验尸。

白布掀开一角,个个都回过头避开去,便只赵氏眼珠子都不动的看着她,扑到地下,声都哭不出来,只哀哀饮泣,碧螺不忍,上前去拉她,见她掏了半日,摸不出身上的绢子来,碧螺赶紧递了条过去,当她要抹泪,却见她手伸到柊儿脸上,给她细细擦了嘴角鼻间血渍,双手给她阖上眼帘。

那柊儿却只闭不了眼,赵氏都连她都手都握不起来,等这些做完了,她抹了抹泪,道:“我想求见县夫人。”

她们是隔了屏风又隔了一道帘子见的,蓉姐儿一定要见,别个都拦不住,丫头团团围了她,直说这样不吉利,怕冲撞了她。

蓉姐儿也不要她跪,叫婆子搬了罗圈椅子让她坐,又叫给她上温茶,赵氏醒来只喝了汤水,此时肚里饥的很了不觉得饿,可等蓉姐儿叫熬的热粥一上来,叫那香味一冲慢慢也吃得一小碗,这才淌泪:“县太太是我的活命恩人,想也知道这些个事,如今我且问一声,县老爷动不动得楚家。”

蓉姐儿心里松一口气,若真是个糊涂的,问不出这话来,她声音隔了屏风透出来,满满都活气儿,赵氏身如枯槁,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三十不到的年纪,腰弓似老妪,面皮发黄泛灰,十指如爪,眼睛不看人时只觉得混沌得很,可她一说起这一句话来,却是灼灼的望着屏风里。

隔着大玻璃蓉姐儿都觉着她正看过来,她顿一顿道:“你且不怕,咱们有什么好怕,县老爷就更不怕了。”

都报到州府里去了,还有甚个好怕,出这么一桩大案,算得奇冤,徐礼再没道理不办的,只该由谁出头,怎么办却是难题。

赵氏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整个人趴在毛毯子上发抖,一声声颤个不住:“小妇人愿作首告,告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蓉姐儿自家有了孕,看着别家的孩儿也觉着可爱可亲几分,原她忧心赵氏为着女儿不告楚家,如今听她这些话,又奇起来:“你便不怕,楚家那一对儿,拿着女儿要挟你?”

这话再直白不过,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楚家拿这个来示警,也是捏准了这一样,可谁知道赵氏却惨然一笑:“怎么不怕,她是我身上落下一声肉,我在世间也只这点骨血。”

说着仰了脸,只见她长年不见日光,发根都是白的,十指抠着毛毯,深深掐了进去,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可或这冤屈不诉,她难道便能在那双禽兽手下过得好日子!我忍了这许多年,如今便是抛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饶过他们!”说着热泪撒在金红毛毯上,打湿得花枝花叶,一声泣似一声:“柊儿椿儿,总不能白白死了。”

蓉姐儿知她心事,却也实为着叹息,冲她点头:“你只放心在后衙里养病,我调过去的丫头看着,再没谁敢拿你怎样。”叫人扶她回去歇息,又急去唤了徐礼过来。

“我已经是问过,赵氏愿作首告!”徐礼一日一夜不曾换过衣衫,身上出得薄汗捂出酸味儿来,蓉姐儿却忍了胸口泛起来的恶心劲儿,给他安排了吃食。

徐礼摆一摆手:“我不要那带汤水的,叫厨下治一付饼来,我咽茶吃了便是。”说完又道:“楚家咬死了她有疯病癔症,若说这些全是病灶又当如何,天叫撞上个赵家人来,我已是往赵家去,请了赵氏嫡亲的人来,若肯出头最好,若不肯,这首告的事还当落在他身上。”

蓉姐儿皱了眉头,再不曾想到那墨刻本子里头的事竟真叫他们撞着了,她上去挽了徐礼:“再不想这六月飞霜的事儿竟是真有,天下间还爱样惨事,她拼着女儿不要也要告状,我只怕她是存了死志的。”说着立起眉毛来:“便为着那死了的丫头,我也要再往楚家去一回,把她女儿带出来!”


