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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蓉姐儿灵前守灯王四郎灯州置宅

书籍名:《春深日暖》    作者: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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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老虎一过,雨水就卷了凉意浇透了暑气,潘氏还张罗着给娘家送去中秋节礼,给老父做了身新衣,又纳了双新鞋,才要带了蓉姐儿去瞧他,娘家侄儿来给她报信:“阿公没了。”
  潘氏的爹今年八十,算是高寿,一向跟在儿子家里,是蓉姐儿的太公,最爱同小辈儿玩闹,回回潘氏带了蓉姐儿去,他就将她抱到膝上,伸出拳头给蓉姐儿数手指头玩,往往捏紧了藏起一个,哄得蓉姐儿两只手捧牢大手,翻来覆去的找寻。
  蓉姐儿知道阿公就是太公,眨巴眨巴眼儿,潘氏一听却跺了脚哭,还是沈老爹出来:“哭个甚,这是喜丧呢,还不赶紧办事儿。”
  原来做的新衣新鞋子便成了潘老爹的寿衣寿鞋,全身换上了新的停在房中。潘老爹三十多上死了老婆,把一双儿女养大,又给潘氏寻了门好亲,自己的儿子更是疼爱,就为了这份疼爱,六十七八还在外头撑船,好赚些零碎钱给孙子孙女儿买糖果子吃。
  潘大郎过过苦日子,性子同潘老爹一付模样,谁料到自家儿子这里,竟是个不肖的,成日不做正经事,专会逗草打狗,女儿又懒,万事不碰,十五六了还是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自家做一付袜子还要推到老娘身上。
  潘氏赶紧收拾了包袱回娘家帮着治丧,蓉姐儿自然不能跟了去,叫玉娘带了她,兰娘带了妍姐儿,两个娃娃跟了她们去织绸,沈大郎跟着潘氏去买些锡箔纸钱。
  待去了潘家,老嫂子刘氏倒能干,早早就把面和好了,要做一百零八的馒头供在灵桌前,屋子里一处狼藉,红纸白纸叠了一桌,却不见她女儿媛姐儿,竟还在屋里,将将起来洗漱。
  潘氏也不说她,走到灶边烧火,又有请了信的亲戚旧友往门上来,赶紧煮起茶来,忙的脚打后脑勺,鹏哥儿一家家报了信,回来就吃饭,刘氏还要给她做,潘氏摸了三十个大钱出来:“这时节乱糟糟的,还做什么汤面,自家出去买一碗进来,问问媛姐儿,若要吃,也给她一碗。”
  这才算把这两个打发了,潘氏从早晨忙到夜里,蒸得了馒头,调了红水点上点儿,裁了白布做衣,屋子里的喜庆颜色俱都换了下来,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潘老爹住的那间屋子便停灵用,潘氏嫌它太潮,想把院子里鹏哥儿单住的那间空出来,鹏哥儿说甚都不肯,刘氏惯了儿子,还是把公爹停要屋里,盖上白布。
  潘氏回来气愤不过,又叹:“我爹一辈子不予人添麻烦,到走了,还捡这么个风凉日,要再热点儿,嫂嫂同我两个怎么办得过来。”
  孙兰娘捧了茶汤过来,听见这说的不像,赶紧接口:“娘,明儿我跟了去,也好帮着打打下手。”第二日果真不再去织绸,跟了潘氏去下桥里,做了一天活计回来,累得浑身酸乏,捶了手道:“连娘都忙个不停,表妹怎生就这般站着干看,一只手指儿都不动的。”
  “她便是那个性子,你莫同她多话,你看家里,寻常可跟那边来往?”沈大郎哄睡了女儿,又来给妻子捏肩,还倒了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儿。”
  孙兰娘笑一笑:“劳动你,”说着去了脚袜烫起脚来,看一回沈大郎:“你怎的同那两个都生的不像,这家里同你最像便是秀娘了。”
  闲话一回两个脱衣睡了,玉娘屋子里灯却没熄,蓉姐儿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玉娘以为她要起夜,擦了火把灯点着了喂她水喝,蓉姐儿摆摆手不要:“玉娘,死了疼不疼的?”
  玉娘给她正正小竹枕头:“似太公这般,活到八十便是喜丧了,老天带了他去享福呢。”蓉姐儿似懂非懂,又问:“那太公还来跟我数手指头么,上回数了四个呢。”她举起手伸出四个手指头,曲在一块噘起嘴儿:“太公答应给我买桂花糕儿吃。”
  玉娘不晓得怎么答她,胡乱哄睡了她,第二日早晨起来还以为她不记着了,谁知道蓉姐儿怎么也要跟了去,按说这样大点的娃儿不该去到灵堂去,怕眼睛太干净了瞧见不该瞧着的,可潘氏拿她无法,只好把她抱了去,叫她去院子里玩。
  潘家的天井比原来王家的还小的多,长了一棵树,此时刚黄了叶儿,蓉姐儿捡了一捧,趁了无人跑去太公屋里,悄悄把白布掀起来,轻轻叫他一声:“太公。”
  潘老爹瞧着倒似睡着了一般,活着的时候慈眉善目,死了也不是狰狞模样,蓉姐儿见叫他不应,拿手去摸他的手背,潘老爹手背上生了许多斑,青筋一根根的,此时全都纠在一处,蓉姐儿拿手一碰,又是凉又是软,可要再把他的手团成拳头,那骨头却硬,她怎么也团不动。
  外头刘氏哎哟一声,见蓉姐儿在,赶紧进来瞧一眼,见点的长明灯没灭,把她赶出去:“赶紧出去,这儿可不能呆的,别把灯弄灭了,太公还要走路的。”
  蓉姐儿记在心里,倒有人进门问,她也似模似样的答:“太公没了,太公走路要点灯。”守在门边看着那油灯,灯芯若是烧到跟油平了,她还晓得伸手进去挑上来一些,把来吊唁的人家看得啧啧称奇:“好乖的娃儿,这样懂事体。”
  媛姐儿心里不乐,太公没了,她也要守丧,原都在相看的亲事,这一停就是一年,原也能在百日里说亲成礼,可家中这般光景哪里能在百日里办两场红白事,日日躲在屋中不出来,难得出来倒个茶,听见夸奖个毛孩子,冷哼一声:“可不是,她倒是伶俐的,太公这才最疼她。”
  蓉姐儿不理她,看见人来人往的在屋子里走动,拿两只手合了灯,不叫风把灯吹灭了,刘氏瞧见了,又奇一声:“怎的姐儿一点不怕,就是咱们媛姐儿都不肯再睡后头的屋子了。”只有一墙之隔,媛姐儿怎么也不肯睡在自己屋里,偏要跟父母调个屋睡。
  蓉姐儿小人儿也听的懂,只说不出,潘氏一听接了口:“太公待她最好,变做了鬼也疼她呢。”蓉姐儿点点头,又去看那灯,灯火原还暗暗的,忽的亮起来,烧得旺了,蓉姐儿差点儿烧着手,缩回来盯着坐上看,笑一笑的招招手,转了圈子玩起来。
  潘氏回头看见,把她抱过来:“太公走路,你莫要吵。”
  蓉姐儿皱皱眉毛:“太公不走路,太公歇歇。”潘氏一把把她抱起来不许她再在这个屋里呆着,哄了她往外头去,拿给她一块细糕吃。
  来吊唁的人家给了白包,还要拿一个长寿碗回去当做潘家的回礼,潘老爹活到八十,又儿女双全,算是长寿多福的,他的碗儿倒有人争,一个一个的拿出去,那熟识的人家一拿就是三五个,潘家备的碗很快就用尽了,潘氏领了蓉姐儿去瓷器铺子,支了钱钞叫再备一百个,同那伙计争了几句,把钱饶上几分。
  蓉姐儿站在铺子外边,瞧见徐小郎坐在马上,后头跟了一路的车,还有人抬箱子捧包袱,徐小郎也瞧见了她,吴家一家因着天亮不用再避暑,拖家带口的全往江州去了,徐小郎看见她头上戴了朵白绒花,晓得是家中有丧事,又不是重孝,料是宗亲,便也不下马相问,只在马上冲她摆摆手,蓉姐儿歪头看看他,也伸出手来挥一挥。
  见马儿走的远了,又蹲下去跟瓷器店里的娃儿玩翻花牌子,听人念百花历,潘氏出来抱了她家去,又烧一付纸钱,因着有人来吊,媛姐儿鹏哥儿正戴了孝帽子干嚎,蓉姐儿听见哭得渗人,抱了胳臂问:“太公不是去享福,为甚么哭?”
  一场丧事热热闹闹办完了,停的灵抬出去,也没寻个阴阳先生点穴寻个好风水,也没水葬到南山上去,只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出来,薄薄一口棺材摆了进去,洒上土,就算发完了丧。
  夜里蓉姐儿还新鲜着不肯睡,一个人咕咕咕的玩个不休,好容易哄睡了她,半梦半醒的还说起了梦话来,梦里还在掰手指头,模模糊糊数了数儿:“太公……四个……”
  玉娘夜里常给她把尿喂水,早就习惯了警醒着,听见她说话,把她拍起来,蓉姐儿翻身还在玩,叫一声太公,把玉娘倒给唬住了,怕她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梦里逐了她玩儿。
  白日里同潘氏商量一回,那走了魂了孩儿俱都发热生病,这才请了人回来叫魂,可蓉姐儿好好的,只不过作一场梦,许是白日有所思,夜里才有所梦。
  到这天夜里还是这般,潘氏便把大白抱到蓉姐儿屋子里,原来两只猫儿夜里太闹,这才挪了出去,这回把它抱进来,看它夜里叫不叫,可夜里大白非但不叫,连小白都安稳得很,乖乖睡着,再问蓉姐儿,还是跟太公一块儿玩。
  一直到第三日起来,蓉姐儿用着早饭,手上拿一个花卷,捡那葱花肥厚的嚼吃着,自家面前的那一小碗的粥也喝得干干净净,抬了脸让玉娘给抹了嘴儿,忽的说道:“太公走了。”
  小娃儿一句无心之语,倒把潘氏惊了一身汗出来,潘老爹最喜欢的便是蓉姐儿这个重外孙女,每每去瞧他,都抱在手里不放,赶紧到陈阿婆那里讨主意。
  陈阿婆拍拍腿儿:“既是走了,多烧些纸线上两柱香也就罢了,想是放心不下孩子,这才留连不去,如今想是安了心,便去了。”
  潘氏还是放心不下,使了钱到庆元寺供了个长生牌位,上边刻了沈老爹的名字,贴了黄签儿,几百个牌位前供上些净果香花,付几个钱叫僧人时常念念地藏经。
  蓉姐儿头上的白花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除了,再问她太公来不来,她便只是摇头,潘氏叹了一口气,摸了她的脑袋:“太公疼你呢,你可要忘着他。”
  蓉姐儿“嘻”的一笑,伸出四根手指头来,潘氏抱了她玩闹,外头黄巾小帽的驿站小伙计进来递了信,已是支过钱的,拆了一瞧,是蓉姐儿爹娘送来的信,说是到年前便要回来,还是走水路。
  信末还写了,说是已在江州置下了院子,到时便举家都迁到江州去了。
  
第65章 萌蓉姐成富户女小管事立宅成威

蓉姐儿自知道爹娘要回家,日日点了手指头算,潘氏告诉她等穿上夹袄了,爹娘的船就到了,蓉姐儿记住了,摸摸身上的衣裳,缠了玉娘非要把冬日里的厚衣翻出来。

她这一年长不少个头,去岁的小衣袄裙俱都短了半寸,她这一提起来,潘氏倒想起来要给她做新

衣。这一年王四郎寄了不少钱回来,还有秀娘自家藏了些私房,因惦记了女儿,夹在信里全给潘氏寄了来。

小人儿哪里花用得这许多,潘氏一小半儿用在蓉姐儿身上,另一半贴补了自家,虽不曾亏待了蓉姐儿,也没在她身上花用这许多银钱,明面儿上既是给她的,待女儿女婿家来自然要看见她身身都是新衣。

赶紧秤出银子叫了裁缝来,拿花缎子给她做衣裳,做了一身湖蓝的,又做一身大红团花的,鞋子便叫玉娘做,把冬日穿的衣裳摆了一整个箱笼。

孙兰娘一听说秀娘要家来了,赶紧把帐理起来,收到的那些碎银子俱都到银号里头换成成锭的,摆在匣中,牢牢锁在柜里。

扯了布给两个小的做新衣,一样要给裁缝针指钱便阖家俱裁了新衣裳,便是玉娘也得了一件,她手里也有银子,又是个聪明的,因着学织绸,把自家学的那些蜀绣花样也都融在绸绣纹样里,织出来的彩缎子又与别个不同,既是时新货,自然卖得出高价。

她把王大郎赔来的十两银子俱都买了好蚕丝,织出两匹来,卖了这些倒翻出一番来,十两变做十八两,又去换丝织绸,朝去暮来,竟也小有身价,再这么干上两年,倒好赔出身份银来,当个自由人了。

秀娘跟王四郎是想赶在冬至之前回来,到江州赁下来的院子中暖房,也算过的头一个节,泺水此地的民情便是如此,冬至还在娘家过,便要吃人说嘴,冬至节吃了娘家饭,夫家便十只饭萝九只空,穷上一年不到头。

算盘紧赶慢赶的带了下人往江州城来,王四郎还在后头跟人盘帐,算盘赶在十一月初到了江州,他不急着先整房子,多早晚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先把秀娘交待的东西带回了泺水。

赶了大车一路急去泺水,到了门口整整衣裳,进门先是作揖:“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咱们太太差了小的过来补这一年的节礼。”

蓉姐儿已经不识得算盘了,他如今也已经改了名儿,按外头惯了的作法,也姓王,叫王兴,已是干了二掌柜的活计,王四郎忙不过来,便叫他带了人去盘货收帐。

算盘刚来家时是个清秀小厮,不过十三岁,此时虽还脸嫩,却是实打实的受过历练的,如今且还太小,待年纪再长一些,王四郎就真个提他当二掌柜。

算盘也看得出王四郎是个念旧的人,越是跟得久的,越是好处可拿,但凡有事便忙前跑后,因着年小在秀娘那儿也十分殷勤,家里家外都当得一面,这才把往江州理家事的活计交给了他。

沈家接了礼,蓉姐儿还不知道这是爹娘派来的人儿,两只手抱在一起,站在人后偷偷看他,算盘麻利的到她面前蹲了身:“大姑娘,我是算盘。”说着就笑,从身后掏出个油纸包来,里头包了鸭肉包子,递给蓉姐儿:“赶得早,得兴楼的笼屉儿还没开,等会子再给姑娘去买那鹅肉的。”

蓉姐儿一下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算盘不一时便出去买了吃食来逗她,她拍了巴掌接过来,跟妍姐儿一人一个分吃了。

沈家少买外食,不似秀娘在时,带了蓉姐儿出去便买些点心把她吃,几文钱的细料馉饳,玫瑰酒酿饼,再有贵些的鲜货水果,鸡肉兔肉鳝鱼丝儿,俱都舍得。

蓉姐儿好久不吃外边买的肉包子,大白也许久不曾尝鲜儿,窜出来绕了蓉姐儿的腿转圈,喵呜喵呜的求她分食。

潘氏捡点女儿女婿送来的贺礼,眼睛笑成一道缝儿,摆下茶水饭食细问:“如今走到哪儿了,甚个时候好家来呀?”

算盘恭恭敬敬的接了茶,也不敢坐满凳子,抿了一口茶水:“小的出来时,老爷太太也出了九江,一路收帐回来,还有些货要销,小的先行一步就是先打理房子,好叫姑娘太太住的如意。”

潘氏便又问那房子买在哪儿,怎的人没回来房子先买好了。这原是王四郎走时就想着的,他原来就想着去江州,还想把那茶叶铺子盘下来,不料叫王大郎坏了茶园的事,又且没有合适的,到是跟寄东西那家置铺的掌柜熟识起来,托他在江州各处留意房子,给他一成佣金。

置铺的掌柜常年打交道的俱是这上头的人,小件的古董玉器,大件的屋子家具都经过手,王四郎这样央他,又有银子可拿,自然十分上心,里里外外看了十间房子,才定下一间。

两进的院子,到底三屋,就临在金湖边上,俱是官眷富商住的地方,房子虽不大,要价儿却高,王四郎原还嫌贵,四百五十两银子好在泺水买间七间的的院子了,还是一道贩茶的客商劝了他,那地方既都是富户官家,往各处送一送礼,自然有人送来乔迁回礼,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跟上头这些搭上了话儿。

王四郎一想正是这道理,也不管那院子卖得贱还是贵,赁下来便叫算盘去理事,所幸是带家具的,又才住过人,并不曾荒废,算盘把下人留在那儿看屋,里外一转见都是齐全的,只需要再办些零碎便可,这才急急来看蓉姐儿。

“后头院子里有个玩花楼,姑娘便在那处弹琴读书也是好的。”算盘这样一说潘氏脑袋都晕了,嘴巴狠不能咧到耳根后,抚了蓉姐儿的脑袋就笑,拍她道:“咱们也成了大户人家的姑娘了。”

算盘在泺水盘桓了一日,除了给沈家送了礼,还给王老爹也送去了,这回的节礼是秀娘给办下的,样样都没少,连王大郎都给办了一付新衣,梅姐儿桃姐儿俱是一样的衣裙钗环。

朱氏把那东西翻一翻,冷眼看着梅姐儿喜完了便忧,嘴巴一扯,笑道:“这回你哥哥回来,还接

你去住,江州城里风物又不一样,倒是去开眼界了。”

梅姐儿脸上那几分笑意都隐了进去,皱了眉毛左右为难,如今朱氏只把她当成草木人儿,瞧见了只当瞧不见,话也不与她多说两句,门禁上头又放的松,梅姐儿自觉日子好过,心里又埋了一桩心事,想着去了江州,便再不能见他,心里倒不乐意再跟着嫂嫂哥哥过日子了。

还是王老爷开了腔:“哪有父亲在,住到哥哥家去的,你哥哥才去江州立足,定有诸多事务要忙,你别去扰他,待过了头三个月,想去江州玩耍,再叫他派了车来接你。”

梅姐儿一听喜形于色,不住点了头,朱氏肚里冷笑,那卖油的与梅姐儿两个那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的劲头,连街坊也有些瞧出来的,茶肆的许婆子还来问她,她一推了事,只说后母难做,说上她几句就告状,且又没实据,怎么好平白污她的名声,说不得当家的还以为是她成心想坏女儿的清白呢。

许婆子眉毛一挑,哪有不知之理,几个俱都知道关窍,晓得是朱氏暗地里推波助澜,怎么也是旁人家事,至多瞧个热闹,哪里会去扫别人门前雪,俱都叉了手,等着闹将出来,也不知这回赶出去的是谁。

王四郎在江州赁下的屋子里不仅有卷棚还有玩花楼、赏月阁,小是小些,却也五脏俱全,还有个半大的水池子,养了锦鲤栽了荷花,此时俱都是些枯枝残叶,算盘使了人把里头打卷残破的荷叶都给剪了,待来年生出一片来也好当个景儿瞧瞧。

也是他在陈家呆过,大家大院儿,诸多杂事儿都瞧着别人干过,左右听一耳朵都够他支派人把王家新宅的事料理干净了。

还是请了那置铺的掌柜,寻一个可靠的人牙子,前后添了几个丫头,算盘自家心里有一本帐,秀娘是个耳软心善的人,与她做事再容易不过,从来也不曾苛待了他,这一年有他们吃穿,便不少了算盘的,衣裳鞋袜不过小事,最要紧主人家心善。

算盘便只捡那粗手大脚做活计的人,前头一层院里的小厮更不挑那瞧上去就精怪的,中人见他捡的俱是些个瞧着不机灵又肯做活的,第二回带了人来便把那些个生的美貌娇气,专为着房中侍候的俱都剔了去,只留那些个长得不显,人却有眼色会做活的。

买下十个下人,灶上厨上俱都雇佣进来,挑那掌过勺的,把一个家里里外外都整顿一番,到了冬至前,自家坐了车去接蓉姐儿。

原是王四郎秀娘两个坐的船晚了,想是年前盘帐与人有了攀扯,可家里过节不能没有主人,这才去接蓉姐儿,她也算主家,把节过下来便成。

潘氏在要家里做冬至,今年潘老爹那儿还要大办,她是怎么也走不开的,孙兰娘更不必说,家中烧灶的人是她,一家子也丢不开。

最后还是叫玉娘带了蓉姐儿去,只说是姑娘的养娘,江州城里人更不知道她的出身了,因着接信说冬至前后便到,算盘这才急着把人接家去,上了车蓉姐儿还问:“是不是去见娘呀?”

玉娘拍了她的背:“原说穿夹袄就回来,姐儿瞧瞧,今儿是不是穿了袄了?”

蓉姐儿这回不怕了,还把大白也抱了,说要带了它回去过冬至,两人一猫去往江州,大白团在褥子上一直睡着,到了江州城,临湖街上,左边数着第三间院儿就是王宅。

蓉姐儿也识得几个字了,全是玉娘教的,整个沈家,女人里头只有她识字,她为着自个儿不是好人家里学出来,不敢十分教导,只把姓名教她认了,蓉姐儿指了门边上挂的木牌子:“王!”

算盘一低腰:“可不,这便是新家了。”

里头那十几个下人早早就等着,一见小王管事领了个小娃儿进来,看她穿了簇新红绸袄裙,身上戴金戴银,脖子里挂了一付金锁,手上还抱一只白猫,晓得是主人家的女儿,一个个堆了笑脸儿过来:“给姐儿道个万安。”

蓉姐儿头回见着这般光景,竟也不怕,摸了大白的猫耳朵,笑眯眯的点头:“你也安呀。”

那个头先凑过来的婆子正是灶上的,别个不论,单她是最先在主家面前显本事的,因着打听到主家婆本就是个造汤做饭的能手,十二分的想先显显本事,做了七八样点心只等着上桌。

“姐儿先梳洗了用些点心,汤水正在灶上炖着呢。”那婆子这话一出口,就叫算盘斜了一眼,便是玉娘在陈家这半年学下规矩来,也没有灶下的直往主家面前这般说话的。

她立出来笑一笑,茬过这话头:“姐儿先逛逛宅子,看看小王管事给理的院儿合不合意。”

蓉姐儿把头一歪:“小王管事是谁?”

算盘往前一站,蓉姐儿拍了巴掌笑:“是算盘呀。”说着把手伸给他,又吱吱咕咕说开了:“我的院子有没有秋千架呀?爹说给我扎给秋千的。你给大白做窝了没有啊?它要睡在我脚跟头的。”

那灶下的婆子讪讪的立了,别过身子哼一声,到灶下装了一食盒的点心,交给后院侍候的丫头叫端到上房去。

蓉姐儿正抱了大白瞪大眼儿:“哇”说着把大白撒到地下,迈了腿儿往里跑,一面跑还一面叫:“这样大呀!”


第66章 徐小郎乌龙打拐蓉姐儿当家作主

王家的新宅是算盘按着陈家的规矩来定的屋子,最外边一层一间算是会客的屋子,一间便是帐房,算盘就住在帐房院子的厢房里。

中间一层不设屋子,全叫原来那户人家打通了做了个小花园,既有卷棚又是造了个小楼,四时花木齐全,中段还架了太湖石,坐在玩花楼中开了八面窗,窗窗都是不同景致。

单以这个来论,四百五十两银子实不能算贵,后头那两间,一间院落是王四郎与秀娘的,一间便是单给蓉姐儿的。

算盘在主院里也给蓉姐儿设了间小厢房,便是怕她们母女两个许久不见,秀娘还要带了女儿一处住,谁知道蓉姐儿看见自己的院子立马迈不动腿儿了。

除了秋千架子,她的院子里还挖了个半丈来宽的小坑,养了几尾活鱼,此时天寒,水面薄薄结了一层冰,鲤鱼窝在水底一动不动,水底还用水缸养了两缸荷花,到了夏日她不必去外头院子里就能赏荷花。

屋子俱都打扫洁净,椅上床上俱都是新枕新褥,帐幔上头挂的崭新铜铃,蓉姐儿一动帐子就叮当作响,为着就是叫守夜的丫头警醒些,帐子一响,便是姐儿要茶要水了。

大白一听那响动喵一声扑了上去,它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跳将起来就去扑,帐上的铜铃儿响个不住,大白整个身子扑上去吊在绳子上,蓉姐儿哈哈笑:“玉娘,给大白一个铜铃玩。”

她嘴里叫的是玉娘,却是算盘应一声:“姐儿稍坐,我叫她们几个给姐儿磕个头。”说着往屋外一招手,给蓉姐儿配的两个丫头进来都给蓉姐儿跪下。

蓉姐儿倒一点也不惧,她也是受过别人磕头的,潘氏家里乡下好几门的亲,俱都过的穷苦,到了年节里上门一回,不说银子,能得几包旧衣裳也是好的。

蓉姐儿人不大,辈份却不小,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见了她就磕头,还要叫她一声小姑奶奶,妍姐儿便是大姑奶奶,原来这些个虽辈份在,俱都含混了不磕头,那上门来打秋风的,却老老实实磕了,蓉姐儿受了两个丫头磕的头,还似模似样的点了头同玉娘说:“给红包儿罢。”磕了头自然是要给红包的。

两个丫头俱都是调理过的,当中一个还在大宅里当了好些时候的丫头,因着主家到外任去,把一半儿丫头俱都发卖出来,留下些心腹,到了地头再进人,大宅里头的规矩很是知道。

两个呆了些时日早就熟了,彼此也论一论,指那正院里的丫头不好作,小主家身边侍候却是个肥差,一则人小事儿少,二则面嫩好说话。看玉娘也不是硬性的人,谁知道开口一句就叫她们哑了声气,竟是个很知道规矩的。

算盘也叫一惊,玉娘最知底细,忍了笑应下一声:“来的急,不曾备下,等开了箱子再把红包给她们。”又细问这两个叫甚名字。

两个丫头原有名字,可瞧着蓉姐儿这般说话,倒不敢说原先的名儿,站起来低了头:“还请姐儿赐名。”原就是卖了当丫头的,姓甚名谁哪有什么要紧,就是旧主也给改了几回名。

蓉姐儿哪里会起名,算盘肚里也早就想好了,便是想着要显一显本事,见蓉姐儿跟玉娘两个无话,便道:“小的给做主,这一个绿芽,这一个便叫银叶。”

蓉姐儿待那两个丫头到门外等着差遣,小声的凑到玉娘耳边:“她们怎的没名儿,生下来就没么?”玉娘笑一笑,知道这两个是买断的下人,压低了声儿:“这两个便似大白一般,遇着了姐儿才有了名字。”

蓉姐儿似懂非懂,又觉得这两个陌生人再不能跟大白比,这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合适,便不去理会,叫一声大白,叫它跳到膝上,拿手给它挠痒痒。

总归是陌生地方,玉娘晓得从此要在这里常住,便把贴身常用的东西俱都理了来,两个人也在三只箱子,单蓉姐儿的玩物零碎儿就塞了半只箱子,此时一样样理出来,看见绣床铺得整齐,想到陈家教的规矩,便是养娘也不能跟主家睡一张床的,犹豫了片刻,叫了绿芽进来,叫她收拾一付铺盖,晚上好给蓉姐儿守夜。

她私心里自然更愿意呆在泺水,既有进项,人口也简单,沈家老两口并孙兰娘都已孰识,她虽是王四郎一路带到泺水的,在秀娘跟前不过呆了一夜,虽知是个软和人,却没近前侍奉过,倒有些怵她。

可带了蓉姐儿一年,就已舍不下她,心里思量一回,还是去找了算盘,算盘跟她有过水路之谊,两个俱都算是王家年资最老的下人,算盘听她这样笑上一声:“你如今便算是姐儿的养娘,这屋子比过去如何?再有一条,姐儿跟前离不得你,内宅又没立起来,往后太太回来还是用你的时候,是当个织绸女工,还是做个管事的,你自家想清楚了。”

玉娘心里倒没算计那些个,但听见说正是用她的时候,她实想要报秀娘王四郎这番恩义的,咬了唇儿站住了,如今已经一十九岁,家人连个影儿也不见,姐儿才六岁,待她大些,身边能离了人的时候,她还正青春,到时也攒下了身价银,单身独户的出去自立门户,且不比现在容易得多。

定了心开了箱笼,把蓉姐儿睡惯了的枕头被子拿出来铺到床上,来的时候潘氏只怕蓉姐儿认床,恨不得把屋里能带的俱给她带来。

蓉姐儿现今这间屋比原来的五间还要更大些,把东西都摆上了还显得空荡,王四郎不在家,算盘只着意俸着蓉姐儿一个,早就备下各色玩意儿,两个镂空雕花的彩瓷瓶儿,插瓶用的香花,还有彩色鸟羽扎的毛键子,五色百索,廊下还挂了竹笼儿,等开了春买个剪舌鹦鹉,叫蓉姐儿逗它说话。

大白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寻了个好地儿,趴在那里晒太阳,尾巴一甩一甩的,蓉姐儿也脱了鞋子爬上去,银叶端了一漆盒的点心进来,蒸的酥果馅儿饼,金橘饼儿,玫瑰粽子松仁儿糖,满满当当一盒子,底下还摆了一盒煎小饺儿。

玉娘看看天色将晚,恐怕蓉姐儿吃了积食,夜里不肯用饭,便只给她两个糖,把盒子收了起来,给银叶绿芽两个每人两只小饺儿,又到上房去见了那边侍候的两个丫头,也分了些吃食给她们,这两个倒比蓉姐儿房里的更大些,面貌也更普通,还未起名字,只等着秀娘回来。

蓉姐儿到吃夜饭还乖,天色一暗就左扭右扭的不老实起来,扯了玉娘的袖子要回家,玉娘便拿话儿哄着她:“这便是家呀,姐儿睡一觉,明儿早上就瞧见爹娘了。”

蓉姐儿只是吸了鼻子不肯,潘氏拿这话儿骗过她好些回,早就不管用了,算盘也拿她没法子,又不能叫她扯着嗓子哭,怕把声音哭哑了,待秀娘回来心疼。

冬至前后江州城里热闹得很,算盘看看到还没暗,点了两个小厮,自家抱了蓉姐儿,带她出去走街,看灯看花,蓉姐儿不乐,趴在他肩上,出了门还嘤嘤唧唧,算盘点了灯给她瞧,她也不乐意,走上两步就要问一句:“是不是家去呀?”

