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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白首与君守4

书籍名:《痴相公》    作者:镜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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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幅图徐徐展开,足足两刻钟过去,罗缜娇靥怔愕,未发一词。之心忐忑起来,“娘子,你不喜欢啊?”
“相公。”罗缜回神,“你何时缂的?”
“好久好久了喔。好几年好几年那么久,之心怕娘子发现,偷偷缂,之心要缂好才能送给娘子做礼物。”
“好几年?难道你在我们以前的家里时就在缂了?”
“是喔,搬家时之心把它绑得牢牢的……娘子,你喜不喜欢?”
这……岂是“喜欢”两字就能叙得尽的?自己的痴相公啊,竟然用一丝一线,将他们相遇、相恋、成亲、生子……种种种种,一一缂了出来,就连当时的一草一木都能分外传神,栩栩如生。到最后,是他们鬓发斑白相依相偎,周围儿孙环绕。这呆子啊,该说他怎么才好……
“相公,你怎么会想到缂这样的礼物给我?”
“因为,之心要娘子高兴,娘子高兴就能亲亲之心啊。”
罗缜啼笑皆非,“就为了亲亲?”她何时少亲他来着?
“是啊是啊,娘子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罗缜搂过他,深甜一吻,“呆子,知道我喜不喜欢,高不高兴了?”用几年的时间,缂一幅只为让自己高兴的丝图,世间如自己的相公这般痴呆专注的,绝无仅有。有夫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嘻,娘子,你再亲之心,之心就知道了,嘻……”
相公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秀色可餐,罗缜乐得亲近品尝。只是,夫妻两人情浓意稠正酣美时,忽听一声惊呼——
“哇唷唷,这幅图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哦。”
罗缜低瞥一眼那个说着大人话装成熟的某只小人,靠着相公款款落座,“这是你爹爹缂给娘的,自然无与伦比。”
“哇唷唷,爹爹你好生了得哦。”姓良名詟乳名宝儿的某只小人摇头晃脑,“宝儿以有爹爹这样的爹爹为荣哦。”
“真的吗?宝儿好乖,嘻……”
罗缜对迷汤却不买账,美眸略眯,“良詟,你想耍什么花样,请及早。”
“娘好聪明喔。”宝儿爬上娘亲膝头,偎进香软怀内,嘬起鲜红小嘴啄了娘亲玉颊一下,“宝儿在替爹爹揽生意哦。他们都想看爹爹的缂图,宝儿收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这幅图如此好看,每人加倍……”
罗缜挑眉,凉声道:“他们想看的是你爹爹的缂图,还是你爹爹这个人呢?”
“嘿嘿……”宝儿装傻笑了半晌,见娘亲美脸仍是厉色不减,又谄媚地再亲了一口,“是有几个妇人要看爹爹啦,因为爹爹好看嘛。可是,宝儿让她们只能偷偷地远远地看。爹爹是娘的,宝儿不会让人亲近啦,除了娘,谁亲近爹爹宝儿都不会放过……娘您不记得?上一回那个卖熊皮的胖女人拉住爹爹不放,是宝儿在她的衣袋里扔了一只耗子,引得阿白扑过去。宝儿还在阿白身上涂了宝儿的便便哦……”
卖熊皮的胖女人?哦,是那位贩皮毛的炎夏国女贾。炎夏国女子生性豪放,追求男人由来大胆直露。相公走在她身边,便被那女人当街拉了过去示爱。全镇的居民怒不可遏,只待她一句话便要出手修理,自己的儿子率先着手……
话说,相公纯善,自己持重,怎就生了如此一个混世小魔王出来?罗缜正在纳闷,又有不速之客现身,“宝儿,宝儿,你真聪明,你是百年不遇的好根骨啊,不跟贫道学艺,你悔之终生啊——”
宝儿乌灵灵眸儿一转,无辜笑靥展开,“去恶老爷爷,您当真想收宝儿做徒弟吗?”
“当然当然,想通了?良少夫人,您那笔账也算得差不多了罢?还不把宝儿交给贫道好生调教?”
“去恶老爷爷,您要收宝儿为徒,先要宝儿同意才行哦。”
“真的?如此说来,你同意了?”
“宝儿同意啊。”
“好好好,快行拜师礼,贫道好把平生的……”
“慢啦慢啦,去恶老爷爷,宝儿很抢手哦。”
“……什么?”
“对街的王师傅,镇头的高大侠,镇尾的张三叔,都想收宝儿为徒,宝儿是抢手货哦……”
不知何时,罗缜已将这位“抢手货”放置地上,卷起铺陈在长案上的几丈丝图,拉起相公大手,径自退场。
“娘子,宝儿要做什么?”
“能做什么?耍宝喽。”
“耍宝是什么啊?”
“小活宝耍老活宝,我只得把你这个大活宝拉走,任由他们斗个痛快。”
“喔,娘子好好。”
这呆子,她这就好了?真叫人爱煞……罗缜抬起的手才要放到相公耳上,听得那厢一声大吼振聋发聩——
“臭宝儿,你这个小没良心,贫道我授你技艺,你竟敢跟贫道收钱。”
“抢手货就是价高者得嘛……”
“你这个小奸商!小没良心!小混蛋!看贫道打烂你的屁股!”
“宝儿去找高大侠他们学艺哦……”
“你竟敢把贫道的不传绝学与江湖杂耍视作一般,贫道不揍扁你,贫道就不是贫道!”
“去恶老爷爷,您的胡子要护好喔。”
“小混蛋,还敢威胁贫道……”
罗缜耸耸肩,牵着相公,去也。
范颖立身树梢,将一切尽收眼底,唇浮甜美笑靥。
良之心依然活得那样简单,每日所思所想,仍是如何讨妻子的喜爱和欢心。为了那最简单的目标,努力长大,努力成长为一个男子,无怪会使精明的娘子倾心以爱……
世间并非没有真爱,不管你有没有伤过人或被人伤过。伤了,痛了,复了,爱来了,再爱就是。怕的是不敢爱了,便注定伤到永久。有时,自己给自己的伤,远大于外人能给你的。
是夜,罗缜在相公所缂图上,一针一线,绣出如下字句:
吾住一墙东,君住一墙西。
打小自相识,相逢未相知。
一朝为君妇,白首不相离。
世事云诡过,两心契相依。
心如无瑕玉,身似倾城璧。
至纯宛赤子,都云相公痴。
君痴吾亦痴,何妨俱做痴?
一曲痴相公,其间多少意?
曲罢勿羡人,且行且相惜。