第222章 蒙冤妇出头有望,囚困女以黑作白

叫蓉姐儿猜着了,赵氏确是存了死志的,她在塔中这许多年,才被关进去还骨头硬,觑着楚大不敢将她关久,柊儿椿儿两个要闹,她还摆手,昂了头道:“急甚,自有他求我出去那一日。”

这一日不仅没来,却连着身边的丫头都叫整治死了,椿儿脾气急又叫她惯久了,才来些冷饭冷菜,她只略皱一皱眉头,椿儿就嚷嚷起来,把送来的汤食饭菜泼了人一头一脸。

那时候屋里还有炭烧,房里还有热水,样样都不比她做大夫人的时候差,楚大还腆了脸来过好几回,回回来了都叫她一口啐在脸上。骂他骂那个贱人,咬死了要合离,咬死了不同他过。

她原也不是真个想同他合离,一家子七个儿子,若不是娶到她,楚老太爷怎么会把位子交给他坐,把家里大半生意都给了他!

她嫁进楚家这些年,说一不二惯了,二房还要避了她的风头,自楚老太爷过去了,还搬到外地去住,阖家大小事她一手握着,留下那两家,一个还小一个脚跛着,再没能同大房争峰的。

可便是在此时,她看清楚了丈夫的面目,他那人皮下边是烂的朽的,一骗骗她十年,她不能生养,他也不纳妾,还说甚个真到四十无后再纳,等她生了女儿出来,又给起名儿叫福姐儿,说这一辈子的福气都在她身上,若再没有孩子,便给福姐儿招个女婿回来。

女儿就养在身边,嫁了人生出来的孩子还姓楚,有他们看着,也没人敢欺负她。赵氏抱了小小的福姐儿心里欢喜无限,丈夫疼爱,这许多年都只得了这么一点骨血,却一句都没提纳妾的事,身边连个通房都无。

到得此时才把满片心全付在他身上,把大笔嫁妆全给了他,她在娘家便只有亲娘一个,娶她一个孤女儿,还待她这样好,她便是掏了心肝也要帮着丈夫出头。

二房精明强干,四房有功名在身,自家的丈夫却只一味的好性,那些个便越发是登鼻子上脸,他硬不起来,便只有她来争她来抢,一样样替他出头,一样样的张罗起来,却不知自己叫他作了刀剑,楚家哪个都说大哥是好的,不好的全在大嫂身上。

真等到楚老太爷死前把大笔生意都交到大儿子身上了,他那狐狸尾巴才一日日的露出端倪来,先是说守孝结庐,连后院都绝少踏步,等真个守了三年,三年过后却还要继续守。

连赵氏房里都少来,更不似往日那般看待福姐儿,后头又忽的说要修道,只这一点骨血,该挑个好孩子进来,为着福姐儿养个小女婿。

赵氏初时不肯应,她才不过二十七八,哪里不能再生,老蚌儿还生珠呢,虽身子一向亏得厉害,可吃着药调理总能再怀上,女儿才三岁多,若真没有生养,也不必急在此时。

可楚大却立时就带了个孩子进来,生的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是那爹娘拿出来卖的,赵氏一见就怕是叫拍花子的拍了,带到此地卖的,还同丈夫说了,问明白了地方,给仔仔细细的送回去,也算是积了一桩功德了。

楚大修道,她也跟着信起这些来,为着自家没身子,不如施了多少米多少香油,却只是没有,见着这个孩子不由得喜欢几分,忽有一日听见他叫楚大作爹,还只笑他心急。

福姐儿害起病来,病的不轻,赵氏守着她一夜一夜不睡,看她出痘心里着急,供痘娘娘面前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楚大却说若是福姐儿没了,便把他认了作儿子,只当是个念想。