算盘只好含混应了她,给她买了个面人,又买个摇鼓,这些东西蓉姐儿俱都有,推了手不要,在街上就哭闹起来:“我要家去!”

有几个人站着看一会,见算盘好声好气儿的哄着,晓得是带小主人出来玩耍的,笑一笑便走开去,单有一人不同,徐小郎刚自南山回来,吴氏的灵柩还放在南山不曾下土,只等着今年徐老爷任期一满便扶了柩回去。

冬至是大节,他带了黎叔两个往南山上去,换上一身孝衣在灵前磕头烧纸,把自家的志向对着吴氏的牌位说上一说,到得事了,天色已暗,换下重孝衣裳,穿了一身蓝,腰间系一条白带,才到江州,将将上岸,就看见蓉姐儿叫个人抱着正在哭。

他只以为是遇上了拐子,上前一拳头砸在算盘身上,一把抢抱过来,蓉姐儿哭得眼睛鼻子通通红,看见是徐小郎,咽了眼泪,张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握了拳头放在他肩上,紧紧攥住徐小郎的衣裳:“我家去!”

算盘见个不识的少年抱了小主人,身后跟的两个小厮叫骂起来,还是黎叔老道些,眼睛一扫,看着穿着整齐,是家下人的模样,一手拱了拳:“借问可是这家姐儿的亲戚?咱们识得她,才有这一急。”

算盘被徐小郎一拳头砸在肩窝上,正揉了肩,眼睛一扫见是个官家哥儿打扮的人,虽不识得王四郎有这门亲戚,却也告个罪,不想得罪了他:“这原是我家小主人,抱了她出来瞧灯的,并不是拐子。”

徐小郎长眉一皱:“她家原在泺水,这地是江州,还说不是拐子。”抱了蓉姐儿颠一颠:“这人你可识得。”

蓉姐儿趴在他肩上早就不哭,听见他问低了头不开口。算盘听见徐小郎说王家原在泺水,越发认他是门亲,作了揖:“原是在泺水,大柳枝儿巷子里接来,咱们家老爷在临河街置了新宅,先把小主人接来暖房的。”

黎叔一听赶紧道恼:“少爷,怕是这姐儿认生,这几个仆人她不识这才哭叫,把姐儿抱给他罢。”徐小郎伸手护住,皱了眉:“既是住在临河街离咱们也不远,不过几步路,我倒要瞧瞧,是不是。”

算盘听见又觉好笑,清清喉咙问道:“不知是王家哪门亲,小人眼拙,倒不曾看出来。”徐小郎哪里是王家的亲戚,两个俱都说不出来,只说识得蓉姐儿,谁也不信谁,两人的眼睛都盯在蓉姐儿身上。

蓉姐儿不肯叫算盘抱她,伏在徐小郎肩头,小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噘了嘴儿不肯作声,到了王家门口,算盘指了牌子上写的“王宅”二字,徐小郎还将信将疑,质问道:“既是把她抱了来暖房的,身边竟一个熟识的人也不留?”

算盘无法,只好请他们进去,把玉娘叫出来,徐小郎见着玉娘才信了,脸上飞红一片,抱蓉姐儿交到玉娘身上。

蓉姐儿早就趴着睡着了,粉团团的脸压得红了,玉娘来时就听小厮说了,对着徐小郎一福:“倒谢少爷侠义心肠,咱们家的姐儿还真个结了善缘。”

徐小郎把手背到身后,咳嗽一声:“嗯。”的应了,拱拱手告辞出去,黎叔待想说他,他自家先红了脸,还深觉自家没错,再有下回还要过去。

待回到吴家,吴夫人问黎叔怎生去的这样久,黎叔便把路上这场官司说一回,吴夫人一听倒惊:“咦,这姑娘竟也搬来了江州。”

柳氏在后头侍候茶水,叫丫头安排饭给徐小郎用,出来也是一笑:“这个娃儿倒跟表弟有缘份,只是差得太多了些。”

婆媳两个笑一回,不一时王家的礼送到门上,原是算盘听玉娘说了如何识得吴夫人,又晓得徐家正在江州做官,跟了王四郎这一年不知登过多少回官家的门,有这么个由头,怎好放过,备下四色礼品,拿了两付蜀锦送上门去。

吴夫人先是叹这家子礼数周全,待打开了礼盒,见里头两匹光华灿烂的蜀锦,时鲜的点心,还有一盆腊梅盆景,倒是一奇:“不成想这家竟也是个有家底的。”

柳氏跟着吴夫人久了,也敢打趣两句:“这才说差得远了些,不然倒是一桩好缘份。”


第67章 冬至节阖家团圆

冬至节后王四郎带了秀娘拉了一船货物到了江州,因行的俱是水路,每到岸边便给江州寄信,算盘估算了日子,日日亲去江州渡口等着南来的客船,好接人回家。

这日天已是晚了,客店也早上了门板要关门,家家都过冬至节,店里只有算盘一个客人,点了一壶茶坐到现在,原跟他一样的客人多着,都是来接家人回家的,才好吃上冬至团,此时个个都走了,只有算盘还等着。

蓉姐儿早上起来吃了猪油拌芝麻的年糕就催了算盘出去接爹娘,她知道今儿是冬至,昨天夜里吃饭,她一个人上桌,桌上摆了三付碗筷,家里下人一个个都站在廊下等着她把红包,身边虽有玉娘跟算盘在,到底还是小娃儿,住在大屋子里便想着爹娘。

到了冬至便是进了九,算盘在外头买了一付消寒梅花图来,给蓉姐儿点九,玉娘哄了她一日点一个,早早起来涂了一个红圈,倒对画儿上了瘾,把一付纸全给涂满了,只好又出来买了十多幅不重样儿的,哄着她拿笔涂了玩儿。

王四郎信上说了,最晚冬至这一日定能到家的。天阴欲雪,算盘等了许久,那小二都打了哈欠,撑了头咂巴嘴儿,掌柜的盘完帐,见还有个客,团了手过去讨近乎:“这天阴得像是要下雪,客倌可曾带的伞,店里倒备着,若是要走言语一声。”

这便是有些赶客的意思了,只话说的好听婉转,算盘哪有不知之理,告罪一声:“我在等着主家的船,送了信说是今儿到的,约是天阴,这才晚着些,掌柜的担待。”

掌柜的听见他说话客气,也把话头接了过来:“小哥的主家是做甚个营生的,来这渡口的全是大船呢。”算盘喝了半杯子茶:“南来贩茶丝,船到了北边,见着些甚就贩些回来。”

“那便是做得大生意了,且等等,渡口的船倒不好说的。”说着亲给算盘壶里添了热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儿若是下了雪,拜年却不必踩湿了鞋了。”

两个正说着,小二叫了一声:“那边又有船来。”算盘往窗前一张,远远是有艘大船挂了帆,看不分明船头写个甚字儿,捏了帽子跑出去,小二见他走了,过来就要收桌子,叫掌柜的横了一眼:“开门是客,把这茶留了,再去烫一壶滚水来。”

算盘在渡口站了半刻,那船才靠岸边就听见王四郎唤他的声音,算盘赶紧上前去,接了王四郎,后头还跟着带了围帽的秀娘,算盘早就雇了轿夫,跟他一道等在渡口三四天,今儿终于接着了人,抬起来便往家去。

秀娘身边倒有一个丫头,跟在轿边小跑,后头王四郎倒是不紧不慢,算盘往那脚店会钞,那店家掌柜奉了一杯热茶出来,王四郎接了,一杯滚热的茶水下肚,去尽了身上的寒意,他冲那掌柜点点头,算盘从袋里摸了一两银子出来。

掌柜接了点头弯腰将他送出门去,还同算盘扯了两句:“小哥下回再有这接船的活计就交了给我,叫小二记下船上标识,待瞧见了,我去报你知道。”

这倒是桩好事,往后王四郎的货船常来常往,也不是独此一回的事,算盘点了头,冲那掌柜的作个揖跟在王四郎身后,往临河街去。

小二跟在掌柜身后竖了大姆指:“还是掌柜的周到。”口上拍马,心里却啐,到时跑腿的活计全是他的,临了不过得几文赏钱,趁了没人进来,赶紧上了门板,好早些回去过节。

秀娘早早就到了宅里,蓉姐儿叫玉娘抱了在堂前等她,乍一相见,倒有些不识了,船上风大日晒,秀娘又不能天天戴了围帽行走,脸上肌肤黑了一圈,往蓉姐儿面前一立,蓉姐儿抿了嘴儿,看了半晌才嚅嚅叫了一声:“娘!”

一认出来就扑了过去,秀娘把女儿一接,笑盈盈香上一口,见堂屋里立了许多下人,玉娘又跟在左近,点一点头道:“寻两个有力气的,把箱笼抬进来。”

王四郎带了茶去,回来也不能空船,载了三十多箱香料,把卖了茶叶的钱俱都换成香料回转来,遇着港口就下去出卖,卖得的钱再进一些当地的鲜货。

譬如百合,有一地的水田专种百合,价在当地卖的贱,十文多钱买来一个,坐了船到下个港口,身价徒然翻出一倍去。

夫妻两个,一个盯着蚕丝米,一个盯着零碎物件,走的时候带去五千多两的茶叶,回来时身份又翻了一倍,这趟回来,便是想赶早在年前置下茶园子来。

蓉姐儿趴在秀娘身上不起来,秀娘拍了她的小屁股,颠一颠看看重了,又放到地下量一量高了,笑眯眯的冲着玉娘点点头,她也同潘氏通信,虽少些,哪回都是扬扬洒洒好几页,晓得如今玉娘成了蓉姐儿的养娘,原来还有些不乐,一看她把蓉姐儿带的好,也高兴起来,待箱子来了,随手拿了一匹缎子给她。

玉娘更把心眼实了与她相交,亲给她抹手洗脸抿头发,待王四郎抬了剩余几箱子香料回来,秀娘已经换过衣裳,给蓉姐儿也换了身新的,专在门前等他。

蓉姐儿跳起来就要爬到王四郎身上,他也黑了,人却胖起来,蓉姐儿喊了一声:“爹。”王四郎应了一声,蓉姐儿张了手要抱,王上郎也把把起来带进屋,进门看见堂屋里菜饭都已备下,连洗澡的热水都烧好了,点了点头:“倒没晚,赶紧上酒,咱们拜祖先吧。”

按理该是在王老爷家里办的,既赶不回去,便在新宅里也办一次,秀娘正掀了蓉姐儿的额发看她眉毛上那道伤疤,细问过玉娘晓得凶险,还是请来了吴家的太医才瞧好的,叹一声道:“倒要好好谢谢人家,只不知宅院在何处。”

算盘亲手捧了甜汤给王四郎,里头煮了金灿灿的南瓜小圆子,王四郎一路听他回了宅子下人各项事休,最末一件便是徐小郎误认蓉姐儿叫拍花子的拐了,他听了笑过一声,算盘又细说这吴家是怎样人家,徐家又是当什么官儿的。

王四郎这才听住了,此时大手一挥:“预备下拜礼,咱们带了女儿亲上门去谢。”他这是存了结交的心思,便是不能攀上当官的徐家,能同吴家这样的积年富贵搭上线也是好的。

这一年王四郎自家单干才晓得世道艰难如此,原有陈仁义带了,他好歹算有个牵头的人,如今没了陈仁义,再要扣开那些个官家门户,再不是易事,便是你有银子,冒冒然拿了去砸,也要被人带回来。

头上顶了乌纱帽的再没一个不爱金银黄白,可你要给,也要给的巧,投其所好,一匣子金子送进去,分量再足也要叫人拍回来。

正有这一桩缘份在,又怎好白白放过,知道徐小郎是读书人,把那端砚捡几付出来,单挑那连中三元的,又捡些纸笔,把四宝凑足了算是一份礼。

吴家的礼却难办,晓得上回算盘已经作主送了两匹绸子去了,便道:“去瞧瞧城里的金匠铺子彩绸铺子,问问吴家爱些什么,问得了再办。”这便又是一个关窍,富贵人家最常打交道的便是这些地方,去这里取经,些许费几个钱打发小伙计,那些太太的喜好立时便出来了。

瞎子摸象不如投其所好,心里有一本帐,往后要打交道也好有个章程,不至摸不着门进去。王四郎发了话,算盘早就办在头里,听见他问便把吴家人喜欢什么都说了一回,还打听得了吴老爷此番并不在家,也是出船跑货去了。

家中止有吴夫人一个,儿子却去投了军,王四郎一听有了计较:“咱们过两日收拾齐整了便上门拜会,只作不知,妇人家不好待男客,只得把侄子请出来,我也好结交一番。”徐家出了一个布政使一个太守,还有一个现管的徐通判,便是如今用不着,关系能处便处着,往后上门拜会才有个由头。

祭祖的酒倒过三巡,便把菜撤下去回锅,冬至节这日早上要吃年糕,夜菜定要回了锅才能下肚,等菜又热过一回摆上桌,蓉姐儿早就饿了,玉娘先把一碗饭摆到她面前,乌木的小筷子往里一插,掘出两个熟荸荠来,站着的下人俱都称好:“姐儿掘了两个元宝出来呢。”

蓉姐儿含了筷子就笑,拿了把勺儿把熟荸荠舀起来,一个送到王四郎嘴里,一个送到秀娘嘴里,见他们嚼吃了,拍拍手,自家拿了筷子去夹菜吃。

王四郎秀娘走的时候女儿吃饭还不伶俐,隔了一年回来头发也蓄起来了,身量也高了,连拿碗筷子都稳得很,自家小口小口吃着,也不要玉娘喂,拿手指头点一点,便给她夹到碗里。

冬至除了年糕赤豆饭,还要吃冬至团,甜咸两种都有,蓉姐儿爱吃甜的,玉娘夹了一个单搁在小碟子里放凉,蓉姐儿拿酱豆腐拌了饭,大白也得了一尾鱼,三个人吃了一顿齐整的冬至饭。到夜里蓉姐儿抱了自己的小枕头要跟秀娘一处睡,王四郎到外屋帐房去盘货点帐。

除了买进来的十个下人,在九江还雇了帐房先生,包他一家的衣食,帐房先生姓钱,带了浑家并一双儿女,此时刚进院子里。

还有五六个使得顺手的小厮丫环,这样粗略的算一算,王家一共有了二十个下人,秀娘哄睡了蓉姐儿,撑了头把玉娘唤进来,点了灯把家里的人头俱都点过一回,她问明了有几个是买的,几个是雇的,玉娘把身契交到她身上。

秀娘回头看见蓉姐儿抱着被子团成一团,呼出一口气来,跟在她身边侍候的丫头开了匣子,调了些珍珠粉往她脸上敷,玉娘瞧见了晓得她是想让皮子白回来,加了一句:“据说羊奶用着好呢。”

秀娘笑一回:“船上风吹日晒,我又是个操劳惯的,关在后舱房不出门厌气的很,这一回的货到我自家也有三箱子呢。”上回那个胡椒,秀娘问明了是香料,添在茶中放在菜里都可,在江州这边还不时新,在蜀地却是贵货,收了两箱到一地就卖上一些。

不意真叫她赚了银子,这趟回来,还得赶在年前回一趟泺水,把帐给算清了。她特特留了玉娘下来:“你的家人,可寻着了?”

玉娘垂了眉毛:“是我没有亲缘,怨不得别个。”沈大郎帮着走街串巷的问,倒真有丢了女儿的,可一问年纪却俱对不上,也没见着几人合抱的树,好容易有了信,不过是水里捞月亮,说着摸了帕子出来抹泪,秀娘跟着她叹一回,又徐徐开慰她。

玉娘晓得她的意思:“只愿太太不嫌我出身不好,给姐儿当个养娘使唤着,端茶倒水吹汤喂饭便罢。”秀娘这里也离不开她,她从没理过这样大的家事,若不扶个臂膀起来,宅前宅后且忙不过来。也先不忙着交派事务给她,定下后天回一趟娘家,瞧瞧亲娘嫂子怎生说。

蓉姐儿半梦半醒翻了个身,眼睛还阖得紧紧的,嘴巴张开来合动两下,玉娘赶紧拿了杯子扶她起来喝两口茶,秀娘看在眼里越发满意:“新买的两个,怕还没上手,你先带着,等这两个出师了,再弄到外院的。”

玉娘眼圈儿一红,让蓉姐儿躺好了,伏身就要下拜:“太太真是我的再造恩人。”若不是遇上了王家人,她还不知飘零何处,便是王四郎把她带来了泺水,秀娘若不容她也能提脚发卖,院里也有这样的姐妹,风风光光的赎了身出去,见了大妇又被发回院中,还做那皮肉营生。

秀娘见她要拜,赶紧摆了手拦住:“你只安心服侍了姐儿,我这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经过见过便不一样,秀娘这回出去,虽是在内宅后,也见识了好些事,晓得那大富人家都有养娘女管事,只要玉娘心正,留她当个管事也未偿不可。

王四郎盘帐到半夜,进了屋见妻子还点了灯等他,笑道:“怎不先睡,一路上行船不累?”说着解袍子挂到椅上,仰头看着四面雕花窗框床围:“这院子还是小了些,待再发些,便凭一间似陈家那样的豪宅大院。”

“如今这般便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你也歇一歇,天天这样忙,甚时候是个头。”秀娘披了袍子起来,叫丫头打水,蹲下身去给他烫脚,王四郎一把托住:“你才落了身子,赶紧回去躺着,我自家来。”


第68章 行快船秀娘落胎年关至上门秋风

王四郎跟秀娘两个坐船一路往去九江,昼行夜宿,整整一月未曾停过,便是怕赶得晚了茶叶上市,价就卖得贱了,这一路为着快些到坐的都是百丈船。

拿一寸宽的毛竹片儿,用麻绳子接成百来多丈宽的竹帆立在船上,船头连个辘轳,一翕一翕的鼓风出来,好叫船行得快些。若是大风便起了布帆不必伸手,若是风平浪静船行不得的时候,便有水手拉了麻绳造出风来好往前行。

秀娘才上船便吐得晕天黑地,日日萎在船中,连粥汤都吃不进,只含了酸梅,便似有了身子的人一般,行了半个多月,这才惯了船上的日夜,能出得舱房,还能远远眺一下水景。

便是这时候买了丫头来侍候她,那丫头甫一上船也是一样,连着吐了七八日,想来女人家脚力不济稳不住身子这才晕眩。

到了九江又是盘铺子又是置小院,店里少伙计的时候,秀娘还在铺中收钱,拼得三个多月才算立住了脚,这才专一料理院中事务,管了二十多个小工的饭食,雇进厨娘前,灶上的大菜还是秀娘自家做的。

人生生消瘦下去,蓉姐儿出水疱那时候,秀娘也正生病,所幸在九江有个王老爷的同年,官虽不大却是肥缺儿,家里富贵,平日请医延药也寻得好大夫,请了来给秀娘看病,这才好了。

后半年才渐渐养了回来,王四郎也是日日在外交际,那官家的黑漆门倒比龙门还难登,有人带了进门,还须得他自家往上爬,买卖茶叶一多半儿的钱都给掏空了,从那些人手里漏些小生意出来,这才贩得蚕丝绸缎去卖。

到要家来又收了一船的香料土产,一路往家走,秀娘刚一上船就又吐起来,自上往下都以为她还不惯走水路,到吐了两日强撑着下船收货出货,见了红还只以为是来了月事,等到血流不止,这才急了。

船上又没有大夫,到港口停了赶紧请了妇科大夫来,一看才知道是落了胎,还亏了气血。王四郎再不许她起身,秀娘自家也悔,她还想着能怀上一个,也好给蓉姐儿添个弟妹,谁知道坐下胎来还给掉落了。

坐在船上又不敢吹风,整整做完个小月子,身上来的红才干净了,此时听王四郎提起便是一叹,听他的往床沿上坐住:“今儿帐盘得怎样?可能置下个茶园子?”

“还没盘完,先把这十多日的开销结了,买的这些人,打理这个屋子,花费了三百多两,倒又好置个宅子了。”虽这样说却没甚个不满,把脚往热水里一伸,吁出一口气来:“想不到咱们闺女倒是个好运道的,待去送了年礼,这门儿便打开了。”

秀娘笑一笑:“还得回家拜见父亲去,出门一年,也劳他老人家费心了。”她说完又加一句:“梅姐儿的屋子倒不如就设在小院里,好跟蓉姐儿住在一处。”

两个商量定了这才睡下,王四郎也是累了,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鼾声震天响,蓉姐儿小胳膊撑了起来,揉揉眼睛,摇晃晃的问:“打雷啦。”说完又倒下去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刚穿好鞋就要跑出去,秀娘一把拉住:“用饭呢,用完了带娘去看花园子呀。”蓉姐儿急急摇头:“打雷呢,大白最怕打雷的。”

秀娘捂了口就笑,领了她到门口:“你瞧,石头是不是干干的,没下雨。”

蓉姐儿呆住了,手指头挠挠脸,这才到桌前坐定,厨娘安心显一显本事,一张八仙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光粥就有三样,米仁儿粥,红稻米粥,八宝粥,为着王四郎要吃实心的,蒸得大馒头,还烫了一碗辣肉面。

送粥的小菜摆了七八碟儿,煎的小饺儿炸香扑鼻,醋拌的皮蛋晶莹可人,还有红澄澄的泰州鸭蛋,秀娘瞧见笑一笑,叫丫头赏那厨娘一钱银子,吩咐她下回不必这样奢侈,粥要一样,面要一样,再有三四个小菜便得了。

虽比过去多了这些身家,秀娘四郎两个在吃上头还如过去一般。并不似那等暴发人家,乍一富贵起来便没了章法,漫天的使钱,恨不得一桌子早膳都吃出十七八朵花来。

王四郎起来见这么多,拿起筷子就吃,一碗端住那面条,吃得浑身冒汗,抹了脸换过衣裳又要出门:“你带了蓉姐儿去城里的铺子瞧瞧,该办些甚俱都办起来,我同钱先生盘帐,再叫算盘雇一条大些的船,咱们坐了船回泺水。”

秀娘应下来,拿了帕子给蓉姐儿擦脸,听见她吱吱咕咕说些鸭肉包子鳝丝鱼儿包子的话,差了身边的丫头去问:“问问灶下的能不能做,能做明儿便做上来。”

蓉姐儿这时候停住了,看看一屋子的人问:“这些人都是谁呀?玉娘说是下人,下人是甚么人?我们怎么不回家呀?”

“这儿便是咱家了。”秀娘不说还好,一说完蓉姐儿咧开嘴没有半点儿征兆的吸起鼻子来,把秀娘唬了一跳:“怎的了?这是?”

蓉姐儿一面哭一面踢腿儿:“不是家!不是!”她还把原来那个四四方方小天井的屋子当作家呢,秀娘被她这一说倒笑起来:“爹娘在这儿呢,哪儿不是家呢,你乖,咱还回去瞧阿公阿婆的呀。”

哄了半刻蓉姐儿就是不乐,秀娘只好细细给她说道理,小人家还这么恋家,待王四郎从前面回来用饭,她一面给他挟菜一面笑:“倒是个恋家的,金银窝都养不住她呢。”

王四郎笑个不住,两筷子扒掉半碗饭,啧啧嘴巴:“这菜都没味儿,你好好调理市调理,也太淡了些。”住是同官眷住到一处了,吃口却还市井,嫌那厨娘做的豆腐白菜味儿淡,把豆腐底下铺的那一层芸腿挑出来下饭,又叫切了个咸蛋来配饭。

秀娘只觉好笑,穿了绸戴了玉,这父女两个还是一样的脾性,半点儿没变,吃罢饭叫玉娘带了蓉姐儿到院子里玩,把厨娘叫进来:“老爷与我都是口重的人,这豆腐木耳是显功夫,却不对他的脾胃,下回还是做得味儿重些,单只给姐儿做几个口淡的菜便成。”

厨娘正在揣摩主家口味的时候,早间才得了赏钱,中午这顿是花了大功夫做的,显了一手的火候刀功,谁知竟不如主家的意,听见秀娘这样说,点头称是,晓得主人家爱那浓油赤酱的,赶紧叫采买的到外头街市去买来猪肉五花。

厚厚一刀肉,在水里煮出油花,拿大勺子撇干净,加了醋煮到肉烂,捞出来切成牙牌大小的块儿,加香料酱油冰糖在锅里焖得烂熟,灶下的柴埋得浅,和根手腕粗的柴火一点点慢慢把肉煨出味儿来。

蓉姐儿在花园子里就闻见香,桌上摆的两盒子点心果子再不肯吃了,缠了玉娘要吃肉肉,玉娘哭笑不得,差了银叶到厨房拿小碗盛了一块出来。

蓉姐儿自家拿着吃,一口气一口气的吹得凉了,一面呼气一面嚼肉,大白喵喵直叫,从地上跳到亭子四围的靠坐上,蓉姐儿咬了一丝儿吹凉的吐到它面前,大白歪了头吃尽了,抬起头来还要。

一人一猫正分肉吃,那边又端了两付软饼过来,那厨娘单给烙的,拿这个白面饼包了肉,沾了肉汁儿吃得人把舌头都差点儿咽下去。

蓉姐儿看见只有自家有,玉娘跟两个丫头都不吃,绿芽要小些,不过十来岁,看见了直咽口水,蓉姐儿把手上的饼往她那儿一伸:“你也吃呀。”

玉娘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努力端起架子来:“既是姐儿赏的,便吃了罢。”这面饼里还加了酒酿,松软软香喷喷,还淡着酒酿的甜味儿,一付饼两个丫头分一半,几口就吃尽了。

亭子里乐融融的,蓉姐儿趴在窗前看下面来来回回的抬箱子,王四郎是可着劲儿的置东西,光是绸缎了便插不进手去,还有收来的玉器古玩,屋子虽整好了,各处地方却还空荡荡的,全要由秀娘捡出来,往哪个房子里分派,还要记下名册来。

玉娘识字儿不多,从前院里分了个识字的小厮,一件件记在册上,她还想了个笨法子,若是玉瓶儿,两对一样是玉的,颜色又相似,就在边上画个样儿,这个她却拿手,描花画凤闺阁之中俱都要学,那瓶上雕的是牡丹还是石榴,一笔就连了出来。

正在登记造册,前边听差的丫头进来报:“太太,门上有一男一女带了个男娃儿,说是老爷的二姐姐一家子,要不要请进来。”

秀娘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坏事不沾,好事却恨不得身上裹层蜜来,沾得满身雪花银回去。她看看屋子里乱得很,开了的箱笼铺来的彩缎,指派小厮把箱子抬到库房里去:“别混起来。”

说着站起来理理衣裳,早有丫头捧了镜子来,买来侍候了一年的丫头杏叶颇知秀娘心意,看着她脸色不好,晓得是上门来打秋风的,她原来曾在官家侍候,那官儿到任把她发卖出来,遇着秀娘这个买主实是幸事:“太太,不如到前头院里儿去,是老爷的姐姐,倒不好慢怠了。”

秀娘把气一舒,自家也觉出不对来,这么些年都想着一团和气,纵是有个不好也咽了下去,怎的这会儿倒有些咽不下,摇一摇头理理衣裳,也不带杏叶出去,吩咐道:“你把我备下的节礼先拿出来,捡两件旧衣拿包袄包了。”

这回上门定是又吃又拿,更不说不还带了儿子来,不看大人的面子,昊哥儿却是王四郎的亲外甥,又叫厨房紧赶着做些饭食出来,又差了人去街上买点心,这才一路出去了。

蓉姐儿在亭子里,八面窗儿关了一半,待秀娘走到门边她才瞧见,踮了脚喊:“娘!”,秀娘冲她招招手:“你二姑姑来了,赶紧下来。”

蓉姐儿并不喜欢槿娘,噘了嘴儿磨磨蹭蹭,叫银叶搀了手爬下石梯:“姐姐来不来?”姐姐说的便是萝姐儿,这几个兄弟姐妹里头,她最喜欢萝姐儿,秀娘摇摇头:“姐姐过年来,跟了娘去给二姑姑拜年。”

秀娘领了蓉姐儿出来时王四郎还未归家,他去渡口的船上点货了,一进堂屋就看见昊哥儿爬到椅子,两只沾了泥的鞋子踩了绣垫,一只手去捞那案上摆的绢花。

廊下站着的丫头早就上了茶,汪文清正盯了堂前挂猛虎图拈须点头,秀娘一出来,槿娘就抱昊哥儿抱下来,看见绣垫上两个脚印还笑:“昊哥儿不曾见过绢花儿,我仿佛看见人家是插戴头上的,原来还能叫插在瓶里。”

这时节哪里还有鲜花,绢花做得大朵些插在瓶中当个摆设,槿娘看见了想要,便指出来叫儿子去摘,里头缠的竹枝,昊哥儿使力一拉,好几朵连着落到桌上。

秀娘吸一口气,笑一笑:“他既喜欢,便拿给他玩罢。”槿娘一听这话把那落下来的绢花全拢起来,蓉姐儿的屋子里也有这样一瓶,她想了好久都只伸手轻轻摸,不敢摘下来怕惹了秀娘生气,这回看见全送了出去,斜签着小身子,低了头不乐。

汪文清回身就行了个礼,他还从没待哪个妇人家这样客气过,秀娘吃了一惊,才要说些客气话,王四郎进来了,汪文清自来瞧不上他,这回恨不得整个身子团起来作揖:“妹夫,我来拜个早年。”


第69章 贼夫妻意欲过继软性人为母则强

汪文清何曾有过这样的笑脸,他一向端了读书人的架子,虽不过才进了学是个童生,也一向自恃身份,觉着这一门子的亲戚俱都丢他的脸。

他同槿娘两个成亲这许多年,哪回年节不是踩了点来,恨不得就当压轴的才甘心,这回王四郎刚到家,泺水还曾送过信去,竟先被他知晓了。

秀娘安排下饭汤茶水,昊哥儿一上桌就抢了鸡腿儿,槿娘拉了秀娘不住说话:“想是大发了,这宅院儿,便是泺水的许家也不曾住得的。”

汪文清赶紧接上一句,生怕别个不信:“才进来我便这般说的,春日里许家相请,我去过一回,那院子跟这宅子比起来也不过尔尔了。”

秀娘拿茶杯掩了才忍住笑,汪文清倒是真去过许家,却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不过是个陪客,陪那些个中了秀才又要往上考举人的士子去的,回来便把这事说个不休,就是喝个茶也要叹两句许家的茶叶怎生怎生好,连那素菜里的香菇豆腐都夸出了花来。

许家是泺水的蚕丝大户,他家的院子不说七进,五进还是有的,拿了来跟王四郎这新置的三进院落比较,实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王四郎哪有不知之理,可他听了也觉心中十分受用,嘴上还要客气,摆摆手笑一笑道:“哪里好跟许家的园子比,倒是见过真正好园子,门开三间到底七进,那才是好园子。”

说着饮了一杯茶,丫头把了壶要过去添水,叫槿娘挤到一边,脸上腆了笑,把壶接来与他满上:“咱们在家日日盼着,有一点信便往江州赶过来,你且不知道,你往外这样一跑,我同你姐夫心里怎样的挂心呢。”

蓉姐儿听住了,她歪了头一双碧清的眼睛盯了槿娘的脸看,进了门还没唤过人,这时候趴到王四郎膝上,转了身点点槿娘:“是不是二姑?”