“公子,前面就是罗家在高沿城最大的铺面了,罗家大小姐平日多在那间铺子里。”客栈的小二将这位出了银子让自己带路的客官送达目的地,耐不住好奇,“这位公子爷,您找罗大小姐,是为了经商罢?”
虽说是拿人银子就要为人办事,但罗家好歹是自己的半个东家,瞧这位俊爷儿的脸色似有不善,如果是为了寻仇,银子照拿,官还是要报的。
“是,经商。”良之行又付了几块碎银给他,阔步上前,迈进了锦缎制成的“罗”字招牌迎风招展、打着白石高阶、装着朱红阔门的店内。
才一进去,琳琅华彩满目迎来,丝绸绫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秀致绝伦。左厢里,以垂绸作帘,隐约间,绰约贵妇秀丽闺阁端居其内,精评细选;右厢里,以缎板为隔,操着各地土话的远道客商围坐圆桌,一手执茶,一手翻检手内小样,啧叹不已;正中间,散户平民聚集,择布取衣,高嗓议价,言来语往,喧哗如市。
不愧是丝绸巨贾,皇商世家。
而能将罗家生意经营得如此繁华的罗大小姐,当真是了不得了。只是,不管她如何明慧强干,如何会精打细算,却不能欺不能骗他的之心。欺了骗了,他便要为之心讨回所亏所欠。
“早啊,这位客官。”一位伙计笑孜孜喜呵呵迎来,“您随便看,不管是零着买还是整批购,咱们罗家商号都会给您一个货真价实……”
“在下求见你们大小姐,请通报。”
伙计一愣,“咱家的大小姐?客官您是……整批要货?”
“就算是罢,请通报。”
伙计偷偷上下仔细打量了来者几遭:每日人来人往见得多了,不免都有几分眼色,这位公子爷儿一身清爽,目光正直,不似奸邪之人。“请问公子爷怎么称呼?”
“良之行。”没有打算隐姓讳名,他此行便是为了看个清楚,那位雅致清贵的罗大小姐会如何待他。
“请公子您到待客厅候着,咱这就给您去通报。”伙计叫了同侪将人领往待客厅。他向后拐了进去,自是不敢随便踏进小姐的憩处,敲敲小院的木门,“纨素姐,您出来一下。”
“什么事?”正端了茶点回来的纨素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小纪子找我?”
“纨素姐好。”伙计涎了笑,“有位良公子来拜见大小姐,小弟请您给传一声。”
纨素一惊,眸儿瞪得溜圆,“良公子?你确定是良公子?”
“小弟问得很清楚,是良公子没错,您看……”
“他此下在哪里?”
“就在待客厅。”
“拿着,我先去看看。”纨素将盛着茶水点心的托盘往伙计手内一放,掉头便跑,急不可待地要去探看来者是否是令小姐心神不宁了多日的那位“良人”。心急,步急,神智亦急,她平日的警觉便大打折扣,于转角处与正拐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纨素丫头,你吃了急惊药不成?”罗缎一手扶着自家丫头,一手揉着额头,“撞死本小姐,我家缬儿要你的命!”
“二小姐,奴婢失态了。”纨素福个礼,“实在是奴婢太想着去见那位求见大小姐的良公子……”
“良公子?”罗缎耳朵恁是机灵,“哪个良公子?”
“这……”在大小姐未对家人和盘托出前,纨素自不敢据实以告,二小姐问了又不能不应声,只得含糊其词,“那位公子求见大小姐,许是为了洽商……”
罗缎杏眸转了几转,粉面浮了狡笑,“如果是来洽商的,你用得着这么心急火燎?告诉本小姐,这个良公子是不是杭夏国良家的公子?那个傻瓜?姐姐这回去杭夏国,和他认识了?”
哎,就知道,罗家的人个个不好骗……“二小姐,这位良公子不是……”
“你不想说算了,我自个儿长了眼睛,自个儿去看。如果是来洽商的,本小姐就替姐姐操办了。如果果真是那个良家的人,本小姐倒看看是什么货色,敢打我家姐姐主意!”二小姐咄咄言罢,扬长而去。
原地的纨素苦不堪言:自己,应该没有说漏什么罢?




“你是杭夏国良家的人?”
良之行喝了半蛊茶,忽听得耳边有人娇声起问。他冷眼望去,正睹着一张如桃花般妍丽的少女粉面,当下微微一怔。
罗缎看见来者一张冷峻英挺的瘦长脸孔时,亦愣了一下,“你是杭夏国良家的人?那个……”痴儿?
这少女气韵虽与罗缜大相径庭,但眉目间依稀有几分相若,使他不难猜出身份。“是又如何?”看那一对浸水葡萄般的大眼内满是衡量算计,端的是罗家人本色呢。
“你来是为找我姐姐?”
“是又如何?”
“你不打算放弃罗良两家的婚约?”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罗缎忍无可忍,双手叉腰,娇叱道:“你这只冷面呆瓜,少作痴心妄想!凭你这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的呆瓜模样,也敢肖想我家姐姐?”
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如果有镜子,良之行真想拿来自揽:自己当真是那副模样?只是……“关你何事?”
“你——”罗缎气结,“你想娶的是我姐姐,自然关本姑娘的事!”
“我何时想……”良之行冷峻双目瞥见那桃花面上气出的红晕时,忽然好奇:不知再红一些,这张脸会不会真的开出桃花来?“关你何事。”
“你——”罗缎气啊气,自己没有骂错罢?这只呆瓜当真是言语乏味耶。“本姑娘再说一遍,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痴,你都配不上我家姐姐。从头到脚,从皮到骨,你没有一点一滴配得上!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野鸡别来攀凤凰,有自知之明的话,快滚出我罗家地界!”
“原来,这便是罗家的待客之道?”气极了,那张脸上当真会绽出艳丽桃花来呢。良之行面上清冷依旧,心境却甚是悠然自得。“罗家的小姐亦如此尖刻泼辣?在下当真见识了。”
“关你何事?”罗缎扬了姣美下颚,小嘴利落回之,“我罗家只善待该待之客,本姑娘亦只礼遇该礼之人,闲杂人等,自是滚得越远越好。”
“很好。既然在下并非闲杂人等,自不能如罗小姐所冀望的那般‘滚得越远越好’。请为在下再上一杯茶来,贵号的茶很不错呢。”
“你,你——”这个冷面呆瓜怎这样啊?罗缎柳眉倒竖,杏眸圆睁,“你既然不识时务,本姑娘不介意直接告诉你,你就是那个闲杂人等,给我马上滚出这个地方。这下,你可听懂了……”
“二小姐,大小姐怕是就要过来了。”贴身丫头缬儿出声提醒。
“哦,怎见得?”
“奴婢看见纨素在门边立了一会儿,不时又走了,该是禀报大小姐去了。”
臭纨素,扫人兴!罗缎鼓了嘴儿,心里埋怨几声,却全没注意到那位冷面呆瓜的一对清眸正停在她嫣丽唇上。
“总之,冷面呆瓜,本姑娘的话你听明白了罢?识相的话,赶紧滚得远远的。缬儿,咱们走!”姐姐若知她如此待人,定然骂她,溜之大吉也。