赵氏哭得两眼发黑,却也点头允了,可等福姐儿好了,她求神拜佛,自家的丈夫却一点欢颜也不见,她便是由此才疑心起来。

外头派了陪房的去寻问那个孩子哪里来,只说是外县买来的,可他说的却是一口沣青本地话,头一桩对不上,后头便一桩桩都对不上。

赵氏原是不疑心,既有了瓜藤便一路顺着,摸到了真相,哪里来的什么卖孩子,这个孩子分明就是他的骨肉!赵氏先还不信,待把那个孩子骗到房中,由着嬷嬷给他洗澡,这一看差点昏死过去,楚大腿上有痣,福姐儿也生在一般地方,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她先是心头一片火热,再往后又凉了半截,生生把这事儿咽下去,寻了个由头回娘家,真个找了大夫,这才知道,她为甚无孕。

赵氏这回恨不得活吞了楚大,却瞒着兄弟不说,想先把女儿跟箱笼寄回来,到时候她们母女也有个依仗,谁知道她身边人早就不同她贴心,那个榎儿竟背主把事全告诉了楚大。

好一场大闹,楚大还把那个孩子又送了出去,直说她得了癔症,发起癫来,好好的孩子再寻个

地方安置,怕又犯到她眼前来,叫她病得更重。

赵氏不依不饶,真等椿儿身死,她自家叫关进塔里,这才恍然这些年譬如大梦一场,先是同疯了一般指天咒骂,连着留在老宅的楚家人都觉着她是疯了,能摔打的俱都摔了,却再没新的补进来。

满以为定有人回娘家去报信,哪知道楚大戴了这许多年佳夫贤婿的皮,竟叫别个信了她是真疯!几回想要寻死,都叫柊儿拦了下来,等再磨得一两月,日日只能见着窗口方寸阳光,她倒一日比一日更静了。

白塔是石头禅师修道的地方,到如今那塔中还有石刻佛经,看不见不给点灯,她就用手摸,六年下来,那些石壁上的佛经都叫她指尖磨得平了,她先是想着自家前世不修,后头又想,不定是哪一番业报落到她身上。

日日念佛说经,不独说给自己听,还说给柊儿听,人似枯槁心如止水,可等柊儿死了,她倒似活过来,便不为着她自己,也得为着些赔掉的性命。

徐礼断然不许蓉姐儿再往楚家去,可她听了碧螺回来禀报这件案中案,哪里还能睡得着,却不

能一个人进那地方,她只觉得骨头都瘆的打抖。

这还是她头一回同徐礼争起来:“我必然要去,这是滚钉板挨千刀的事!都走到这一步,再没甚个好退的,咱们等一日是一日,赵氏同她女儿却再等不得了。”

徐礼搂了她拍背:“赵氏说的还待查实,他那外室如何,送出去的孩子又在哪里,当时进府经了谁的手,既是沣青本地口音,那又是谁接生的,只要人在,总能寻出马脚来,你这么贸贸然上门,打草惊蛇怎办?”

“敌不动便只好我动,蛇埋在长草里,不打草,它且蹿不出来!”蓉姐儿虎了一张俏脸,沉了声扬眉毛:“虎毒且不食子,他却想害死嫡亲女儿,给个外室子让路,福姐儿便似吊在油锅上,哪里还能等得一刻!”赵氏虽不说,碧螺也猜知几分,她是不会再活了,便是女儿怕是也牵挂不住她了。

徐礼听她如此,却还是让她再挨半日,等州府中派了兵丁来,再往楚家去。蓉姐儿原是想着来软的,不意徐礼竟立时就来硬的,她咬咬唇儿:“你不必为着我,他不敢怎样,来的人,还是去查该查的地方。”

升斗小民哪里见过这样仗阵,早就自先怯了,楚家的事一出,立时就倒过了风向,只等着徐礼开口,吕先儿的说书段子,早就已经预备好了。

徐礼见她执意,伸手摸到肚皮上,蓉姐儿叉了腰挺一挺:“再不怕,我我儿子是个胆大的。”可不是胆大,经了这许多事,还稳稳的,比原先还吃得更多了些。

徐礼眼角一松,到底放心不下,派了人一路把蓉姐儿送到楚家,蓉姐儿也没想着单刀付会,早早就送了帖子把平五同石家夫人一道请了来,又特特叫了州府里送仵作来的衙役混了一道,叫上寻军铺屋的人,声势浩大的往楚家门上去。