玉娘原跟了出来,一直在堂屋通后院的夹道里站着,这时候端了茶点上来,听见蓉姐儿这样问,差点儿笑出声来。

王家那几个亲戚,除开桂娘领了萝姐儿三不五时的过来瞧瞧蓉姐儿,便是她出痘症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些个姑姑一面,此时倒上门来纷说离情,怎不吃人笑话。

槿娘脸上一抽,想笑也没牵起嘴角来,叫个娃儿说破了,她脸上也挂不住,若真个同她说的那样牵挂弟弟弟媳,怎的一回也不去看蓉姐儿,她看了蓉姐儿便笑:“小娃儿作怪,混说起来。”

玉娘还没把食匣子摆到桌上,昊哥儿扒了她的手摸走一把,俱都塞进口袋里,还嫌不够,往嘴里塞了两个粉果子,身上的兜装不下了,两只手捧了送到槿娘面前,嘴里含含混混:“娘,收着!”

叫槿娘一巴掌拍在头上,她自觉丢脸,心里又气着蓉姐儿伤她的脸面,嘴里说话便不那么客气:“急个甚,你舅姆备了好菜饭请咱们呢。”

秀娘听见心中不乐也不摆到面上来,侧身叫了丫头:“杏叶,去瞧瞧花厅摆了饭不曾。”她便是

知道槿娘这付脾气,这才吩咐人到外头街市上去买来,若是慢着些,又要叫她说嘴。

外边食店买来用家中的碟子一盛,七八样菜摆满了八仙圆桌,王四郎急着去前头盘帐,道一声恼把汪文清一家引到花厅便把事儿甩给了秀娘,自家往帐房去。

汪文清实是想跟了去帐房瞧一瞧的,他虽常拍了桌子骂商人满身铜臭味儿,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可心底却实是羡慕那些个富户,许员外的儿子也是个秀才,通身的气派却同他们一丝都不像,拿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再添上一段书香,泺水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眼睛盼穿了要与他家结亲。

夫妻两个来时便想好了,能刮些就刮上些,此时一看这富贵景象再迈不了腿儿,那帐房里头别是拿银子铺的地罢。

昊哥儿一见着桌上的热菜先按捺不住,欢叫一声跳上椅子,抬手就抓了半边鸡,送到嘴边啃起来,秀娘见怪不怪,抱了蓉姐儿坐在边上喝茶:“二姐来得晚了,这菜都是现做,还有去外头买来的,若赶早些,倒能跟我们一处用。”

槿娘哪里还顾着答她,两只烧鸡的腿一只给了儿子,一只给了丈夫,她自家撕了只翅膀,嘴里嚼了肉话也说的客气些:“咱们一早趁了船来,河上封冻这才晚些。”

昊哥儿早就饿得很了,咬下一块大肉嚼吃,这烧鸡再嫩,这一块厚肉下去哪里能咽进,越嚼越木,肉在喉咙口就是咽不下,干呕两声差点吐出来。

丫头赶紧上了盏蜜水,昊哥儿一口喝尽了又咬起来,他一早上从出门就吃了一块菜饼儿,连肉渣都没有,肚里饿得心都慌,刚才吃了满肚儿的点心,俱是甜口的,此时再吃这些咸的,舌头上鲜得很,一口接一口啃个不住。

秀娘听见这样说,晓得夜里必是不肯走的,看了杏叶一眼示意她到后头去收拾厢房,杏叶晓得宅中事物秀娘是交给玉娘打理的,到后头问一声:“总不好叫他们住在主院里罢。”

只有住在蓉姐儿院里了,外头厅堂帐房俱住不得人,下人房还挤得满当当的,便只有蓉姐儿院子还空着,既是玉娘理着里头的事,杏叶便先来问问她。

玉娘在沈家住了这些时日,潘婆子又是个唠叨的,听她跟丽娘两个说王家那些亲戚便知道这是些甚样的人,眉毛一皱,既上了门来自然不能赶客,想一回道:“安排要厢房里头罢。”

回去就吩咐银叶绿芽两个看守好了蓉姐儿的屋子,白日也只把门儿关起来:“若是二姑奶奶有个甚话说,你们只装聋作哑,我另派个丫头给他们端茶打水,这屋里离不得人。”

银叶绿芽应下了,又去安排铺盖,到汪家三人吃得肚儿圆,秀娘便引了他们往小院里去,槿娘一听说是蓉姐儿的屋子,啧了两声:“多大的女娃儿便住这样一间院儿,是个哥儿还差不离。”

秀娘只作不闻,蓉姐儿却斜了眼睛虎住脸看她,叫秀娘瞪上一眼,不许她在人前失礼,蓉姐儿垂了脸噘了嘴儿,玉娘捏捏她的小手,一路往前去,送进厢房,叫丫头打了水来给他们抹脸。

槿娘头一回受着丫头侍候,舒舒服服坐了,接了热毛巾烫一烫手,又抹一回脸,待秀娘带了蓉姐儿回去,长出一口气儿:“这才是好日子呢。”

“待我当了举人老爷,这些个要多少有多少。”他也适适意意叹一口气出来,脱了鞋子解了方巾,把腿往桌上一搁:“待到饭桌上我且问一问,叫你弟弟资我些进学的费用。”

槿娘难得在丈夫面前有这样的脸,哼笑一声:“早说了同我来不吃亏,且住个十日八日的,总之这一个院儿关了门只有咱们三个,待我去正屋里瞧瞧,给置了些甚个好东西。”

秀娘回屋也不理库了,只吩咐把库房门锁好了,这汪文清说是读书人,也不知怎的生这一付脾气,摆架子的时候说傲骨,这等贴着脸上门的事儿倒做得出来。

玉娘回了事儿沉吟一番:“若不然,我住到姐儿屋子里去打个地铺,倘若摸门进去,我怕两个丫头镇不住呢。”

玉娘名头上是沈家的亲戚,还姓着一个沈家,汪文清若是那等要脸的,住上一二日见着院中还有寡妇就该带人回去,秀娘听见抚掌道:“这倒好,叫银叶绿芽两个莫要离了你身边。”

当天夜里吃饭秀娘便拉了玉娘落坐,槿娘觉出不对来,回了屋便把派过来的小丫头一通问:“那个屋子不是蓉姐儿的,怎的叫她住在里头。”

小丫头来时便得过吩咐:“那是咱们太太的娘家亲戚,做了姐儿的养娘呢。”既是亲戚便是相帮也只能算是雇佣,签不得契儿,有了亲戚的名份,便不是槿娘好说嘴的,她只好又问一声:“怎的瞧着像是在守孝的。”

小丫头摇了头推说不知,槿娘只好回去啐上一口:“晓得咱们要常住,便把个寡妇安排在院子里,好黑的心。”

王大郎那事儿并不曾闹将出来,桂娘常上沈家门去倒知道有玉娘这么个人,槿娘哪里知道,只以为是秀娘富贵了就摆这样的花枪,丈夫又去跟弟弟吃酒了,到得夜里回来,汪文清冲她伸了一个指头:“小舅子倒是个爽快的,一气儿便给了十两。”

槿娘不听还好,一听气得拍桌:“他这份家私,竟就给你十两!”十两在泺水好过得一整年了,槿娘却还不足,气得在屋里转圈儿,抬头看看屋子家具,咬咬唇儿:“四郎这般家业,哪个瞧了不动火的,咱们且多住些日子,叫他跟昊哥儿亲近亲近。”

汪文清一听险些失手把茶盅盖儿跌到地下,他晓得槿娘的意思,却破口大骂:“丧门的东西,我汪家几代单传只有昊哥儿这一个儿子,你那想头赶紧掐了,到祖宗面前我却不能做这个罪人。”

槿娘一门心思为着夫家,吃了一这句叉腰回嘴:“姐妹里头便只有我生养了儿子,大姐天高皇帝远,咱们若不赶个先,若叫她知道了回来相争怎办。姓个王又怎的,那些个过了继捧完盆摔了碗的,还不是又改回姓来。”

她摸摸自家肚皮:“甚叫只一个儿子,咱们难道生不出来?”

汪文清听见她前头那一大篇还欲再骂,过后听见还能再生一个出来,倒不言语了,儿子总能再有,可这过继的事儿却是过了村儿没这店了,两下里手掌一碰:“你且去弟妹那儿探探口风,待明儿我去四郎那儿也一道吹吹风,这事儿男人作了主,妇人家再没甚好说道的。”

两个关了门做起春秋梦来,全叫小丫头听了去,夜里急急报给玉娘知道,玉娘哪里遇上过这事儿,所幸院门儿并没关,叫个小丫头正院一瞧,早就吹落了灯睡下了,她急得夜里翻来翻去睡不好。

男人家薄性寡义,还不如妇人铁齿,若真叫吹动了,往后秀娘同蓉姐儿的日子要怎生过,银叶绿芽两个陪在边上,一个从褥子上爬起来啐一口:“真是脸大,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玉娘叹一口气,女儿苦,男人却偏能行走天下,她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晓得他们重利之外还重子,把眉头一皱,想着院里有赎身出去的姐儿还能怀得上孩子,盖上被儿只等天亮便去告诉秀娘,也好叫她心中有底,等槿娘提起来别懵了才好。


第70章 知歹意秀娘思子及时雨潘氏上门

槿娘夫妻两个打得好算盘,这一夜高床软枕睡得香甜,第二日起来天已大早,调来侍候的丫头端了水进来:“姑太太姑老爷,咱们太太已是用过饭了,单叫厨房备下,是在屋中用还是去花厅用。”

另一个捧了镜匣蹲一个万福:“这是我们太太给姑太太梳妆用的。”这句一说槿娘的眼儿都离不开那匣子,急急坐在绣墩前,手一掀把那镜匣子打开来。

汪文清哪里见过这阵仗,他是梦里都想着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能呼奴使婢的,嘴咧一咧:“摆上来,就在房中吃。”心里寻思着这份家业往后全是自家儿子的,不免抖了起来,摆上大爷的架子。

槿娘开了镜匣梳头抿发,看见里头备下钗环捏起一支埋怨起来:“弟妹也太小气了些,这样富了,便是打得几支金的来又怎的。”说着手里掂一掂,嘴角一扯:“还是个镀银子的,呸!”

嘴里“呸”了,手上却不停,拿篦子细细篦过头发,挽个发髻,从三支里头挑出一支银子重些的插戴在头上,又往脸上抹香膏胭脂,转身问:“我弟妹就不曾备得衣裳来?”

那两个丫头见着槿娘这付模样瞪大了眼儿,听见她问赶紧笑一笑:“太太并没吩咐,想是前儿刚来家,还不及开箱子。”

槿娘插戴一新就又嫌身上的衣裳旧了,她把着镜儿照一照,打定主意要问秀娘讨两身衣裳,便跟她身上穿得也似。

圆桌摆了半台面的粥菜,还有贴的纸蛋饼子,细肉馅儿的小饺,三个人先是狼吞虎咽了一番,汪文清恨不得把那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放下筷子问:“你家老爷太太也用的这些?”吃完了才悔起来,想着平日他们吃的定然更好,自家以为是珍馐,说不得就是下角料。

“太太吃的粥,老爷吃的烫面条,姐儿吃的赤豆小圆子,这肉饺儿是单给姑老爷姑太太蒸的。”那丫头得过吩咐,若不机灵着些,玉娘也不会挑她过来侍候,该实便实,该瞒便瞒,此番说的倒是真话,听在汪文清耳里却不是这一回事。

“都说富贵人家玉盘金莼,使个碟子碗都是银的呢。”这是摆明了不信,丫头也没甚话好说,只好叉了手干笑,待收掉了碗碟儿,槿娘领了儿子往秀娘那儿去,一路上还教他:“呆会子见了舅姆嘴蜜着些,再犟头倔脑的,中午不把肉你吃。”

昊哥儿踢了腿儿,看见院子里水池子,从土里挖出雨花石来往里扔:“我吃这个鱼!”薄冰一下破开,里头哪里还有鱼,进了九结起冰来,银叶绿芽两个就拿网子把鱼捞出来养到屋子里去了。

昊哥儿摘了干枝条抽打水坑,溅得两个丫头身上一层湿,槿娘一把拉住了他:“晚些再来玩,先去见你舅姆。”

这么拉拉扯扯的才往正院去了,蓉姐儿正跟秀娘两个歪在罗汉床上,玉娘拿了木牌子刻的百花历翻花牌子玩,上头刻了诗句,点一朵花就念上一句教她念句子,蓉姐儿抱了木牌子摇头晃脑。

这百花历她早早就念得熟了,玉娘又不曾读过四书五经,想教她念几个字又恐自家学来的太下贱,只这百花历,便是走街串巷的也都能说上两句,这才教了她,两个人在屋中联句,玉娘做针线,蓉姐儿说上一句她就接上一句。

将将念到八月,细嫩的声便如刚出谷的黄莺儿啼,秀娘一面听了,一面拿了针线串珠儿钉在绣花腰带上,“八月槐花黄,桂香飘,海棠始娇,白萍开金钱落,丁香紫。”

秀娘赞她一句:“妞妞说的真好,”说着从果碟子里捏一颗松仁糖递到她嘴边,蓉姐儿张口接了,喜团团的笑,把八月的放回去,又拿了一张九月的出为。

昊哥儿高声呼喝着奔进来,大喊一声:“舅姆!我要吃鱼!”槿娘的脸皮都涨起来了,跟在后头想发作他,秀娘笑一笑:“叫厨房备下鱼。”

槿娘脸上堆满了笑:“到底是当了富家太太了,这气派都不一样,真是前世修得好福气呢。”她一句话才说完,玉娘就抱了蓉姐儿往里间去,还告罪道:“姐儿喝了几杯甜水了,去里头更衣。”

秀娘一早上起来,刚在梳头就听见玉娘来报,气得手脚都立不住,又不好让丈夫知道,几句话哄了

王四郎到船上去盘货,自家在屋里翻肠思肚,再是好气性的人叫人这样欺到门上来也没了好声气,她只不好露在脸上,接了口道:“想是三姐那儿帮四郎烧香作下的功德,我正要去庙里拜一拜,也好还个愿。”

槿娘听见扯出了桂娘,还有要谢她的意思,脸上顿时不好看:“咱们姐妹几个哪个不为四郎挂心的,一家子亲骨肉,说这话就外道了。”

秀娘肚里生气又不好把话说得难听,只道:“是呢,便是蓉姐儿出痘症,也还赖了姐姐们多费心。”她这句一出口,槿娘便吃碰了软钉子,她原是想往上把关系亲上作亲的,谁知道秀娘句句截了她的话头,这句更是挑明了,明里夸着暗里却是骂她。

槿娘厚了脸皮只作不知,只跟秀娘两个扯东扯西,有心想要夸两句她头上的珠花钿子身上的绸缎衣裳,可秀娘俭朴惯了,在家便是日常打扮,穿得还是寻常旧衣,去年岁了带了上船的,头上也只挽了一只钗,把头发全拢在后头。

“这个倒看好,是外头的时新样子吧,我瞧泺水便没有。”槿娘指了头上的簪子夸了一句,秀娘笑笑:“二姐却没瞧出?我去岁过年便戴着了。”

槿娘说一句,秀娘回一句,若是过去便是说她十句二十句,她也没一声顶回去的,槿娘拿捏她习惯了,这回一碰身上处处都是软刺儿,扎了她的肉,她还不能叫疼。

秀娘一向脾气和顺,忍让惯了,这些难缠的姑子们,没一个红过脸,这回若不是真叫槿娘两口子的心思气着了,也不会当着丫头便给她难堪。

槿娘自觉受了慢怠,把气一敛:“弟妹想是还有事儿要理,我便不留了,带了昊哥儿逛逛院子。”说着招手叫了昊哥儿,一路往外头去,气哼哼的样子,一路走一路说,嘴里碎碎的念了不知几句。

玉娘这才敢抱了蓉姐儿过来,秀娘长出一口气,玉娘张了嘴犹豫几回,指了杏叶出门去,这才坐在床沿给秀娘揉肩,嘴里嚅嚅说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可太太是我的恩人,不说便是丧了良心。”她端了梨水给秀娘用上一口:“女人家,没个儿子,实难立世。”

这个道理秀娘怎会不懂,她是亏了气血,好好养活着便是,这些个却只当她生不出来,沾着棍儿往上钻,只想占了便宜去。

她长叹一口气拍拍玉娘的手:“我哪里不知,不过恨这些个!”说着拿指头点一点门边:“往日吃糠咽菜,个个恨不能绕了门走,如今才好起来,便谋算起家业来了。”

蓉姐儿眨巴着一双眼睛,咬了唇儿看着秀娘,秀娘把她搂过来摸摸她的头顶,她心里也没底气,也不知是不是本地的水风,生女儿的倒比生儿子的要多些,泺水镇上的女子们因着能织绸卖丝,在家中俱都说得上话,男子声气儿也不高。

那只有女儿的人家,等女儿大了,便让女儿顶了门户,织蚕纺丝,一家子还能过得适意。可王四郎却是乡下长大的,又读过几年书,他亲娘生了三个才生到儿子,本不欲再生养了,族中的大伯却说甚个抬猪且要两个儿,只一个顶不起门来。这才又生了两个女儿,把身子亏了去。

但凡桌上有肉,第一个下筷子的是王四郎,锅里焖得一个山芋也是给王四郎,说他不想要儿子,秀娘自家都骗不了自家。想到此处她又伸了手摸摸肚皮,若是这胎保得住,说不准就是个哥儿,若能生养下来,哪里还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王四郎怎会不急,才安顿下来,便叫算盘买了二十只鸡,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圈起竹篱来,吩咐厨娘天天杀一只炖了汤给秀娘补气血,里头还加了人参须。

她才要叹厨房便把鸡汤送了来,秀娘喝了满满一盅儿,捞了里头的鸡给蓉姐儿吃,蓉姐儿摇了头,伸手要玉娘抱,秀娘也是乏了,靠在枕上:“你带她出去玩会子,小人家心野,哪有定性。”

玉娘一路抱她出去,蓉姐儿趴在她肩膀上,悄声问:“是不是,娘要生小弟弟。”黑葡萄似的眼仁儿一瞬不瞬的盯了玉娘的脸。

玉娘拍拍她的背:“有小弟弟多好玩,妞妞不高兴?”说着还捏捏她的脸颊。

蓉姐儿先点点头,又把头摇一摇,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不知呢。”眉毛皱一皱,嘟了嘴儿说:“阿婆说,有小弟弟是好事。”

这些人情世故沈家怎会不知,日日在家盼着秀娘来信说怀上了,潘氏有些话连跟女儿丽娘都不敢说,只捂在被子里跟沈老爹说了,若是秀娘不生下个儿子来,且不知道这份家业是归了谁的,他如今刚发迹起来还念了旧情,再往后说不定就要收小。

瞒了儿媳妇女儿日日跟些老姐妹们走动,打听生子的药方儿,嘴上说着是给儿媳妇吃的,全都留下来预备着给女儿,又想着总归是好东西,抓了好几幅药给孙兰娘煎出来,日日看着她喝。

孙兰娘这补药儿一吃胃口大开,夜里一碗饭还不够吃,还要吃蒸米糕酒酿饼,潘氏咂了一回舌头,她便只好在厨下偷吃,还暗暗同沈大郎埋怨:“娘煎这药,我怎的越喝越饿了,待明儿你家来先买两个肉包子。”

她在织绸时是甚样东西都不吃的,就怕油腻污了蚕丝,家来早就前胸贴了后背,肚皮咕噜噜的响,这么偷吃了十多日,夜里潘氏起夜听见响动,往灶下一看,还以为是孙兰娘有了身子,赶紧给她烫了碗鸡汤面,里头扣了两个鸡蛋,鸡肉捞出来切成丝儿,看着孙兰娘把一瓮都吃尽了,喜得合不拢嘴儿。

待第二日请了大夫来,才晓得那药是治积食的,白欢喜一场。潘氏吃了这一个亏,还不醒悟,再去寻那包生儿子的秘方,叫沈老爹啐了一口:“死婆子又歪缠,不如多包些水粉团子给秀娘送了去,她吃得好,自然就有了。”

潘氏别过头只当没听见,水粉团子是备下了,忽的又起意再去一趟江州,一是上门送团子,二是趁着年前香火盛,去请一尊送子观音给秀娘。

还能去看看新院子,打定了主意便叫齐了一家子,只沈大郎要赶工调不出空来,兰娘也想把帐理一理送上去,琢磨着能不能再添上几张绸机,这也算是秀娘的私房。

一行几人去了,才下船就叫盘算瞧见了,他跟了王四郎盘货,到中午了肚中饥饿,还去那回的茶店叫了三个食盒的肉包菜包,拎了送到船上,抬眼一看竟是太太娘家人来了。

王四郎赶紧把老丈人请去家里,他晓得王大郎被赶是沈老爹的功劳,佣了轿子把两个老的并孙兰娘跟妍姐儿都接到家里去。

秀娘正发愁要怎么把槿娘一家子赶跑,不意娘家人竟来了,比喝那一大碗的鸡汤还要受用,赶紧坐起来往外头迎,连蓉姐儿都乐,看见妍姐两个抱作一团,她还问呢:“宁姐儿来了没?”


第71章 揪尾巴大白伤人刺童生潘氏护女

沈家人来了,槿娘跟汪文清肚里这点歪水更没处出脱了,总是亲家,若是当着人的面咒人家女儿养不出儿子来,沈家必得闹到王老爷跟前去。

王老爷到底待不待见汪文清,槿娘自家知道,这个女婿,亲爹是万分瞧不上眼的,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帮着夫家谋娘家的家财,若亲娘活着,必得大耳刮子抽她。

再者说了,汪王虽只差着三点水,却是两宗不同姓的人家,若真到了过继那一步,族中嫡嫡亲的大伯家那许多的堂兄弟,俱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哪里还轮得着她。

槿娘想的是把弟弟哄住了,自家看中他们昊哥儿,叫他去跟族里顶着来,到时便是族中再不肯,也只得过继了。

如今只得把话先咽回去,又疑心是秀娘不肯留她们,这才把沈家人叫上门来,她心里不乐,带了昊哥儿跟沈老爹潘氏问了安行了礼,便退回自家屋子里去。

过不得多时,小丫头便来了,低眉低眼的两句话,说得汪文清差点儿跳起来,既是沈家老两口来了,自然是住在蓉姐儿的正屋里,孙兰娘跟妍姐儿便只住在三间正房的西梢间。小丫头来,是请汪文清住到外院去的。

总归是有女眷在,怎好混住一处,便是王四郎听了也觉有理,还叹一口气:“买这院子时觉得够大了,怎么的如今还是显得浅窄起来了。”

秀娘嘴上应一声:“原想着我们几个住这院儿怎么都是够的,倒没想着亲戚们。”把这夫妻两个隔开来,看她们还弄不弄得鬼:“左不过就这几日,过了年三十总要去给爹拜年的。”她倒要看看这一家子是不是真能舍了脸在王家过年。

这回回来不仅仅是买茶园子,王四郎还打算重修亲娘的坟茔,他原倒是想要迁坟的,当时家里贫困置不起好棺木,草草一具薄棺材还是伯父家里资助的,手里有了钱想到这些陈年旧事,越发心里不得过。

埋人时也没寻甚个好风水,只在原来家中薄地里头起了个坑,埋了下去,好叫左右亲邻看着,待他们走了,也好有人照管。

可俗话说的好,“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你眼里是穷山恶水,到风水先生眼里却是好地头,人哪里会没个缘故就发达起来,往那根上想,许就是这坟埋对了位置。

既不能迁,也要把地方整得像样儿些,定下主意便早早给族中的大伯去了信,封了五十两银子,叫他疏通,那地原是耕地,挖一块当坟便罢,一整亩都要造起孝屋来,那便是占了耕地,必得叫官府中人写一张签出来。总不能叫老娘在坟头里还睡得不安宁。

既然是要造孝屋,木石砖瓦水泥沙子都不能少,王四郎想着泺水难寻好杉木,一路办货时就买了来,总有百多根,俱都摆在船上运了来,王四郎有这一件事搁在心上,急着家去,听见秀娘说十日八日的话便道:“叫算盘收拾了老屋,带几个下人去便罢了,把娘的坟修起来要紧。”

秀娘正等了这话,可她娘家人刚来,这便要去倒有些赶人的意思,应了声:“各色孝衣总要备起来,哪有大年下裁白布的,再急也要缓到年后去,只先把沙石买了从船上拖过去,都预备好了,再一同起事,还要寻访个好些的阴阳先生,和尚道士的,难道还紧着年前开工。”

这倒是实话,王四郎拨了算盘珠子算一算,这一场倒要花费七八百两,银子便算了,要紧的是还差着一付好棺木,他算完帐便道:“访得玉皇观里的道士是有道行的,这些人惯走白事办道场,我差算盘去问一问,哪里有存的好棺木,便是百来两也要求了来。”

秀娘晓得王四郎亲娘下葬简薄,他如今高屋广厦的住着,心里那些个旧事又翻腾出来:“那是自然,我看还得寻个画工好的匠人,给婆婆画个影来,咱们也好在家里祭她,也叫蓉姐儿瞧一瞧,亲奶奶是个甚样子。”说着又温声软语一句:“便是我,也不曾见过婆婆的,等画好,往她灵前奉杯茶。”

一席话说得王四郎如雪天喝了热汤,暑日用了冰碗,通身千万个汗毛都熨贴了,搂了秀娘的肩:“我去安排,你在丈人面前告个罪,只说事儿办得急,不能留他多住,等咱们回来,接了两老过来小歇便是。”

王四郎自来觉着沈老爹潘氏两个瞧他不起,这回秀娘想得周到,这才投桃报李,拿了袖里的钥匙:“你开了箱子,多拿些银饼出来,打些银锞子,再打一付好头面,给女儿也置一套,要见乡亲,不好落了面子。”

秀娘刚应一声,就又听见他说:“给梅姐儿也办上,几个姐姐那儿,你瞧了办吧。”说着转身戴了帽儿出门去了。

秀娘深吸一口气儿,听这意思是怎么着也要给这几个姑子办上一份了,心里再不乐意也知道是给王四郎作脸,只怕得了脸的那些越发要踩到头上了。

蓉姐儿正带了潘氏几个看她自家的屋,点了花瓶告诉妍姐儿:“这不是真的,仿生的,能摘下来戴到头上,我送给舅姆一朵大的。”

孙兰娘听见了便笑,倒没白待她好,潘氏正扯了玉娘的手问她:“那屋那对儿来了多久?”玉娘照实说了,潘氏听见斜斜嘴儿:“趁得热灶,往日却瞧不见她添把火。”

玉娘晓得潘氏的脾气,若被她知道那两个正图谋家私,老太太非跳起来拿了鸡毛掸子上门拼命不可,她把话儿藏了不敢说,又是吩咐丫头倒茶上汤,又是开了点心匣子叫他们用点心的。

“这泡镙是软口点心,叔祖父吃起来最好的,一入口便化了,不必嚼。”说着又指了丫头去热一份乳饼子来给妍姐儿吃,小丫头还提了铜壶进来给孙兰娘洗脸梳妆,样样都照顾周到。

那边槿娘冷眼瞧着正房里出入不断,哼上一声:“这家还姓了王呢,倒叫一家子外人住得正房。”说着抱了昊哥儿,待这些个家业都落到自家儿子手上,这此个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俱都打出门去。

她倒忘了昨儿才来这屋里也不曾停过人,只觉自家受了慢怠,心头记上一笔,又想着这沈家也不算大门大户,原来四郎不曾发迹,如今是个富家老爷了,再要寻个好出身的又有何难,秀娘又没个儿子,还有个甚话好说。

不一时秀娘领了丫头进了屋子,先问父母可有甚不好的,再给孙兰娘送一付妆匣,这里头的东西自然是比槿娘那份要厚得多,她拍一拍妆匣子眼睛往那屋一斜,孙兰娘便知道了,赶紧捧到西屋去收起来,还有给妍姐儿两套小衣裳。

原是给蓉姐儿做的,放得大些,妍姐儿穿起来倒不嫌小。秀娘坐下来便道:“爹娘来时怎不说一声儿,我也好先备下东西来,这儿不过再住四五日就要回去的。”

潘氏扯一扯她的袖子:“还不是为着你,赶紧的,咱们吃上三日素,往那观音庙里请个送子娘娘回来!”这一句正说着了秀娘的心事,当着亲娘的面差点儿落下泪来。

潘氏一瞧气得迈了小脚站起来拍桌:“怎的,王四郎敢富贵休妻,看我告不告他,叫县太爷打他的板子!”