“姐姐你可见着良家那个傻子了?是真傻吗?有多傻?是不是尿床、口吃还流口水……”
晚膳后,罗缜谈起了良家。罗缎想着自己遇见的良家那个冷面呆瓜的模样,胡乱问道,却招来姐姐前所未有的一顿厉叱,着着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难道,姐姐喜欢上了那只呆瓜?……那怎么行?!姐姐耶,天上无地上仅有的姐姐耶……
“缬儿,你马上去查,那只姓良的下榻在哪家客栈?”
“小姐,哪‘只’姓良的?”
“死丫头,欠小姐我收拾了是不是?”
缬儿一迳笑着跑远,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去了。罗家的主子精明,丫头们也个个机伶,仅用了半日,缬儿已查到了良之行下榻的客栈名称。其实,也没费什么工夫,罗家亦投资了几家客栈,要查,自然先从自家客栈查起。巧的是,竟然一查正着。
“客如家啊。”罗缎好不得意,“姓良的,你等着!”
缬儿偷瞄了眼小姐一脸奸笑,担心地问:“小姐,您准备如何对付那位良公子?”
“什么良公子?”罗缎举指敲了敲自个丫头的额头,“冷面呆瓜!”
“……啊?”
“呆丫头,我是说,要叫那只姓良的为冷面呆瓜!”
“是,奴婢遵命。”可怜的缬儿,此时乖顺遵从主子吩咐,对“那只”姓良的便养成了“冷面呆瓜”的遵称习惯。及至后来,当“冷面呆瓜”变身成姑爷时,好几次为了这称呼咬着自个舌头……哎,此乃后话矣。




“二小姐,这……这不行啊……”
“什么不行?”桌案“啪”的一响,粉袄粉裙的美丽少女立了起来,“小林子,你是不是以为本小姐这半个东家不好使?”
“不是不是不是啦……”伙计苦皱起整张脸:莫说是给这家客栈出了一半钱的东家,就算一个掌柜,也能将他小林子指使得团团转啊。更何况,这位罗二小姐,那是高沿城有名的“辣性”,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儿都被她骂得灰头土脸呢。他?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去惹……
罗缎见伙计神情变化不定,却不吐一字,又拍了下桌案,“小林子,你舌头打结了还是被狗叼走了?”
伙计吓一哆嗦,赶着赔笑道:“罗二小姐,您是行商的高手,您最能明白,这经商经的是个信誉。咱们做客栈的,更应该以客为尊,您的吩咐……”
“不能照办?”罗缎柳眉似抬非抬,朱唇要笑不笑。
娘唷。伙计又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掌柜知道,会把小林子给……”
“掌柜的知道了,你全推给本小姐就好。大不了,本小姐另给你找个好差使。”
“这……”
“这是二十两银子,买完了所需的东西,剩下的就归你了。”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二十两,十个月的工钱,买点泻药也就花上一两银子不到,嘿嘿……
缬儿也仗势欺人,拿指尖敲着伙计额头,寒着声嗓,“小林子,小姐的差使要尽心尽力哦。办砸了的话……”
“不敢不敢……”
良之行放步街头,感受异国风土人情,不经意一个转身,一抹似曾相识的粉影擦过眼际。定睛看去,巷口的茶摊上,可不就是那个牙尖嘴利的罗家二小姐吗……与男子同坐?
尚未意识到自己心头那份莫名的不适,良之行脚下已迈了过去。距着还有十几步远,那男子的面目看得有些清楚了,良之行松下一口气:以这罗二小姐的心气,这等形色平庸的男子与其关联不会太密……嗯,自己这是作甚?她与谁有关联与自己有何干系?
“二小姐,小的还有活要忙,告退了。”
“别忘了,为本小姐好好做事。”
“是是是,小的告退。”
少女挥挥手,“缬儿,留下茶钱,走了。”
这份意气风发的气焰,这份仿佛她是尘世的中心般的嚣张,却令人无法生厌……这个小女人,当真是……良之行摇头,将自己的脚步抽离原处,掉头回归客栈。刚进门,伙计便迎了上来,“公子爷,您遛弯回来了?”
这人……良之行微眯清眸:那个小女人,找一个伙计作甚?




“公子爷,您的茶水小的给您送来了,放桌上?”房门轻响,伙计先送了一个笑脸进来,获了首肯后,整个身子伙同手里的托盘亦进了屋子。
良之行放了手中医书,闪身下榻,淡道:“多谢了。”
“您客气。”伙计将托盘放下,持壶斟满一杯,殷勤道,“公子爷,这茶是本店才买来的新茶,您尝尝看,喝着可还合口?”
单是那顿时溢满全室的清香气,就知是好茶。良之行挥手,“好了,你下去罢。”
“……是是是,有什么需要您只管交代小的。”
这伙计瞅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她怎会见他?一念至此,良之行忍不住叫道:“等一下。”
“啊?”伙计脊背一抽,回过脸来,“公子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认识……”本想问他与罗家二小姐是否熟识,却莫名地自对方眉目里察出那么一丝惊惶,心头遽然生疑。送到嘴际的茶微顿,送进鼻来的,除了茶香,还有……俊脸一沉,茶杯顿在案上,“你敢在茶中下药?”
“……啊?”伙计大骇,面目失色,“公子爷,您说,说,说笑呢……”
良之行冷哂,“本公子行医十数年,这茶里的异味能逃得过本公子的鼻子?”
哎呀娘哦。伙计腿一软,险跪在地上,“公子爷,小的小的……”
“你们这家店是黑店?还是,你欺着本公子人生地不熟欲谋财害命?”良之行一手扣上壶盖,一手扯在伙计腕上,“本公子只肖拿这壶茶找上官府,就可控告……”
“别介别介啊,公子爷,小的小的也是……也是给人使唤,没有办法。这里面的东西,顶多让您拉上一天肚子,其它没有半点坏处的啊……”
“给人使唤?”良之行清眸利光一闪,“给谁使唤?”
“这个……”
“罗家二小姐?”
“公子爷您怎知道?……啊?”伙计失声问出,待意识到自己出卖了金主已是掩口不及。
“哼。”别问他如何知道,他就是知道!对伙计起疑之初,他便想到了那个罗家小女人身上。不知怎地,他总是认为,自己与那个小女人不会就此断了纠葛。
“公子爷,不是小的说您,您得罪了罗家,在这高沿城可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家的三个小姐个个厉害,不管是黑道白道,都给三分面子,您还是早离开的好……呃?”伙计的滔滔游说,止于突现眼前的一锭白银。
“三天后,去告诉罗二小姐,本公子喝了你的泻药,三天三夜腹泄不止,已然奄奄一息了。”