出来的却不是“楚大奶奶”,而是一向不曾露过面的楚家三奶奶,她丈夫自小跛足,从不与人争,娶的也是小家娘子,见着县夫人连话都不会说,说要见福姐儿,也是忙不迭的便去了。

福姐儿初通世事,见着蓉姐儿见她满头珠翠,还笑嘻嘻的,说要接了她去,她还点头,蓉姐儿见着宅中不对,才出二门口便问一声:“怎不见你家太太?”

福姐儿叹一声:“太太病着,我一整日都不曾见过太太。”蓉姐儿脸上色变,回去一说,徐礼便笑:“不怕,她再出不得这四个水门。”

到傍晚果有人来报,说在渔船里头找着了她,还有一儿一女,慌乱中称是回娘家去,叫差役请回了楚家,这回却好,正是渔船回来开晚市的时候,一河道的人都瞧见了。

等到夜里仵作同坐婆稳婆一道见了徐礼,因着死者是未嫁姑娘,徐礼不便查看伤势,一直等在大堂,三人往前回报,两个婆子道柊儿还是处子,身上多处摔伤擦伤,头发枯黄指甲干脆,同那赵氏一样症状,俱是那荒年才会有的饿病。

案子到得此时,只缺一个首告,赵家只派了一个管事过来,竟不曾有族中人来,徐礼便用上了那个撞上门来的赵氏子弟,由着他当了首告,也不须他出面,叫吕先儿扮了村夫,只说偷牛进来,把外头大事一说,再挑两句:“我看这太爷是想扳倒楚家,你不如接了这官司当首告,还免了赵氏那顿板子,她自楚家要回来那些东西,岂有不谢你之理?”

闲汉原不想着揽事,小民都怕诉讼,他不过想捞两个盘缠,关得几日便能放出去,此时听见画出这样一块饼,心底也还思量:“本家都不出头,我这是哪一门子,犯不得这个傻。”

“不接才是真傻,楚家那样大一块肥肉,你就不想着啃一口?”吕先儿把手叉在袖里,两只手抬起来作个擦鼻涕的模样,还大声吸了吸:“但凡这事儿落到我身上,还不撵着上,胎没投着,该你得的财不要,利世仙官爷爷都不饶你。”

叫他得着了,可不是偏财,这东西来得巧,又说的赵丙心动,等放饭时,便拿筷子敲碗沿,说要告状,狱卒鼻子时头哼哼,等听见他说要为赵氏出头当首告,赶紧去报给徐礼知道,这占了妻弟的名分,便不是妻告夫了。

徐礼前头事一样样安排好了,蓉姐儿这里却犯起难为,福姐儿先还肯留下来玩,等到夜里便急着要回去,不告诉她赵氏在此地还好,一告诉她,迈着腿就要往外头跑。

蓉姐儿扶了脑袋:“我可只带过茂哥儿,这一个怎么也无法。”她怕赵氏,怕到了骨子里头,说要带了她去见,扒着门框只不肯,说赵氏要吃人,要咬她。

“总不好把她关起来?”便是赵氏先是听说福姐儿来了脸上还现了点笑影,一听见她嚷成那样,立时又阖上了眼睛,碧螺忍不过,急的来寻蓉姐儿。

福姐儿却怎么也不信亲娘没疯,是她亲爹诬陷,还一味的扯了蓉姐儿的袖子:“县太太,我娘早早得了疯病,自我生下来便是,她的话,再不能信的!”