秀娘赶紧拉住了:“哪里是他,若他是这付心肠,我这些苦又是为谁。”说着把小丫头怎生听见槿娘夫妻两个说话的俱都告诉了潘氏,娘家人一来,秀娘便有了主心骨,叫她一个跟槿娘硬来,她还没那么足的底气。

潘氏听见这话长出一口气,口里念了一声佛:“原是那个等吃冷猪肉二十年还不曾咬得一口的,翻得什么浪来,倒不梦个金光菩萨撒给他钱使!”学子祭圣人必有一道冷肉,中了秀才往上才能分得着,这汪文清祭了二十多年圣人将将进了学,,童生连猪肉都没得吃,再是个读书人潘氏也不往眼里瞧他。

说着又要伸手去点秀娘的脑门,到底忍住了:“你也忒不成事,他姓汪,不说别个,头一个你公爹难道能肯?嫁出去的女儿还要伸手进娘家兄弟家里,亘古就没这个道理。”

潘氏说完这些,一口一个王八的骂,气哼哼的在屋子里转圈儿,正想寻个由头找王槿娘吵吵一回,外边院子里一声惊叫,接着便是震得楼都摇的哭喊声。

大白似道银闪电,冲进屋来跳到床上,蓉姐儿刚要叫它,外边槿娘骂骂咧咧进来了:“那猫儿呢,怎的抓伤了昊哥儿。”

昊哥儿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瞧见大白在廊下卷了尾巴晒太阳,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揪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地下一拖,大白原也警醒着,只宅子里人多了,它也惯了人声脚步,这才没躲,冷不丁叫个毛孩子揪了尾巴,反身一扑,爪子正挠在手背上。

槿娘听见儿子哭叫出来一瞧手背上三道爪痕,都破了皮了,叉了腰进门,一付要剥了大白皮的模样。潘氏看见了站起身来:“呀,这是怎的了?”

阖屋的人都看见大白蹿进来躲到床上,蓉姐儿还爬上去要摸它呢,槿娘晓得潘氏装聋作哑,气得一张脸儿通红:“亲家母可瞧见那只大白猫儿,挠得昊哥儿的手都破了皮。”

既是问看见没看见,潘氏摇了头:“不曾见呀?哪一只白猫?”

槿娘晓得她睁眼说瞎话,冷哼一声:“亲家母怎说这些虚话,我可是瞧见它跑了进来,挠了人的猫儿难道还要藏起来不成?”

大白钻到背子里,蓉姐儿直发急,悄悄把眼睛看过去,叫槿娘一窥便知大白躲在床上,她三两步就要走过去,叫潘氏一把扯住了:“亲家姑娘怎的说这话,我藏一只猫作甚,若说的是我家大白,不知蹲在哪个墙头困觉呢,它最是懒的,瞧见耗子打眼皮子底下过都不肯伸一伸爪子,怎会挠了人。”

大白在沈家这许多时候,来往的娃娃们没一个叫它挠过,偏昊哥儿叫它一巴掌挠破了皮,定是伤了它,那踩了它尾巴的小儿还没见它抓过呢。

蓉姐儿急急张开两条胳膊护住大白,瞪起眼睛来:“不许抓大白!”

槿娘见个小人儿也敢跟她叫板,把头一扭,指了秀娘:“四郎媳妇,你且瞧瞧要怎办!”她若是不曾说过那过继的话,秀娘许还真要把打大白两下,让她消了这个气,可她既存了这份歹意,秀娘也不给她面子:“孩子伤得怎样了,可拿水洗过没有,这伤口可不能拿阴阳水洗,可有晾凉的水,洗干净了才好上药。”

槿娘急急进来,只拿绢子给昊哥儿包了一下,哪里上过药,听她这一说,赶紧又回转去,瞧了他们人多,等四郎回来狠狠告上一状,非打断这猫儿一条腿不可。

秀娘看了眼玉娘,玉娘赶紧差了银叶把大白看牢,蓉姐儿知道护住了大白,神气起来,冲着门边翻翻眼睛,秀娘点住她的鼻子,蓉姐儿这才转身把大白摸出来,拍它的背摸毛,一摸身上掉下许多毛来,知道刚才昊哥儿欺负了它,虎了脸:“他为甚住我家,叫他家去!”

倒竖了眉毛生气的样子跟王四郎一色模样,秀娘拿她无法,又不好叫她再说:“赶紧住了嘴,来的是亲戚客人,你怎好说这话!”

蓉姐儿听了闷声不响,抱了大白到西厢房去,坐在小凳子上念念叨叨,拿脸蹭蹭大白,爱惜的摸着它的尾巴:“我不叫人抓了你,我护着你。”

妍姐儿换了新衣,看见妹妹坐着不乐,走过来跟她一起发愁:“要不,我们把大白藏起来,藏起来姨姆找不到。”她要大两岁,主意也更多,指指床底下:“藏在那下面,你姑姑还能爬床?”

蓉姐儿觉得有道理极了,她吃力的抱了大白,到东厢房去把大白睡的褥子拖到床底下,晓得阿婆帮着她,团在阿婆身上:“阿婆,你别叫人把大白捉了去!”

孙兰娘拉了秀娘进来内室,把帐薄并一匣子整锭的雪花细银盛过去:“你且点点,这是这一年收来的帐呢。”

第72章 四郎叹故人心变秀娘成织绸大户


秀娘不意竟有这许多,翻了帐薄一看,上头圈圈道道记了一整本,孙兰娘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识得字,这个圈儿便是租了一整月,三角的便是租了半月。”

点一点算下来,置下的二十台绸机已是帮她把本儿都翻了回来,竟还有薄利赚头,她拿了匣子掂一掂,倒比做别个生意赚得更多些,那进来的时鲜货物香料,把进价一折,也没有这样的利,这还不曾算上船上吃重。

她思量一回把匣子还是交还到兰娘手里:“还要托嫂嫂帮着看管,把左近的屋子也典了来,再添上十张绸机。”

这个生意不同那些船货,整个便是秀娘自家的,便是王四郎也不能插得手去,算是她的私产,手上宽裕了,她心里也更有底气。

孙兰娘晓得她有这个意思,笑一笑道:“我看不如不租,把那家里没有织机的人雇佣了来,熟手开几两银,织得好的再多给几两银,也不必记那个租子本利的,只要把工钱支出去便罢。”

秀娘听了眼睛一亮,她倒不成想这许多,也是事情杂乱,不比孙兰娘日日在家便思想着这个,秀娘点一点头:“嫂嫂这个法子倒好,只消记得工钱,若有那实在织的好的,便再提一提价儿。”

孙兰娘这个法子倒是跟陈阿婆家学来的,来往的多了,她也听说陈阿婆的大儿子能干的很,在乡下盖了四排大屋,把一个村子的贫穷人家女儿都雇佣了来,专给他织绸,天亮开工,干到太阳落山,每人每日领得多少丝都记在案上,只拿工钱,不拿绸缎。

四排大屋两排织绸用,一排用来煮蚕茧,一排用来纺丝线。雇了百多个女工,日日这样织,但有那熟手一匹绸织得一整月,六十多人在织绸的,一月少说也有五十匹,这个进项,比得王四郎走这许多路出去贩茶也差不了多少了。

陈阿婆家不是那等炫富人家,有了些银子就便盖屋雇人,一个村子的女儿媳妇全都雇佣了,还有那些外乡的过来,便又起一排屋,分给她们睡,因包着食宿,工钱便给的少些。

江州地方上虽少有那穷得卖儿卖女的,可女儿家想要一份好嫁妆出嫁却得靠着自己的手来挣,家里有兄弟的,银钱全花用在兄弟身上,爹娘哪里顾得了她们。

人牙子访得这家的姑娘会织绸织布纺丝缫丝的,为着佣金也要去家里走访,把爹娘说动了念头,立下契儿,只和佣工,良民哪能行贱事,这织绸进项多活儿又干净,俱是女人家聚在一处,爹娘也有肯的。慢慢扩成了现在这四排屋。

秀娘不意自家嫂子竟想的这样远,心气儿还这样大,倒比沈大郎这个闷头干活的不知多了几个心窍,她抿一抿唇儿:“我哥哥这样老实,还全赖着有嫂嫂打点,咱们赁来的三间屋子,再典它三间,我只恐添得多了,镇子上雇不着这么些人呢。”

“这倒不必忧心,咱们工时给的足,工钱又从不短人别个,好几个熟手家里都有妹子要荐了来呢。”孙兰娘这些日子过得不知痛快多少,为着她一个人忙活二十张绸机的营生,连潘氏都不再念她,只把她当个财神娘娘似的瞧,虽是秀娘的生意,可她也着实沾了光。

两个盘算一回觉得可行,秀娘夜里便告诉了王四郎,王四郎挑挑眉头,把帐一盘,嘴里啧啧两声:“你竟也个千把两银子的私房了,倒要叫你一声沈大户。大哥这样拙,倒娶进个巧嫂子来,这活儿有得做,若不是我这些银子都要用在茶园上,我也去办它一个。”

“你是饿汉投的胎,碗里的且吃不尽,还要吃那锅里的,不过是我们妇道人家的活计,我想着总归这一年有余钱,又不急等着用,这才想着再添,小本小利便罢了。”

秀娘晓得王四郎的心气儿,他要办,恨不得就要一气儿置上一百张,绸机这样贵,陈阿婆家做了七八年,还是会经营的才置上六十,已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人家了,若不是跑远了去乡下图那地头人工贱,在泺水便把如今这点子家当都填进去,才只能置下一多半来。

王四郎心大的很,头一回带了银子回到泺水,心里就画出一个圈来,茶叶不过是一块,一角角填得满了,这个圆才算真的满了,蚕丝绸个个都在他心上记着,若不然也不会任秀娘拿出千两银子去办绸机。

那寻常人家想要置上一张绸机非用个四五年不可,可一旦咬牙置了出来,本利往上翻个翻,忙得一年本钱就回来了。他就是知道这营生多在赚头,才在秀娘写信问他的时候一力支持她办了。

秀娘是跟着他苦过来的,他发达了,自然要补给她些,便是她贴补娘家些也是该的,看看陈仁义家,原配的嫁妆陈大姐拿在手里不算,单是给她料理的生意就有好几项,她这才有底气发落下人,只为着粗杆子粗,那些个妾跟亲戚在她面前就抖不起来。

王四郎自然知道家里那些姊妹是个甚样的人,妻子多少也吃过委屈,一家子这么些个姐妹,若不是亲娘死得早,哪里会一个个变成这付模样。

可他就是念着娘还在世时那些时光,更不能狠下心同她们断了交往,亲娘吴氏过身前拉了他手,那时候王四郎还是半大的小子,只晓得抹泪,吴氏得的咳症,边咳嗽边吐血,瘦得一把骨头不成人形,拉了他强撑一口气,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姐姐妹妹们都要靠了他撑腰顶门,叫他万不能断了情份。

王四郎郑重应下,念着母亲的话,再知道这几个姐姐不成人,他也要看顾,原来是没这个本事,万事只仗了拳头来,如今有了银钱,能帮的便帮上一把。

亲娘刚死的头一年,便是这几个姐姐带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过了下来,大姐姐趁着亲娘热孝发嫁出去,临出门子的前夜搂了这些妹妹们哭了一整夜,哭得一双眼睛核桃那样大,早上伯娘来帮着绞脸,看他们这可怜的样子,摸了个布包出来,悄悄塞给大姐姐让她当私房。

一场喜事办得七零八落,若不是顶着红布,旁人还只以为他们又在哭丧,得亏大伯还有个香火情,若不然头一年还不知怎么过下来,地里的野菜也吃过,地瓜也偷过,一丈来深的塘里他也下去摸过鱼,三姐姐守在塘边,见他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出来,跪在塘边便哭。

到捞了条大鱼上来,拿衣裳裹了带回家,家里连油盐都无,往灶洞里一扔,啃那半焦的鱼肉也香,苦这那个样子,连四妹妹都送了出去,姐姐们却没叫他去亲戚家里吃一丝白眼,借米借油俱是姐妹三个去的,若不是朱氏把她们嫁给这样的人家,哪至于就变成了这样。

蓉姐儿叫潘氏抱过去睡,王四郎搂了秀的肩:“这个便是你的,凭你想怎的就怎的,便是亏了,我这里也有银子补进去。”顿一顿又说:“我那几个姊妹俱是这个脾气,俱是没娘的可怜人,你莫要同她们计较,总归咱们一年不过见个几回,能全了亲戚的颜面便罢了。”

他一回来还没踏进屋里,就叫槿娘拉住了给他看昊哥儿的伤口,大白是蓉姐儿的爱宠,王四郎又怎会真的打杀一只猫儿,哄了她回去,听见她告状也不当个真,他帮着秀娘赔了句不是,说着说着长叹一声:“俱是没了娘闹得,我娘一向最是和软的人,阖村上下就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

这么个全乎人,生下来的女儿竟没一个像她,日子过着过着,把和顺当作了软弱,把能干变成了尖刻,秀娘握了他的手:“我哪里就计较了,不过我爹娘在,好歹也给我留些脸面,传了出去就不难听?”

那些个混帐话是再不能同王四郎说的,秀娘心里叹气,连坐监这样的事,他几个姊妹都不出头,难得一个桂娘是好的,还不得用。

他心里不是不知道,只不愿提起来,近来又想着要修婆婆的坟,倒把过去那些个好又回想起来,便是此时说了,一多半儿也要看了亲娘的面子把事儿揭过去,诉这一句委屈便够了。

“左不过就这几日,好好的送出去就罢了。”王四郎把腿一搭,他的心思哪里会放在后宅里头,说上这两句又开始盘他的生意:“明儿咱们便去吴家,回一回礼,也别摆在年后了,只当拜个早年,你把蓉姐儿打扮打扮,赶得早些,回来还能一处用个饭。”

秀娘一听这话倒急起来,礼还没备下呢,王四郎拉她躺下:“我全吩咐好了。”秀娘嗔一句:“礼备好了还有衣裳呢,急忙忙的回来,箱笼还没打开,到哪里去寻出客的衣裳穿。”

她想了一回就只有去岁过年时做的那件雁衔芦花的对襟袄算能见客,这件衣裳做价便贵,她一向不舍得上身,倒有八成新,既是明儿就要穿的,赶紧披了斗篷叫外屋睡着的杏叶带两个小丫头去把衣裳翻出来,先挂到大衣架上撑起来,明儿穿着才不显得有折痕。

蓉姐儿新衣裳倒多,也不着急给她理,只明儿早些起来便成,秀娘身上干净了一个多月,便在船上王四郎也想着法儿的给她养生,身子见好了,听玉娘说羊奶有用,原在泺水那是个稀罕物,在江州却不是,买了来敷面,皮子也渐渐白腻起来。

两个为着坐船,舱房前后俱是人,倒有三四个月不曾亲近过,王四郎听见秀娘还在叨叨叨的吩咐丫头,嘴里念念着有甚东西要备下,两只手一抬把秀娘打横里抱起来扔到床上,吹落了灯,两个叠作一个,交头摇股,花心儿颤颤,倒似新婚时的光景。

蓉姐儿洗完澡擦干了头发,黑丝绸一样披在肩上,穿了寝衣,在潘氏身边滚着玩了好久,到实在倦了抱起枕头要去找娘,叫潘氏一把抱住了:“你娘在给你生小弟弟,你莫要去,你去了,小弟弟就不往你娘肚子里钻了。”

蓉姐儿皱了眉头,叉了手摇头:“我疼他,不打他不凶他,给他糖豆子吃,他为甚还怕我。”说着竟委屈起来,噘了嘴儿不乐意。

潘氏拍了她的背:“他小呢,怕人的。”她这一句说完,蓉姐儿明白了:“就跟小白似的,小白刚来家就怕人。”小白被送来沈家时刚刚断了奶,团在窝里呜哩呜哩,大声说话都能叫它缩在大白肚子底下去,蓉姐儿宝爱了它许久,见它顽皮起来,才训斥它。

蓉姐儿抱着枕头想了会,点点头应下:“好罢,我明儿去看他。”说着把大白从褥子上抱起来,它今儿受了惊吓,还掉了毛,蓉姐儿特别可怜它,晚上用饭还偷偷藏了鱼块给它吃,大白恹恹的,抬了头喵乌一声,蓉姐儿摸了它的耳朵:“大白不哭,等二姑姑走了,我捞鱼给你吃!”

她人小,心里却明白,晓得槿娘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槿娘,今天吃了秀娘的骂,却晓得娘也不喜欢这个姑姑,更不喜欢昊哥儿,原来几个孩子在一处槿娘就无时不炫耀她有个儿子,说甚其它几个都是女娃儿,口里心里都瞧不起蓉姐萝姐,蓉姐儿越大越明白事,哼一声,摸着大白的毛,眼皮渐渐阖起来,将要睡着了,还撑起手揉眼睛问:“阿婆,小弟弟来了么?”

第73章 四郎频叩富贵门秀娘欲送女读书

第二日起来,秀娘脸上不上敷粉也似抹了胭脂,把那雁衔芦花的对襟袄子穿起来,又叫了玉娘过来给她盘头,秀娘的头发黑洁光亮,盘了个现下时兴的牡丹头,前边是金嵌宝珠的分心,后头是金累丝嵌宝珠凤蝶穿花的簪子。

这一套还是王四郎在质铺里头寻着的好货,赎出来给她戴的,她还想着年夜那天戴起来,既是去吴家便先拿出来用了,又给蓉姐儿穿上小袄裙,俱是织金的,看着衣裳光鲜精致,往她手上套了两对小金镯子,教她说了两句吉利话儿。

这回不带玉娘,秀娘身边跟一个杏叶,蓉姐儿身边跟一个绿芽,小人儿一早上眼睛还没睁开来呢就由着她们摆弄,额发齐了眉,正把那一点痘坑掩了去,头上扎两个花球,两只金蝶儿翅膀一扇一扇的。

还按着泺水的规矩给她拿笔沾了朱砂在眉间点了红,看上去玉娃娃一般,蓉姐儿难得没往镜子面前凑了要照,她直通通盯住秀娘的肚皮,歪了头想上去摸一摸。

秀娘正插戴好一套首饰,最后一个金压发往上一压,这才算是穿戴好了,站起来看见蓉姐儿一动不动看着她,笑一笑:“妞妞想什么?”

蓉姐儿“嗯”一声,嘻的笑了:“小弟弟在娘肚子里了罢。”

秀娘双颊飞红,屋里的丫头都别过脸去笑,秀娘又想斥她,又觉着小人家好口彩,今儿头一句就念着弟弟,若是真叫说中了才好,心里这样想,脸上笑意更盛,把蓉姐儿拉过来给她整整毛边:“不许混说,教你的两句话还记得么?”

蓉姐儿听玉娘念叨一整个早上,听见秀娘问,两只手团起来,一面拜一面说:“恭贺新禧,万事如意。”词是老词,可蓉姐儿念得可爱,瞧着讨人喜欢的紧,秀娘把她一抱:“见了人可别忘了。”阖家都收拾停当,坐了车往吴家去。

拜帖早早就送过去了,吴夫人因着丈夫不回来过年也不往二门外去,此时又不是金陵本家,没个亲戚在,好容易一个妹夫,还这样不成器,便带了徐小郎闭门谢客。

接了王家的拜帖想了一回,见着是销金纸的红帖子,还当是吴老爷生意场上来往的,捏着想了半日,还是身边的丫头提了一句:“莫不是那送花儿来的王家?”

吴夫人本不欲应下,为着家中没有男人,又不好叫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当陪客,正想客客气气的推了,不意吴少爷送了信回来,说是早些放假,不日就要家来。

吴夫人想着总是结个善缘,若真是个好人家,也多了个走动的地方,这才应下来,王家接了回帖把礼盒儿抬了去,吴夫人一看礼竟这样厚,倒是一怔:“谢也谢过了,怎的还备了这么厚的礼。”

柳氏瞧了这几色礼,是家里各人都有的,一套文房四宝,五匹彩缎两匹鲜艳些三匹老成些,想那鲜艳的是给自家的,倒觉得这礼备的齐全,笑一笑道:“怕是真个疼女儿的,我听那老人家说,将要三十了,便只有一个闺女呢。”

吴夫人笑一笑,把帖子搁到一边:“怕不止是这个心思,不管怎的,人家巴巴上门来谢,咱们也热闹一回,前头的礼总不好白受他的。”

还是吴少爷要家来更惹这两个关情,屋子重又洒扫一回,冬衣也俱都做得了,鞋子纳得厚厚的,柳氏还专门拟了个菜单子,把可心的菜俱都列出来,一样样的挑捡。

她难得办这一件大事,自嫁进吴家来,她还不曾出去走动过,家里因着有个戴守的徐小郎,也不曾宴过客,王家人上得门来,还是头一槽。

阖家都预备齐整了,只等着吴少爷回来,吴夫人照着一日三顿正餐两顿点心的次数差了人去问,门房俱都答没回,吴夫人正急着要派人往东台大营去接了,门上来了个黑汉子,直通通的就往门里冲。

叫门房一把拉住了,拳头差点儿砸上去,再定睛一看,竟是吴少爷。他这一年大变模样,把柳氏惊的怔在当场浑没认出自家丈夫来,若说他原来身上还有些文气儿,如今一看便是武夫,除了衣裳鞋子还干净,谈吐吃相走路,好似变了一个人。

柳氏盼了这许久,一团火热心思一下叫凉水浇灭了,吴夫人赶紧把他迎进来,绞了热巾子擦脸,又叫厨房治菜给他接风,吴少爷一只脚差点儿就踩到椅子上去了,扒拉起饭来便如恶狗争食似的。

军营中吃饭稍慢些的,待你去盛时连桶底儿都叫人刮干净了,若还慢条丝理一口嚼上二十三十的养胃非活活饿死不可。

他头两顿饭饿着了,第三顿上就摸清楚了,学着那些个老兵油子,第一碗是虚的,看着盛的满,饭却不压实了,为着赶紧吃尽,到第二碗上把大海碗压的满满当当。

如今这一桌子的鱼虾豆腐他只啧了嘴儿,摆在过去是贵菜,河里封了冻还蒸出这样大的鱼摆上来,待客也不过如此,可他只挑了蘑菇青菜里的肉丝儿吃,吴夫人见了把安排饭食的灶下人说了一通,给他换了金银蹄子,整只的烧鸡大鸭子。

吴少爷连吃了三碗饭,把肘子鸡鸭全啃了,徐小郎见过他这吃相,倒不奇怪,吴夫人只道儿子受了苦楚,眼圈儿都红了,又怕他吃多了积食,叫人拿了山楂丸子出来给他消食。

只有柳氏站着干看好半日,连婆母埋怨她菜单没写好都没听出来,只绞了帕子不知如何上前去,她本是诗书人家的女儿,亲爹哥哥一门俱是读书人,除了提笔连裁纸刀都少拿,为着吴少爷没个功名,也不知吃了家中姐妹多少酸话。

她在闺阁里时候呆的长了,难免不多想着些,原还想着是他要为亲人守孝这才考不得举,待她过了门再劝他上进,谁晓得他不考举便罢了,竟实实在在变作个武夫,柳氏心里一苦,差点儿淌下泪来。

屋里没人瞧见她这模样,吴少爷倒是冲着自家娘子嘿嘿一笑:“怎的,我黑成这样,吓着了吧。”转头又去看桌上的拜帖,皱了眉毛想:“王家?哪一家?”把一张帖儿转来转去:“说是上门拜谢,拜的谁?”

吴夫人点一点徐小郎:“还有谁,你这个广结善缘的弟弟。”说着见徐小郎红了脸,笑着又叹息起来:“你这个年纪,若是你娘在,也该给你相看起媳妇来了。”

徐家家里几个伯伯俱是当朝大员,再没有娘家人帮着相看的,吴夫人也晓得妹夫那个样子,守得一年定是要娶亲的,徐家的老太爷老太太也不会看着小儿子不娶,说不得还要定下个名门之女,

原吴夫人嫁进去时,徐家还不似如今这般,徐太老爷不过是致了仕的五品官儿,徐大老爷刚爬过六品,若早知道这家子能飞黄腾达,吴家绝不会把吴氏嫁过去。

等再娶进一个继母填房来,徐小郎也还有两年孝要守,守完了再开始相看,适龄的好姑娘都叫挑完了,若要再往年纪小的里头去寻,亲事便又耽搁了下来,也不知道这个外甥要蹉跎到几时才能定下来。

徐小郎听见这话倒也不羞,大方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

他这一句才说完,就叫吴少爷一把拍了背,使的力大,拍得他弯身咳嗽两声,吴少爷哈哈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表弟你莫怕,待你考了殿试,我叫我手下的兵丁护了你去看榜,别叫人把你从榜下捉了去。”一句话夸了别人还带上自己,吴夫人听见就挨个儿点点他们的头,笑盈盈一声:“你呀。”

两个许久不见,就在书房里饮起酒来,徐小郎面前是茶,吴少爷一个人也开了一坛子酒,听他说些兵营中的事务,晓得等开了吴少爷就要去剿匪倒吃一惊人:“你们都去?”

“可不,说是叫咱们练练手,苦练这许多时候,也是该显一显本事了。”吴少爷往嘴里抛了个花生:“这事儿我只告诉你,可不能说给我娘听,她非把眼睛哭瞎不可。”

徐小郎还皱了眉毛,吴少爷把酒壶盖子一开,举起来就往嘴里倾,喝尽了一壶长出一声:“他奶奶的,爽快!”

“你这付模样别把嫂子吓坏了罢。”徐小郎听他爆粗倒笑起来,吴少爷摇头摆手,一壶酒一口猛,到夜里回房他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柳氏正等着他,见他进来要迎又僵住了,身上这股子汗味酒味混在一处冲得她鼻酸,赶紧把他衣裳剥了,叫两个小厮侍候着洗身。

吴少爷躺到床上嘴里还在念叨,柳氏把耳朵凑过去一听,涨得满脸通红,他这是在兵营里荤话说惯了,各处的人都有,说起来没个把门的,什么脏就往外吐什么。

柳氏煎熬一夜,暗暗垂泪,一番苦楚又没地方倾诉,抬笔写两个字又揉了扔到炭盆里,合衣在罗汉床上睡了,待第二日还早早把吴少爷叫了起来:“有客来呢。”

吴少爷是文人变武夫,王四郎原就是个粗汉却又读过几本书,还在巡军铺屋里头当过差,那里头也有当过好几年兵的人,两个说起话来半点隔阂都无,才论上几句吴少爷就说家里藏得好酒,那梨花白珍珠红还嫌不够味儿,非要叫人到外头去买那最粗的烧刀子。

秀娘带了蓉姐儿,因着吴老爷捐了个官儿,吴夫人身上是有诰命的,两个俱都行了礼,这大半年不见,蓉姐儿不仅身量长了,人也长开了些,身上穿得织金红裙子,袖边裙边缀了一圈白毛,身上挂了两串金铃铛,金锁小金镯子一样不少,头上还戴了两朵金花。

吴夫人拉她过去细看,这山水灵秀的地方生的女娃儿也这样好看,点点她额上:“还长了个美人尖,大了不知生得怎么俊呢。”

徐小郎这回不能再抱她了,蓉姐儿虚岁七岁了,秀娘把吴夫人真心实意的谢过一番,又说了另一项来意:“家里只有这个女儿,一向宝爱的很,原是五六岁上该要送了开蒙的,些许识得几个字,我跟着她爹出船去,倒把她误了,又才搬来江州人生地不熟,想问问太太哪一家有女先生坐馆的?”