什么?罗二小姐傻住,但也只是须臾,须臾之后,指着伙计鼻尖道:“那人开罪了本小姐,本小姐让你给他服些泻药药,然后去叫大夫,断个水土不服,好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烈性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人如果死了,本小姐会先把你送官!”
啊……天呐,幸好是假的,若当真弄出条人命,这位二小姐真有本事颠倒黑白呐。伙计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挤出两滴泪,“二小姐,小的就是按您的吩咐,下了轻微的泻药啊。但那人服了以后,开始跑了几趟茅厕。小的说要给他叫大夫,他说自个儿便是个大夫,不要小的费事。小的怕惹他生疑,就不敢多过问了。小的忙了两天,今儿个想起他来,到那屋子一看,那位公子爷躺在床上,脸都上了鬼色儿了,又白又青的吓人呐。您快去看看罢,小的吓坏了呢。”
“……当真?”罗缎狐疑地上下看了这伙计一眼,“小林子,你应该知道欺骗本小姐的后果罢?”
心头打个冷突,为了那一锭白银,伙计硬咬牙根,点头,“借小的几个胆,也不敢骗您是不是?”
罗缎抬手推了推鬓角,“好罢,我就去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奄奄一息。如果需要,本小姐可以大方提供一副棺材板。”
伙计转身才想脚跟抹油溜之大吉,脖颈已被人抓住,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缬儿,“在小姐回来前,你这个杀人嫌犯就乖乖呆在这里。”
随着缬儿的几个点落,伙计只觉身子一软,喉咙一堵,便瘫在了罗府后门的门房里……哎,悔了不是?贪财啊贪财……




罗缎到了客栈,竟然扑了个空。小林子说的那间房内齐整洁净,毫无人迹,但房客临去之前没忘留书明志:
养不教,父不过,为尔害人之心,本公子今特登门拜访令尊令堂,以防微杜渐,免酿大祸。
……这只外表木讷内里混蛋的呆瓜!罗缎掉头疾奔,钻进客栈前的马车,一迳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但才至自家门前,已见大门中开,有人自里步了出来,左有爹的陪同,右有娘的呵送,夹在中间的那个,不是那只冷面瓜还是哪个?
“喂,你——”她撩裙跳下车辕,手指那厮鼻尖——
“缎儿,你急火火做甚?”戚氏拧眉嗔道。
罗缎顿时好不懊恼:拜这只呆瓜所赐,自己险些理智尽失,在爹娘面前发起飙来……“爹,娘,缎儿……”
“恁大姑娘了还如此毛躁,也不怕人笑话?”戚氏点了女儿额头一记,“还不去拜见你良大哥。”
“良……大哥?”罗缎浸水葡萄般的眸子骤然睁大,撇头瞪向某只呆瓜。后者冷峻依旧的呆脸上,划过一抹讥色。银牙暗咬,这只不生不熟不咸不淡的呆瓜……
“不必客气,罗家妹子。”
谁跟他客气了?……等等,罗……家……妹子?“你给本姑娘放……”明白点……
“缎儿?”自家女儿连连失态,罗子缣夫妇齐皱了眉头。
罗缎吸了吸气,稳了稳神,面复如初,行礼如仪,“良大哥,幸会。”
罗子缣这才满意,哂道:“缎儿,你良大哥如今住‘客如家’客栈,你吩咐那边的人多照应着点。”
“谢罗叔父。”良之行微礼,“其实,二小姐已经知会过了,客栈诸人对小侄已然是……”
“良大哥。”罗缎顿时笑得和蔼又可亲,善良且慈悲,“这大门口不是说话之地,您长途奔波,舟车劳顿,也该回客栈好生歇着了,小妹代爹娘送良大哥。”
戚氏冁然,“这孩子这会儿才算懂事了,你就代爹和娘送你良大哥回客栈罢。”
“是。”罗缎将脆声声的嗓腔放成小妹一样的软绵绵,摆袖引路,“良大哥,请。”




“你和我爹娘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那你说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
“你……”
“良家少爷!”脚声咚咚,有人急喘着气跑来,到了近前,先向罗缎见了礼,又道,“良家少爷,老爷夫人吩咐小的随您去客栈伺候。”
罗缎瞪圆了乌溜眸儿,“凭什么,坤叔?”爹和娘把他送出门来还不够,又派他们最得力的长随坤叔去伺候这只呆瓜?
“二小姐,良家少爷是大小姐的夫婿,就是奴才们的姑爷,咱们去伺候也是应该的。您要知道,良少爷远来到此,又不肯搬进府里去住,老爷夫人不放心呐。”
“姑爷?”罗缎惊声,不顾路人侧目,恶狠狠逼盯良之行,“你向我爹娘求亲去了?”
良之行颔首,好整以暇,“可以这样说。”若非是临时接到了罗家大小姐的邀请,若非为帮大哥定下瞒天之计,他岂会放过与这小女人对阵的乐趣?但从这张桃花面上如此鲜活生动的盛景来看,自己那一封留笺亦未辱使命,聊算三分欣慰罢。
“冷面呆瓜,本姑娘的话你听到脚后跟去了是不是?”罗缎将脸儿逼近,咬牙切齿,“你配不上我姐姐,这些话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对近在盈寸又幽香扑鼻的桃花颜面不动心不跳绝非易事,但良之行做到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腕间脉搏已逞紊乱。“……二小姐,若在下配不上完美无缺的令姊,配你如何?”
“……呃?”
讲完了恐怕是自己平生最趋于轻佻的私语,良之行扯动脚步后退,从桃花人儿面前转身,面上清冷依旧,对罗府长随道:“坤叔,在下生活由来简单,从小至大都是自己打理。罗叔父、罗婶母的美意在下心领了,请回罢。”
直到他修长的身影转过街角不见了,罗缎亦在自家丫头的搀扶下迈动了脚步,突然尖叫一声:“那个冷面大呆瓜,他……”调戏本小姐?……他要不要打听打听,当年第一个敢出言调戏本小姐的人现在在哪里?
“小姐,那个小林子该怎么处置?”
“……哪个小林子?”
“就是那个向您禀报良家少爷腹泻三日奄奄一息实际上却活蹦乱跳仍能有法子将您气得奄奄一息的小林子啊。”
“送到万合镇猪场喂猪,专门给猪洗澡。三个月内,本小姐不希望在高沿城见到他。”
“是。”
“……等等,缬儿你说清楚,本小姐何时被那只呆瓜气得奄奄一息了?”
“……奴婢失言了……”