第223章 不平氏路见不平,清明人眼观清明

蓉姐儿见她哭的那样,实无精神好言好语的同她说,只得把身边的绿芽派了过去,绿芽见她不过十岁年纪,遭了这样的事,带她到耳房里头又是软言安慰又是细语劝解。

福姐儿却只是不信,她还想着家去,等绿芽说得口干,她收了眼泪,小心翼翼抬头问道:“姐姐,你求求县夫人,叫我家去罢。”

绿芽哑口无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姑娘只是不信亲爹会害了亲娘,却不敢再说亲娘是疯子的话,还当她娘真个骗住了县老爷,家里要吃官司,心口咚咚地跳个不住,只想着早点回去,好告诉太太去。

她身边跟来的两个丫头,早早就叫蓉姐儿支了出去,同楚家来的那个婆子分开关着,绿芽见怎么也说不动她,便退出去快步到正房去。

蓉姐儿忙了一日,又叫福姐儿闹了一场,肚里一饥便心口烧得慌,火气都大起来,拿了把织花扇子叫兰针给她扇风,厨房里做的热食一口都吃不下,只想吃凉皮冷面,还是甘露去蒸了一笼小饺儿,这才随口吃了,见着绿芽不等她开口先问:“她可信了?”

绿芽摇一摇头:“怕是不会信的,长到这样大了,自来听的便是她亲娘害了疯病,哪里肯信呢。看着倒是个聪明的丫头,这上头倒糊涂起来,她还知道先按下来点头应了,只求着回家呢。”

“她哪里不信,是不肯信!”蓉姐儿叹一口气,却也怪不得这个孩子,她才多大点子,硬生生叫她信天下有这样的惨事落到她身上,还不如信母亲得了癔症更好。

蓉姐儿原就没甚么耐性,心里晓得福姐儿可怜,可见她这付油盐不进的模样却又为着赵氏辛酸,人既从楚府里头带出来了,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便是关,也得关着她,到开堂审案的那一日。

她一挥手:“那两个丫头挑一个回去侍候着她,另一个,若是楚家来人接,教她回话。”

楚家果然来接人了,却根本没有用上那个丫头,只甘露出去说了一句,说县太太喜欢楚家姐儿,懂规矩讨喜欢,要留下来作个伴。

楚家来的那个小管事早如惊弓之鸟,甘露一笑便赶紧低了头,缩了脖子开口道:“是咱们,是咱们太太,身子不好,想叫姐儿回去侍疾。”

甘露盯了他看,等他抬眼了才掩了嘴一声笑:“太太,哪一门子的太太?她母亲便在衙中,亲生的嫡母不侍疾,倒去孝敬一个二房,楚家真是好大的规矩。”

这句一出,那个小管事半个不字儿都道不出来,又抬了空轿退了回去,把这番话回给楚大,楚大怔在当场,连他都已然觉着这个女儿是二房生的了。

埋了那许多年的事,要寻出来实非易事,那一户人家早就不在本县,所幸赵氏被关是六年多年的事,而那户人家搬走是近两年的事,按着年纪来算,那个男孩该是比福姐儿大着几岁,这些年便是不能认祖归宗,楚大也该时常去看他。

却不料竟是半点也无线索,蓉姐儿不便往正堂去,徐礼再忙总是抽空到后边用饭,也不讲究什么菜色了,拿汤淘了饭呼呼两碗下得肚去,只填饱了肚皮便又往堂前去。

吃饭没个定准,迈了脚坐下便吃,吃完了碗一放,又抬腿就走,蓉姐儿怕他饿着,粥不管饱,老吃汤淘饭又怕坏了肠胃,便捡了自家吃的肉菜,每回用饭,单捡出一碟子来,有菜有肉,寻个沙锅出来,底下铺上厚厚一层蒸米饭,再把这些菜摆上去,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他来了就有热的吃。

徐礼也不仔细挑捡了,去了骨的鸡肉鸭肉同饭拌在一起,焖的久了油花都渗到饭粒里去,他拿勺子把锅底儿都刮个干净,蓉姐儿原就是吃不饱的时候,见他吃的这样香,伸头过去也想要,徐礼侧了脸一笑,挖了一大勺。