“这你倒把我问住了,我也是前年才来住的江州,家里又没适龄读书的孩儿,真个不知哪家肯坐馆。”送了蓉姐儿去读书是王四郎想的另一个法子,莫说是江州,就是泺水也是女私塾的,坐馆的若是年纪一把的老先生,或是女先生,但凡家里有家底的,俱都送了女儿去学学女四书,能写上两笔字儿。

秀娘才要叹,吴夫人就又道:“我跟知州家的娘子倒有过几面的缘份,不如帮你问一声,这个么聪明伶俐的姐儿,莫要白白耽误了才好。”

蓉姐儿已经自家去跟徐小郎说话了,徐小郎才问了一句大白,蓉姐儿就翻了手把大白抓伤了昊哥儿,二姑姑要剥它的皮说了,小脸蛋气哼哼的。

徐小郎趁着没人瞧见,从袖里摸了个红包出来,这回算是来拜年的,蓉姐儿才磕了头,吴夫人就把了红包,打得荷花样的锞子,很是新鲜。

不想徐小郎也给她一个,蓉姐儿马上高兴了,压低了声儿告诉他:“我把大白藏床底下呢,叫绿芽银叶看着,二姑姑打不着。”

徐小郎被她逗的差点笑出声来,赶紧以手作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见无人注意,拿手去拨弄蓉姐儿头上的金花,拉她编的辫子。

蓉姐儿叫他摸了一下二下还眨巴着眼睛不动,摸得久了,嘴巴一噘,手伸起来拍了他一下,跟奶猫发怒一般模样,不许他再摸,徐小郎忍得满面通红,转身吩咐身后的小厮:“去,把猫儿抱了来陪她玩。”


第74章 吴氏欲行蚕桑事蓉姐进学先学礼

吴少爷拉了王四郎一同吃酒,这两个一个原本就出身寒微,一个是使了劲想往那里头钻,王四郎自幼在乡下长大,大一些了便在巷子里串,说起市井言语来比有比吴少爷更熟。

又把兵营里头的事分说一番,吴少爷见说的投机,硬扯了他留下来用饭,吴夫人在后头知道了,急急往十味楼叫了一桌子十五两银子席面。

原也没想着留人吃饭,前头两个推杯换盏,后头的没话也要找出话来说,吴夫人瞧见王家没想留下用饭,无奈儿子扯了人不让走,也客客气气说些本地风俗,又细问起王家做个甚的生意。

这些个秀娘却知道的清楚,她才跟了王四郎家来,便细细说些茶蚕的事。原来吴老爷做的是盐糖生意,最赚钱的是盐,这个王四郎也做过一回,便是这一下发了大财,有了本钱收茶叶蚕丝。

吴夫人原还当秀娘同潘氏没甚差别,只能说些乡野村话,听见她一条条一桩桩都说的清楚,慢慢话也多了起来,又问她此番做些甚营生。

秀娘便把王四郎欲要买个茶园子的事说了,吴老爷来江州,是为着看望妹妹,见此地山水秀美,妹夫又在此处做了官,正管着盐同水利,这才把生意做到了泺水来。

他早就想着要往那茶蚕上插个一手,这两样虽不如贩盐利厚,却是天下几样最赚钱的事务,若把这三样凑个齐全,家业还得往上翻一番。

吴夫人听见秀娘说泺水镇子里头也置了二十张织机,倒吃一惊,她却不是那等无知妇人,晓得绸机贵得很,寻常人家置办不起,又听见说是秀娘自家的私产,掩了口道:“这倒是个好进项呢。”

秀娘端端的坐着,听见她问一句就接一句:“妇道人家也只知道养蚕缫丝,正经的大户,在泺水都是起几排大屋,百来张绸机的。”

吴夫人听得动念,只知道此地算是富庶,不成想靠着蚕桑一途就能有这些大户,她既跟了吴老爷走南访北也有些见识,晓得织绸是个大进项,又知道原在泺水已经成了规模,不似那等小户,一家子守着一张机,听谈吐秀娘不是个俗样的妇人,既明白事理,又且能捏得一门生意,倒起了相交的心思。

柳氏立在婆母身后只是泛苦,她在家里哪里听见过这些,每日都是书香萦绕,若不是吴老爷身上有个监生的名头在,她爹是怎么也不会允了这门亲的。

昨儿夜里苦思了一夜,今儿便有些力不从心,站着的脚跟直打飘,好几回吴夫人递话过去,她都没接着,吴夫人见递了两回她没回应,也不再把话头往她那里引,过得一会儿寻了由头支开她:“你且去灶下瞧瞧,给前头添几个佐酒的小菜。”

少年夫妻,离了半年多不曾见得,昨儿也不知怎么绸缪,说不得这回便成了事,好给她添一个孙孙,倘是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吴夫人笑眯眯的望向蓉姐儿,见她垂了头乖乖的一声不响,拿一碟子花糕叠着玩。

徐小郎三不五时的伸了手去要推,她一听着有动静就抬头瞪他,手上的金铃铛一响一响,别提多有意思,还有那只叫一点白的猫儿,竟也乖乖的趴在她袄裙上,一动不动。

吴夫人又把话头转回来:“你既常远不在泺水,这门生意托了谁管?那起子下人惯会瞒上不报的,倒要托了可靠的人看着呢。”

“那倒不怕,织出来的绸都有定量,既雇了熟手,开出了工钱去,一个月便定了要交一匹锦出来,一匹锦多少银两又是有定量的,便是想瞒也无处做手脚。”这还是王四郎说的,若是秀娘怎么也疑心不到哥哥嫂嫂去。王四郎说了这话,还吃秀娘的埋怨,说沈大郎夫妻两个绝不是那等藏奸偷滑的人。

吴夫人既存了这个念头,便有意再探问些,待吴老爷回来,问问丈夫可不可行,先投些小钱进去,便是亏个五百一千的,也不算大钞,不值得什么。

到了正午用饭时分开两桌,男一桌女一桌,绿芽杏叶两个是现买进来的侍候的,都在大户人家里头学过规矩,却到底不是家生子,礼数不似吴夫人柳氏身边这两个周全。

蓉姐儿自家坐着吃,夹一筷子豆芽丝炒的鸡汗翅丝,咬一口只觉得豆芽脆生生的好吃,翅丝儿却咬着没味儿又硬,把那鱼翅挑了出来,把豆芽儿全吃了。

柳氏瞧了一眼低了头,原她还打趣徐小郎,两个虽差了年纪,可不止一回听见婆婆在背后叹息这个外甥没早早定下亲来,再安定怕是要等着他自家挣出来了。

如今一看便是有家底也是个暴发的,吃用上的规矩再不似大家姑娘这样严谨,别家姑娘这时候学用饭的规矩也要好些年了。

吴夫人却又是别一样的思想,她年纪大些,眼睛里只瞧见小儿可爱,哪里会去挑剔规矩,见她把翅丝儿一丝丝单挑出来,在小碟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喝一口茶咽尽了饭粒儿问道:“怎的,这个不好吃?”

一句话说的秀娘脸上都烧了起来,若早些知道要留饭,她定是要早早讲些规矩的,秀娘自家还好,她跟着王四郎登了那么些官家的门,就是原来不懂不会,看人挟菜咽茶的也学得四五分了,晓得她们吃菜用饭都有规矩,就是捡点心也要拿帕儿包了,不能吃得满身都是,那再讲究些儿的,连口辱都不能沾糕饼屑。

她才要开口道一句恼,就见蓉姐儿抬头看看吴夫人,点点头:“不好嚼又没味儿,不如豆芽好吃。”这倒是真的,鱼翅本就是无味之物,就要靠了汤去煨它,再下了功夫,也煨不软烂,跟豆芽一处拿鸡汁儿炒了,不过取个名贵的意头,还不如鸡汁儿单炒豆芽丝。

吴夫人见秀娘尴尬,笑一笑:“还是小人儿嘴里有实话,我每吃这物私心里都觉得不是个好味儿,偏还是贵货,上等级的席面缺了它倒似不成席了。”

秀娘见她善意也跟着笑:“她一向吃我做的饭食,粗糙惯了,等送去女学,怕要吃人笑话的。”蓉姐儿知道是说她,一手捏了勺子一面侧头去看秀娘,呶呶嘴儿不许她说,几个人倒把食不言的规矩放在一边,只柳氏不说话,又不好冷了场,抿了嘴儿笑。

到告辞出来的时候吴夫人还备了礼:“你家里既是做绸缎生意的,也不拿那些个陈缎旧锦出来显眼了,这香料倒是我们老爷带来的,一小块摆在香炉里头,一个屋子都香呢。”

描金大匣子里头摆了四只小匣,杏叶接过去捧在手里,秀娘谢了又谢,这才告辞出去,蓉姐儿穿了一身大衣裳又是吃又是玩,早就累了,进了车就迷迷蒙蒙的趴在秀娘膝上。

王四郎吃得满面通红,脚步打了飘,算盘扶着他坐上车,他怎么也不肯坐到车里去,秀娘怕他吃醉了跌下车去,隔了帘儿拿帕子系在他腰带上,几个丫头一齐拉着。

回了屋中把这一身卸下来,秀娘也叹一口气:“那富贵人家哪里是好走动的,这一身金银压得我气儿都不顺了。”她这还不算奢华的,因着对方家里有孝,不好过份鲜艳,那吴夫人是长辈,头上的金冠子不知镶了多少块指甲大的宝石,便是身边跟着的儿媳妇,头上也戴了只赤金冠子,只宝石小一些少一些。打眼一瞧,便是空心的也得二三十两金子。

蓉姐儿滚在床上便睡熟了,王四郎歪在罗汉床上,怎么也不肯认自家吃醉了,秀娘把吴夫人应下帮蓉姐儿找女学的话一说,他乐起来:“是该送去了,我听说许家那些个姑娘,五岁就拿笔了。”

既应承了这事儿,就不怕没有上门的时候,常来常往的走动着,先把关系拉近了,往后不愁攀不上生意。杏叶点了盏酽酽的浓茶来,王四郎皱了眉一口吃尽,只觉得茶叶把酒气儿冲淡了,胸中好受了些,问道:“你看那吴夫人,可是好相与的?”

秀娘正坐在镜前梳头,把闹妆分心压发一样样卸下来摆到桌上:“倒是个和顺人,少见呢。”九江那地方,便是个芝麻官家里的家眷也一个个鼻子眼睛望着天的,似吴夫人这样的竟比她们好相处,不叫冷了场,总能递了话头过来,一看便是好家教好门风。

“这便是俗话说的,阎罗好过,小鬼难缠。”王四郎也吃了许多“小鬼”的苦头,越是芝麻绿豆的越把自家当回事儿,得个七八品的官身倒比那正经大员还显得有身份,进门出门吃茶用饭一样样的规矩,你便有一丝怠慢了,便拿冷眼睨了你,嘴角还掀一掀,要笑不笑。

王四郎在前头遇着的少,秀娘往后头交际却吃过亏,哪个商户不捧着这些官家娘子,还有的是外任做官,自家正妻搁在家中,一个小星也出来摆太太的款,叫人吃气受亏。

秀娘看得多了,越发觉着得紧跟了丈夫这才不会出乱子,男人到了外头,叫乱花迷一迷眼睛,瞬时便能忘了家里的糟糠妻,那些个商户娘子,出来打得是娘子的旗号,看上去猜是正头娘子吧,瞧那轻狂样便不似,猜是填房吧,年纪又差着些。

秀娘混在一处忍了这些个气,今儿上吴家门去便是想着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不成想吴夫人竟这样好说话,还留了饭,她转头看看床上打呼噜的蓉姐儿,伸手顺她的头发,把她头上的小金蝶解下来:“咱们妞妞好福气,再不能亏了她,我听吴夫人这意思,倒想在泺水也置上织机,雇人做活呢。”

王四郎一听坐了起来:“这倒是好事儿了,你不如拉了她一道做,让她一些利,往后走动的就更紧密了。”

秀娘一听他说便知道了意思,她细眉微拧,看了丈夫:“你莫不是又想往金陵去了罢?”吴家原籍在金陵,在此地不过是为着生意,难道还能长久处之,定是要回去的,王四郎一转眼就做了这样长远的打算,说是没动别的心思,秀娘也还不信。

“人去不去没个说头,货却是能去的。”他把算盘抽出来,拨了拨珠子:“他的货要出到江州,我的货要送去金陵,牵起头来两边便宜。”

“也不知你的心凭的长这样大,”秀娘别过身去:“统共只这些银子,只做一件倒能全力以付,分开来只怕是哪件都高不成低不就的。”

“我怎不知这个道理,先把茶园访下来,过得一二年的,才好想别桩生意。”先把关系套住了,往后开口提了,也不显得趁热灶。

还没等到王四郎把茶园访出来,吴夫人那里就来了信,说是问明了知州夫人,晓得这江州有好几户设了女学,吴夫人挑了两家出来,让秀娘拿主意。

其实这个女学,到外头自然也打听得着,巴巴的去求吴夫人,不过缺了一张进门的帖子,王四郎一看就定下了李家,捏了知州夫人的信上门去。

自然又是两家一齐送上礼,把蓉姐儿进学堂的日子定了下来,这家子请得两个先生,一个是女先生,专教女四书的,捎带些针线活计,另一个便是退下来的翰林,有年纪的人了,教些琴棋书画,这个老先生五日里只上两个半日,很是难请,所以束修也比别家多备着些。

王四郎瞧中的不是甚个大儒,而是这里头读书的娃儿们俱是好人家子女,蓉姐儿这身世是挤不进官子女里头去了,这家子里的却俱是大商户里出来的,大益丝坊,平记米行,从后宅里交往起来倒比前头男人们正经相交要便宜的多。

“既是年后便要进女塾了,赶紧把规矩教一教,再不许这么野着混玩了。”王四郎这一句话,蓉姐儿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第二日起来,便教她大家子里的姑娘怎生用饭喝茶走路说话。

第75章 近年关蓉姐习字沾墨点大白画梅

王家哪里有人知道大家子的姑娘怎么喝茶用饭的,只玉娘在陈家见识过些内宅规矩,那也只是一鳞半爪,教导她的管事娘子,单只让她学怎么侍候小主子,怎么给主人家作规矩却一点都不知道。

算盘更不消说,他光知道陈大姐怎么厉害了,家里各处都是她定规矩,违了一条就要革月钱,重点的还要打板子,一不高兴还能发落父亲的小妾通房,她身上更没有那些个女儿家该有的规矩了。

蓉姐儿身在市井,跟那宅门里头不同,该教的父母长辈也教了她,不过是吃饭不许挑菜,只准挟碗边的,不准往菜碗里头翻找,喝汤不许咂吧嘴儿,再有就是姐妹间不许置气,玩闹当不得真。

眼看着过年就要把她送进学里,秀娘心里又舍不得了,夜里就拉了丈夫说项:“给婆婆修坟便要好些时候,难道还能把她一个放在江州,总归已经晚了,再晚着些又怎的。”

她是受过气的,就怕女儿也同她一样:“咱们不如在家里先访一个女先生,学上些时候再往女学里送。”蓉姐儿识得百来个字,也全是花牌上的,日日翻过来倒过去的念,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比着,很快就识全了,结构简单些的,单折出来她也识得,只不会写。

王四郎却摆了手:“头一回求人办事,别个办好了,你倒舍不得,咱们女儿竟比别个差着些?便是头几日去着不惯,过后也就好了。”

他便是瞧见蓉姐儿会点着花牌子上的字念,才想起该送女儿进学,泺水的许家,家里从首到尾排行的姐儿,一个个都是能拿得起笔作得诗文的。

秀娘叹上一回,第二日便叫了算盘来,叫他出去打听这个女先生是个怎样的脾性的,风评好不好,喜欢甚样的玩物,束修分文不少的出了,再备上些礼,也好叫她看顾些蓉姐儿。

这一付慈母心肠,蓉姐儿却不理会,趴在潘氏身上耍赖皮不让她走,她学了几天规矩了,说是规矩,不过叫她走路不许蹦跳,吃饭不许说话,请人问安都要似过年那样行大礼。

蓉姐儿头一二日还觉着有意思,好玩得紧,等到第三日,玉娘把她拍醒了,她把小身子一扭:“规矩学过了,好了吧。”

玉娘哄着她:“学规矩是天长日久的事儿,姐儿这才两日,可不能此时松快了。”

蓉姐儿半梦半醒中哽咽起来,眼圈都哭红了,她扯过枕巾擦一把脸,坐起来挨在床上,抱了被子犯愁:“玉娘,天长日久是多久?”

银叶抿了嘴儿笑,她原是官家姐儿院里的三等丫头,离了任带不走这许多人才被发卖出来,虽不近前侍候着,倒能说出一二来,凑上去道:“大家子姑娘俱要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待去了学堂姐儿还没练会怎么成。”

这一句倒似雪上添霜,蓉姐儿本就要哭不哭,此时也不管甚个规矩了,咧开嘴巴就哭,泪珠落得雨点儿也似,玉娘嗔一眼银叶,赶紧上前搂了她:“莫急莫急,还得先过年呢。”又是许她糖又是许她红包,好容易才把蓉姐儿哄好了。

汪家一家子一直住到腊八节,沈家人早就回去过节了,还磨磨蹭蹭的不肯动,槿娘知道蓉姐儿要去李家读书,又打听说李家是水上集市里专门贩米的人家,家里真真银子铺地,珠儿串帘,便是给几个女娃儿也请了翰林来教书。

槿娘就又动起了别样心思,她跟汪文清两个好几回在王四郎面前说到蓉姐儿,明里暗里的挑唆秀娘只生了蓉姐儿一个,跟出去这些时候竟也没怀个胎回来。

王四郎却是知道的,秀娘若不是为着他操劳,也不会坐下胎还落了身子,只不好往外去说,刚刚立户站脚的,外头那些事一样样都要忙,他在这边也盘下了茶叶铺子来,正是各处送礼打通关系的时候,哪里有功夫去听这夫妻两个闲磕牙。

槿娘看见弟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句:“他如今不急,等个两年看他急不急。”心里画出个圈儿来,恨不得把王家的东西一样样的全算到自家名下,又听见一个女娃儿还出大钱送去叫翰林教导,又往王四郎面前说项:“咱们昊哥儿也读了两年书,先生一向夸他聪明,能不能也在江州给他寻个好师傅。”

王四郎想都没想便拒了,却也不明白的回绝,只笑一笑:“此时便有好馆也也都休沐了,待开了春儿再好好寻访。”等开了春就要动土地给娘修坟,到时候忙着便想不起这一茬来。

槿娘还不甘心:“便是蓉姐儿读的那个,能进去两日也是好的。”

王四郎听了眉头一皱:“胡咧个甚,那是女学,昊哥儿比蓉姐儿还大着两岁,真要开这个口,我成了什么人了!”

槿娘讪讪的:“原是听说有个翰林在,这才急呢。”一句话就叫弟弟打回来,她自家觉着没颜面,又要过腊八节了,家里还在婆婆在,总不好吃街坊邻居说嘴,用了饭便叫秀娘替他们雇车好家去。

待把这一家子瘟神送走,那个派到槿娘屋里侍候的小丫头哭丧了脸来找秀娘,屋里的东西全叫汪家人带走了,连博古架子上的花瓶都不曾落下,只除了褥子不曾带走,连帐幔坐垫子绣褥子也都装进包里带走了。

秀娘早知道有这一遭的,槿娘是个吃年菜连肉都要捎回去一碗的人,一家子全一个德性,除了搬不动的带不走,所到之处便如蝗虫过境,一扫而空,能带的肯定全装上车了。

给雇的大车装的满满当当的,玉娘立在下首问:“那预备下的衣裳可还要送?”

秀娘摆摆手:“装进箱子,待过年去再送给她。”

槿娘这回真真算是衣锦还乡了,往日里直在邻居面前说弟弟发达了,这回大车一到门前,她从头掀了帘子出来,外边立的人都看住了,有熟识的便问:“这是哪里来,还想着今儿过腊八,你当家作主的怎好不在。”

槿娘拢了头发便笑:“往我江州弟弟家去了。”也不多说,只一个包袄一个包袱的拿出来,整整来回五六趟才把东西搬完。

汪母倚了门便要骂,儿子儿媳妇带了孙子出去这十多日,她一个在家吃了多少辛苦,还没开口就哑了声,槿娘得意洋洋的斜了婆婆一眼,把手里装了绣帐的包袄往她手里一放:“娘,赶紧的,里头还有东西呢。”

这还是王家大发之后过的头一个新年,新宅新户,粉墙乌瓦,从里到外都打扫干净,门楣楹框上头俱都贴了红纸,王四郎学过几年书,作诗联对不成,写个对联还是行的。

早早开了书房门,拿温水磨了墨出来,秀娘裁开红纸,铺在梨花木的几案上,不一会子便写了四付对联儿,秀娘还是头一回见他动笔,头先两个字还滞涩,过得一会儿手就熟了。

他亲娘在世时每日必要逼了他写字的,便是家里无钱吃肉,也要给他买得纸来练字儿,后头实在拿不出买纸的钱来了,便日日把他带到祠堂里去,在笔上绑一枝细竹棍子,沾了水让他在青砖地上写字。

为着这个,王四郎也不知吃了多少村里孩子的笑话,放拳打了一场,这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先他写上十块方砖便抬不动手了,日复一日的,能把前后两间屋的祠堂写满了去。

他这把子力气倒有一半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王四郎一面写一面叹,对着蓉姐儿说:“你祖母过世,爹就把这一笔字儿也给丢了,等你进了学,咱们爷俩儿一同习字。”如今写出来的虽还能瞧,但同那时也差得远了。

秀娘晓得他想起亲娘心里黯然,蓉姐儿却趴在红纸上,拿着笔沾满了墨跃跃欲试:“娘,我也写一个!”

王四郎见她那付模样哈哈一声,握了她的手一勾一捺的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一个蓉字儿,蓉姐儿因着看花牌早就识得了,可不知写起来竟这样难,别个写得这样小,她学着模样写完,一张方砖大小的纸便全撑满了。

秀娘暗道一声糟糕,连名儿都不曾教她写,王四郎也直皱眉头,这样儿哪里好送去女学,莫不要吃人笑话,赶紧到外头给她买上一本字帖,自腊八这日起,蓉姐儿便开始天天习字了。

头一天写字纸儿没费几张,一件新衣裳倒污了大半,玉娘赶紧给她做了一件反罩衣,跟灶下的厨娘一般,把头发全拢到脑后,不叫她沾得身上全是。

蓉姐儿又还是那头两日的新鲜劲头,就跟点消寒图上的梅花一般,几张一点完,就再无兴致了,秀娘先还哄着,蓉姐儿晓得娘惯着她,又是撒娇又是作痴,秀娘立起眉毛斥责她,把眼儿瞪大了,蓉姐儿才噘了嘴儿乖乖去写那一天五张的大字。

大白猫起冬来,懒洋洋的窝在褥子上怎么也不肯挪窝,蓉姐儿到哪儿就要把它带到哪儿,就是去书房学写字,也要叫银叶抱了它的窝,屋里点上两个炭盆子,青砖地上铺的毯子,大白滚过一回就知道软和,有兴致起来起走上两圈儿。

一爪子踩在蓉姐儿刚写好的字上,正铺在地上晾,大白没见过这东西,拿爪子不住去扒拉,银叶一叫它喵呜一声一溜小跑,满满一张写着蓉姐儿大名的字上,留下一排梅花印子。

这比消寒图还要好看,蓉姐儿把大白抱过来,抬起它的爪子拿笔把它的脚涂黑了,叫大白立在桌上,把着它的两条腿儿踩在纸上,大白喵喵两声,尾巴一甩一甩的刮在蓉姐儿脸上,她一声喷嚏捏得重了,大白喵一声跳起来跃到地上,把红艳艳的毯子上踩了五六个墨点儿。

被秀娘拎起来打了两下手掌心,蓉姐儿噘了嘴儿哭,秀娘发完了怒又心疼起来,把她搂到怀里哄,

旁的不论,先把自家的名儿写得全了,若是拿书一个字不识,便是小人儿也要脸红的。秀娘照着帖子上的格子给她放大一倍,等她将将能把字缩在格子里不顶天立地的撑破一张纸,王家头一个新年便到了。

大年夜虽还只有他们三个一桌未免冷清,秀娘便想着叫家里的下人也都一处吃一顿年饭,帐房的钱先生跟他娘子陈氏,也俱都请了来,就同自家人一桌。

外头却支起两张圆台来,女一桌男一桌,除了吃年饭,还要把红包,秀娘包了两个红包给蓉姐儿,等银叶绿芽上来磕头的时候,她们俩的红包就是小人儿自家给的。

玉娘手里捧着个盘儿,拿了红包的,再抓上一把糖,每人把了五百文钱,倒好抵粗使的两个月的月钱了,给那帐房的钱先生封了一封银子,玉娘跟算盘两个,也各得了一封银子。

陈氏自坐了船出来便一直身上不好,就是年饭也只露个脸儿,吃一杯水酒就回屋去歇着,钱先生一向寡言,王四郎便是瞧中他老实,盘的帐又清楚,这才开了高价把他请来,秀娘也请医请药的给陈氏瞧病,钱先生略坐一回,陪王四郎喝了一壶酒便告辞出去。

这个年有这些个下人撑着才不显得冷清,王四郎买了好些个烟火,蓉姐儿大了胆子也想去放,叫秀娘一把搂住了:“叫小来安来福去放,莫烧着了眼睛。”

蓉姐儿扒着门框,仰了头也还是瞧不见,还是玉娘道:“不若到花园里的亭子去,开了窗儿,多添几个炭盆子,高些儿也能看得清楚些。”

亭子是搭在石头上的,坐在里头开了八面窗,这临河街的人家俱在放焰火,映得满天霞光,蓉姐儿靠了秀娘的,忽的冒出来一句:“上回,上回咱们也在亭子里看烟火的。”脑袋还挨着,身上裹得暖烘烘的,秀娘拿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女儿包在里头,不一会儿再去看她,她已经阖了眼儿睡着了。

第76章 曹先生以花为题女学生技压群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喜庆非凡,可蓉姐儿却一点热闹都没沾着,除了守岁那夜放过烟火,只往沈家王家拜了一回年,初一回去的泺水,初三就又往江州赶,因着初四夜里要在新宅里头迎财神,蓉姐儿还没能跟几个姐姐玩一回,就又叫秀娘拘到案前习字。

小人儿哭过闹过,哭完闹完还是要写,半点偷赖耍滑的法子也无,先头还闹了两天,待知道眼泪无用,连哭的力气也不费了,只老老实实在案前描字儿。

先头那份帖子买错了,待到铺子里头打听过,才晓得初学写字须先用描红薄子,就同那新学绣花的,把花影儿描下来才能往处下针。

蓉姐儿一天五张,初时薄子上头沾的一个个的墨点儿,待写完了捧了薄子去交差,秀娘每掀一张就皱皱眉头,一个描的好的都挑不出来,连墨都磨得不成样子,不是晕得一团团的水渍,便是浓黑墨迹,枯笔涩意,写得不畅。

银叶是叫蓉姐儿带了去女学里头侍候的,连磨墨铺纸且还不利索,怎不吃人笑话,买人时候专想着给前头书房添一个书童,会磨墨裁纸识几个字,却没想到往蓉姐儿身边添一个,此时再买人哪里来得及,只好叫那个小厮教银叶磨墨。

蓉姐儿习字,银叶练磨墨裁纸,绿芽就预备吃食点心帕子,一屋子三个人忙得团团转,急急补了四十多天。练得久了,腕上有了点子力气,渐渐就能描在框子里,一张里统共十个字,也能有一二个描得像样儿的。

女学开课,是在二月十二花朝节这一天,这个女先生有个讲究,除送上的束修不算,还要一人奉上一道花做的菜,不拘什么,只要是时鲜的花便可。

李家送了信来,却把秀娘给难住了,若是月份再往后一些,玫瑰糕蔷薇糕都不难做,就是再等些时候桃花也开了,今年雨水不多,枝上才抽了绿芽芽出来,花儿也只有花苞,后院里一朵开花的树也无,屋子里摆的水仙盆景倒是开得热闹,一朵朵压低了叶片,却没听说过用水仙花做点心做菜的。

连厨娘都叫难住了,秀娘特特把她叫进来,那婆子搓了手,脸上堆满了笑:“蒸个糕咱是能手,重阳菊花糕,玫瑰蔷薇都使得,便是那玉兰炒肉片也是成的,可也得枝头上开出来,又不是玉皇观里头的道士,作不得法叫那枝头开花。”

秀娘也晓得难为了她,这哪里是考学生,可不是在考学生的爹娘!想是这样想,又不好不照着办,难不成头一日送去女学,女夫子的第一个题儿就答不出来?