爱女远嫁他国,罗子缣虽是不舍,但能得如意佳婿可谓生平乐事,举府自是上下布置一新,人人喜庆非常。
但,罗二小姐好不郁卒。
怎搅和了半天,姐姐还是要嫁给那样一只呆瓜了?
“缬儿,你说,我要用些什么法子才能让那只呆瓜不敢痴心妄想,乖乖滚回去?”
“……”缬儿嚅了嚅唇,鉴于自家主子的不良恶史,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罗缎将自家丫头情状瞧在眼内,啐道:“死丫头,你装模作样的做什么?你在你家小姐面前讲话哪一回不是没大没小?有话快说,有……快放!”
主子吩咐,丫头当然从命,“您莫跟良少爷斗了罢?您似乎……不是良少爷的对手。”
缬儿说到最后一个“手”字时,身子已蹦出三尺外以防不测。岂料她家小姐原处未动,素手支颐,柳眉锁锁展展,美眸明明灭灭,似是若有所思。
缬儿初是纳罕,但攒眉观察主子良久,忽双目大瞠,“小姐,您不会是……不会是……不会是……”
“不会,不会,不会什么?舌头打结了?”
“您不会是……喜欢上良少爷了罢?”
丫头后半句话,是含在舌底咕哝出的。罗二小姐心聪耳尖,想得明白,也听得分明,手底下的功夫亦毫不含糊,扭着丫头的下颌,眯眸切齿,“有胆,你再把那话说一遍?”
缬儿可谓是好汉,挣扎着,“……小姐……昵不能嘻发狼少耶……”小姐,您不能喜欢良少爷。
“哎呦呦。”罗缎嫌弃地放了手,将丫头流在上面的口水擦回她衣襟上,“臭丫头,你当本小姐饥不择食了不成?那只冷面呆瓜看着硌手咬起来硌牙,本小姐会喜欢他?早叫你少看那些坊间小书,瞧瞧,都把你看傻了!”
“……您当真不喜欢良少爷?”缬儿一边擦着嘴儿,一边拿眼觑着主子。小姐的种种迹像,摆明就是春心萌动啊……
“不、喜、欢,不喜欢!”罗缎果断坚定,如是告诉自己的丫头,亦如是告诉自己。
婚事已定,罗缎虽刁钻,却并非蛮不懂事。她明白,这样的情形下,是万不可能再做任何动作破坏姐姐的良缘,但找找那只尚未成为自己姐夫的呆瓜晦气总不为过罢?
“冷面呆瓜!”
客如家客栈前,良之行听这一声喊,先将身后的兄长推进客栈,“大哥,在里面等我,小弟不叫你,不要出来。”免得好事将成,功亏一篑。
“喔。”之心乖乖迈进客栈大厅内等候。
“冷面呆瓜。”罗缎认准目标而来,跟前站定,美眸豁豁生光,“你时下必定很得意是不是?”
良之行眉微挑,“是又如何?”
罗缎笑靥如花,“不如何,既然你称心得意,本姑娘当然要来恭喜啊。”
“……罗二小姐打算如何恭喜在下?”这小女人,又欲玩什么花样?
“你是罗府的姑爷,罗府当然要好好侍奉,你说是不是?”
“你……”警心顿起,良之行退后一步,但已然晚了。
罗二小姐藏于袖内的左手倏扬,戴着手罩的素手将一把粉末兜头撒下。与此同时,不远拐角处的缬儿抖出长练缠住主子纤腰,将她带离原地,免了殃及可能。
凭着医者嗅觉,良之行已悉知此刻粘附在自己脸颈上的粉末必是一种致痒之物,遂稳步转身进了客栈,将双手牢牢忍住,“伙计,速打几盆净水到在下的客房!”
“之行之行,怎么啦?”他这一喊,伙计听着了,同时也惊动了正吃点心喝茶水的之心。之心一路跟随着到了客房,盯着之行脸上的粉色物什,“这是……小紫姐姐的宝宝们啊,怎么到了之行脸上?”
“……呃?”忍着已然发作的巨痒,良之行眼前一亮,“大哥,你可以要它们离开吗??”
“喔……”之心应着,忽然大急,“哎呀,你们不能咬之行啦,咬之行你们就不是好宝宝,小紫姐姐不喜欢你们呶……”
之心憨声话落,之行已觉巨痒顿止,不得不再次感叹兄长这份令人叹为观止的异能。但,罗家二小姐,这桩梁子,咱们是结定了,将来有一日,在下定当加倍奉还!
“啊嚏……”坐在自家宽绰温暖的马车内,不无得意的罗缎,突来一个冷颤。




“你站住!”
听见身后喝声,良之行身形稍顿,旋即开步如常。
罗缎怒不可遏,箭步冲上前来,挡住之行去路,“姓良的,你敢冒充你的傻子兄长到我罗家骗婚?你们良家好歹也是一方巨商,居然做得出这等的下作事?”
“住口!”之行面逞冷色,双目生寒,“纵算你是大嫂的娘家人,若你再冒出任何一个对我大哥不敬的字来,莫怪在下不客气!”
“哈。”罗缎回之冷噱,“这还真是贼喊捉贼呢。一个骗子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又是你们良家的家风不成?”
骗子?从她嘴里冒出如斯评价,令之行冷颜阴沉,“在下不是骗子,良家亦从未骗婚。”
“你还敢说!”见这人仍如此稳笃,罗缎气怒不过,娇小身子跳起,双手扯上他脖襟,“明明就是你,是你冒名登门,骗了我爹娘嫁女,既然敢做,为何不敢承当?”
“在下做过的事,自会承当。你姐姐能成为我大嫂,是因……”
“全因你的行骗!如今,还纵容恶奴伤我姐姐,你们……”
她口口声声的“骗”,之行不想再听,扯下她的手,声凝成冰,“大嫂受伤,是为了大哥收养的弃犬,你以为,有谁会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样的事?”
“……呃?”
“你最好此刻莫去惊扰我大哥,如果你想让你姐姐及早痊愈的话。”之行撇她踅步。
“你去哪里?本姑娘的话还没有完!”
“在下要去药庐为大嫂煎药,二小姐打算用什么法子破坏?”
“我……”罗缎气稍短,“我们的账还没有完,你最好快些医好我姐姐。不然,你最好相信,本姑娘会把你们整个良家给翻个底朝天!”
他相信。之行冷投下一瞥,转身迳离。
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重逢的时机亦不对,和她之间,当真就要这般僵硬下去?哎,大嫂伤重,此时考虑这些,更不对呢。