蓉姐儿张了嘴全吃了,嘴儿油油的,腮帮子鼓起来,陪他一道吃,吃了这一锅子饭,再喝茶消食,徐礼便细细把做的案卷给蓉姐儿看。

他原也不曾写过,俱是照着先头那个县令留下的来写,案情如何,牵扯几人,死伤如何,光是赵氏一人陈上来的案情,便写了满满三页。可却去哪里寻找证人,赵氏一个也只片面之词,她身边那个亲近的,卖的卖,调的调,竟没一个能出来作证。

蓉姐儿翻阅细看,徐礼只觉得肚中还饥,见那沙锅已空,便抬手去拿点心吃,自家拿了一个,伸手送到蓉姐儿唇边,她张口咬了,一口咽下去道,阖上案卷皱眉问道:“这事儿赵家竟无人帮着出头?”

徐礼轻叹一声:“岂止无人肯出头,只怕赵氏的亲娘也还蒙在鼓里,如今只好等赵丙首告,才能传了赵家人到堂作证。”

蓉姐儿面上忧色更深:“楚家的鱼米蚕丝一向是同赵家往来,莫不是黑了心肠,想着舍却一个女儿,把生意长久做下去?”

徐礼早已想到此节,沉了脸:“既行到这一步,还怕这个不成,我连状子叫人写了,只须赵丙呈上来便是,首告成了,烦吕先儿到临江县去走一遭,便是逼也要逼得赵家人来!”

这却是下策,说是姓赵,也只沾一个赵字,说是族弟,若真往严了说,拐着十七八道弯,那便是个骗盘缠的混人,真个当了首告,楚家肯花大价钱,也不知他反不反口:“如今是赶鸭子上架,此事再拖不得,尸身若是烂了,岂不付了柊儿一片忠心赤诚,我还想了个法儿,还须赵家出头才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赵家再不肯出头,也怕别个在背后指戳他脊梁,吕先儿连话本子都写好,便叫《白塔记》,他打小听书,何处顿措,何处转折,何处惊堂,样样都拿捏得当。

当着徐礼的面试说一回,不须添油加醋,光是赵氏这一节,便是千古难见的奇冤。还似沣青一般,租一只船停在河道上,开了锣说书。

他生的年轻俊俏,又打扮的齐整精神,不收茶水费,不要听书钱,挂了白幡儿,写着试听三日,只听过了这三日,还有哪个会不留下来。如今他人已到得临江县,已是开了场说了头一

日。

既是影射,还给自家起了个浑名儿,假托在写《白塔记》的人身上,叫不平氏,把这六个大字做成三尺两长的幡挂在竹杆子上,先敲锣聚起人气来,别个听《白蛇》听《水浒》的多,哪里听过《白塔记》,原还当是才子佳人,开场却是一句千古奇冤。

先引得人留步,再让奶兄打扮成小厮送茶送点心,河岸桥沿坐了一圈,这才细细说来,只把地名隐去,也说是个出门见水十步一桥的水乡镇子,还是一家家道殷实家风纯善,有着大善人名头的好人家。

头一句再跟上后两句,再将赵家如何施粥放粮如何捐油添米,真个说的花团锦簇,等下边人听进了耳朵,才话锋一转,说到这样积善人家原该宅中生瑞气,门前出锦绣,可这家院中白塔时有哭声,塔中白影是镇不住的冤魂。

小民历来爱听这些,比那些个造反占山神仙鬼怪更听的入味,到第二日说到丫头以死示警,新县令自塔中救出原配,再把那惨状一述,男人咒骂,女人饮泣,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再往下便是为着雪花白银,眼看着女儿被害也只充聋作哑,拉起一床大被掩过,还想当那富贵闲人,这下满场哗然,哪个不知案要首告,县令心好这才寻娘家作首告,若叫那妇人告夫,须先行杖责,她已经是一息奄奄,若捱不过去一命呜呼,这份冤屈还有谁来诉。

吕先儿一拍惊堂木,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一说个个都不肯走,扯着嗓子直问他后来如何,吕先儿故弄玄虚,眨眨眼儿道:“再往后,这白塔记还不曾写出来。”

这下人们更是嚷吵不休,吕先儿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脑袋笑一笑:“便是不平氏,也不知往后如何,且得看赵家如何。”