秀娘绞尽脑汁,日想夜想,还是不得法,还是杏叶说:“莫不然去收些旧年的桃花酱来,做成糕饼混过去,今年的同去年的,又能差得了多少。”

也是实在无法了,今年桃花未发,便是把枝上的小花苞全摘下来,也苦涩得很,根本不能拿来拌酱。秀娘又赶紧叫了来安到外头铺子去打个新模子,自家的点心做得越大越好,那官家的却不一样,一个个须得小巧,捏在手里看比吃的意思还大些才好。

新造的桃花模子,跟铺子里买来的去岁桃花酱,用刚熬的饴糖再拌一回,取一点新麦芽的香气,拿糯米裹好了蒸出来,一个个叠在食盒子里。

蓉姐儿穿着一身鹅黄衣裙,还似模似样的戴了条披帛,头上扎两个花苞,垂两条系了金铃儿的丝绦,由秀娘领了送到李家去。

许家是做丝绸生意的,每年都有人往乡下去收绸缎,秀娘跟着王四郎去过一回,许家晓得王家在泺水置了五十张织机,雇了百来个工人,起意要在秀娘这里收绸,王四郎只把事儿推给秀娘,说这小活计全是浑身管的,他再不插手。

许夫人这才对秀娘另眼看相,秀娘也不说绸坊是才立起来的,只说已经置下绸机好些时候了,正无处销货,便是库里也积了好些,许夫人一听立马同她谈妥价钱,因着是一批一百匹的收,价便比市价上的低上二分,只图个要的货多,不必积在库中,有个霉坏潮湿的,便折损了,倒不如一起出脱。

一来二去的,秀娘便同许夫人熟络起来,就是许家也带着蓉姐儿去了好些回,跟许夫人的小女儿悦姐儿也玩过好几回,倒不是头一回上门。

秀娘到大门边,就有二门里的婆子出来接,看见秀娘满面堆笑的一福身:“王家太太来啦,大姐儿长日不见。”说着领了秀娘往里头去,一路还道:“大姐儿来得到早,咱们家的姐儿正在房里等着呢。”

许家的生意做的有年头了,大宅不似王家那样新置,处处都透着积年的富贵气,树木茂盛高檐广屋,因着今儿是花朝节,一进二门便见满枝条都系了红粉各色的丝条儿,远远瞧去还以为看了一树树的春花。

王家却没有这些个,只在院子里的树上系了几条彩带,蓉姐儿牵了秀娘的手往里头走,略站住了要看,就被秀娘扯一扯往里头去了。

悦姐儿果然早早就在等着,连李夫人也端坐着,看见秀娘进来,相互行了个礼儿,看见她拎的点心匣子便是一叹:“可做得了?我这儿想了好些法子,这时候哪儿去寻当令的新鲜花朵儿。”

这两个日子久了便熟起来,又俱是商户出身,比秀娘同吴夫人交际起来更轻便,李夫人只觉着秀娘性软好说道,不似别家夫人同她颇有些争长短的意思在,见了几面就同她亲近起来,拉了她的袖子坐下:“也不知道那平家的要出个什么幺蛾子。”

平家的便是平记米坊的,平记虽是商户,却娶了个小官的女儿,平太太因着官家出身,虽则身上无诰命,也不肯低头跟商户里头这些大娘子们平坐一处,每每都要显着些不同来,时时不叫人忘了她的出身。

秀娘只见过她两回,此时听见李夫人说话抿了嘴儿一笑,平太太那个女儿,不过比蓉姐儿大两岁,就已经很有才名了,秀娘心头自然跟李夫人更亲近些,却也不去挑事说谁的坏话,只道:“可不,一家子都没想出法子来,还是蒸了个糕,只盼着不出差子便好。”

蓉姐儿已被悦姐儿拉到内室去了,悦姐儿比她小一岁,在学堂里就是最小的学生,蓉姐儿比她大却比她晚来,她隐隐有些当了“姐姐”的意思,一向都照顾蓉姐儿,一个学堂五家的女孩儿,年纪大些的一处玩,她倒有些挤不进去,蓉姐儿来了,她便有了玩伴。

“我叫福儿喜儿把坐次儿都安排好了,你挨了我坐,可别同那个平五一处玩。”悦姐儿把头挨到蓉姐身上,两个人说小话,头一句还是小大人的模样,后一句便露了端倪出来,还伸出小手指头:“拉勾勾,你要是同她玩,我就不跟你玩了。”

蓉姐儿点点头,两个小人拉了勾,由丫头领着往后头的函玉馆去了,函玉馆三面种了竹子,一面临水,此时天冷,屋子里的窗子俱都关了,竹子的绿意透进来更觉得身上寒冷,银叶赶紧把小手炉子拿出来给蓉姐儿。

蓉姐儿最不怕凉,冬日里没手炉子的时候也不曾长过一处冻疮,她接过去就递给悦姐儿,悦姐儿却怕冷,手里抱着的炉子交给丫头添炭,赶紧接过去捂手。

一间净室,五张几案,地上放着厚厚的绣褥,蓉姐儿就坐在悦姐儿身后,那个平五已经来了,她不过大了两岁,瞧着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看见她们进来行了个礼,桌上没有食盒,却有一盆子茶梅。

不一刻何记药铺的两姐妹也来了,俱都落坐,蓉姐儿没见过这阵仗,看看身边跟着的银叶,银叶也没见识过,两个相顾都有些惴惴。

女夫子进来的时候,蓉姐儿隔了一会才同大家一起站起来行礼,行礼她是学过的,可这女夫子跟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一身缁衣,通身半点珠翠也无,只耳朵眼里扎了一对银丁香。

开馆之前,王家倒是使了人送帖子过去,想叫蓉姐儿先拜见一下这位曹夫子,却叫她拒了出来,只说开了馆便见着了,也不差着一二十日,她冷眉冷眼,淡淡一扫,声间清凌凌的,倒似檐上结的冰棱子,看见蓉姐儿点一点头,便道:“把功课摊出来罢。”

蓉姐儿也带了功课来,却是她写的字儿,挑了几张好的,有样学样的铺在桌上,各人的功课却不一样,悦姐儿的也是习字,那平五桌前却放了一纸销金的小笺。

曹先生走了一圈,个个桌上的不过略看一回,到平五跟前才立住了,拿起小笺看一看,唇角微微一翘,带出些笑意来,悦姐儿把头一扭。

曹先生收捡了功课,坐在堂上,便出书来,点了一段,四个学生一齐捧了书念起来,只蓉姐儿干坐着,也把书拿起来,跟着动动嘴唇。

曹先生招手把她唤过去,带到门边换了鞋子,银叶赶紧跟上去,曹先生睨她一眼,她就又站定了,立在廊下看着蓉姐儿跟了这个女夫子走到外院的一株桃花树下,那里早早燃起一炉香,曹先生也不说话,点点案前没点着的那一柱,蓉姐儿还以为是摆桃花神,走过去点了香,似模似样的摆上三拜,往香炉里插上。

“你识得几个字了?”曹先生一问,蓉姐儿就点起手指头来,数了半天还是数不清,抬头看她:“不知呢,好些字的。”

“会背什么诗?”

蓉姐儿哪里会背诗,只会百花历,张口就来,曹先生却没拦了她,牵了她的手一路听她背一路往回走:“你的蓉是芙蓉的蓉么?”

蓉姐儿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不是荷花,却知道她是荷花节那天生的,笑眯眯:“我是荷花节生的。”说着举起指头:“六月二十四!”

曹先生便如看见平五一般嘴角翘了起来,待回了屋里,一段书也念毕了,点了平五,指指外头的竹子叫她作一首诗,何家的姐妹两个继续往下念内训,悦姐儿跟蓉姐儿一齐学《女论语》。

整整一个上午,炉中的香都换了三柱,她便只教了十多个字,蓉姐儿很快就会背了,曹先生把她叫起来,她一气儿把这一段都背出来,曹先生点点头,却不去细说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这些是个什么意思。

到得午饭时分,曹先生叫她们把当令鲜花做的菜拿出来,蓉姐儿是桃花饼,悦姐儿是炸玉兰片儿,拿鲜玉兰的花瓣裹上湿面粉炸出来,再撒上红白糖,也亏得李家有暖房,不然玉兰也还要大半个月才到花季。

何家的同蓉姐儿一般,也是调的花酱做的点心,便只平五不一样,她唇边噙了笑意,娇滴滴唤了一声:“点雪,把茶拿进来。”

这茶水已经滚了一早上,拿一个甜白瓷的杯子盛了捧进来,平五伸了手指头,在茶梅树上摘下一开一合两朵花来,扔进滚水里,拿茶盖子盖严了焖上一会儿,亲手把茶奉给曹先生。

四个女孩的菜曹先生一样都没吃,单平五奉上的一杯茶,她却喝尽了,待午间下了学,蓉姐儿便跟着悦姐到后头去寻母亲,悦姐儿咕咕咕把平五的事告诉亲娘,蓉姐儿却赖在秀娘身上,把头埋在她裙子里直扭,甩了手直叫酸。

李夫人听见女儿说这些冷哼一句,看见蓉姐儿抬起脸来,便问:“蓉姐儿呢?”

蓉姐儿眨眨眼睛:“我读书,吃饼,曹先生生喝了茶。”她不单吃了饼,为着嫌硬,还叫银叶给她在小炉子上烤了烤,竟是一点儿也没摆在心上,李夫人哑然,秀娘摸摸她的头:“我这个女儿,有些痴傻,这些个浑不知呢。”

李夫人却掩了口笑:“倒是个心宽的,福气好呢。”

第77章 败家子卖园弃子痴女儿破身得孕

蓉姐儿日日往学里去,秀娘送了她两日,便转头忙起别的事务来,头一样泺水镇王家塘婆婆的坟要修,第二样便是王四郎要收茶园子,第三样,刚立起来的绸坊,还有许多事要从头打理。

这些事每一桩留在江州都是办不成的,可女儿也她也丢不开手去,想到丈夫已经往泺水去了,便把手头的事都托给了玉娘,叫她暂管着。

蓉姐儿看见秀娘收拾东西还以为又要“家”去,她到现在还只当泺水那个是家,急急回了自个儿屋子,把收络的小玩意儿都扔进匣子里,点着手指头数数:“悦姐儿给的香包,何淑何惠给的小梳子,还有平五给的扇屏。”她一样样都要带回去,好到妍姐儿宁姐儿面前去显摆。

玉娘看见她兴兜兜的收拾东西,又不好说不带她去,张了几回嘴正要开口呢,蓉姐儿抱了匣子往正院去,丫头见她闯进来急急掀起了帘子,蓉姐儿像头小牛崽子似的冲进去,把匣子往罗汉床上一放,伸手往里一推,靠着秀娘收拾的那堆行李,抬头冲秀娘“嘻嘻”一笑。

秀娘正理衣裳,看见了笑道:“跟了娘去,便不读书拉?”

“嗯!”蓉姐儿干脆的点了头,秀娘哑然,半晌才说:“你若是缺了课,曹先生就不要你啦。”蓉姐儿呆住了,她皱了眉毛,低头盯着鞋尖,小肩膀一动一动,秀娘也不去理会她,指点杏叶把给首饰按样分好,往罗汉床上一坐,蓉姐儿自己爬上去趴在她身上,委屈的一抽一抽的。

“妞妞最乖,等娘回来了,给你带好吃的,要是你一天不落的写满五张字,娘就接了阿婆阿公再来看你好不好?你跟大白两个看家,玉娘也在呢。”秀娘搂了个满怀,拍她的背。

蓉姐儿再小也知道道理,两个里边选一个,她只好选留下来读书。秀娘出门时,玉娘抱了蓉姐儿送到大门边,蓉姐儿皱了一张脸,苦兮兮的看着秀娘上了大车,秀娘掀了帘子同她摆手,那帘子一放下来,车辙儿才动,蓉姐儿便再也忍不住,抬手捂住眼睛哭起来。

才将将开春,王家又无田地,那有产业的人家要忙着春耕,王四郎却只需盯着茶园便可,他属意要买的还是那个败家子的茶园,也不知他怎生借得钱来,竟又活了一年,这一回却是真的不卖茶园再无活路了。

老婆病死了,儿子病病歪歪,饿得头大身细,像棵豆芽菜,守着一个好茶园却没钱雇人打理,茶叶都往上疯长,今年这叶芽儿,眼见着就采不得了。

这样子,他还作价五百两,跟去岁采得好茶时候一般价钱,一般人家便是想买他的茶园,也还算一回帐,五百两是便宜了,可茶园要再请人打理,一年不采三年都采不出好茶叶来,须得好好养上一年,再等第二年方好采茶。

这一算便拖到了二年后去,谁家现买个茶园子还等两年再采茶的,是以都不肯再理会他,这个败家子已经疯魔了,身上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无,日日蹲在墙根底下,所幸屋子还不曾破败了去,还有一床破被子好遮一遮风寒。

他这个儿子竟也活过了这一冬,王四郎去时见个八九岁的小儿瘦得扶着墙才能站起来,叫算盘打开包袄,拿出油纸包的两付软饼子给递给他,那小儿痴痴呆呆,伸手接了过去,木木咬下一口,嘴里满满嚼着咽下去,这才同疯了似的把饼子往嘴塞。

算盘赶紧拦了他,怕他把肠子撑炸开,又叫旁边园子的茶农提一个壶来,给他硬灌下一杯热茶,这才见他脸上有了些人色。

王四郎敲门进去,败家子斜眼看看他,自家身上一件破袄,儿子身上却已经穿着单衣,王四郎皱了眉头,那人嘴里啧一声,伸手把另一张饼要来,吧哒吧哒吃尽了道:“五百两,当面交割。”

王四郎怕他再耍一次赖,给了茶农五十文钱,叫那茶农去把里正保长请了来当个见证,里正把契书拟定了,败家子儿领过来扫一眼,按上个红指印。

算盘点了纸钞与他,他把那一叠纸塞进怀里,又伸手:“我屋里这些东西,还没算过呢。”他这屋里四壁空空,只余一张床,一个碗了。

王四郎“哧”笑一声:“算盘,给他十两银子。”败家子掂在手里嘿嘿一笑,一把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去:“不白饶你的,这个给你,当小工干啥都成。”说着紧一紧破袄,转身往村外头走了。

小孩子怔怔站在原地,见亲爹走到篱笆外去了,才要奔上去求他,叫那个茶农拦住了:“还不明白呢,你爹怕你是个拖累,扔了你啦。”

“这是个甚的说道,却不好买良为贱的。”王四郎看着这孩子瘦巴巴的模样皱了眉同里正道:“便是他亲爹肯卖,我也不能买他。”

里正叹一口气:“四爷您就给他画个地儿睡,指使他干些活计,不断了一碗饭就成。”不然还能怎办,再是乡里乡亲的,也没人肯养这么个半大小子。

王四郎便先给了边上的茶农些铜板,管他一顿饭,还让他在原来的屋子里住着,他收了这茶园,还须得雇了人来开工,看看能抢下多少株茶树。

不消一刻,原来在这个茶园子里上工的工人就全来了,一个个的分说自个儿曾在这茶园子里做工,既来了新东家,也好即日开工了,里头有个老人头发都白了,看见那个小男孩就抱了他哭:“作孽呀,这是作孽呀!”

他是这家的老长工了,自败家子亲爹那一辈儿就开始做活,王四郎见他这样叫算盘请进屋去,拱一拱拳:“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

那老人连道不敢,说是姓孙,在这茶园子里干了一辈子子活计,由东到西有多少茶株,甚时候抽枝甚时候结芽甚时候开采,俱都说的头头是道。

王四郎正缺着人来管事,他手头有钱却没人,正何况这样的老工人,便还请了他回来,开的工钱却是管事的工钱:“这茶园眼看就要废了,孙伯且瞧瞧可还有救?”

孙伯往田头一瞧,更是泪沾衣襟:“好好个园子,若能劳作银山金窝也挣出来了,可至于呀。”说着还直跺脚,原来这一百亩茶田,倒好出千斤茶叶,如今能有二三百斤便已是老天保佑了。

王四郎原是想着白赔的,一听竟还能有二三百斤,便急急叫孙伯料理起来,他办的头一件事儿便是趁着油菜花开花,家家户户都拿油籽儿榨油,把那榨剩下来的油渣子压也一块块的小饼,叫人一株株茶树的往下埋。

埋完了油饼,还点了几个人巡夜,靠着山的茶树,最怕的便是夜里野猪来,叫野猪把树根拱了,把树根下埋的油饼子刨出来吃。

四斤嫩叶才好炒出一斤茶叶来,是以白茶价才贵些,孙伯把人头一点,算盘写了雇工契儿让这些工人一个个按手印,孙伯却皱了眉头:“原来主人家养的好炒茶工,这回却没来。”

那个炒茶工人姓魏,人称魏三指,只因他右手只有三个手指,却能靠着这三根手指头把大锅里的茶叶炒起来。

白茶与绿茶红茶相比,细绒毛儿生得多,白绒绒一片,绿叶儿瞧上去倒成了银叶儿,以是它叶芽儿是绿的,却叫白茶。

魏三指天生一手好功夫,三个手指头捏了嫩叶下锅,好把白绒毛跟茶叶炒开来,最后舀到萝筐里的茶叶一丝白毛都无,他这里一歇下,立马就被别的茶园抢走了。

此时还不到炒茶时节,孙伯带了王四郎上门去请,魏三指也是个念旧的人,王四郎听过他的本事,也想长长久久的把他留下来,便拍了胸口:“魏师傅安心,若能请得出山,便是冷锅也按热锅算。”

炒茶只有清明后那十多日,其余的日子魏三指譬如闲人一个,可王四郎却晓得茶叶好不好,除了天生天养,还要看炒制的功夫,他看见魏三指冲他斜眼儿又笑:“紧着我这里先炒好了,魏师傅若还想接活,便去,我一样是给开工钱的。”

魏三指听见这样说哪里还有二话,收拾了包袱往茶园去了,当夜就睡在茶园中,跟孙伯还有原来的小少爷一处,孙伯牵了头,叫原来的小少爷,现在改名叫作阿茶的小子就拜了魏三指当师傅,学炒茶。

王四郎把这一桩事办好了,又想着在这里置上两房人家,寻个老实的看更,还得有个婆娘造汤饭,便托了保长物色,自家先带了算盘回了家。

回去一瞧,秀娘已经带了两个丫头家来了,屋里有个女人便是另一样光景,秀娘领着丫头做好了汤饭,见他们回来,赶紧一人盛上一碗。

虽开了春,初春寒意了侵人,王四郎连日觉得喉咙口干痒,一碗热汤下肚发发汗才舒爽些:“你甚时候来的,女儿呢?”

“留她在江州读书呢,眼看就要给婆婆修坟,多少桩事要料理的,我哪里能甩手不管,你男人家沙土木石便罢了,难不成还管着工人伙食?”秀娘笑一笑给他继上杯茶水,她还有一句不曾说,她不过才来家两日,便听说梅姐儿要定亲事了。

夜里把丫头小厮都打发了,算盘就睡在原来给梅姐儿备下的屋子里,几个丫头在西厢睡,小厮们打了地铺,秀娘把门关上拉起厚帘子,皱了眉道:“梅姐儿,怕是叫人坏了身子。”

秀娘回来头一日归置屋子,第二日便是去拜见王老爷,不去还好,一踏进门就听见朱氏哭天抹泪,王老爷坐在摇椅子上,也不闭眼也不说话,只盯了朱氏的脸。

大冷的天儿,朱氏便这么趴在院子里,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青天呀,你睁开眼儿看看,自这个女儿进了门,我不曾动过她一指手指头,重话没沾过一句,粗活没做过一桩,只为着怕人说我做人后母,怎的如今还屈了我,便是叫我坟上没个插香的,也断断不能认啊。”

秀娘赶紧去拍梅姐儿的门,梅姐儿先还不肯开,后头听见秀娘的声儿,才开了一道门缝,露出哭得痛红的一双眼儿来。

秀娘赶紧闪身进去,把梅姐儿从头到脚看上一回,见她无事才要松气,又觉得不对,再一打量,只见她腰肢也细了,眉目也开了,胸口涨鼓鼓的。

这才晓得大事不好,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儿,扯了梅姐儿的手:“你这是怎的?”梅姐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不住,桌上还摆着米面饭食,一样都不曾动过。

走起路来脚下发虚,膝盖一弯坐在绣墩子上,开口声音也是哑的,只叫了一句:“嫂嫂。”便泣不成声,秀娘问了半日没个所以然,刚要咬牙问一问王老爷,就听见他说:“你虽是后母,却也是母,既是母亲便要行母职,不曾教养好女儿,休了你,也是该的。”

说着猛然咳嗽起来,秀娘见一家子都躲了起来,连个倒水的也无,赶紧给王老爷倒了一杯茶,还是冷的,王老爷咳得狠了,接过去就饮尽了,他抬眼看看秀娘:“你去告诉四郎一声,把他妹妹接到江州去罢。”


第78章 卖油郎行骗奸事痴女儿耻情不改

王老爷既然开了口,秀娘也只有先应承下来,她有心问一问,可做媳妇的怎么好同公爹问小姑子未嫁先孕的事,她是看出梅姐儿不对,王老爷想来也是知道女儿叫人坏了身子,这才要休掉朱氏,可她怎么也开不出这个口去。见厨下帮灶的妇人在,指了杏叶:“去,烧一壶滚水来。”

紫帽儿街一户连着一户,院子里这样吵外头哪里会听不见,秀娘赶紧关紧门户,想把朱氏扶起来,朱氏头披散双目赤红,死死坐在地下就是不肯动,看见秀娘走近,又是一声嚎啕。

秀娘赶紧往王老爷那里说项:“爹,有甚事慢慢说,在院子里闹,岂不吃人笑话。”这么个闹法,还有谁家听不见,到时候被她叫嚷出来,梅姐儿这辈子便完了。

杏叶往厨下要了一壶滚水,里头那个帮灶的妇人缩了头恨不能把两只耳朵也堵起来,她是识得秀娘的,看见杏叶尴尬一笑,站起来帮她提水。

杏叶赶紧接过来:“大娘,谢你这一壶水。”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红包,两个人相对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一个不知怎么问,一个不知怎么答,圆眼对圆眼的怔了一会儿,杏叶道:“咱们太太叫我打听,想来大娘也瞧见了,这外头这事……”

那个妇人长叹一声:“作孽哟。”

梅姐儿这事,细论起来更怪她自个儿,她同那个卖油的万小哥两个成日里眉来眼去,年轻女娘哪里遮掩得住,一听那卖油的吆喝声腿儿就往外头迈。

一天恨不得走个十五六回,两个人,你抛来一眼,我飞去一眼,先还只是相互看看,到得后来,每去买油,那姓万的便给梅姐儿塞张纸条儿,就这么传起了鸿书,暗地里结下情网。

梅姐儿过年便十五了,梅花儿初绽,正是最好的年纪,有了这一桩情事,眼儿也亮了,身儿也轻了,朱氏也不拘了她,她越是往外头走动,往家里来说亲的却越少。

只因着这番做作,哪里能瞒了人眼,这一条街上茶肆布铺,连脚店都开了三四家的,这样来来回回的走动,两个说话又不曾背了人,都不须着意去瞧,眼儿一扫这两个的情状哪有不明的。

万卖油的看见她便殷勤万分,担了油桶一天都说不到的话,梅姐儿一来便停不了口了,那些妇人最会论人长短,朱氏便是听见了,也只作不知,许婆子上门好些回,回回问了朱氏,朱氏还啐她:“我们家的姐儿最是好家教的,你莫要听那些起闲人嚼舌头根,误她的亲事呢。”

许婆子听见应一声,转回去便又跟旁人论了起来,真要是怕误了她的亲事,更该看紧了门户不叫她出去才是,这是放出兔子送上门给鹰吃。

满街没有不知的人,偏偏王老爷叫蒙在鼓里,他见着梅姐儿笑影也多了胃口也开了,呆家里这一家还抽了条,个儿更高了,圆润下巴配着丰润的脸颊,越来越像她亲娘。

王老爷了为这个,还单了给朱氏一笔银子,数目不大,却是王大郎叫赶出门去后,他头回给的现银,朱氏自有抠钱的办法,比如家用里头东节一点西缩一节,一个月也总有三四钱银子,再有便是旁人送上门来的礼,更只瞒下一匹细布来,也是三四钱银子。

朱氏得着了银钱,自然是补给王大郎去,苏氏跟王大郎两个刚刚出去的时候还想着等王老爷回转了心思就搬回来,谁知在外头住着松快的很,还有个小丫头单围了两人转,日子一长竟一个都不想回来了,每回若不是手上没了银钱绝不会上门来看朱氏。

朱氏的匣子一日比一日空,得了王老爷给了五两银子,兴兴头头的给自己添了支钗,又给桃姐儿打对银手镯。

根扎得深了,开花结果总有时,才过了年,朱氏便带了宝妞桃姐儿叫上儿子儿媳妇,一家子往乡下去扫墓。

她爹娘的墓还有乡下,说是乡间,实是城郊。打着扫爹娘的墓旗号,实则还有王大郎的生父,好些年头不曾去过,坟茔受了雨水,叫大雨冲塌了半边,还得花银子去修。

王老爷睁一眼闭一眼儿,王大郎再叫自己一声爹,也不是亲生儿。这几个扫墓,俱没有梅姐儿什么事儿,她得闲在家,听见那卖油的声儿,想到灶上烙得好饼,开了门叫他:“卖油的,我要一瓯儿清油,一瓯儿麻油,你单给我挑进来。”

整个院子一个人也无,宝妞的养娘趁着今儿得空回去看自家儿子去了,撒扫的妇人请了假,帮厨的女人因着昨儿又是揉面蒸饼又是烧鸡烧鸭子备那上坟的果品,晓得早上无人,悄悄跟梅姐儿说定了,到正午再来,只不算她请假,不扣她的工钱。

家中无人,万卖油的先还老实,待知道院里一个人也无,一进厨房就抱了梅姐儿,声儿喘得跟牛一般:“我的好姐姐,你可想死我了。”他这一抱,梅姐儿浑身一酥,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她还知道理,把住厨房的灶台:“你赶紧放开了,咱俩个说说话。”

卖油的哪里肯,一把搂了她,香起嘴来,好容易瞅准机会,哪里还能放过,不一时便含了她的舌头,进门的时候看明了她的屋子在何处,半拖半抱的把梅姐儿扔在床上,连裙带都不须解,腰带鞋袜抛了一地,不一时床帐便摇了起来。

香馥馥的美人面,娇嫩嫩粉唇儿开,譬如冻蛇入窟狂蜂采了嫩蕊,一个是初尝美果娇莺嘤啼,一个是梦中百战今方试,两个摇臂交股,做下事来。

朱氏走时天色还早,万卖油的知道坏了人家姑娘,外头还没起市,赶紧整顿衣冠,说些亲亲爱爱的情热话儿,搂了梅姐儿一把,赶紧挑了油桶打后门出去了。外头门楼铺子还不曾开,后巷更是少人经过,他挑了油桶出去,竟无人瞧见。

梅姐儿将家人瞒得风雨不透,卖油郎得了一回手,便又想二回三回,只苦无机会,两个做下事来,梅姐儿再去买油,那卖油的待她又是别种模样,挨手摸手的不消说,便是有人在,也还说一两句风话,叫那些妇人瞧见了,俱都眨眨眼儿,直往梅姐儿身上打量。

朱氏一直等着闹将出来,冷眼瞧着梅姐儿,越瞧越不对,腰脚也摆起来了,眉目也松了,再不似闺女模样,她虽等着闹出丑事,却也不曾想到梅姐儿的胆子这样大,竟能叫人得了身子去,她这才急起来,怕王老爷连坐。

自梅姐儿来家便从没算过她的月事,这回一留心,才晓得坏事,她竟是有两个月都不曾来了月事了,连灶下妇人都说她没再买过红糖,倒是一瓯用来调梅卤子的酸梅,叫她啃的一个不剩。

话说间就又过了一个月,眼见得瞒不住了,朱氏便拎了篮子去河边花大价钱买了一篮子小鱼来,说要拿这个鱼熬秋油用,开了厨房的门,把鱼入锅炸,一院子都是鱼腥气。

梅姐儿先还在屋里不肯出来,待王老爷回家,朱氏把她拖出来吃饭,她还没上桌便干呕起来,朱氏作真作假的要去请大夫,梅姐儿只是不肯,朱氏指了人去寻大夫,嘴里还劝她:“姐儿真是,便有个不适就该说的,小心闷坏了身子。”

王老爷见她模样不对,梅姐儿眼泪一落,王老爷立马明白过来,一把掀了桌子。

“爹,他要家来提亲的,我不去江州!”梅姐儿一听王老爷要把她送去江州,一下子开了门奔过来扑到他脚边,王老爷咬牙抬脚,才要去踢,叫朱氏抱住了腿儿:“老爷还我个公道,我哪里知道这妮子竟这样下作呀。”

这一脚便挨在了朱氏身上,她捂了腰腹,梅姐儿赶紧闪得远远的,抱住秀娘的腿:“嫂嫂,你求求爹,我不去江州啊。”

王老爷是想赶紧趁着外头还不知,定下个人家来,再把梅姐儿送到江州去,路远水长,跟那人断了干系,再把腹中孩儿落掉,这一年既是养身又是备嫁,等她再嫁回来,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一段。

王老爷的心思梅姐儿不知,秀娘却一眼就瞧破了,她看看小姑再看看公爹,这个主意她怎好应下,说到底她只是嫂嫂,可若不应下梅姐儿又该怎办,到底还是顾念小姑子,两边说了句软话儿:“待四郎回来了,我同他一道把小姑接去江州。”

“嫂嫂!”梅姐儿痛叫一声,满脸是泪,抬头看着秀娘往后退了一步,秀娘扭过脸去不忍瞧她,快步到了院子里,杏叶在厨房瞧见赶紧出来,跟在秀娘身边,凑过去说:“是街门担油卖的卖油郎,姓万。”

秀娘一听是个挑担卖油的,便先是一叹,抿紧了嘴儿,出门上了车,一路赶回了家,请了潘氏过来,这样大的事,丈夫不在,只好问问亲娘,若那卖油的真是个好的,劝着王老爷作这一门亲也就罢了,谁知潘氏一听这事,跺了腿儿只叫糟:“怎的是他家!”

“这一家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别人家顶多是有个厉害婆婆,这一家子还有个厉害嫂嫂,一家两个母大虫,这要是嫁进了门可不给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人才不出众,家里还是那付模样。这双眼睛就是瞎的摸也摸着比这要好的了。”潘氏连声叹息:“怎的出这样的事,你可瞧准了?”

秀娘点点头:“八成是有了。”她也直犯愁,梅姐儿这一来倒似个烫手山芋,去江州落胎,若有个三长两短又该怎么算,这个法子也不保险,真要出了事,全是她这个嫂嫂没照看好。

“你这个公爹千事不问万事不管,姓朱的婆娘但凡有一点好心,你小姑子哪里会叫人坏了身子。”便是连潘氏也不信这是郎情妾意,那话本里头哪有这样的郎君。

“你可不能担这个干系,作好作歹全是王家门里的事儿,你是半个姓王的,这时候揽了这事儿,好作罢了,若有个不好,难道你公爹还能赔命,俱是你的不是了。”潘氏知道女儿心软赶紧提点她,话说完了又觉得梅姐儿实是叫人说不出个好来:“真是,怎的出这样的事!”

女儿家的名节是头一样,她这不是糟蹋别人,是糟蹋自己呢,一个玉娘门子里出来的,还晓得要守身,好好的黄花闺女就这样想男人了?这话潘氏不好在秀娘面前说,秀娘也带了她四五年的,若叫王老爷指谪她没教养好,可不冤屈死。

秀娘只拿不定主意,日日在家同那煎鱼似的立不住身,满心满眼的俱是这事儿,几个大姑子一个都不好吐露,日盼夜盼总算把王四郎盼了来。

她晓得王四郎的脾气,若他一进门便说了,把他激起来跳出去打那万卖油的一顿,不出半个时辰满镇子就都知道了,只好先咬牙忍了,待夜里再把这事儿说出来。

“爹的意思我明白,可若她不肯,咱们难道还能绑了她不成?”落胎可不是一件小事,王老爷再不拿梅姐儿肚子里肉当东西,若是梅姐儿寻死觅活,又该怎办。

王四郎一听圆眼一瞪:“甚时候的事?是哪一家?”