处理完恶奴,料理完良二夫人,一串闹心事雨过天晴,姐姐身子也日渐复愈。不知是因有姐夫在身边,还是进药增补,罗大小姐日益光彩照人,罗缎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
“姐夫。”
之心正对一棵小花倾诉完娘子康愈后的喜悦,回头见她,笑得更形灿烂,“缎儿缎儿,珍儿今天吃了一碗饭哦,还喝了汤喔!”
“所以,姐夫很高兴?”
“是啊是啊,珍儿不痛,之心就不痛,珍儿好了,之心就高兴!”
就是因着这份全心全念,才使姐姐走出过往倾心相付的罢?“姐夫,你和姐姐会白头到老的。”
“嗯,之心要和珍儿到很老很老……”
辞别了让人快乐的姐夫,罗缎笑靥盛放如花,信步花丛,轻盈愉悦。
“小姐,您对大小姐的婚事似乎看开了?而且,您很喜欢大姑爷是不是?”缬儿觑着主子表情,问。实则,她是替好姐妹纨素打听的。
“缬儿,我素来认为,一场婚姻中的男女,一定要门第相当,学识相配,方有良缘。”
“并没有错啊,奴婢所看的小书上,都是才子配佳人,书生配小姐,状元配公主……”
“呸。”罗缎轻声啐断了丫头的梦幻遐想,“照你这样说,那些不是才子不是佳人不是书生不是小姐不是状元不是公主的人,就不应该妄想良缘了是不是?”
“这……”缬儿委屈不胜,“书上是这样写的嘛。”
罗缎白了这不可救药的丫头一眼,继续将自己近来的心得侃侃道来:“相衬的门第,相当的学识,可能会配出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未必有相濡以沫的爱侣。这世上,最是情字是无章可循,无理可讲,明明,你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喜欢的一个人,却偏偏喜欢上了,就像姐……”
“就像小姐与之行公子!”缬儿乐颠颠喜滋滋接了话去。




丫头这话,将她口齿尖利的主子噎在当场,也把此时正俯在一丛牡丹花下观看长势的某人愕在原地。
“死丫头!”醒过神来,罗缎先扫四围一眼,确定无人旁听,方咬了银牙,“你胡说什么?”
“奴婢才没有胡说。”缬儿好不得意,“小姐您摆明早就喜欢上之行公子了。以前,您以为他是大小姐的夫婿,以您的性子,自是不会让自个儿向那个方向去想去靠。但时下不同了,于是,您这颗春心便重新萌动……”
“死丫头,臭丫头!”罗缎粉颊飞红,美眸忿瞠,“本小姐确实是太纵容你了,看我如何修理你这张嘴。”
小姐形如恶虎扑食,丫头身若巧燕避开,嘴下仍是不知死活,“小姐,奴婢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是在害羞?其实,大可不必嘛。奴婢不是外人,您大方承认了又怎样?”
有理。某人暗自道。
“死丫头还说?”
“之行公子很好啊,医术好,长得也好,人品更是没话说,您还别扭什么吗?”
非常有理。某人暗自颔首。
“不然您想想,到府上求亲的诸家公子中,您何曾看上谁了?在您心里,哪个人能及得上之行公子?”
极为有理……嗯,求亲?还诸家?某人眸内,抹上深沉。
罗缎追得娇喘吁吁,确定自己力有弗逮,遂纤足一顿,“……看来……本小姐不出杀招你是忘了该如何侍候主子了是不是?”一手抚胸,一手挑发,悠待气息稍定,漫启嫣唇,“高沿城顺昌街上开茶铺的那位年轻壮实的后生,是谁的阿林哥来着?”
“小姐?”缬儿瞬前尚得意非常的小脸顿即一垮,“您怎知道?您……”
“如果你再敢多说那姓良的冷面呆瓜一个字,本小姐回头便从求亲的世家公子中给你选一门亲事,就以罗家义女的身份为你风光出嫁如何?”
“小姐……”小丫头乖乖粘了身儿过来,低眉顺眼,“奴婢不敢了,小姐您大人大量,别和奴婢计较……”
呿,欠修理的丫头!“快扶小姐我找个好地方赏花赏景,小姐我高兴了,兴许就不计较。”
“奴婢遵命。”
“给我骂三声冷面呆瓜是呆瓜来听听。”
“小姐……”
“不骂?”
“您适才还说,不准奴婢提……一个字。”
“小姐我不准你提,你自然不能提,现下我准你提了,你当然要提。骂!”
“……骂什么?”缬儿的眼角,偷偷瞥了某处花丛一眼。习武之人,对周围环境的觉察自是不同嘛。
“良之行是一只看着硌眼咬着硌牙踢起来硌脚坏皮坏瓤坏头坏脸的冷面呆瓜!”
“这……”眼角再瞥,再瞥,嘿……
见丫头无声,“缬儿,你的阿林哥……”
“良之行是……冷面呆瓜!”
也不去计较她含糊其词的省工减料,罗缎悠然道:“再骂三声。”
“良之行是……冷面呆瓜!良之行是……”见谅了,良二公子,您能不能成为我家姑爷尚未确定,但眼前人却是缬儿实实在在的主子,这骂,您就多听几回罢。
丫头代骂,主子开心。罗缎坐在花园内以竹编就的一截竹椅上,闲怡道:“其实,那只呆瓜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本小姐仔细想想,兴许哪天心血来潮,就当真会看上他。”
我要说很荣幸吗?某人翻个白眼。
“这样罢,看在缬儿你费心使力地为他说尽好话的分上,下一回本小姐见了他,给他两分好脸看……”
还真是……某人切咬牙根。
“说了恁多的话,本小姐口渴了呢,缬儿你快去替小姐我沏壶上好的大白毫来。”
缬儿小心翼翼,“小姐,您要奴婢走开?”
“不走开如何为小姐我奉茶?”
“小姐,您当真要奴婢走开?”需问清楚些,以防事后主子找茬是不是?
罗缎浸水葡萄般配美眸一瞪,“你这丫头,又想小姐我开杀戒?”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小姐,您且等着,奴婢告退!”去是去,但不会去远,嘿嘿,有好戏岂能不看……要不要,将纨素也一并叫来?
“百花香,百花俏,不及我镜内三分颜色妙。百花媚,百花妖,不及我闺中女儿容貌娇……”姐姐姻缘美满,满目姹紫嫣红,是以,罗家二小姐哼着歌儿,眯着眼儿,好不惬意。听见耳边微有花丛窸窣声,罗缎嗓儿娇软道,“乖丫头,这么快就将茶沏来了?这才对嘛,听话小姐我才会疼你……”
妙目张开,竟与一双清冷双眸盈盈一寸之间。