此言一出先是静了,再往后便你一句我一句的扯了起来,这个说本地也有赵家,那个说,他家确有姑娘嫁去了沣青,楚家后头可不有一座白塔,是石头禅师正道之处。

赵氏出嫁那十里红妆,河道上满当当挤着船只,渔船都不得过,此时回想起来,竟是在身边事,这下便似水入油锅,吕先儿还待再说,便有人请他过去叙话,待有人指出是赵家小厮,更是嗡声一片。

吕先儿一掀袍角,冲岸上的奶兄点点头,摇了扇子一路过去,还有人跟着,围上去撵着他问:“大先生,你便是不平氏?”

吕先儿自生下来还不曾听过一句大先生,摇了扇子一笑:“这一回是不平氏路见不平,还请诸位清明人眼观清明。”

他说的这一句,四下里喝了一声好!里头竟还有戴了软巾的秀才一路跟了,赵家小厮脸色极为难看,可这一路都跟到了赵府,甚也瞒不过去。

吕先儿大摇大摆的进去,那一圈人还在门口等着,进门前还嚷一声:“大先生,若你不出来,咱们帮着你击鼓去!”

吕先儿半点也不怕,只把扇子伸到身后摆一摆,一路进到赵家大堂,堂前却是个蓄了须的中年人,吕先儿是秀才,见对方并不功名在身,便也不行礼,大剌剌坐下来,听那赵大爷说话,他此时哪里还有退路,两县隔得不近却也不是十万八千里,真有心探听,狱讼事哪里瞒得住。

赵大也不是个蠢人,只深吸一口气,赵氏是他堂妹,伯父去后还由他照顾伯母,赵氏嫁时他一文未贪,把伯父早早拟好的嫁妆单子拿了出来,半件东西也不曾瞒下过,可在伯母跟堂妹眼里,他倒似还瞒下了一多半。

赵大便是想着同楚家做长久生意,哪里还会瞒下嫁妆,赵氏嫁后两家也一向同气连枝,只这些年越来越淡,除开还说一句是姻亲,他也怕赵氏的事传了回来,自家的女儿不好嫁出去,连着伯娘都去寺里长住念佛,为着女儿祈福。

沣青事发,他不是不知,却实不想管,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却是不能不管了,他先是作个揖,扯了脸皮道:“此中事先生既先知悉,还请先生写一份状词。”

这回却是堂堂正正的赵家当家人作了首告,吕先儿三两笔写就,交给赵大,虚点一点河道方向笑一声:“赵先生若是寻我,我便在那河道上说书,一日一场,多谢捧场。”

赵家人一来,楚大立时慌了心神,赵家才到落脚地,便使人抬了轿子去请,一请不来,又亲去相见,赵大爷哪里还敢见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生意了,冷哼一声:“若是真作下那欺天的恶事,县里不判,我还要告到州府里去。”

楚大原想反口说不知赵氏疯病已好,可赵大爷往衙门一去,见着堂妹神色清明,便知她绝计不疯,几个丫头灌下药来,便能把赵家瞒得风雨不透,他浑家陪着掉了几滴泪,骂一回揉搓赵氏一回,握了她的手直哭:“咱们家的姑奶奶,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赵氏别无所请,只请她把女儿福姐带回去:“我再不放心她留在楚家,赵家既是外家,还请哥哥照拂她一二。”

赵大到此时还有甚个不应的,点头应了,又见赵氏阖目,口中念念有词,碧螺上前道:“太太是早晚都要念一段经的。”既非楚,又不是赵,只好囫囵叫她一声太太,赵大爷听了点头,又去看福姐儿。

福姐儿也不识得舅舅,见着了问安,还两眼是泪求他送她家去,赵大沉吟道:“你母亲未疯,是你父亲做下这番恶事,竟骗过我去,你再不能进那龙潭虎穴。”

福姐儿当场怔往,还只摇头,还是来福来唤:“还请赵大爷往书房去,县大人访得人证,还请赵大爷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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