“是卖油的万家。”秀娘一说王四郎的眉毛便拧了起来,他哪里不知万家是个什么光景,一家子连万老儿的油坊都给败了,梅姐儿若是嫁了这家,后头哪有好日子过。

梅姐儿已是叫关了起来,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四郎一进门,王老爷就叫儿子赶紧把妹妹送到江州去,王四郎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妹妹屋前,一脚把门上的锁踢落了,开门进去,见她腊黄了一张脸头发乱蓬蓬的绻在床上问道:“你自家说,预备怎办?”

第79章 万家人上门提亲王老爷咽苦嫁女

朱氏缩在屋里动也不敢动一下,她还是头一回看见王四郎这付模样,晓得自家绝没有好果子吃,绑了白布抹额躺在床上,身边只有桃姐儿,她看见朱氏瑟缩的模样从鼻子里冷哼一句:“娘还怕他,他要敢硬来,咱们就到外头嚷嚷,拼个鱼死网破!”

她知道王老爷要休朱氏,这一回却不再抱了王老爷的腿苦求,桃姐儿自伤了嗓子还难得说这样长的话,立在楼上,把腰一叉:“爹要休了娘,我便拼了这嗓子再伤一回,爬上屋顶去把她这点子丑事叫嚷出来,看爹的算盘还能不能打得响。”

把王老爷气的倒在摇椅上半天起了不身,桃姐儿冷冷一笑,下得楼来把朱氏扶进了屋子,朱氏不意女儿竟会说这话,抱了她就哭,桃姐儿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塞到朱氏脸上:“娘,事儿都成了,这时候哭个甚。”

便是她也只当是朱氏作下的套儿,朱氏抱了女儿,喉咙口火烧一般,眼睛干的半滴泪也挤不出来:“你怎的也这样说,我便是再不管她,也须得想想你的名声,一个屋檐下住着,她坏了,难道你还有个好!”说着就捶床:“下贱种子,出了这桩事,咱们也只能拿捏着说一回,可不能真的嚷出去,我还要给你寻个好人家呢。”

朱氏再恶,待自家儿女总是一片慈母心肠,桃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家,可梅姐儿却同个穿花蝴蝶一般在外走动,两厢一比,高下立现,原来有意说合梅姐儿,又往桃姐儿这里转了向,若真个出了这样的事,梅姐儿扔出去给万卖油的便罢,桃姐儿又要怎办。

朱氏真是悔断了肝肠,早知道梅姐儿胆子这样大,竟能叫人得了身子还有了孕,早早就不该放任她,可朱氏思来想去,便只有那一日家中无人,也不过是半日光景,竟叫那卖油的得了手去,还坐下胎来。

知道她蠢,不成想她竟蠢成这样,朱氏咬碎一口牙,又觉得身上发寒发热,不住的晕眩,把身子靠在软枕上,桃姐儿往灶下舀了一碗炖梨水,自她伤了嗓子,家里日日都炖得好梨汁,便是朱氏病了,也不曾断过,她见这里头摆的川贝少了,略皱皱眉头,端起来往朱氏屋子里去,连眼睛都不往梅姐儿屋里扫。

王四郎问了这一句,梅姐儿半晌答不出来,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又想把嫁他这一句冲口而出,一时又顿住了,她早早就把自家有了身子的事告诉了万卖油的,他说定了遣人来作媒,每回见面都要说上两句快了快了,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媒人,她心里头发凉,背上一片细汗,张了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你若想嫁他,哥哥替你办一个体面婚事,予你盘个铺子,风风光光把你送出门子,可自此之后,过好过歹,再别想上得门来。”王四郎来之前就想好了,此时说完这些看看梅姐儿还怔愣愣的,又道:“你若是被他骗了,我便将你接去江州,依了爹的法子行事,我还将你风光送嫁,可断不会饶了他。”

梅姐儿一阵心惊肉跳,捂了心口干瞪了眼睛:“哥,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四郎举了一根手指头:“我给你一天,你想明白了,明儿我还来,若你拿不定主意,便是我来,你好自为之,须怪不得爹娘兄嫂。”

王四郎说完这一句便出得门去,到王老爷跟前:“爹也莫要拘了她,只待自己选好,吃黄连还是食香蜜,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秀娘到底心软,小姑子自八九岁上就跟了她,不过一年多不在一处,竟出了这样的事,她进了屋坐在床檐边,给梅姐儿理理头发,还没开口眼圈先红起来:“你呀你!”又见她瘦得这个模样,脸颊都陷了下去,又抹起泪来。

思想一回,梅姐儿身边还真是没个能说上话的人,她虽是住在娘家,可这一屋子除了王老爷都拿她当外人待,她心里有事难道还能跟爹开口不成,秀娘见她垂了头,恨铁不成钢:“你便是不能对爹说,怎不去找你三姐姐商量商量。”

别个也不会管她,槿娘若是听说只怕头一个要闹起来,杏娘更是个不管自事不开口的人,出了嫁了女儿,妹妹好跟歹都担不着干系,只有桂娘还能帮衬着些。

梅姐儿把这心事捂着,捂出了病来,她自家也苦,就只有一个万卖油的同她贴心贴意,这才把满付心事都诉给他听,她只是垂泪,秀娘拉了她的手:“这可是女人家一辈子的事,你哥哥说的,料来你也懂得,翻了肚肠想明了,出了这个门子便是投二回胎!”

梅姐儿长这样大还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个,她原跟着秀娘一处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是听这些话的时候,这最要紧的两年却无人跟她说教,秀娘长出一口气,点点桌上的饭食:“起来用一些粥饭,我叫帮灶的给你炖个汤,再怎的也用饭。”

待回到小院里,丫头早早就摆好了饭,烫了个面条,蒸一付软饼子,炒的鸭脯子肉,两条腿儿酱过切成段,秀娘捧了碗一筷子都下不去,推到桌上又是一声叹:“她也是没娘,若跟在咱们身边,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王四郎闷得撕了饼子沾酱吃,把一盘子炒鸭脯肉都吃尽了,又啃了半碗酱鸭腿,一声也不言语,吃尽了拿毛巾抹了嘴:“她定是铁了心要嫁给那个卖油的!”

“这……这怎么成!”秀娘一噎:“可不由得她,你是怎的同她说的,那家子若是风评好也养不出这样坏人闺女的小子来,嫁进去往后有的她苦头好吃!”

王四郎沉了脸喝了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咽尽了才露个狠笑:“待这桩事了了,我倒要看看他往后还怎么的他骗人闺女。”

可谁也没料到,这边梅姐儿还不曾定下主意,那万家却带了东西上门来提亲。连个媒人也不曾请,帖子也无,那万卖油的亲娘拎了两段腊肉就上了门,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往堂屋里一坐:“咱们两家子也没甚个好瞒的,不如来论一论这婚事怎么办。”

王老爷去了衙门,朱氏撑着病体出来,便是她再拿梅姐儿当回事,见了这女人的模样也火从心起,冷笑一声:“这你可得等着咱家老爷回来,我且作不得主呢。”

那婆娘吸吸鼻子,也不客气,喝了一碗梅卤茶,还咂吧一回嘴:“淡了,该调得浓些才是。”说着又伸手去找果盒里的点心果子,吃了一个又拿一个,笑道:“那就请亲家公回来,我此时去了,说不得就要过个三五月再来。”

朱氏气的痰涌上来,可又别无它法,她此时甩手不理,往后桃姐儿怎么说亲,最好的法子就是叫梅姐儿赶紧出门,她这时候又悔起来,瞧着婆子一身无赖相,若是叫嚷了出去,她的女儿又该怎么处,这真是打鼠伤着玉瓶,心里也不知骂了多少回的下贱种子,到底差了人去衙门把王老爷叫回来,她这回多留了个心眼,把王四郎跟秀娘一并请了来。

那万婆子出门说亲连件新衣也无,因着家里卖油,身上沾着一身油渍,头发也是松篷篷的不曾挽好,说话粗声大气,生的一双吊梢眼,满脸刻薄相。

王四郎跟秀娘倒比王老爷来得更早些,见着万婆子大剌剌的坐在堂前,磕的满地瓜子皮,还没等走到她面前,她一口又吐了出来,差一点就喷到秀娘鞋上。

万婆子一抬头,见着秀娘一身锦绣,虽是家常衣裳也是插金戴银的,手上一颗拼五花的宝石戒子甩手一晃,墙上一道五晕光。她赶紧腆了脸站起来,打眼又看看王四郎,脸上笑意更盛:“倒不知是哪一位亲家。”

王四郎脸色铁青,报信的说了万婆子是来提亲的,可别说四盒子点心两匹布这样的简薄礼品,竟是只带了两段腊肉,有一段还是切过的。

“甚个亲家,我竟不知有什么亲家,这位大娘莫不是走了门罢。”王四郎一掀袍子坐了下来,他还没说第二句,万婆子脸上的神色立马变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哟,你家的女儿做了甚事,自家心里明白,也亏得咱们厚道,若不然哪里还收这只破鞋。”

王四郎气得头顶冒火星,秀娘也板了脸,朱氏往内室去躲病,王老爷才进家门便听见了这一句,他看看万婆子,冷笑一声:“青天白日便血口喷人污人清白,既说得这话来,便不怕拿了你往衙门口站笼?”

哪晓得万婆子一点不怕,听见这话拍了桌板:“清白?你家这个女儿还有甚个清白,我倒要瞧瞧,再过得一月肚子大了起来,王老爷往哪里去说这清白的话。”

王四郎火起,指了秀娘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把这疯妇叉了出去!”

“呵,便怕你不去,你不去我去!我可是有凭证的,便是闹到县老爷那儿我也不怕。”说着从怀里摸出样事物来,秀娘不看便罢,打眼一瞧满脸通红,竟是一件女儿家的绣花肚兜,拿绸做的,边角上还绣了一朵红梅药儿。

“看看,这可是你家闺女的,甚个清白,就是那妓馆里的下贱货也不过送个枕头套,她倒好,巴巴的把贴身小衣拿出来送人,我家儿子血气方刚,这才叫她迷了去,如今老婆子还说些娶了她的话,若是亲家执意不肯,我只好一路嚷回去了,叫全镇子人都瞧瞧,你家女儿用的甚样肚兜。”

这肚兜却是那万卖油的得手之后从梅姐儿床上抽了去的,回去拿着这件东西也不知又思想了几回,一向贴身藏着,叫万婆子收拾床铺收了出来,问明了才知道儿子竟还有这一手,将王县丞的女儿骗到了手。

她晓得梅姐儿有孕,儿子来央她上门提亲,这个婆子心思却毒,家里破屋烂瓦,哪里拿得出东西来给聘礼定钱,眉毛一皱便叫儿子哄了她,就说不日就要上门,总有东西要采买一二,等她这肚子捂不住了,到时候别说聘礼定钱,就是叫王家倒贴,他们要敢有个二话,她就拿了这东西四处去嚷,看她怎办。

这东西一拍在桌上,王家父子脸儿都绿了,王老爷捂了头,倒退两步坐在椅上,王四郎两额“突突”直跳,气得直喘,秀娘见这不是法,上前一步,忍着羞耻说了句软话:“这是怎么说的,杏叶,看茶来。”

梅姐儿在屋子里听见,初时晓得万家上门提亲,一瞬时脸上笑上了开,等听见万婆子这样说,又如兜头倒了盆雪水下来,冻得她热心肝碎成了八瓣,越听越不是话儿,等那东西叫她拿出来,梅姐儿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放声悲哭起来。

眼下这事便是不准也得认了,王四郎譬如咽了满口苍蝇,听妹妹哭迈步进了她屋子里,拿指头点了她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老爷长眼一眯,这一口气缓了过来,万婆子有恃无恐,他难道还真个能把女儿打杀了不要,就是此时把梅姐儿送出去,这婆子也要叫出来,泺水这样大点的镇子,一家子全不必出门见人了。

说不得只好把这苦胆连汁咽下,王四郎出得门来,看一眼王老爷,闷头坐着不动,那万婆子得意洋洋,拿起桌上的肚兜甩一把重又塞了回袖里:“既说定了,亲家便请个媒人,两家理论理论,紧着些把事儿办了。”

第80章 红喜字映惨淡人作规矩成童乐戏

万家人是光脚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这一家子弄出泺水去,难道王家也不在泺水呆了?王老爷气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万婆子走了才出来,差人去医馆请了大夫来。

王四郎脚跺着青砖,眼睛扫也不往梅姐儿那扫,秀娘左右无法,只好往屋里去,看见梅姐儿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说了一句重话:“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见她哭得抽抽噎噎,叹一声又上去抚她的背。

“万家是硬了心要这门亲,爹跟你哥哥也都没了法子,若再把你带去江州,往后一家子怎的在泺水立足?”还有一句秀娘不曾说,万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儿这个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爷,一个哥哥是泺水富户,还有一个亲爹是县丞,这样的姑娘便是万家砸锅卖铁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赶着一文不要的进了门,他们怎不赖上门来。

梅姐儿此时眼泪也流尽了,只晓得呆坐着,听见秀娘说话抬头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动一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她也没甚好说了,一步错步步错,连着家人一齐吃这苦头。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爷病倒在床,梅姐儿的亲事,便是秀娘跟着料理,万家人连媒人都不肯请,可没个媒人怎么好作亲。

还有一样样的聘礼嫁妆,都要秀娘一人支撑,她也不瞒着梅姐儿,每日里都叫杏叶把她带过来,当着她的面把事儿一件件盘下来。

秀娘越是说的多,梅姐儿越是垂了头,一声言语都不发,这一日回到屋里呆坐在镜前,镜里容颜又瘦又黄,一脸憔悴,抚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来,眼皮儿一阖便全是秀娘劝她的话,在耳朵边绕了又绕,梅姐儿晓得自己行差踏错,可命已如此,她哪里还挣得脱。

眼睛一扫正落在挂在床前的罗带上,她的腰身粗了起来,这罗带是秀娘买来,叫她缠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门子,生下这孩子来,也只说是早产,给钱与稳婆叫她瞒了口风。

她不过行错了一步路,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儿一瞬就变成了这番模样,梅姐儿摇摇站起来,往床边走去,手里摸着那凉浸浸的罗带,眼儿往房顶上一扫。

如今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也不须让家里人跟着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门来。

她越想越觉得是前世命里欠的债,再叹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难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罗带往前一抛,绕过房梁打了个死结,撑开来把脖子往里放,两条腿儿一蹬,整个人挂在屋上,带子渐渐收紧,梅姐儿先还两只手扒住罗带,脚下失了重,乱蹬乱踢。

夜深人静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绣架子上,两个一齐倒了,声儿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开梅姐儿的屋子,见个人吊在房上“啊”的一声惊叫,把王老爷嚷醒了,几个人合抱着,抱梅姐儿放下来。

她身子未凉,胸口还有一口热气,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茶,梅姐儿“哇”的一口连汤带水把一碗姜茶全吐了出来,人却是悠悠醒转来了。王老爷怒其不争,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现在知道寻死,早干什么去了!”

没有秀娘在,也没个人拦住他,梅姐儿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头去撞了床板,王老爷恨的无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寻死,倒不如我拼了这脸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万家的强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刘知县去岁就调了任,新来的知县是个官油子,同王老爷两个上下和睦,一个提携着一个发财,一个帮着另一个办事,这口气再咽不下,拿捏一个背景全的卖油人有甚个难,若是不惧万家一门子出去混说,便是治死他,还能有个甚的说头。

梅姐儿一听怔住了,抬了头满面泪痕,王老爷长叹一口气:“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带到外省去,或是去寻你大姐姐,嫁在外头,重新作人。”

朱氏一听咬紧了唇儿,她私心里自然是梅姐儿就这样嫁了最好,两家一齐把事捂住,梅姐儿一嫁,桃姐儿便好说亲,如今王老爷是全为了梅姐儿想,一点都没顾及到桃姐儿。

这事吵吵出来,王家便成了笑话,若梅姐儿拒奸陨命,还能算得贞洁,说不得那县里还要给一块牌坊,可她这一番却是大着肚子才想到寻死,跟那洁妇哪里能比,外头人知道了,且还要说王家的门关的不严,是个猪狗就能往里头钻来,与桃姐儿总有防碍。

朱氏正头疼,梅姐儿又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老爷看着她不成器的样子,跺着发麻的脚:“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寻死,嫁过去便罢了。”

梅姐儿心头犹豫,她原来不过贪万卖油的同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万婆子竟这样轻贱她,拿她只当个下流妓子对待,若嫁了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桂娘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前边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两个到如今才好过一些,纪二郎把这两个关在家里时,她是亲眼见过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儿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着跳动的灯蕊,王老爷晓得她不是果决的人,道:“明儿,明儿一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理论。”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传到万卖油的吆喝声。

梅姐儿头靠着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时不愤想着拼却名声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给欺负了,一时又自怜叫人骗了,抛却一片心换来山中狼。

颠倒来回想个不住,三魂六魄俱飞的远远儿的,眼仁儿也失了光彩,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屋子里还烧了炭盆,里头的炭烧尽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她便盯着这火星子出神。

待听见那一句“卖油类……”,猛得一下吸进一口气,只觉得三魂回归六魄聚齐,那一声声从远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泪珠儿似雨点儿往下落,满心满意的便只有“他也念着我”这个念头,把万婆子上门这点恶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爷在床上听见还不分明,撑起来听得明白,往后一倒“哎”了一声,闷闷咳嗽两声,拿手掩了脸,晓得这个女儿是再怎么也留不住了。

梅姐儿的婚事,因着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这一个月里办妥了,外头晓得王家竟做了这样一桩亲,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头,可嚼归嚼,到底没有实据,只吹了一阵邪风,等过了帖子合了八字儿,再有歪风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连裙带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这一口闷气在胸中,甩了手万事不管,连王老爷也恨不得瞧不见这个女儿,秀娘见着梅姐儿越是近着婚期越是脸上有光,瞧着倒不像个有身子的人,原来那点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抛却了。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兰娘又忙着绸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请了来帮忙,潘氏手上忙活,嘴里还要骂:“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说百家来求,可着泺水镇还有她挑不着的人儿?吃着热屎,还当他是个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绣花枕头肚子里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叹一叹还真没地方说,她点完了红布妆奁,拿起茶碗一气儿喝尽一碗梅卤子茶:“哪还有别的话好说,连媒人钱都不肯出,往后梅姐儿这日子还不知怎生过呢。”

潘氏说完了痛快话也为她一叹:“还甚个媒人钱,连媒人茶都无一杯,我那个老姐妹,若不是瞧着我的脸,狠不能啐上万家门。”别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错,还是请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进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嘴皮子都说干了,一个婆婆一个儿媳,竟没一个想起来上杯茶的。

这样的家门踏进去,也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姐儿一头热的想嫁,难不成真个叫她去死,闹了一回上吊,王老爷夜里再不敢叫女儿一个人睡,把宝妞的养娘派到梅姐儿屋里,跟她一处睡。

梅姐儿原是心头不定,以为自己被那万卖油的弃了,他人没露面凭了两声叫卖,又把她的心思叫得回转了来,万家两母子一个唱红的一个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爷,又哄住了梅姐儿。

等女儿嫁了过去,难道还真个把他治死叫女儿当寡妇?生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譬如只当泼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时候一个个姐妹俱都不见,真等着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来了,桂娘去了乡下,等她回来事也已经定了,她搂了梅姐儿痛哭一场,从衣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藏了五两银子,全是她缩衣减食凑出来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后你手中有钱,也不怕他。”

梅姐儿早就把愁肠换成了喜意,理妆奁试罗衣,还嫌那冠儿上的珠子不够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会的三姐,他答应了,往后会待我好。”

桂娘一句话也说不出,见妹妹这样欢喜,勉强撑起了笑:“是呢,好好过日子,我只舍不得你要出门罢了,咱们女人家,一辈子苦乐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里这般。”

秀娘先两日把蓉姐儿接过来,又是一月不见,她倒似叫风吹着便成了人,原来还一付孩子脾气,如今下车进门,行礼问安竟很有风范了,规规矩矩一丝错儿也无,把两只手一抬起来就行个大礼:“见过母亲。”

秀娘好些日子不曾笑过,听见她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盈盈的招手叫她过来,蓉姐儿却再不肯团在秀娘身上,当着人也不抱大白,点点自家住的西屋,一本正经:“绿芽,抱了大抱去我屋子里,不许叫它乱蹿。”

秀娘倒奇起来,还是跟在后头的玉娘掩了了口,趁着蓉姐儿坐下喝水,凑到秀娘耳边:“学里刚教了规矩,姐儿正在兴头上呢。”一院子人陪了她“讲规矩”,比那办家家还更累人。

秀娘想笑又赶紧忍住了,见蓉姐儿圆团团一张脸偏装的老气横秋,也不知是学曹先生呢还是学了那个陈翰林,连拿茶碗都一板一眼,倒似那戏台子上唱戏的。

她像模像样的抿上一口,点点小下巴:“好,好。”眼睛往上盯了茶碗想一想,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曹先生称赞平五那杯落春茶说了甚,只好又赞一个好字。

萝姐儿跟了桂娘来了王家,看见妹妹倒有些不敢认,蓉姐儿一扭头瞧见她立马笑开了花儿,忽的又板起脸来,从椅子上下来同她行礼:“姐姐别来可好?妹妹一向挂念。”

一屋子人都叫她逗笑了,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再不许做这个鬼样子,赶紧的,同你姐姐玩去。”蓉姐儿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她自家举起手指头:“那我玩一天,玩一天再讲规矩罢。”

一家子里头只有小娃儿不发愁,看着铺天盖地的红穿了新衣凑在一处拿糖拿果子吃,蓉姐儿跟萝姐儿说悄悄话,玉娘留神一听,全是蓉姐儿的声儿:“我一天写五张大字呢,学里先生还给茶点心吃的,好大好大一间读书馆,坐着大车去上学的。”

萝姐儿不住点头,很是羡慕的样子,她也有东西要给蓉姐儿瞧,她已经开始学着做女红了,拿出自家扎的小荷包挂以蓉姐儿裙子上:“这个给你。”

上边绣的荷花,只有三瓣花瓣,约摸有个荷花样子,下边还拿蓝丝线绣了两条水纹,蓉姐儿爱不释手,拿在手上翻来翻去的看,从她的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玉坠儿送给萝姐儿。

梅姐儿原是想叫蓉姐儿当压床娃娃的,可王四郎怎么也不肯,这才落到了萝姐儿头上,等迎亲那一大早上,桂娘早早领了女儿去男家,进了门就见万卖油的嫂嫂才刚起来,趿了一双鞋子,哈欠连天的样子,桂娘忍了气,带了女儿去新房,谁知连铺床姥姥都不曾来。

桂娘急急问上一句,那万嫂子道:“急个甚,又不是大肚子进门。”一句话说得桂娘脸上似滴血,又不好同她争执,女家来的亲戚俱都迎进新房里,好容易等来的铺床的全福人,桂娘塞了一个红包过去,她这才笑盈盈把床铺起来,嘴里的吉利话不断。

等那吹打的到了巷子口,万家大哥大嫂才梳洗过,她慢悠悠往新房里一坐,伸手抓了把红枣花生,一个接一个的磕起来,吐了一地的枣核果壳。

送亲跟来的人俱都该有个红包的,可万家大嫂偏偏坐了一动不动,桂娘羞红了一张脸,自家袋里掏出钱来,现用红纸儿包了,一个个分发到送亲人手里,万家嫂子哼上一声,起身摇摇往屋外头去,外边梅姐儿已经开始跨火盆了。

等掀了盖头,梅姐儿打眼一瞧俱是穿着旧衣,只有两个识得的穿了新衣脸上带笑,别个俱拿看猴子耍戏的眼神瞧她,她赶紧低了头,斜了身子坐,还是桂娘帮衬着,拿起果盒子分发一圈,又是茶又是糖的等菜上了席便又笑:“还不赶紧着寻个好坐儿。”

便这样一屋子人才散了,梅姐儿的眉头松开,眼睛里又要淌泪,桂娘槿娘几个姐姐劝她两句又止住了,到这个地步,还指望男家亲戚敬她重她,实是不能了。

闹到月上中天才散了,万卖油的一辈子也就这一日风光,当了县丞的女婿,一路高头大马的骑着,娶进个美娇娘来,还不费他一文钱,他喝得醉醉的进了屋,把门一关急急扑上来就要行事。

梅姐儿赶紧护住肚子:“有娃儿呢。”

万卖油的一听顿住了,拿眼儿打量梅姐儿的肚子,半晌讪讪的啧了一声,脱了衣裳把被子抖开倒头睡了过去。

洞房的红烛还没烧到头,一屋子果皮,梅姐儿怔怔坐在床上,脸上的羞意还没染红脸颊就退得干干净净,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她有满腹话儿要同他说,可他,竟就这样睡了。

红烛“噼啪”一声炸响灯花,火苗骤然一亮又暗了下去,红火照着双喜字,映着梅姐儿的脸,明明暗暗,还有外头万嫂子一声:“多早晚了还不熄,烧人呐!”

她“呜”的一声捂住嘴,把身子缩到床上,寻了个角落,拿被子蒙了头,睁着一双眼,直到天亮。

第81章 修坟茔动工破土思儿子四郎性急

秀娘只给蓉姐儿放了两天假,还没等着梅姐儿三朝回门,她就又叫算盘套了车,把蓉姐儿玉娘几个送回了江州。

请来容易送回去却难了,蓉姐儿好容易松快一回,纽骨糖似的粘在秀娘身上,抱了她的脖子直摇:“娘,娘,再玩一天罢。”

秀娘拍拍她的屁股:“再晚一天,曹先生不要你怎办?”