“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罗二小姐惊愕中,跌下竹椅。
而良之行依然那副清冷形貌,由上而下俯视地上人儿,“原来你的舌头也有打结的时候?”
“……你舌头才打结……”罗缎醒过神来,蓦地跳起,来个先发制人,“冷面呆瓜,你突然冒出来作甚?成心吓本小姐是不是?”
是又如何?“本人还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不吓你,“从此路过,见着做客本府的罗二小姐,总要打声招呼。”
“你从这里路过?你方才在……”罗缎关心的是,他方才是否听见了自己和丫头的调谑之语。
“方才?”良之行挑手一指至多十步之外,“本人就在那丛花木之下。”
“……你就在那里?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堂堂良府少爷,蹲在那地方……”
“取药。”良之行好心解惑,“牡丹花根可入药,本人适才在观察那株牡丹的长势。”
“谁管你……”看牡丹还是芍药!罗缎妙目游移,“那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听见什么?”
“一只小野猫,嗷嗷叫得甚是嚣张,甚不讨喜……”
“冷面呆瓜,你……”罗缎火蹿半路,赫然想起对方亦未点名道姓,自己何必急着对号入座?“那只能说明,贵府风水宝地,猫仙猫神的各路神仙聚集,不然,怎能娶了我姐姐那样天仙般的媳妇?连带的,本小姐也迂尊降贵,到你这府上走了这么一遭。”
这小女人,当真不好对付呢。“罗二小姐,令姊或者是神仙般的人物,但那只小野猫可不是。牙尖齿利爪锋,端的是一只不易驯服的小野猫,在下为了驯‘她’,好不头痛。不知二小姐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呢?”
“冷面呆瓜,你就安安分分做一只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的呆瓜罢,野猫还是神仙,都和你这只呆瓜无关……”
“无关吗?”良之行上前一步。
“你你你……要做什么?”罗缎看见了对方清眸内两簇暗火,心头一凛,退后问道。
之行撇起浅笑,“怕了?”
怕?罗缎大嗤,扬首挺胸,“本小姐怕你……”
之行及时俯首,将那朵惹了他许久的嫣色桃瓣撷入口内。
咝。不远处树上的缬儿和纨素瞪大了四只眸儿:自家小姐被人吃了豆腐?那她们这些保护主子的丫鬟要不要管?可是,那个登徒子不是旁人耶……
“你们两个,下来。”
呃?树上两人低头一望,大小姐?自是半点声也不敢出,乖乖滑了下来。
“纨素,去绣坊打理你的生意。缬儿,到那边小路旁等你家主子出来。”
“喔。”
“那二小姐……”
“依她的脾气,没有呼救撕打,你认为是什么?”
“喔,奴婢们明白了!”
打发掉两个丫头,罗缜回首望一眼花海内依然纠缠的那对少年男女,含笑撇步。这桩好事,看来在望了……
“冷面呆瓜,你……”
放开了怀内佳人,良之行掉头匆匆疾行。
“喂——”本有一通冲天怒火要爆发的罗缎傻了须臾,旋即更是怒不可遏,大步追了上去,“冷面呆瓜,你当本小姐是什么?你说要轻薄便要轻薄,轻薄完了掉头就走,你想让本小姐怎么修理……噫?”举起的粉拳窒在当空。
良之行掉转方向,走得更是匆匆又匆匆。
罗缎却不再追,立在原处,眨了眨乌黑灵透的眸,抿了抿愈发娇艳的嘴,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冷面呆瓜他太宝了罢?
居然,居然有男人能把一张脸红成那般模样……哈哈……是谁在非礼谁啊?哈哈……




“冷面呆瓜,冷面呆瓜,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自花园被吻,罗二小姐的为客生涯多了一项乐趣——找人,到处找那个强吻了自己以后却害羞得天人共愤的男人。
“冷面呆瓜,冷面呆瓜……”
“这是谁家没模没样没形没状的女儿?一个女儿家大呼小叫地来来去去,这家教都放哪里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家教?”
罗缎蹙挑蛾眉,明眸斜睨坐在百草园茅轩里的妇人,“这是哪家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妇人?一个老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别人已经不让她出现的地方,志气都哪去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志气?”
良二夫人拍案而起,“你这个小蹄子,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罗二小姐双手抱胸,“你这个‘老’妇人,我为何不敢这样对你说话?”
“你……”良二夫人目眦欲裂,指叱身后两个丫头,“你们两个,还不去给我撕烂这个小蹄子的嘴?!”
从小蹄子姐姐那边受来的冤枉气,非要还到这小蹄子身上不可,大不了事后再将过错向下人身上一推,能奈我何?
罗缎静立未动,桃花面上笑晏晏却寒恻恻。良二夫人两个随身丫鬟向前行了几步,却不敢再有冒犯。前车之鉴,她们岂会不知?自家主子这是又将自个往险路上推啊。真要依了她的话行事,回头少夫人指不定会怎样治她们呢。再说了,这位小姐单是看上去就不是善茬,而且人家身后也站着个丫鬟。她们……
下人的踟蹰不前,良二夫人看在眼里,亦明白在心里,张口骂道:“你们两个奴才,还不快点!你们难道不怕我打死你们?”
“夫人,她是少夫人……”
啪!啪!两个丫头脸上,各挨了一个狠掴,“去!”
两个丫头忍住哭,出了茅轩,“罗二小姐,奴婢求您向夫人赔个不是……”
呿。罗二小姐对这副可怜状却不同情,别以为她不知道,之前姐夫受了这些人的多少暗里欺负。如果不是怕了姐姐,这两个人怕早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哪还需挨上这两个耳光?“你们要替你们家主子出气是不是?”
“罗家二小姐,奴婢们……”
“好,本小姐就成全你们。”纤足一抬,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经倒飞出去,不偏不倚砸上了轩内喝茶的良二夫人。后者本以为好景在望,捧好了茶准备悠闲观战,不想突来重物,兜头砸下,遂椅翻人倒,滚作一团。
罗缎沾沾自喜:喝哟,罗二小姐师自自家丫头的拳脚功夫虽称不上精通,但用在此时绰绰有余。得意哦。
“发生了何事?”
冷面呆瓜来了?二小姐眼珠一转,一个箭步蹿入轩内,将良二夫人扯了起来,双手在其身上一气抚弄,“呀呀呀,良二夫人,您怎么跌倒了呢?您说您也不小心一些,您看看,您这身上茶茶水水的一大堆?痛不痛?痛不痛?”




“冷面呆瓜,如果我爹娘始终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是怎么办?”
“就是不怎么办。”
“……”
这是近来良家二少与罗家二小姐常有的对话。每当此时,不远处翻草除虫的良之愿和缬儿都会听得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当父母为避债责撇下一对弟妹远走他乡时,良之行便认为自己再也没有留在那个地方的必要了。
大哥有了大嫂,便有了一生护他爱他的人,他想,他也要追寻自己一生所爱去了。对罗缎这个刁钻丫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见钟情,或者是何时动情。但在有一日忽然发现,那明眸皓齿、唇嫣颊红已成自己心头之重,再也无法割舍之时,已经用情太深,痴迷难返。而他,从来就不是会坐在原地等待缘分上门的人。于是,放卸良家重担,放弃万贯家产,远涉千里,抵达玉夏,追爱而来。
罗家二老因着大哥,对他这个昔日颇中意的女婿人选已然设禁,首遭探访,即被拒之门外。于此,他没有一丝急躁:既然恁远的路都走了,还怕罗家这道门槛吗?
落脚客栈时,之愿自包裹里发现了宝通号通存通兑的十万两银票。想想,肯定是临行前大嫂放进去的。他行前只带川资,原是打算到此后先设摊行医再思后路。如今既然有大嫂的美意,他便索性买下了一家店面,进购药材,坐堂开诊了。
之行的远路到来,罗缎可谓惊喜非常。两人虽早有鸿雁传书,情愫暗递,但由于双亲对姐夫的排拒,又因为他那个刁悍母亲,她对两人的前景一度迷茫。他现身自己眼前,那份重要不言而喻。那样的刹那,所有迷茫迟疑一扫而空,她明白,自己此生已非这个男人莫属。
“冷面呆瓜,明天河州府的李家会上门提亲哦。”
“嗯。”
“李家的公子不仅相貌堂堂,且文武双全呶。”
“嗯。”
“而且听说他们为了到罗家提亲,特地从中原买了最新的纺织术书籍,作为向我这个最擅织的二小姐的求亲之礼,投我所好,够有诚意罢?”
“嗯。”
“还有哦,李家……”
“你很吵。”
“……哪有?冷面呆瓜,你有胆再说一次!”
“你很吵。”
“呀呀,你好……”
下面的场面,俯在近处草药丛中的缬儿与之愿百看不厌。
“缬儿姐姐,之行哥哥为何总喜欢吃缎姐姐的嘴?”
“哎呀傻丫头,情情爱爱中的男女都是如此。再者说了,我家小姐漂亮得像一朵花,哪有男人不喜欢的?”
“可是,之行哥哥不一样。因为……我娘的缘故,他一向不喜欢女子,说女子太吵太闹。因为这个,他连丫头都不要,衣物都是自己动手清洗。对他来说,女人和瘟疫差不多。”
“哦,还有这种事?”那么,这位冷清的二少爷碰上热闹的二小姐,还真是冤家路窄。月老手中那条线,蛮顽皮的哦。
“我娘曾想让两位表姐做我的嫂嫂,两个表姐在之行哥哥面前,比小猫还乖,但他往往几句话就把她们给窘得哭起来。但这个缎姐姐会骂人,会吵人,会凶人,他怎就那样喜欢?”
“这个嘛……”就是各花入各眼,姻缘最无理了罢?
“啊,我明白了。”之愿忽然颔首。
“噫,你明白什么?”
“因为之行哥哥每次吃完缎姐姐的嘴,缎姐姐就会乖好一阵子,所以,之行哥哥才会百吃不厌!”
“……”缬儿难置可否,只嘿嘿傻笑以对。
“缬儿姐姐,你也被男人吃过嘴吗?”
“是啊……呃?”




“冷面呆瓜,后天是我爹的寿辰,你不要去哦。”小小甜蜜过后,罗二小姐如只小猫儿般坐在男人膝上,噘着鲜艳唇儿道。
“为什么?”之行竭力不受这小妮子影响,执笔书写着几个药方,向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境界艰辛进拔。
“你去了,爹一定会当众给你难堪,我才不要你受那份气!”
之行胸窝霎时被这小女人塞得满满当当,酣美异常,薄唇勾出笑意,“就是要那样。”
“……怎样?”
“罗叔父是位仁人君子,如果我屡次登门,屡次受气仍不馁,他必然心滋愧意。唯如此,我才好乘虚而入,向他讨要他的女儿不是吗?”
罗缎乌黑眸儿盯向他俊挺面上,“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然呢?”难道这丫头认为他还能抢亲劫亲不成?
“冷面呆瓜……”忽而,罗缎软声低唤,贝齿咬唇,笑涡浮劫,眸儿更是闪闪亮亮,狡意横生。
“你……做什么?”良之行面起警意,全然戒备:小女人又要玩什么花样?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哦,一个可以尽速让爹和娘应了婚事的法子。”
“……说来听听。”他不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
“生米煮成熟饭。”
“……”
嗵!良之行这厢是呆愕成石,那边却有人扑倒在地,满嘴啃泥。
当即,罗缎杏眼怒瞪,“缬儿,之愿,你们给我滚得远远的!”
“是,是,是,我们走,我们走!不过,小姐,如果之行少爷不愿意,您千万别霸王硬上弓,吓坏之行少爷……”
“滚!”罗二小姐河东狮吼,将两少女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这植满了药草的小园。
“缬儿姐姐,缎姐姐是要煮饭给之行哥哥吃吗?”
“……是罢。”
“那为何要把咱们给轰出来?是不想咱们跟着一起吃吗?”
“……是罢。”
“缎姐姐好小气。她如果做了之愿的二嫂,会不会仍然这样小气?”
“……是罢。”
“……那,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咳!咳咳!”
“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一定是之行哥哥嫌缎姐姐的饭不好吃,缎姐姐却硬要逼着之行哥哥吃!”
“……就算……是罢。”
“之行哥哥好可怜哦。”
“……”
小园里,至于生米是否煮成了熟饭,至于罗二小姐是否霸王硬上弓,至于一对少男少女如何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莫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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