蓉姐儿一点也不怕那个老翰林,老先生再会吹胡子瞪眼睛,看着也跟沈老爹差不多,花朝之后下了整整三四日的雨,老翰林腿脚不好,也不在函玉馆里走动,拿大毛衣裳盖了腿儿,坐定在案前。

蓉姐儿带了一个芋头当点心,借着碳盆的火把芋头烤热了,叫绿芽给她剥了皮,沾了白糖吃。若是秀娘在断不肯依她,可玉娘却好说话的很,她一撒娇一诉苦,立马就应下来,别个哪里似她这样,都是规规矩矩吃冷点心的。

蓉姐儿吧哒吧哒吃的香甜,把老先生的馋虫也勾了起来,他看着面前摆的冷碟儿,再看看蓉姐儿手里捧的热芋头,还有一口口呼出来的白气,用力咳嗽一声。

蓉姐儿在泺水时跟沈老爹住了好些时候,阿公的年纪跟陈翰林差不多大,见他一本正经的,就想起在泺水,沈老爹每每爱在被窝里藏一个焖山芋,早上塞进被窝洞,到了中午还是热烘烘的。

妍姐儿怕他不敢上他屋子里去掏,蓉姐儿却不怕的,偷摸儿的蹑进去,往床上一趴,伸手去勾,在被窝里摸上两把,捧了山芋出来,跟妍姐儿一人一半分了吃,若是大白在,还要饶掉一小块。

沈老爹回来瞧见山芋不在,就要满屋子的去寻,逗两个孙女玩,说是那山芋自家长腿跑没了,从来不往蓉姐儿身上想,两个娃娃以为瞒住了大人,分吃一个山芋倒似过年一般。

陈翰林板了一张脸,蓉姐儿却不怕他,捡了最大的握在手里,往他案板上一放,陈翰林吃之前自然还要说些之乎者也,说这是弟子孝敬,吃得山头胡子一翘一翘。

陈翰林都没唬住蓉姐儿,可她却独怕曹先生,曹先生眼睛一扫过来,她就乖乖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一笔一画抬手转腕,比在家里习字不知用功多少倍。

绿叶回来还学给玉娘听,学里是发一顿点心的,曹先生有个吃花的癖好,是以李家厨子也常备些花酱点心,正是春日,蒸得的玫瑰粉糕叠在盘上送了进来,每个女娃儿面前分到三块。

手掌那样大,配着烘过的干玫瑰花茶一起用,一屋子都是香气,蓉姐儿最馋这个,曹先生每每用了一块便不再吃,她再喜欢也只一块的量,怎么也不会再伸手去拿第二块的。

跟小娃儿手掌一样大,蓉姐儿三块且还不够吃,每隔三日有一顿玫瑰糕,这时候她便绕了曹先生转,在她脚下绊来绊去,曹先生初还当她有功课要问,一屋子五个女儿,便只蓉姐儿学得最浅,谁晓得她是盯准了桌上的玫瑰糕。

曹先生叫她逗笑了,到第二回自家那块也不吃,一碟子都给了蓉姐儿。别个尚好,悦姐儿还抢走一块,只有平五淡淡冲了她笑,过得几日,再吃玫瑰糕的时候,不等着曹先生赐给蓉姐儿,平五便拿了捧碟过来,把自己那份分给蓉姐儿。

悦姐儿皱了鼻子:“做甚吃她的,倒要做好人,我的也给你。”说着噘了嘴儿,把自己的盘子推到蓉姐儿面前,几个小娃娃倒似模似样的倾轧起来,蓉姐儿晓得自己跟悦姐儿拉过勾勾,只好把她那一碟子也吃了大半。

蓉姐儿那天吃撑了回来,糯米的东西吃多了积食还坏胃,桌上的饭菜她一口都不肯动,早早趴在床上睡着了,等半夜里又醒过来叫饿,玉娘头一回训斥下人,把绿芽叫到跟前狠狠一通骂,等学里再放了玫瑰糕,绿芽不错眼的盯着,蓉姐儿吃过一次苦头,再也不敢贪嘴了。

秀娘实也舍不得女儿,离了她身边这样久,好容易在一处了,还要分开,嘴上说着不给她假,到底还是又留了她一天。

梅姐儿三朝回门这一日,王四郎怎么也不肯去,还是秀娘带了东西去了王家,也好给她撑一撑场面,梅姐儿脸上一点也不瞧不出新嫁的喜气,秀娘的眼睛从左往右一扫,这些个姑子嫁的男人,便没有一个像样的。

纪二郎又领了捕头的差事,他正是夹紧了尾巴做人的时候,整场都在笑,便是对着万二也一直笑呵呵的,还拍他的肩:“往后便是连襟了,有甚个事哥哥罩着你。”

王老爷略坐一坐便回了屋,几个姐姐拉着梅姐儿进了屋子,槿娘问她:“怎的,这一家子可是把你当观音娘娘似的供起来了罢。”

梅姐儿勉强一笑,扯了扯嘴,都说三日入厨下,她是成亲第二日便叫大嫂拍门叫起来烧灶做饭,连着三天一件好衣裳都没上过身,秀娘给她办的嫁妆,叫万大嫂挑了几样好的捡了去,还是她死顶着保了下来,说要回门,这些东西俱都是要带的,这才要了回来。

万嫂子还没混赖到那地步,嘴上只说要借,可借了哪里还能还回来,梅姐儿压下了东西,这三日再没有一刻好过,时时听着酸话,大了肚皮还要操持家事,万二一成亲就把原来那点柔情都抛到了脑后,连三日的火热劲头都无,才进了门就把情人作了浑家。

梅姐儿这模样,秀娘哪里看不出,桂娘肚里为着她叹一回,别个俱不在意,骂两句男人,说完便把话头转到了秀娘这里。

“嫂子,我听说伯父家那几个,都帮着修娘的坟呢?”杏娘吐了口爪子皮,又抓一把放到嘴边磕了起来:“我家那个,闲在家中也是无事,不如就帮着跑跑腿儿也好,总是亲娘,要尽孝呢。”

秀娘一听就知道关窍,这是来分肉汤喝了,王四郎给亲娘修坟,王家塘里都传开了,如今他就是王家塘上的财神爷爷,哪个挨上了不沾点油腥,莫说是那些石灰木材黄沙这些个大件,便是孝布杉条毛竹芦席这些小件,哪一个不贪墨些去。

莫说还有那打伞的挑幡的,还要搭三间罩棚出来好摆那泥金纸儿扎的车马泥人,银匠人都寻了三个,专打出银碗银碗来,王四郎只觉着亲娘在身时不得尽孝,如今他发达了,譬如再给她办一场体面的丧事,便是地下人瞧不见,他也安了心。

他晓得要做一回冤大头,可也是头一回在乡里乡亲跟前这样风光,那些个原说他浪荡的,如今俱又换了一口唇舌,只道王四郎亲娘这风水位埋得好,儿子竟发成这样。

杏娘说完便罢,槿娘竟也接了口去:“我家那个跑腿是不成的,寻个有学问的写两篇祭文倒是成的,只给些个润笔费也就是了。”

桂娘晓得自家姊妹是这个模样,她手头的银钱又贴补给了梅姐儿,有心想出些也苦于袋里无钞,既无钱便出力:“我早早回去,开笼蒸馒头还是成的,折锡箔元宝,串纸花孝幡,总归要人来做,我做了也是尽了心了。”

另两个彼此看看都不接口,梅姐儿咬咬唇儿:“嫂嫂,别个我不成,这个我倒能跟三姐姐一处。”一句说完后头那一句倒讷讷出不了口:“灵堂里头总要用油……”

秀娘听见这句真不知说她甚个好,又吃不准是万家叫她来说,还是她自家打的主意,笑一笑道:“这些事我也插不上手,你哥哥主意大的很,样样都要自家看过,待我问明了,再一桩桩回你们。”

等夜里跟王四郎说了,他皱皱眉头,忽的又笑了一声:“嫁出去的女儿,罢了,既是娘的丧事,很该叫她们也费费神的。”若不拿根萝卜吊着,哪一个肯出力气。

他既应下了,秀娘也无话说,既是几个姐妹都叫进来帮忙,王四郎也不叫肥水再流了外人田:“你哥哥呢,要用好些个木头,总要上梁的,还有雕花的木头门,他一个可做得过来?”

这却是一注大银子,比那些油钱沙土都更有赚头,王四郎也晓得沈大郎是个实诚人,跟他说多少就是多少,花的木匠银子,还要多出一个监工的价来,实是他赚了。

秀娘一听心里也欢喜,帮着哥哥应下,又急急打发了小厮往沈家传话,王四郎看看贴了墙睡的闺女,拿手指头挠她的脸:“小猪猡,便放她几天假就是,进了学便罢了,难不成还真叫她学成女颜回?”

“别个是慈母严父,你倒好,叫我唱白脸儿,女儿家就不必知书识理了,往后她要说亲,跟曹先生念过女学也是一样说头呢。”

父母为着子女自然要计长远,王四郎一听这话笑喷了出来,一巴掌虚打在蓉姐儿拱起来的身子上,蓉姐儿蠕动一下哼了一声又睡着了,王四郎哈哈一笑:“她才多大点子人,竟想起说亲来。”

秀娘“啧”上一声:“如今已经七岁,那李家夫人,已经给女儿备起嫁妆来,她家那个可比蓉姐儿还小一岁呢,挑合适的人家,还得保媒定帖,交襟割衫儿,光这一样就要多少功夫,如今办起来还宽松,再往后头,那可就急了。”

说到交襟割衫,秀娘冷哼一句:“高家那个,原看不上咱们蓉姐儿,今儿巴巴的跟了我姐姐上门来,硬要请了蓉姐儿去高家玩,打的甚个主意,好大的脸。”说的便是高家二郎的媳妇,原来贫时一句笑话她便要紧在意,如今是恨不得那笑话做了真。

王四郎长腿一搭:“理她作甚,咱家的女儿要嫁,也要嫁那作官的小郎君,我原瞧着徐家小郎,他家里门第又太高,攀扯不上呢。如今这家子搬回金陵,更没甚个说头了。”

秀娘倒没在意徐家回了金陵,吴夫人走时还差了人来告知她一声,王家还送了些仪程土产,她一门心思全在蓉姐儿身上,听见金陵就想到了雕花床,点着指头算起来:“一张金陵的拔步床,一套家什,樟木香子总要十二抬罢……”秀娘还没说完,王四郎就打断了她:“怎的才十二台,到时候四十二抬我也出得起,你莫要算别个,先把最要紧的算进去再说。”

秀娘皱了眉:“甚个要紧的?”

“背她出门子的兄弟总要一个,给她撑腰的兄弟再一个,咱们还欠了女儿好几个弟弟呢。”说着翻身压上来,秀娘急得不行,女儿已经七岁,这要再被她瞧见了可怎么得了,赶紧推了丈夫,蓉姐儿果然被这动静吵得嘟了一句:“娘,不去……”

把两人唬得动都不敢动,再一扭头,蓉姐儿又脸朝里睡熟了。

第82章

吴氏死之前特意给女儿定的亲事,叫她赶着热孝出门子,实指望这个女儿能提携着些弟妹,她亲挑出来的女婿也好顶一顶门楣,不叫留下的弱妹幼弟没人照管。

可谁知道王家大姐一过门,夫家竟要举家迁到金陵城去,走的时候说定了要时时通信,可人一走便再少有音讯。到底是做人媳妇的,恐她不得自主,也不好常常送了信去,一日日的挨下来,一年更比一年要淡了。

这十多年,统共寄了十来封信,还是头一年来信说生了个哥儿,若不是王四郎那时候守着母孝又还年小,王老爷还欲叫他上一回金陵城,送去弄璋之礼。

泺水一地习俗便是如此,生下来不论是哥儿还是姐儿,都要叫舅舅抱了走三桥,平安桥富贵桥跟长寿桥,从这三桥走一圈下来才算是来足人间一个月,亲戚俱都围在一处吃剃头酒,女儿是单男儿是双。

生蓉姐儿的时候家里这样穷困,还是办了一场单满月,请这些个大姑子小姑子上门来吃剃头酒,寻了个好匠人把蓉姐儿的胎发剃下来,拿红丝线绑起小小一撮,到如今还留在匣子里呢。

王老爷是想给女儿全这个礼,可王家大姐却一点也没这个意思,礼物送了去,回了一封信便罢了,连满月酒也只字未提。

不意这回没人送信给她,她自家竟回来了。王四郎原想叫她来的,可这山长水远,孝屋还不曾盖好,既不动灵,便不欲知会她,待一切都预备好了,再把大姐姐一家子请了来观礼。

从金陵城来泺水,接着信的时候王家大姐已经动身足足一月了,王四郎回来一说,秀娘立时便怔住了,这个大姑子她还从未见过,皱了细眉道:“大姑子家在泺水可还有地方住?”

这一句把王四郎也给问住了,当时走的急,似是把屋子也一处典掉了,他们急急回来泺水,又不曾置得院子,等大姑子一家回来,难道还要住回王老爷那儿不成?

便是现置办院子也晚了,王四郎捏了杯子想一回:“不若便叫他们住到江州去,坐了船来跟爹亲个安就是。”乡下的祖屋也是要修的,一气儿就盖个三进的院子,可如今还未动土,破屋烂瓦住不得人,可若是送了出去住客栈,岂不叫人戳脊梁骨。

王四郎打量现在的屋子啧上一声:“是该置办起来,等娘的事了了,还得寻院子,便是只回来住上三五日,这些地方也不够的。”得着双金筷就要配上金碗,原来这个院子三个人住还宽敞,这些日子七八个下人一挤,天井里连转身的地方也无,往后家业再大些,还不得把墙都挤破了。

蓉姐儿睡的那间屋子里,堆着全是县里诸多人送来的礼,借了动坟的由头送礼上门来,秀娘在泺水这些年还从未见过这许多富家太太,这个坊那个楼的,光是记那些送来的礼就忙出一头汗,等玉娘来了,帮她一样样的造册登记,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家里不仅要置院子,还得买个识字的丫头进来,可这时候识字的,若不是高门大户里卖出来的,便是妓馆里的,再不就是罪官的女儿家人。

泺水再有犯官也不会就地发卖,妓馆里的不谈,大户人家卖出来的更不行,总是哪儿不衬人的意被打发出来,再不能买回家来。

若不是如此,秀娘也不会留下蓉姐儿,她自家不在,便只玉娘看着女儿才叫她放心,如今她跟蓉姐儿都离不得玉娘,玉娘倒越发像个管事娘子了。

秀娘听见丈夫这样说想一想又回了:“家里没个主人,哪里能叫客人去单住,便是玉娘都留下帮衬我,家里还有谁能作得主?”

王四郎思想一回是这个道理又皱了眉头:“此时再置办已是不急,事儿都要赶在一块了,总不好叫好真叫他们住到客栈去。”

自然是不能住客栈的,最后还是秀娘去告诉王老爷,大姑子要回来了,王老爷一听立马叫朱氏预备屋子,梅姐儿出嫁了,王大郎跟苏氏搬了出去,院子里的空屋尽够使的,好好拾缀一番,备下新帐新被,还使了人去渡头去接。

王家大姐儿叫王雪娘,生她的时候正是六月雪开花最盛的时候,乡间野路生得一丛丛,漫天漫地开得满眼都是,风一吹起来,便似落了细雪花,飘飘扬扬洒得一天一地,田埂阡陌便如一夜雪来,盖得满地都是白的。

王老爷这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雪娘在时就操持家事,一向帮衬着吴氏,十多年好容易回来一次,槿娘桂娘俱都上了门来等她。

梅姐儿倒不记得这个姐姐了,亲娘出世时她还小,不过五六岁大,知道有这么个姐姐,却不记得她生得什么模样儿了。

等王家大姐儿一到渡口,一抬抬的箱子往家里抬,她一路坐了轿子来,才下轿进门,一屋子人迎了上去,却俱都不敢认她了。

王雪娘脸上便只有一双眼睛还似旧时模样,身子倒比王老爷富态,裹了一身的绫罗,头上金银珠翠,过得十分富足的模样。

她走时这些个弟妹都还年小,如今嫁的人嫁人生子的生子,粗粗一看都辩认不出旧时模样,站定了看了一会子,忽的眼里流下泪来:“这个槿娘,这个是桂娘,这两个是杏娘,梅……娘罢。”她离家之前早已经支撑不下去,杏娘叫小姨婆抱了去,家里只有三个妹妹在。

梅姐儿细论起来还不曾过十五岁,及笈礼还未办过,论理当是未嫁的,可打眼一瞧,几个妹妹都已然梳了妇人头,雪娘一看就晓得她已经嫁了,这才改了口。

秀娘领了蓉姐儿出来,蹲了个礼:“见过大姐,蓉姐儿,这是大姑姑。”蓉姐儿还没见过这样肥壮的妇人,几个姑姑都是有些相似的,她盯了王雪娘的脸看了半刻,才勉勉强强的叫:“大姑姑安。”

王雪娘也不在意,把妹妹们一个个都问候过来,进了屋子又谈起契阔来,恨不得把这十年的日子一日日都说过来,秀娘上过茶水点心,便退了出去。

秀娘晓得她在她们姐妹说话不自在,退出去磨蹭一会,亲手摆了果碟,金灿灿的福桔围上一圈,中间放着时鲜的樱桃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说话,“大姐怎的这些年都不回来看看,家里头早就不比过去的。”

这才见面的王家大姐一把声音一点都不遮掩,大声大气儿,拍了桌子道:“好容易把老东西熬死了,这才能家来。”

秀娘看她不似守孝的样子,身上穿红着绿,头上珠围翠绕的,想是守过婆母的孝才出得门来,身边还带了个哥儿,又是一个个的见礼磕头。

秀娘早早知道大姑子要带了儿子来的,把备下的一方玉佩给了他,那哥儿拿在手里左翻右翻,叫雪娘一巴掌拍了头:“不像个样子,赶紧谢过舅姆。”

秀娘笑着摇手:“该当的,来,跟舅姆吃点心去。”一句话把屋里的小娃娃全叫了出来,留她们姐妹说悄悄话。

王雪娘看看秀娘,点一点头:“四郎倒是讨个好媳妇进门了。”

槿娘“啧”上一声:“好是好,抠门呢,四郎如今这样发了,还那么抠抠索索小家子气儿,按我说若有这个量,便是一人给置一间院子都是该的。”

雪娘的脸立马沉下来,她当大姐当惯了,在婆家也是长子媳妇,今日一见这些姐妹还当是未嫁时候,口舌上一点也不谨慎,听见槿娘这样说指着她:“说甚,女人不持家,男人能攒下这样的家业来?”

槿娘便讪讪不再开口,桂娘给两个姐姐打圆场:“大姐姐,你这一向可好?”

还不等雪娘开口,杏娘吐了嘴里的果核儿:“看大姐姐这样子就知道好的很,姐夫如今做甚个营生?”她一下把桂娘挤开,捧了果碟子到雪娘面前:“大姐姐尝一些,倒甜呢。”

“你姐夫没别个长项,只好跟了人做些沙石土木的生意。”雪娘看看梅娘,冲她招招手:“这是梅姐儿,我走的时候还是黄毛孩子,如今都成了人妇了。”

她不欲说自家生意,只细问妹妹们嫁得如何,听见槿娘嫁了个读书人,脸上便不大好看:“家里的婆婆可不好侍候罢,万事无用的读书人,甚个事体都要你来操持,还不道你一个好。”她家里的小叔便是读书的,全靠了哥哥嫂嫂做生意支撑,还要说万般皆下品。

知道桂娘嫁了捕头,王家大姐又是一声叹:“武夫有个甚样好,可打老婆?”杏娘嫁的人因着是小姨婆作主的,她一句话也无,晓得梅姐儿嫁了个卖油的,气的头顶冒烟:“可是那个姓朱的,烂肝烂肺的混帐货。”几个姐妹俱都不作声,梅姐儿这个,还真是自己招的。

几个姐妹接续起来,你一嘴我一舌的把朱氏怎么怎么说了一番,雪娘听见梅姐儿嫁得这样,叹一口气,知道弟弟这里窄的很,要居到亲爹那儿去,嘴里冷哼一声:“凭的你们好性儿,叫个后来的拿捏,瞧我怎么下她的脸。”

秀娘一看就晓得这个大姑子是个厉害的,不成想王家这几个姐妹俱是窝里横,似桂娘梅娘这般连窝里都横不起来,更别说去寻后母的不是,谁晓得雪娘才回去住了一日,朱氏倒似给浇了一盆雪水,原来那点子气焰俱都没了。

雪娘自家也得意,几个姐妹日常还在秀娘这里见,一见面就问她,她是怎生打压的朱氏,雪娘眼看着这几个妹妹一个都不成器,鼻子里头哼出声来:“她不过后头进门的,见着我还不得端茶给水。”

雪娘脸上笑意团团的,嘴上却一句都不停:“劳母亲给碗茶吃,我爱吃口甜的,调了梅卤子,浓着些,说起来我这个吃口倒跟我爹一样,便是娘在世时也这样说的。”

先把朱氏一噎,从这进门的一口茶始,一样样都没有消停的,原来这几个妹妹便是太顺了,这才叫朱氏拿捏,雪娘脸上虽笑,挑刺的话却一句都不曾少,屋子已是打开通了风的,她却道:“这屋子也太湿了些,我气喘呢,这霉味儿可受不住的,待病了还得麻烦母亲端茶送水,倒过意不去。”还有桌上的饭食,屋里的帐幔,便是皂豆花露她也能说出十样八样不好来。

把朱氏气得一句话都回不出来,没法子,谁叫她一面说一面笑呢,就连王老爷都说:“怎的出了门子这些年,你这脾气竟一点儿没改,还这么直肠快口的。”

秀娘再见潘氏的时候便说:“若是这个大姐姐在家,后头这些妹妹也不至于就这么着了。”婆母当时想的好,却没算着女人嫁了人便是夫家人,再想帮衬着家里,也得看夫家愿不愿意。

潘氏却比她老道的多,抱了蓉姐儿摇晃,嘴上道:“你可别松快,这个大姑姐这样厉害,一根藤条上生不出两色花儿来,在意着些。”

第83章 雪娘插手娘家事蓉姐馋吃肉馒头

王雪娘是当家惯了的,一进了门就把朱氏压得死死的,在她面前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才住了三天,便是家里买些菜都由她做了主。

也是朱氏忍让了她,她一个出嫁的女儿总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等坟盖好了房修妥了,怎么来的她还得怎么回去。

梅姐儿草草出嫁,虽是她自己招回来的事儿,可在王老爷眼里,错却有一多半儿是朱氏的,她正要夹紧了尾巴做人,冷不丁来了个大姑娘,还一向就得王老爷的疼爱,怎么也不能跟她硬顶了来。

朱氏打定了主意样样事都顺了她来,王雪娘倒觉得这个继母不似妹妹们口中说的厉害,自家这几个妹妹离开了她身边竟被个这样的后母拿捏住了,一个个都嫁的不如意,她心里愤恨,可嫁都嫁了,再挑朱氏的刺出气也是无用,倒不如帮手料理了妹妹们的家事。

头一个就是槿娘,知道这个二妹夫做了快半辈子童生,竟还没考出个秀才来,雪娘的眼睛眉毛都快皱在一处了,带了几样礼往汪家一去,见汪家这样紧窄的屋子,还要单给他空一间书房出来,每日里除了读书便是喝酒作诗,得亏着王四郎给的几两银子,若不然这年都过不下来。

汪文清的老娘还自觉儿子十分出息,比那举人娘还会摆架子,一开口便是“待咱们家清儿中了举,你这个妹妹便是举人娘子了,到时候高屋广厦数不尽的富贵。”

说的王雪娘一声冷笑,她也不客气:“那头发花白还是童生的,也不是没见过,我妹妹是嫁鸡随鸡了,可我这外甥怎办?难不成等他爹中了举才置房子讨娘子?家里总要寻一样营生才好过活。”

这话十分不给汪家面子,汪老娘本要发作,可王雪娘后头又接了一句:“不若跟了我男人做生意,自家亲戚总不会亏了他。”

汪文清只觉得读书人不该沾着铜钱腥臭,可汪老娘却不这样想,日日白菜豆腐有甚个趣味,如今已是看了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索性便一同寻个营生,若是能来钱典个铺面来,她卖卖针头线脑也是好的。

王雪娘见说动了槿娘婆婆,抿嘴一笑,带了丫头又往桂娘家去,纪二郎不在家,她死劝活劝,桂娘就是不肯应:“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去管爷们家的事,如今尽够吃穿的,哪里还想着做生意,二郎是公门中人,他开个铺子倒要叫人说嘴呢。”

再到了梅娘家中,那万婆子见着雪娘通身的绫罗先自矮了半边儿,雪娘看见妹妹吃人欺负,她来时两个女人都高着脚吃炒货,偏偏妹妹大了肚子还在张罗茶水点心,坐下来就沉了脸。

她也不发作,略微一露便又收了怒容,拉了妹妹一气儿说个不停:“你这嫁妆里总有银子,便是把布绸换了钱来,往后也只有多的,我同你说,在金陵我便做这个生意,你姐夫在我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倒是真话,王雪娘嫁的人家也姓王,同一个村子里的,他家是外来,两代住在王家塘里,等娶过了媳妇儿又想着迁居回去,王雪娘新妇面嫩,也受了好些时候的气,等肚子一大生下个哥儿来,腰杆子一粗就敢在婆婆面前叫板,等她插手进夫家的沙石生意,自此宅子里再没敢跟她顶着来的人。

把丈夫身边管的铁板一块,水油都泼不进,两只手一只把牢家里一只捏住家外,婆婆先还同她磕磕碰碰,后来便哑了火,在家里建个了小佛堂,每日里只吃斋念佛,连孙子都甩了手不管。

她说起话来自然一套接一套,梅姐儿本来就是棉花耳朵,听见姐姐说的千般好万般妙,心里也想着能有个进项,她自己不懂怎么做生意,可出份子钱,十两八两她还是有的。

万婆子跟大儿媳妇两个听见她说的这样好,也都意动起来,雪娘笑眯眯看她俩一眼:“我原不差这份钱的,不过是想提携妹妹发财,也好叫妹夫不必挑了担子出去卖油,有了积攒开个铺子也好,别个的钱却是不收的。”

任由万婆子怎么说好话,她就是不应下,等梅姐儿送她出门的时候,雪娘一把拉了她:“等会子你婆婆嫂子出多少钱你都收着,脸上摆的为难些,叫她们给你送钱还求着你!”

梅姐儿“啊”了一声,雪娘捏捏她的手:“往后她们俩还不巴结着你!”梅姐儿这才悟了,脸涨得通红,还要帮着遮掩,被雪娘一口截住了话头:“成了,你也别推,便是四郎那里,我也要去说的。”

秀娘倒没把潘氏的话摆在心上,俗话说大姑姐赛婆婆,可这个王家大姐十年都没回过家来,便是有些个情份也淡得很了,她才回来,把全付心思都放在对付朱氏身上,哪里有功夫来插手弟弟的家事。

可谁知道王家塘吴氏的孝屋还没盖好,王雪娘就调过头来寻她,一开口就要她出一千俩的份子钱:“四郎媳妇,如今最赚钱的便是这个,杉条这样的轻木,整根粗的橡木,到林子里伐了出来,一出手就倒换三倍的钱,四郎有船我有人,咱们两家一处,这生意还怕做不成?”

秀娘正打了算盘计算这些日子工人吃了多少伙食,每日的开支可在谱上,一听这话怔住了,抬起头来才看见雪娘一脸殷勤,见她抬头跟着又说:“你思量思量,我还要同四郎说去。”

风风火火的便又去寻了王四郎,秀娘初时一呆,等回过味儿来把家里的银子一算,还真没有钱跟着大姐做生意。

这一年花钱的地方多了去,置院子买茶园又在江州跟九江都开起了茶叶铺子,家里添了下人,铺子里也雇了伙计,各处送礼打通关节,还要修坟盖祖屋,秀娘自家还置了绸坊,一样样算下来,便是王四郎想应,家里也拿不出银子来。

秀娘心里还想着怎么劝,等夜里王四郎一回来,解了腰带躺到床上,撑了头道:“大姐的事我给拒了,意思意思出了三百俩,咱们如今一门心思把茶园子办好才是真的。”

这块饼他不是不想吃,却没这个胃口,还不若把茶园办好了,已经投了这么些银子进去,总要瞧见出息,还有绸坊,忙上一年得的钱若是够,再插手这个也不晚。

光是修坟盖孝屋用的木材石料人工就用了两百两,真比买一个院子使的钱还多了,正是农忙的时候,收回来的丝也要织成绸,今年茶叶收的不多,再少也还有三百斤,便是把他一人劈两半儿也还不够用的。

秀娘松出一口气来,给他倒了水烫脚:“我原想着大姐头一回开口不好拒了,可家里实拿不出这些个来,还怕你难做,她可说了什么不曾?”

王四郎一笑:“大姐是个爽利脾气,我一说不成,她扭头便走了,哪里还说些什么。”王雪娘这回是在跟丈夫别苗头,婆婆死之前分了家,怕小儿子懦弱受欺负,把家里办得好好的石场一大半儿分给了他,王雪娘夫妻两个却只拿到了个木材坊,她丈夫王瀚之是个软性人,被娘临死前这么一哭一闹,竟立下了文书。

那石场她花了这许多年的心血,丈夫竟一声不响的给了弟弟,眼看着什么都不如她的弟媳妇一下子抖了起来,她怎能不气,这才负气带了儿子回娘家,原也没想到弟弟竟这样有出息了,这才动了一处凑钱做生意的心思。

光有个石场有甚用处,老主顾都在她手里捏着,水路陆路她心里都有一本帐,只缺了银子才能开张,幸好这些年还有积蓄,凑一凑也能有一半的本钱,便是大生意做不得,小生意还是能接进来的。

秀娘给王四郎擦脚的动作一顿,心头有话却问不出口,既是做得这样好,怎么这十年都无信送过来,她若那时候伸一伸手,后头这几个妹妹也不会嫁这样的人了。

这话她也只心里想一回,不防王四郎竟叹起来:“我原想着大姐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样瞧着,竟也没难过到哪儿去。”说过这一句,他便再不开口,头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夫妻两个说过这一回,就把事儿埋在心里,秀娘晓得这个姑姐也并不是个深情厚意的,便拿她跟槿娘一样待,谁晓得她回了家一月,件件样样都顺了心意,这手竟越伸越长了。

既没了亲娘,雪娘便把自个儿当作半个婆婆,妹妹已是嫁了出去,再管教也不及了,她日日往弟弟家里跑,看着秀娘算帐管下人,越看越瞧不上眼,待秀娘算完了帐,她便开了口:“四郎媳妇,可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花销,便是金山银山也叫用出去了,哪能这样花钱呢。”

秀娘一头雾水,她自觉帐算的十分清楚了,一样样都对得上,合出来的数也是准的,想着雪娘长年跟了丈夫做生意,她摸着算盘也不过一年,便笑一笑道:“我也才学会算帐的,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姐姐教我。”

雪娘一听这话眉毛都扬了起来,伸手拍拍她:“你瞧,这才几天功夫,怎的请来的匠人就吃掉这许多钱,定是那个采买的贪墨了去,你便是把钱革掉一半儿,也尽够吃了。”

秀娘一听眨了眨眼儿,统共请了三十个工人,拉木头运石头打地基俱是力气活儿,每人每天管着三顿饭食,这样吃下来已经算是结省的了。

见她还不明白,雪娘急的比起手脚来:“你看看,早上吃个甚的蒸馒头嘛,给他们喝粥,水多着些,米少些,别拿大米,用小米,吃馒头要费多少面?大中午怎的还有一个肉菜,还有摊的蛋饼,啧啧,再没有这样败家的,夜里那顿也喝粥,汤水管饱!”

秀娘一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是玉娘也立在秀娘身后干瞪眼睛,秀娘看见大姑姐这付模样赶紧解释:“这都是力气活计呢,吃得少了干不动,拖工时也是一样费钱的。”再说请来的都是王家塘的本姓人家,这样苛扣还不定怎么吃人说嘴。

雪娘一巴掌拍了桌子:“我做这个还不知道,石场里头干的是力气活罢,定准了工期,三顿里头给一顿干的就够,雪里红炒肉加馒头,有菜有肉有面,尽够了。”

蓉姐儿正在屋子里跟大白玩耍,正是午后吃点心的时候,她自进了学诗句没学到多少,偏这下午一定要吃顿点心倒给养了出来,她听见雪里红炒肉,又听见馒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抱了大白从屋子里出来:“娘,我吃馒头!”

秀娘正急着没事儿把这话头茬开呢,一伸手把女儿抱过来:“小馋鬼,那是干活的人吃的,你不吃蒸花糕了?”

蓉姐儿赶紧摇头,秀娘自从听说她爱吃花糕,天天叫厨房里蒸了给她吃,她放了肚皮能吃五块,如今一块都啃不下了,听见肉馋得直嚷:“包子好么,鸭肉的包子!”

这吃口怕是改不过来了,江州家里请得好厨子,自那回曹先生出了一道题,回去便琢磨了怎么拿花做菜,如今倒能做出一桌子花宴来,可若要问蓉姐儿吃什么,她十回有八回是蒸芋头,鸭肉包,再不就是炖猪肉加煨嫩鸡,再想不出别个好吃食来。

有蓉姐儿这一茬,雪娘也不再接着话说下去,招手把蓉姐儿抱过去:“来,大姑给你露一手,叫下头人整治一只肥鸭,我给你做鸭血汤,鸭油酥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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